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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C卷、血 溅 斑 斑 竹


二四、有革命的难免论对付挫折 总能充满信心，总可说前途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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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常的黄昏。
天本已拗晴，一转眼，烧红了半边天的晚霞便化作黑岩墨嶂。四面乌云峰矗峦耸；风死，热寂；竹梢树杪，知了就似群群念丧经的和尚，闷叫个不停；从不凑好事而只爱搅和的蚊嚣，没等天落黑，先嘈翻了人间。

竹园大队部更非同寻常。各地造反骨干纷纷来聚，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打打闹闹，欢天喜地。
是摆庆功宴？戏台上下布满了桌席。通后院去伙房的过道上，扛酒抬饭送菜的，川流不息。

见桌面布置的差不多了，五生朝司仪的际昌努努嘴；际昌马上端站台前，双手捧广播筒喊道：
“请各位入席静候胡主任光临！”

这是放屁脱裤子——多此一举。不管是竹园的主陪，还是外来客宾，早已自组团伙，择桌围立。对着那香气弥漫的碗碗，频频哽着口水，馋得恨不得伸手抓吃了！

路坪的方志甫是头阉割后育肥的公猪。躯干呈爆桶形，脸上也横肉鼓突；大敞的衬衫，让血污汗渍得已失去了原来的白色。他挺着那毛糊糊的胸腹，这桌瞄瞄，那桌溜溜，突出手沿桌扫去，把各人面前已斟好了酒的二两酒盅哗哗哗扫下地：“大碗酒，大块肉，要这小杯小盅屁用！快换换——”

他这豪气一举惹得牛生老大不快，眉一皱就要发作，亏得贵庆即时赶到。
“老方，你嫌小杯小盅不倒饿瘾，这就为你安个大海碗，千万海涵我竹园度客不周，没想及客中还有饿牢鬼。”

方志甫霎时脸通红。想拗几句，话涌到口边，强咽下了。这竹园虽没了过去竺家一户的威势，也仍是今天的太阳天子乡里，可比不得别处，可随意逞英雄。他现实，再拗，怕拗得这快到口边的小杯小盅也被请去一旁看光光。没奈何，灰溜溜缩一角，再不敢吱声。

贵庆仍按竹园规矩，补上杯盅并斟好酒。
对方志甫的鲁莽，公社贫协主席、刘家山的刘老二也颇不满。他一面相帮贵庆，顺便就把方扫泼桌头的酒一路吸进口。边摇头可惜：
“不该啊不该，最高指示教导说，浪费，浪费是，是——”

“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见这个目不识丁的酒鬼瘦脸憋得通红仍背不来，周子昂当即救急。随而傲然训教：
“以后读最高指示，最好先请教正确才开口！”
这吓得打起战战的刘老二连忙连声应是。其实他并不是见惜物事，而是嘴馋。周子昂受用着，那张白脸每个毛孔都放出得意，转头向牛生讨好了。

“今日农历七月十二，后天是祖公老子们受供发财日。牛院长，你给祖宗抓选了几脚挑扶呀？可莫等他们半路跑脱哟。”
“这何须你费心！我竹园有于副主任一向周细妥贴，绝对安排得万无一失！”牛生一对傲眼朝天。

端捧不领情，反砸鼻头岗，心里好不是味，也是不敢奈何。子昂正窘的慌，突听得后院皮鞋践地“喀喀喀，”忙脚跟一碰立正，高声敬呼：
“肃静，行注目礼恭迎我们的胡主任莅临！”

这比际昌威武雄壮得多。顺水推舟，就势脱身，际昌找他替了，乐得去打菜添汤送茶送水卖力。实是求便相机行事。
际炳矜持地走上戏台，饰上丝笑，向大家摆摆手，算还了迎候礼；他朝主席像下那一席走去，那里安有除他外没人敢占的唯一坐位。

他落了座。扫视着那一张张大张开等吃的嘴，观察着那馋得频梭频滚的一个个喉结，非常有兴致，有如在观赏一幅称意的画图。
酒、饭、菜，香气弥漫，老找鼻孔钻；纵然伏暑热甚，油厚的汤面也已结了层膜。
为了饱享这一餐，这伙角色在家多半没用中饭。很饿。刘老二和周子昂肚子里都在翻潮。

“都饿急了，是不是那‘雷打不动’就暂免？”潮得人慌，慌得冷汗直暴，周子昂悄声请示。
“那不行！”回的是洪雷般喝叱，一脸怒容严厉：“早请示，晚汇报，会前祝祷，雷打不动！雷都不敢打动，亏你生出这馊念头来，你！”
周子昂给骂的狗血淋头。战兢兢，再不敢张口，勾着头，缩到方志甫一堆去了。

一定得坚持“雷打不动”，际炳，这个县活学活用标兵，省活学活用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发言代表，对别的常倡活学活用，唯此绝不放弃原则，从不稍懈。尽管有时心里也觉得荒唐可笑，厌倦，但外表，对着大庭广众，他绝不稍示马虎、绝不笑出声、烦出面；总是百分严肃认真，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他牢记着叔的谆谆教诲：“干革命必须把朴素的阶级感情同冷静的头脑、清醒的理智、坚强的意志很好统一。通世界的政治不外乎情绪型与理智型两种，理智型依据与尊奉的是大家制定并认可的律法，而情绪型则以领导人当时的喜怒好恶为规范，为左右。中国的权统，中国历来推崇权本位，且又提重情重义，也就总是以各系统各级各单位领袖个人的爱憎为爱憎，欲求为欲求。而对时风，你只能迎合，不可违逆。因此，他必须也养成这种政治性格，唯此才能抢立显目的潮头。

他深知，这“雷打不动”已是柄都供奉至高的尚方宝剑，但绝非专赐给他。他现在抢握在手了，可以去吓人；而一旦稍疏放，也可能被人拿去反过来扎他。——简单明白的道理：阶级斗争，你死我活，不可调合。他已占了这个制高点，就该稳操“雷打不动”这挺重机枪，以求夺取更高！

五生的情绪似有些灰丧。半天来只偶尔露露脸，多半躲在不知哪里，或独坐化妆间出神发呆。这时追着际炳的话尾出来了，幸灾乐祸地瞟子昂一眼，也强提精神，领着忍饥挨饿的战友们，先饱餐一顿“雷打不动”这精神食粮。
冗长，认真而虔诚。总算完毕。轻轻舒出口气，毕竟念经不果腹，口水榨出，更觉饿。

