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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嫣女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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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qiuchun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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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2-11 周一, 下午7:40    标题: [原创] 嫣女 (中篇小说) 引用回复

嫣 女



作者 邱春林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

______阿·托尔斯泰



引 子



著名作家叶蔚林赴抵海南,引起文学界颇多关注。据称,叶蔚林自到海南的第一天起,就陷入求职者的漩涡中,来求他联系职业的都是各地慕名而来的年轻诗人、作家、编辑;或者是工会、宣传部门的工作人员……

《光明日报》这条消息传进我的耳朵后,忽发奇想,去海南!

我连夜找厂长辞去了车间主任职务。

“你疯了?!”

让他诧异地张着口,永不合拢我也无所谓.我根本用不着细说什么,难道我这一生就混在车间主任这个营生上'不:我需要刺激。我渴望拥抱一个未知的天地……



一、车站初识



大热天里,候车室里摆满了的长条凳上,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坐满了等候南去北往的旅客。他们之中什么人都有。各自在进行着自由自在的活动:谈话聊天的,玩朴克牌的,

逗小孩子玩的,吹着牛皮寻开心的……

我捧上本书,在一把条凳的凳角上插了个档.正看书间,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正坐在我斜对面的人 ——异性、年青、漂亮,身上紧贴着一件肉色薄膜似的连衣 裙.在这个县级市的车站里,她可算得上出格的一个,我不大敢正面瞄女人,但不能说我就不喜欢看着长得很甜的女子。譬如在电视机前,我就喜欢看那些形象特别好唱得特别好和表演得特别好的年轻女子们。——爱美乃人之常情嘛!

当观众,我可以任意地看我喜欢看的画面.回到现买中来,我又的确不敢怎么正视女人.然而,这个女人太吸引我了!我不得不想法儿观察她一番,也好为我笔下的作料添些什么。

我无心看书,但,又装做看书的样子,用书挡住我的正面,瞟着眼从书角之外来细细品尝起她来: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拄着拐杖进候车室找坐位,没找到就盘地面坐,并也从破衣烂衫里抓出一本发黄的竖写的老圣书捧着。那女子生乐了。她失声大笑起来,笑得她的头部 和上半截身子忘情地两边摆动,好象要使下半截身子挣扎着分肢似的;笑得她高凸凸的胸脯危险地急剧地颤动着,几乎要跳出她的身驱来与她比笑一样;笑得她两手一齐抓起罩在

裸腿上的裙角,高高地掀起来,完全当作手帕在她脸部上使用_____揩笑得激动得流出来的泪水;捂笑得激动得变了形的脸部的某个局部;抑或塞在口里用牙齿咬着以抑制自己的笑声变小一点______使得她的全部的裸腿在众目瞪之下长时间地抛露出来;笑得她那被抛露出来的两条奶白色的裸褪在众目瞪瞪之下不停地彼此擦动,以致两腿擦动时那每一处闪动的体块不断变化着,形成一个个使人既惊奇又难能形容出来的形状…….

我换了个“看书”的姿式:原来淘偻着的身子,这时候全部伏下去,胸部几乎与腿部贴在了一起,头部极力向上昂着;左手单单地伸出去,捧着书与伏着的身子形成平行线;右手从伏身的背后伸出来,攫住了往前额倾下去的一绺头发朝后按住,以拦住它遮住我的视线……