只盼续后的胡主任那报告能短而再短。
后院，山姑在前，际昌于后，抬着最后一桶汤从伙房过来。走到刑讯室门外，仿佛大意失脚，际昌身子一闪滑倒，空咚！人和汤同时向关锁着的门页重重撞去。亏得人灵活，身斜了、手尚能扶正、稳着桶，没倒掉汤，只溅得满头满脸。山姑回头一看，乐了，哈哈浪笑不止；扯起他，顺手捞上他的衬衣为他擦。“左右有老婆洗，油给你多捞点去罢！”擦着，挑逗地，就拧他一把，摸他一下。

前厅，戏台上下，没谁来关心这事。都确实饿急了，一双双眼只管盯在桌面那酒菜。
际炳的金口迟迟不开。五生领着做“雷打不动”时，他的心神随那红宝书的潮动而散乱了。
他似乎有些迷离。脑袋里在飞快运转。

自实施群众专政以来，揭露叛徒的万人签名进展不顺，泪竹文稿未见踪影。幸而弄出个“推背图”案。他的革命干才已促他从编造导演拔高成实际，当着确乎实有的真案，实打实抓办了。先头得到五生汇报的明英外逃事件，他知是由于明英向来抬头挺胸走惯，不避此时身份；未出路坪，即给接到电话的方志甫截住，五花大绑送返竹园，重新关起。这极大地震撼了他。他由此确信，确有一条黑线、一张黑网、一股反动复辟的黑势力，自下而上，根系牵布，也许还真通了天！在感到问题的复杂与严重的同时，欣欣然，就有大厦将倾赖他扶的光荣与伟大感。——他将建立殊勋了嘛！

迷信，狂妄，武断，自以为是，戏剧般地认生活。那时的弄潮儿，都自诩肩负拯救末日的使命。
他因敌情有新发现而振奋。也有些惶怵，觉独力难支，他想他必须找叔共商。

[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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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以往惯例，像今天这种场合，他该拿出篇长篇报告，最少也得“嗯”它两小时。由于明英这一逃，尤其肖河生，一夜过来，不知为何也变成真的臭硬，他莫名其妙地，竟把数天来认真地准备好的讲稿毁了。现在只算即席指示，示意子昂毋须记录；要是在平日，他倒是很看重自己的活学活用思想的。但今天得尽快赶上县，没时间从容圈划审定。

“今天这个盛会在竹园开，庆祝我公社群众专政即将取得决定性胜利，预向大家祝贺！”
他鼓掌，大家学着，为了天天喊响的伟大胜利。人们大张口仰向他，他为自己有如此超凡的吸引力而陶醉、自豪。一大堆三忠于、四无限，一大串崇敬，敬仰，敬爱，热爱；一大箩伟大，光荣，正确，英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放之四海而皆准，高举，捍卫；一大列“教导我们”，“一定要”，“必须”；一篓篓“丰硕成果”“伟大成就”，“圆满成功”，“辉煌胜利”，一网网“不断”“继续”，“坚决”，“坚定”，“彻底”，“造反有理”，“斗则进，不斗则修则垮”……

用丰盛的酒肉吊着你的空胃；你得先填进他惠赐的政治食物，这是才智绝伦的发明。为了能吃到眼前的肥肉，你就不能不恭顺地听，虔诚地信，崇仰地领受。屏息敛气，作古正经，全神贯注。但饿得冷汗乱暴的信徒们光进食他的唾沫星子毕竟不行。闻着那酒肉香，梭动的喉结都快磨干分泌的唾液，失去润滑，发着干涩的“沙沙”；眼也老不自觉地滑离他神采飞扬的口形张动和手势挥指，落到切近自己的桌面。

他当然注意到了这点，终于进入布置阶级斗争新阶段任务：革命发展阶段论与不断革命论的辩证统一，胜利斗争的深入。——
这是一次公社红联扩大代表会。他宣布接县红联通知，他去学习最新中央文件。在他暂离期间，由代主任于五生主持整个公社的革命造反事宜；要常委、宣教部长周子昂协助。同时指示他们必须紧紧依靠革命贫下中农，遇事多同常委、公社贫协主席刘老二商量。

五生受宠若惊，一扫脸上的阴晦，笑逐颜开；诚惶诚恐地，接过当众赐发的印鉴，以及象征权杖的小手枪。
际炳接着公布：江北片由路坪方志甫、金鸡窝陈用可、樟树脚丁为革，组成核心组，志甫任组长，陈、丁副之；江南片由牛头山汪若村、马家岫汪若良、柳树湾柳向红、桃李寨李胜虎，组成核心组，组长汪若良，另三位副之。余下的原红联各委员仍各担任分管工作不变，归于五生全盘统筹。

各大队、各单位、各个头面人物都分到其恰如其分的份额。革命的公平、公正、合理与平衡，皆大欢喜。一朝天子一朝臣，除李胜虎、汪若良、汪若村三个是相继反戈一击站出来造反的大队一大头外，其余皆是际炳在斗争中发现与提拔的新生力量，因而特具革命的冲劲。
在喜洋洋的狂欢声中，他宣布开餐。

这种投入恰似龙卷风起，筷头枪战刹那间就激烈到白热化，有横扫千军如卷席之雄勇，有鲸吞万里河山的气魄，似风卷残云一揽收般豪放。
际炳不同，在专属他的席上随意吃点算领了情，同五生、子昂和刘老二打个招呼，就上路了。

方志甫们可舍不得放下手头的肉团酒杯去送行；倒是五生，并不在乎际炳专用席上那没骨少肥、专炒专焖花样繁多的丰盛菜肴，可能会被周子昂和好吃出名的刘老二吃光，只脱下一袭衬衫搭在际炳离座后的椅靠，就一路殷殷送出。
直到过了圣威隘，两个才慢下点脚步。

转眼间真成了太阳的肖河生，五生恍如做梦。暗暗欣喜之余，未免有点慌怵。早晨听说鸾英上吊，心也好凄然；下午又听报茶芳路头早产昏厥，思思想想，也添了一份愀戚。自是像个没头鬼，游来游去，直到桌上摆列菜肴了，才让牛生找着。扭着耳朵牵上戏台，哪曾想到是过来接大印！即便曾有所望，也觉得这权位来得有点突然。陡地升上，他有点高踞孤处的茫然。杀鸡不如远送客，除借送行更买好外，主要乞求际炳面授机宜。同时，脱出那筷头战场，以便静一静，理理心绪。

“印把托给你了，要掌好掌牢。大胆些，放手放脚干。抓住两个根本，包你万无一失：一、坚持‘雷打不动’不放手，就没谁敢放肆；要手不离红宝书，口不离红语录，行不离红司令指示。二、抓阶级斗争不离口，更不撒手，就谁都会怕你。今后一段时期的具体造反计划早已制定并布置了，你只须抓紧，督促照办不误。遇到横生枝节、棘手麻烦，还有我，还有老胡主任，放心，尽管打电话上县来！”

是实际锻炼，也是考验，似已有长相托的意思。帮际炳把车推上苦竹坳，看着他骑上，潇潇洒洒地按着铃“叮铃铃”走远，背影消失，五生的心总算实落、也宽舒了。俗话说：家婆易当，媳妇难做。有形的控制辚辚远去，印把子与表现印把威势的五四手枪在握，他切实感到了实权独揽的真切：办事说话我作主，毋须拘拘谨谨，惴惴惕惕。展望未来，前程无可限量，心潮于是澎湃，豪情于是满怀，他马上端起一副标准的马列主义脸孔，威肃肃，踏着际炳定式的步伐，回到戏台上。

他想来四体通泰，心花怒放，兴奋难已，这刻哪知是栽进的际炳局子中？
别的人就更不知了。看他走入，立刻有人向他媚笑。阿好地去催开端坐那唯一坐位的周子昂，还叫山姑拿抹布擦过了，才请他落座。

他心头越发涌甜。飘飘然满足，洋洋然得意，品尝着权位捎来的这尊荣，他好生开心！
见他一进场，人们几乎都停下了狼吞虎咽狗抢食，以为准备聆听新上任的自己作报告哩。他猜错了。在他送际炳而去来的这半个多小时里，他们已把各自的肚袋填得快要满出喉；那停下来的意思，恐怕在等候观赏他的饿虎吞食馋相了。

他确也饿极，这一天几乎都没好好吃过东西。这刻心情舒畅了，确也想来一阵秋风扫落叶。桌上的特烧菜肴并没由着周子昂和刘老二乱吃，他送际炳一离桌，山姑就过来捡拾留下；见他回来落了座，才重新一一摆上。真诚地，他送山姑一脉媚眼。新登上的身位梗在了前头，忍着饿，他学起际炳的斯文：饭一粒粒数进嘴；肉一丝丝咬下细嚼慢咽、吃吃品品；碰到谷粒、辣椒籽，也皱起眉，用筷头拨出，扒去碗沿掸掉。

见他吃的那津津有味，不少饱嗝不止的角色不由得重新摸起早就放落、已分不清谁用过的碗筷，应和着不怎么胜酒、却上了兴头的新主任，大呼小叫地猜起拳来。

戏台上礼堂里一片欢声，可好景不长，还没等五生肚里稍觉妥贴，这个新贵的麻烦就来了。
后院陡地传过一声惊喊：“不好，竺韵走掉了！”就见勇忠惊惊慌慌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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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着要屙尿，站出后头门去撒，眼顺着尿路到刑讯室窗下，见断木头挡着，好生奇怪；慌得没屙好就跑去看，只见窗口大敞，里头没了人！”
讲他急是实情，这刻不仅裤头提在手，那没屙完的尿憋不住，正钻出裤裆顺大腿淌下！

这一惊非同小可，心头本甜糊糊的五生立时有些目瞪口呆。下意识地，直在心里自宽自慰：怕不是真的，不会是真的！竹园治卫队加全公社造反骨干，数不下一百，如此聚会之际，怎会跑掉人犯？
可这位刚接印的于代主任也立马怒瞪向牛生。

严峻的缄默瞪视比狂喝怒吼责骂更压人。这一瞪可把牛生吓的！虽然是本家兄弟，升权不久，掌印还不过半个多小时，可已具有了河生的威势、际炳的煞气。他也不信出事其真。也不敢正眼相迎，垂下头，冷汗直冒；两腿战栗着，抖抖索索地掏出钥匙，冲开众人，往后院疾奔；不一刻返来，越发蔫萎了。带着哭音禀道：

“今天这门是我亲自锁，摆好桌快开席了，还打开验看过。只不记得开餐时派个人巡逻；满以为万无一失的安排，不会……就怪我粗心，粗心！”
边说，可怜巴巴地左一巴右一掌自掌开了嘴。
“粗心？哼！”到这刻五生才哼出一声，他终究明白竺韵跑掉已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脸倏忽铁青，霍然站起，一步步欺近牛生，并摸出腰际的手枪。

“饭桶！混蛋！”他又骂出两个词。不过，这时没专对准哭丧着脸等着挨枪板剁的牛生，而是遍扫众伙。见有的悄偷眼望他，有的立避开自顾拈菜碗里的毛豆籽送口，那神气似乎都带嘲弄：不是万无一失的安排吗，怎么就出岔儿了？看你这代主任如何代的！心里越发恼怒。

“想来时间不长，定没跑远，定能追到？”际昌也狠瞪牛生一眼，俨然怪他将过失全揽着，连推推责任也不会，笨到了家，让于家人倒了面子。

实是心底且惊且喜。他乘人众麻痹不防之空给发了要竺韵逃跑的信号，惊者，偏偏际炳要出县而五生还送行；那时离汤桶顿地、人倒撞响刑讯室门还不到抽支烟工夫，竺韵未走出还好，走出了就担心路头给这对魔鬼发觉，捉回；及至五生回来，没见异样，心虽浮着，也还窃喜。本来今天这祠堂四门洞开，随便从哪出去都是园篱竹丛，后院亦有大小便处，偏偏要小解的勇忠要去后院后，费力打开那上门上杠的后门出外撒，以至发现走了人。他也才确知竺韵已依约而逃，估计去了个多小时，应到了所安排的安全地，因而心上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下午明英逃，这刻竺韵走……”五生沉吟，装模作样自充高深：“还确如胡主任估计，有一个暗中的反革命计划同我们针锋相对地对着干！……从开餐那后头离人到这刻，过了一点三十五分半；胡主任用饭不过十二分钟；我送他去来共花四十七分多一点，回时并没发现窗格木断落外头，说明她是在后头这三十五分钟内走的。的确跑不远，快追，都去追，南北西东，撒开大网！”

际昌听他如此精细的推析，刚放落的心立时咚咚哐哐慌跳。倘若时间真如五生所说，那就好危险；场中除了子昂戴有块手摆动则表针才随动的“老修”表外，就只有五生腕上那崭新的“红旗”，哪容得人不信？心里盘算着如何相机行事，以给尚没逃离险区的竺韵援手助力，他急忙头一个冲出门。

第一印象最重要，这些角色已把五生看作太阳未来的肖河生，都求讨他格外看顾，也就都想借机表现一下自己。跑掉的竺韵不过一个黄毛丫头，抓到应该是易事，正好立功；因此，接在际昌后，咋呼着，吆喝着，像炸了窝的马蜂，争先恐后涌出，结果一个个卡在门口出不去！还是协助工作的周子昂仓促间出大力，分定人员秩序和方向，尽管仍你冲我撞骂骂咧咧，总算有了头绪。

子昂自派陪五生坐镇中军，静候佳音。
公社贫协刘老二也没随群，一来他是指定的依靠力量，年纪也稍长，正可倚老卖老，不去争什么头功；二来实为好吃惯，他一面帮山姑收拾桌面，一面不停地捡吃那撒落碗外的豆籽或肉星。他不慌不忙笃定，闲若无事外，还要充神机妙算，教训别人。

“看你们慌的！谅她个女仔家能跑哪去！只须等诸事完毕，到我刘家山刘家大院她舅公处去讨人就得了！”
奇！这种麻烦，别人推尚且生怕推不干净，他偏偏揽上身。真令人纳闷。其实是他往日受过刘家大院的气，正要寻机仗势报复！

地板上稍安，地板下在骚动了。那些被人间阎王勾去了死薄的生命，此刻尚未登上赴阴曹的路；他们在躲那如雨般从地板缝漏下的泼酒泼汤洗桌水，搅得灰埃蓬蓬勃勃冲上来。
一直立正站着、没敢稍动移的牛生这下来了胆，狠狠地顿几脚，骂开。囚动倒镇住了，那灰蓬根本无视他的威风，沸沸扬扬地，反随他的顿脚扑腾得更厉害。

五生厌恶地蹙起眉，总算想到去看看现场。察言观色极机灵的子昂忙示意牛生领路。刘老二也紧随其后。一行人来到刑讯室，牛生打开门。
傍晚的天光从对面大敞的窗和身后的天井进入，照遍每个角落。四沿墙壁脚，一件件刑具，或靠或倚或躺着，似闲得发烦；仍悬挂窗框沿的窗门，在晚风里依呀依呀地悠荡，仿佛在耻笑来人的愚蠢失策；油黑发亮的柞木窗杠大大咧咧地靠在窗下，一头还挂着木砖，以及那把斤半重的保安牌大弹子锁；它们知道失职了，但满不在乎，似乎在顶嘴：你惩罚吧，我就是不愿锁镇无辜！

张牙舞爪地，五生过去一把抓起窗杠就往外扔。那碰墙落地的哗然巨响吓得正好路过窗外的山姑娇嗲嗲惊喊鬼叫，跑成个屁滚尿流。
“你呀，是粗心！”子昂明责牛生，实讥五生，“这屋里，刀，棍棒，绳，铁钎……，别说搞开个窗子，就是打通道厚城墙也易如反掌，这种地方哪可用来关人的？”

五生自也悟出子昂看他笑话的意思，他心下只叫得冤。将竺韵单独锁刑讯室，乃是受的际炳指示。那日竺韵虽伤了际炳，他仍告诫牛生五生，对她绝不可用刑。谁知道这究竟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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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于他二于，一个只听令行事余皆不管，一个猜点透也不敢多嘴。“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嘛。就在先头送行途中，尤其分手际，际炳仍再三叮嘱，好好看顾这个宝；切切强调，因她是他们今后寻掏黑线黑网的唯一线头。明明白白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当打电话汇报他，由他亲自处理。似此，他二于又能怎样？

明看出子昂幸灾乐祸，哑巴吃黄莲，装个宰相肚里撑得船，不予计较。也不动声色。他记起胡主任教导：上升时期的造反军，一贯必然的正确也难免偶尔失误，这不足为奇。关键在自己必须保持充分自信，相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想顺了，他仿效际炳的风度，打起哈哈，朗声笑开，不以为然地轻描淡写起来。
“老二说的不错，是不必大惊小怪慌了自己阵脚。困兽犹斗，关了这么多天，她出去兜兜风也未尝不可嘛。天已黑，等会一收网，她自会进鳖箩。万一……跑得了今天，也跑不过明天！”
说话时，却见牛生提着根断窗格慌慌跑来：

“看，锯断的！印迹还新鲜，晓得、晓得是哪个角色干、干的吃里扒外的好事？！”
“啊？外头当真有人配合！”子昂接过一看，心里直发毛，趁不起隔岸观火的轻松了，连忙借说别人自脱干系：

“要说，来宾们都同她无亲无故；自从入席开餐，大家也见着，哪个都像饿了牢，抢吃不赢，没谁舍得丢下筷子放落酒杯。至于报信的勇忠……出去也不过一晃眼工夫，尿都急在裤裆就跑回来。此外，最后上席的际昌和山姑，也是在于代主任送胡主任之前上的戏台，而且是两个同来同去。——究竟哪个兔崽子如此胆大包天呢？”

他眼珠滴溜溜几转，倏突惶然色变：
“莫非李晓偷偷潜回来了？……满天下的岗哨与巡逻，要是让别人，谁也没法进得来；只有他，他是过去的老游击，他才有那穿岗躲哨的本事。——但他又能躲哪呢？”

“刘家大院！”用指甲剔着牙缝的刘老二呜嘟鸣嘟而答，“他当年打游击时也常以刘家大院为隐身地，如今自然仍依靠那个顽固的封建堡垒。”
都看出是积怨太深，刘老二才竭力撺掇，千方百计引斗争矛头指向那里。也不点白。
五生想想，也信李晓潜回的推测，感到问题突地复杂了好多。内里慌怯，外表总算还镇得住。

“先头胡主任曾同我研究过这问题，县红联本就要派人去抓他回的，算我有革命运气，他投来我这网了，不更好吗！”稍顿，眉头重新紧锁上了：
“不对，还是有人里通外国！要不，他绝对钻不到我们的空子。”

这是用心深险。在事件没水落石出之前，他必须将紧箍咒扣在每个人头，不放任何人开溜事外。

那张黑脸对着眼前人，脑海里也不断翻转：李晓、白玉、竺韵、明英、自审杨柱生时杨山泉愤愤离去便杳无反应的杨家人，……窗外的锯末已湿，而落雨的昨晚，值班的正是际昌；难道这个于家兄弟真如胡主任所疑，推出个《推背图》案来是为掩饰自己行奸弄诈，那天偷了诗稿，这里又还要救人？他好生惶乱，觉棘手，就想到打电话汇报。可一看表，骑车去县城的际炳，这刻还在半路哩。

侥幸地，他只望追捕的人能马上给带回好消息。于是谁也不给招呼，“登、登、登”回到戏台，端然坐上那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虎皮交椅。

本大队的治卫队员，外队来宾，出去追的陆陆续续回来了。都空着手，说搜遍了村里村外的竹林树丛菜园，巷弄亭廊门楼，挨家挨户开门入室地查看过。贵庆组追过苦竹坳，问对面来人，说只见到洋洋洒洒骑车而去的胡主任；反修组沿圣泉溪翻藤揭葛地从合圣口寻到圣威隘；虎生组追过纪圣桥，听梭子洞收工过来的人讲，模模糊糊，是见过一队人影往刘家山圩场方向，并不是一个两个。

没回的，只有最先冲出的际昌以及勇忠组。虎生说同际昌在纪圣桥头分的手，他是上了杨家卫；至于勇忠，竟没谁讲得准他的动向。
于是都启动那时代特赋的捕风捉影功能，猜测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许是际炳此前曾小布过疑风，见说际昌是去了杨家卫，怀疑他的居多。

子昂傲然归纳成自己的推断：一、李晓同某个内奸救竺韵去了刘家大院；似碍於五生当家主政，他没如某些大胆者，点出于际昌其名，只遮遮掩掩说某个没回来的内奸；并顺刘老二竿子爬，说那队过纪圣桥下刘家山的可能就是他们。不横穿梭子洞翻猪头山直去，是摆的个迷惑大家的迷阵。二、杨家人干的可能也极大。李白夫妇在土改中曾百般关照杨家利益，他们记恩报恩；而此次公然抵制治卫队，抵触群众专政运动，则是有力的明证。至于有些人疑及勇忠，他认为不可能，大家有目共睹，勇忠的造反行动表现，说明他的阶级立场坚定得很。此刻没回来，大约是发现了线索，正跟踪中。

对子昂所夸勇忠，只有山姑异议。妒火炽炽醋意盈盈地：“他这几天有事没事都围着刑讯室转悠，早给那嫩狐狸精迷了魂；以前就爱外流，这刻怕是带着路条护着她投他老子去、跑了！”

“既在监守，哪能不常探探？”有人嘀咕，“真信这骚货，那，那……”
一时都惶惶然，个个自危。好是五生很快就学会了际炳，从容、镇定，沉住气，认真倾听，凝眉沉思；时或轻松地扣响手指节，时而捧着后脑壳靠在椅靠，翘起二郎腿悠悠晃荡，令人莫测高深地，不时笑一声几声。

他心下妒子昂竟与他所见略同。他得先考虑对付子昂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暴露了的阶级敌人并非真正威胁；那敌情不过是为夺权有由而虚张的声势、蓄意危言耸听编造而已。资产阶级就在党内。藏在身边的野心家才是最大的危险；他时时觊觎你座下，时时都在寻伺机会，窥探你差错，抓你过失把柄，准备一哄而起，挤开和翻倒你，取而代之。要对付这种对手，才着实需要心机。他轻蔑地扫子昂一眼，对其神彩飞扬的说道不以为然地别别嘴，才成竹在胸地对大家——

“莫学‘响鸡怕’乱嘈嘈。乱是乱的敌人，这表明敌人不过狗急跳墙嘛。我们本要深挖细找的，如今都跳出来，不更好一网打尽！出了这点小岔，现在听我补充布置：着方志甫急返路坪，堵死上县路口；着刘老二回刘家山监视刘家大院；”自信必胜的运筹帷幄外，装上副绝不徇私的岸然道貌：“你们也莫因我是于家人就有所顾虑。革命利益高于一切，谁帮反革命都要专他的政；现在着牛生戴罪立功，领几个人上苦茶园，先把范梅子逮——”

[野萸]

90
而于他二于，一个只听令行事余皆不管，一个猜点透也不敢多嘴。“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嘛。就在先头送行途中，尤其分手际，际炳仍再三叮嘱，好好看顾这个宝；切切强调，因她是他们今后寻掏黑线黑网的唯一线头。明明白白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当打电话汇报他，由他亲自处理。似此，他二于又能怎样？

明看出子昂幸灾乐祸，哑巴吃黄莲，装个宰相肚里撑得船，不予计较。也不动声色。他记起胡主任教导：上升时期的造反军，一贯必然的正确也难免偶尔失误，这不足为奇。关键在自己必须保持充分自信，相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想顺了，他仿效际炳的风度，打起哈哈，朗声笑开，不以为然地轻描淡写起来。
“老二说的不错，是不必大惊小怪慌了自己阵脚。困兽犹斗，关了这么多天，她出去兜兜风也未尝不可嘛。天已黑，等会一收网，她自会进鳖箩。万一……跑得了今天，也跑不过明天！”
说话时，却见牛生提着根断窗格慌慌跑来：

“看，锯断的！印迹还新鲜，晓得、晓得是哪个角色干、干的吃里扒外的好事？！”
“啊？外头当真有人配合！”子昂接过一看，心里直发毛，趁不起隔岸观火的轻松了，连忙借说别人自脱干系：

“要说，来宾们都同她无亲无故；自从入席开餐，大家也见着，哪个都像饿了牢，抢吃不赢，没谁舍得丢下筷子放落酒杯。至于报信的勇忠……出去也不过一晃眼工夫，尿都急在裤裆就跑回来。此外，最后上席的际昌和山姑，也是在于代主任送胡主任之前上的戏台，而且是两个同来同去。——究竟哪个兔崽子如此胆大包天呢？”

他眼珠滴溜溜几转，倏突惶然色变：
“莫非李晓偷偷潜回来了？……满天下的岗哨与巡逻，要是让别人，谁也没法进得来；只有他，他是过去的老游击，他才有那穿岗躲哨的本事。——但他又能躲哪呢？”

“刘家大院！”用指甲剔着牙缝的刘老二呜嘟鸣嘟而答，“他当年打游击时也常以刘家大院为隐身地，如今自然仍依靠那个顽固的封建堡垒。”
都看出是积怨太深，刘老二才竭力撺掇，千方百计引斗争矛头指向那里。也不点白。
五生想想，也信李晓潜回的推测，感到问题突地复杂了好多。内里慌怯，外表总算还镇得住。

“先头胡主任曾同我研究过这问题，县红联本就要派人去抓他回的，算我有革命运气，他投来我这网了，不更好吗！”稍顿，眉头重新紧锁上了：
“不对，还是有人里通外国！要不，他绝对钻不到我们的空子。”

这是用心深险。在事件没水落石出之前，他必须将紧箍咒扣在每个人头，不放任何人开溜事外。

那张黑脸对着眼前人，脑海里也不断翻转：李晓、白玉、竺韵、明英、自审杨柱生时杨山泉愤愤离去便杳无反应的杨家人，……窗外的锯末已湿，而落雨的昨晚，值班的正是际昌；难道这个于家兄弟真如胡主任所疑，推出个《推背图》案来是为掩饰自己行奸弄诈，那天偷了诗稿，这里又还要救人？他好生惶乱，觉棘手，就想到打电话汇报。可一看表，骑车去县城的际炳，这刻还在半路哩。

侥幸地，他只望追捕的人能马上给带回好消息。于是谁也不给招呼，“登、登、登”回到戏台，端然坐上那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虎皮交椅。

本大队的治卫队员，外队来宾，出去追的陆陆续续回来了。都空着手，说搜遍了村里村外的竹林树丛菜园，巷弄亭廊门楼，挨家挨户开门入室地查看过。贵庆组追过苦竹坳，问对面来人，说只见到洋洋洒洒骑车而去的胡主任；反修组沿圣泉溪翻藤揭葛地从合圣口寻到圣威隘；虎生组追过纪圣桥，听梭子洞收工过来的人讲，模模糊糊，是见过一队人影往刘家山圩场方向，并不是一个两个。

没回的，只有最先冲出的际昌以及勇忠组。虎生说同际昌在纪圣桥头分的手，他是上了杨家卫；至于勇忠，竟没谁讲得准他的动向。
于是都启动那时代特赋的捕风捉影功能，猜测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许是际炳此前曾小布过疑风，见说际昌是去了杨家卫，怀疑他的居多。

子昂傲然归纳成自己的推断：一、李晓同某个内奸救竺韵去了刘家大院；似碍於五生当家主政，他没如某些大胆者，点出于际昌其名，只遮遮掩掩说某个没回来的内奸；并顺刘老二竿子爬，说那队过纪圣桥下刘家山的可能就是他们。不横穿梭子洞翻猪头山直去，是摆的个迷惑大家的迷阵。二、杨家人干的可能也极大。李白夫妇在土改中曾百般关照杨家利益，他们记恩报恩；而此次公然抵制治卫队，抵触群众专政运动，则是有力的明证。至于有些人疑及勇忠，他认为不可能，大家有目共睹，勇忠的造反行动表现，说明他的阶级立场坚定得很。此刻没回来，大约是发现了线索，正跟踪中。

对子昂所夸勇忠，只有山姑异议。妒火炽炽醋意盈盈地：“他这几天有事没事都围着刑讯室转悠，早给那嫩狐狸精迷了魂；以前就爱外流，这刻怕是带着路条护着她投他老子去、跑了！”

“既在监守，哪能不常探探？”有人嘀咕，“真信这骚货，那，那……”
一时都惶惶然，个个自危。好是五生很快就学会了际炳，从容、镇定，沉住气，认真倾听，凝眉沉思；时或轻松地扣响手指节，时而捧着后脑壳靠在椅靠，翘起二郎腿悠悠晃荡，令人莫测高深地，不时笑一声几声。

他心下妒子昂竟与他所见略同。他得先考虑对付子昂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暴露了的阶级敌人并非真正威胁；那敌情不过是为夺权有由而虚张的声势、蓄意危言耸听编造而已。资产阶级就在党内。藏在身边的野心家才是最大的危险；他时时觊觎你座下，时时都在寻伺机会，窥探你差错，抓你过失把柄，准备一哄而起，挤开和翻倒你，取而代之。要对付这种对手，才着实需要心机。他轻蔑地扫子昂一眼，对其神彩飞扬的说道不以为然地别别嘴，才成竹在胸地对大家——

“莫学‘响鸡怕’乱嘈嘈。乱是乱的敌人，这表明敌人不过狗急跳墙嘛。我们本要深挖细找的，如今都跳出来，不更好一网打尽！出了这点小岔，现在听我补充布置：着方志甫急返路坪，堵死上县路口；着刘老二回刘家山监视刘家大院；”自信必胜的运筹帷幄外，装上副绝不徇私的岸然道貌：“你们也莫因我是于家人就有所顾虑。革命利益高于一切，谁帮反革命都要专他的政；现在着牛生戴罪立功，领几个人上苦茶园，先把范梅子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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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令没下完，方志甫同刘老二对着满桌丰盛的宵夜恋恋不舍地望了又望，刚要走出，就与一个直冲而进的后生撞了个满怀。来人顾不得许多，径奔五生附耳低语。大家一看，是际昌。只见他气急喘，神张惶，满头大汗，显然是急赶而来。
五生一听耳语，脸色倏惨。什么都不再管，一把拉了际昌就隐入化妆间，并插紧了门闩。

众惊愕，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不测。
然而已不容他们猜测发呆，四门外骤地尘头乱起，涌进一伙男女来。是杨家人，他们一进来就揪住牛生，齐声嚷嚷着，要接走他们的杨柱生一家。

原来，打头冲出门的际昌为搞混大家的注意力，绕大队部一圈看过动静后，就咋呼着下染匠弄；到桥头，又吆喝着沿堤上下狂奔，引着一大帮人只向村里寻。勇忠尾随着他，问，听说见着个影子沿河而上了，就抢了先。一路赶去，刚到杨家卫村口，遇着汹汹涌涌出来群人，见着勇忠，没打话先五花大绑扎了个结实。后头的际昌吃惊，纳闷，不敢贸然上前了。

同勇忠一组的文革与卫红不知天高地厚，赶过际昌去，恶声相质问。也没容他们多说，也扎了起来。
此际才听清句：“这下有了换回柱伢子的本钱，不必硬抢了。”
际昌暗喜，本要躲开的，思之再三，反而舍了路，取直赶来报给五生。

凭此，五生不仅完全打消了几天来对际昌的怀疑，还直念叨“杀虎不赛亲兄弟”，对他充满感激，很欣赏这个本家兄弟会办事。为避开锋锐，更为了详细点了解整个横生的枝节，无比信赖地，他拖际昌闪进了化妆间。

杨家人历来强悍，团结，宗族相顾；旧时亦且不驯服归姓竺氏，解放后，更以竹园的领头雁自居。自杨柱生被集监遭酷刑折磨，就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开头耐心地等上级来人处理；及至见屡屡反映而无回音，连日来满天下凶讯遍传，四乡都发现有人被暗杀，今天全公社丑类又齐集竹园，喧哗嚣张，他们当心，因此决定强行抢救柱生一家。

把抓到的勇忠三人关进仓库里闷着，几乎倾村而来。五生际昌刚闪进化妆间，就涌上了戏台。
四五十个男人打头，跟紧的是姑嫂婆娘，还有孩子。男子汉，腰勒汗帕，脚蹬草鞋，一色赤手空拳；女人家则或刀或剑、梭标长矛，浑身紧束，矫健利索，不乏巾帼英姿；连十四五的伢仔女仔都人人一杆红缨枪，雄纠纠，气昂昂。

上得戏台，乡成一把就揪住牛生。紧接着，民兵营长杨山成向来宾打起拱手：
“大家请过了。你们同我杨家不沾亲带故，也熟人熟识；都晓得我杨家人直爽好客，从不愿惹事生非。我们此来并非逞强炫勇。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为阶级兄弟杨柱生伸冤而来。我杨家清一色的贫农雇农，解放前受尽竺家一户的剥削压迫；我们对阶级敌人从来满怀仇恨，绝无同情。杨柱生是佃户的儿子、杨家两个队的会计；一向忠厚老实，勤劳本分，可是却平白蒙冤遭集监！现在我们来说理讨公道，要求放他。双抢时节，劳力紧，更少不得会计。我们一定要接他回队，我们只要柱生一家，余不过问，望众位莫多心。是亲戚的，请帮着求个情；是朋友，请帮着讲句话；不便出面也没关系，请暂让一边，自处方便，以免误会！”

山成讲话时，杨家的百余个大大小小也插进来宾群，喊舅喊外甥喊姑嫜、呼表哥表弟姐夫妹夫姑爷姨爷，拖衣尾，拉袖头，抱膝头，拍肩头。这些来宾，刚为找竺韵跑得汗爬水流，有气也觉没力了，经杨家人这么一叙说拉扯，知趣识相的，早走的走，避的避，各与亲友谈白去了。

尽管分化瓦解有神效，然而也还有不少角色不为所算，仍羁留戏台不动。其中就有自命不凡的周子昂。不知为卖弄他公社红联常委的威权，还是可怜牛生——牛生先给五生一骂一吓，三魂早走了七魄；这刻给虎背熊腰的乡成左手擒住肩胛，就像落在鹰爪的鸡，说不敢动又通身在抖抖索索筛糠；说还活着，那脸上仿佛裱了层黄纸，目光也强直，算人也已是刚断气的死尸。——子昂吊起眼训道：

“乡成，你明晓得于牛生是大队文革核心领导小组成员，怎可肆行侮辱？你有好硬的脑壳？还不快放手！”
接着转向山成，“杨柱生已供认是反共救国军骨干。根据上级指示，就要押送去县，哪能听你们聚众要挟放人？大家放明白点！”

乡成听着，不动声色地，并没放开牛生，一甩右手就还要揪子昂。但轮空了。石成已从后头抓住了子昂那指指划划的左手，猛劲一扭再一推，像玩砣螺一 般，把他旋了好几旋后，才推到与乡成揪住的牛生鼻尖叩鼻尖。

“你卖大不晓事，竟对我竹园事指手划脚，还学早年的竺家一户踩我杨家？要得，你马上给我掏文件当众读，上面若有许可屈打成招也要坐牢的条文，我杨石成替杨柱生去坐。你说他认了反共，人证呢，物证呢？你这两个狐朋狗党拿出来呀！”

对着石成那双犀利的眼睛，心中有鬼的子昂明晓得对方乃强词夺理蛮来，也不敢反驳。死命剥脱，揉着搓着，兔窜而走。或者也想躲进化妆间，或为找出五生帮腔，可惜不晓得门已从里插紧，一头撞去，撞了个额青鼻肿。

自听到救兵到，灰牢下的柱生就大喊大叫开了。这时已愤怒地踢那牢门；杨家人中，几个后生也在撬动那锁和那杠。
牛生见着，不要命地挣脱乡成，扑过去护住。
“你们莫蛮来！下头除了柱生，还有竺家一户，还有于家老狗，还有别大队……
事关重大，有话找我也没用，我不过管押牢子罢咧。要放人，你们找胡主任开条来。哦，胡主任先头上县了，现主持全公社的是于代主任于五生，他不就在——”

五生的露面恰好，没让牛生卖完，他已经笑容可掬地站到了大家面前。
“都是乡亲，什么话都好说。关于柱生，我比你们更着急，刚才正向县上拨电话请示，你们就来了。好吧，先放他上来让大家见见面。不过得讲清，若一见面就抢人走，上头追究下来，我五生可没那么硬的脑壳去顶哟。”
石成光明磊落地：

“我们早声明过，按上级指示办；你快再拨电话，把我杨家贫下中农的意见详细反映。顺便也告诉你，勇忠三人现在我们手中，若是……只好谈谈条件。这回是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得——”
“怎么可以——”五生先是好生凌厉，转瞬变成只严肃地敛起眉，“好，我把这也补充反映了。都听上级指示得了。”

见人们不再躁动，这才四平八稳走入化妆间；边示意际昌站门口，煞有介事地，自才去摇电话。
听五生松了口，顺从地，牛生马上打开锁。
锁杠一取开，柱生就冲开地板蹦了上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把妻柳珍兰也拉上了牢口。一家子投进杨家人群，哭着笑，笑笑哭，只见纷纷泪，泪纷纷！

然而最终如何，还在那一线电话里挂着咧。
悲喜一阵，都不觉望向那大敞开门的化妆间。
但见五生背朝外，一手叉腰，一手把话筒，正反反复复地汇报竺韵逃跑情况、勇忠等被杨家人扣作人质情况，以及杨柱生的犯罪基本情况、杨家人的要求，等等。不时陪着小心解释几句，申说几句，勉力请求几句。

一边通话，眼不离手表指针。
“嗯嗯是是”应了一大路后，放下话筒的五生走出门，已然是除此之外再不可通融的口吻——
“电话你们看着打，我替柱生求情，想也听到了。县上现勉强同意由队长具结担保，放他出来寄监本队听候处理。”
稍顿，厉声厉色了——

[野萸]

91*
“但你们得立即把勇忠三人放了！干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害我遭狠刮不说，你们就真不要脑壳、不怕关班房？！也交清底，上级很快会派人来调查，谁主使、谁动手的，回去好生商量应对吧！再者，柱生只能带回崽去，是我体谅孩子在底下可怜，千恳万求才得的特许；至于柳珍兰，县上认为她是柱生犯罪的教唆者，她身出资本家家庭，社会关系复杂，历史问题严重，必须送县上审查！”

“怪，怪！自古一人犯法一人当，怎搞起连坐替坐来了？况且我崽才一岁多，刚开步，尚没隔奶，离得娘吗！”柱生急的语无伦次，总也仗着宗族来救，放开喉咙喊道：
“要回都回，要么都不走，生生死死一家团一起。把她独独留下，不行！”

“柱生，你别冲动！”五生装的宽和大度，和颜悦色，可口气却是不容商量：“莫得陇望蜀。她的出身个个晓得。而你，对你够宽大的了。不信，你只读读你亲手签名认下的！”
柱生一见五生扬着那材料，先虚了胆了。后悔不迭。他乞助地望向民兵营长杨山成。

“我能直接与上级通话吗？”在部队当过侦察兵的山成疑五生刚才打电话似装神弄鬼，严正问道。
“那、那当然。”有点打顿，细心人能觉到声音发抖。在竹园大队同龄人中，五生自小就怕着这个才复员不久的退伍军人。——不，他确也是心虚！
“往哪拨？”山成猛地提高音量。

“老县委红联办公室或县公检法军管小组都行吧。”额面与鼻尖已满冒大汗，五生虽内荏，外表仍充硬镇，“不过，具体经管的还是县红联，之后才移交公检法。”
山成当即摇过去。可惜运气不佳：恰逢着刚刚扶车进入的胡际炳接电话。把情况一通报，先头五生的假电话没揭穿不说，反遭一顿严厉训斥，并叫立即交于代主任接听。无可奈何，他只得把话筒交五生，人蔫蔫地，默默走出门。

一听是胡际炳，五生手心捏出的一把汗即收即干，喜不自禁，笑逐颜开。详尽地，又重新汇报一遍先头假电话内容，包括杨家人扣人质换人情况。
“嗯嗯是是”又一串，仍喊进山成去听。那头不过重述一遍五生的处理办法，不容分说就挂断。

见山成越发蔫萎，柱生知无望了。浑如生离死别痛至惨切，夫妻泪眼相对，嘴唇抖颤，就是无语。两颗心都碎了啊。婚前同学，调整中同肆业；结婚四五年来，两心相印，两情投合，爱之深深！此离此别在此种情势，晓得以后将如何？
见此伤情，人们都不知该怎么办好，唯默默相陪着流泪。

“怎么样？要不柱生还是同珍兰一道上县。但勇忠三人一定得放出。山成，你当过兵，又是党员，应知革命法纪不容情，该站稳革命立场，模范执行革命政策。对此问题的处理，上级表态明确。该怎么办，快拿主意。莫拖着误了我们开会办事！”

五生已趾高气扬起来了。
“等珍兰去，果真送县，自有明断，相信很快就能回来。若判刑，会出布告，我们也服。假若人不见人又没布告，得不到音信，到时候再讲！”乡成一把拖起柱生，抱过孩子就走：

“你先顾自己要紧，设若她给冤害了，队里开公款帮你再讨个回来照管孩子就是！”
被五生抢了团支书的乡成还没结婚，说话好象不知夫妻之情。

柱生拉紧珍兰就是不放手，孩子也直朝母亲怀里扑，紧喊紧哭要“妈妈抱，妈妈抱宝宝”。可是，妈妈的另一只手早被牛生扭着往后拖了。珍兰痛断肝肠，无声地哭着；稍扬眉，碰见五生们那冷漠无情的笑，她心里一涌，咬咬牙，挣脱牛生，双手捧着乡成抱着的孩子脸亲了亲，回身一跃，再下到灰牢了。柱生一见，仿佛受鬼使神唆，没理会乡成们拉阻，没顾儿子哭喊，连着珍兰的衣尾跳了下去。

戏台上留下个岁半孩子邀爹要娘的凄惨哭嚎。
杨家人怏怏地退走了，他们总算救回一个哭得叫人心碎的幼儿。
五生长长地吐口气。好险啊，一上任就经这么场风波：跑了竺韵连着抢柱生，真可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庆幸顺利闯过关，更惊奇自己原来还有如此临机应变的才干与能力。

自信能胜任这太阳一把手的担子了。同时就望这位置该永远属他。
他再次认识到革命权威的重要，纵然强悍如杨家人，骄矜如山成，也不敢越此雷池，在这面前，都得服服贴贴。特别想到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击败山成，他好不快意！

暗暗为自己喝彩的同时，也注意到自己的兵有些士气低落了。杨家放回的勇忠三人，过去惯绑别人，这次亲尝被捆的味道，那痛那苦竟把他们弄成了沮丧的丧家犬；而干将牛生依然处在失职自罪的栗怵中，越发颓萎；杨家人联情交谊那一手更把来宾搅得没兴没头了。一句话，军心有很涣散，革命造反热情在凉下。

他想他不能放任这么下去，脑海似未动，脱口即吐出：“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跟着手也不由扬起语录高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灵丹妙药，立时见效；人们马上跟着动、跟着喊、跟着唱，气氛很快重趋狂热。

他趁机思想工作第一。安抚今夜胜利大决战的两员主将牛生和勇忠。立竿见影，勇忠当即表忠心，牛生更口口声声将功补过。抓住你的错处用你时，怵惕惶恐的你才会尽心竭力，不敢异动。五生很快就学会了这一手将将之法。他给予鼓励，同时鞭策。两人都回报，除非今晚死去，不然，明天捞遍乌拉国，也要逮回竺韵。

拖沓着舍不得退席的刘老二也唾沫横飞地向刚刚大展了奇才的这位主任打包票：
“只要他父女到了刘家大院，就等于装进鳖箩的鱼，保证明早八点捉来交人！”
五生心下分析，现在到处是岗哨，血雨腥风吓人，非是至亲，绝不会收留；纵是至亲，靠山不硬或势力不强，也没胆惹火烧身。刘老二的鼓躁虽因挟私报复所生，然而确也只有雄盛如刘家大院，才敢冒革命造反之大不韪。竺韵只会往那逃。

他也怀疑杨家。因此重新修订了行动计划：派“老好人”大林进杨家探听情况；竹园治卫队员除牛生、勇忠、文革、贵庆外，余归际昌指挥，悄悄将杨家围住。现在他已绝对信赖际昌、并视之为得力股肱了。来宾们各自执行原定任务外，得协助牛生勇忠四人的革命行动。

“问题错综复杂，斗争曲折尖锐；要革命，要造反，这是难免的。我们有战无不胜的伟大思想武装，就一定攻无不克。这不，绊了一脚，跌一跤倒了鳖箩，溜掉两条小鱼，倒逗上条大鱼咬钩了！坏事也就变成了好事，这就是革命的辫证法。”

给大家打气的同时，回想自黄昏来的一系列变故，也不由喟然感叹：连胡主任的一微情念都隐患如此轩然大波，今后可千万小心别掺情于工作中！
他抬腕看看表，忙找了牛生、子昂、刘老二、汪若良等，去了后院深深处。不一会，鱼贯返回。顺带而来的是满祠堂一派红。非切近者，谁知得那就是血腥挥撒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