“天啦:咯咯咯……”一句清脆的普通话,随着那漂亮女子的口里笑出来,好一只手向坐在旁边的一个男成人一拍,一只手向我——指,浑身上下重复着一种极乐的劲头:时

儿不可自禁地牵起罩在裸褪上的裙角当扇子扇,时儿抬抬左腿,搭在右腿上,又抬抬右腿,搭在左褪上,无顾忌地暴露着不该暴露而并非有意暴露的女人最隐蔽的秘密……

我真恨车铃不该响,而且那样刺人!161次南下的列车即特进站,我不得不整装越身。

这时,正在这时,一一她,她也起了身,拎起了一个长带带、面积不到三巴掌大的梯形皮包包,风飘飘地往进站口移去。一一呵I她立体的身段,更构成了她的曲线美,比她

-迷人的五官和坐着的柔姿更吸引人。肉色的连衣裙,紧紧地贴在她身上的三分之二部分,与那棵着的三分之一部分毫无两样,无论从她的哪一个侧面看去,都神象是一幅活鲜鲜的

立体裸体画,简直从这幅画上滴得出极诱人的香液来……

一一我醉在了161次列身上……



二、桂林会面



我的皮夹丢了

这是在我扒完最后一口尼姑面,搁丁筷子习惯地掏烟时察觉的。我围着圆桌旁的石凳四处寻找。当双手不停地在薄薄的衣袋里掏摸时,一只玉藕般的手象白蛇一样蜿蜒过来: "抽这。”

我寻声拭目:侧面的石凳上盘坐着一位少妇。工作服洗得发白,胸口敞露出红色的开领衫,开领衫三角形的口子里,一只白晰的脖颈斩露出来,那微微斜挑的眉眼无法掩住一缕聪慧灵秀的气味,两点浅浅的酒窝儿和一对略略上翘的嘴角,正好配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做成了一副稚嫩玩皮和饱经世故相夹杂的怪模样儿,简直是一种精心加工也难能 达到的别有风韵。

一一呵:是她,就是她:与在车站穿肉色连衣裙比,装束虽变,模特儿还是一个。老实说,咫尺细看,她一刻又变成了另一副美人画,打死我也刁二敢承认她是我眼前活生生的女人。

她见我愣着,把一支长过滤咀叼起,啪地一声在电子打火机上吸着了,吐出长长的一串烟圈,再馒不经心地把硬硬的555牌烟盒投向我的桌边。显然她没有认出我就是那个”书呆了.”谢天谢地,又得感谢遮住了我面目的那本书藉.

"烟酒不分家,抽呀!这又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少会掘害别人的健康。”一口婉转动听的普遍话,加上磁铁似的男性吸引,一下子好象把我钩住了.

“我……我找……钱包……”

实说,猝不及防地见到那蛇—般婉蜒的手时,我断定就是她叼走了钱包。而此刻,好象是我偷了她什么,反而显得狼狈了。

“钱包?丢了?”

她一只手指夹着烟夕一只手托起另一只手的肘子,歪着头漫不经心地从手肘组成的厶形中看着我.

我点点头。

这样点头的样子一定叫人可怜。我写作时也好似用这种手法感动读者。

“多少?”她毫不在意地弹着烟灰.

“3千多”,我想她听到这个数目一定惊讶,便又加上一句更为之吃惊的话投给她: “我的全部稿费1”

“嗯?咯咯咯…..。”

谁知她突然仰身大笑起来,象在车站里笑睁—样,浑身暴露着一种令人生欲而又深怕生欲的一种欲望来。

她一扔烟蒂对老板唤: “结帐!”顺着指头指向了我面前和她面前的碗碟。

“这……不好意思。”我故作感恩地嗫嚅着,心里又在想:她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扒我钱包的女扒手?

“还不走?”她重又叼起一支烟,朝我做了个媚眼:

“走哇一!”

我几乎是被她推搡着走上了月牙山。

在小广寒亭前·,她又突然转身对我: 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故意一停,又咬住小巧的嘴角,天真地盯着我满脸络腮胡,最后把目光凝固在我下颏长长飘动的须上,良久她才暴发似地一昂头: “你就是那天在鄂南车站看书的家伙!”

我一怔,脸刹地发白,又发红,然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谢天谢地,她终于没看出我在窥视她的秘密来,把我误当作“看书人”。

“叫人不难看出,你是一个并没布什么名气而且穷得叫人痛心的作家!”她把“痛心·二宇咬得很重,又说得很凄婉。

“好眼力!”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世故得可以.

“这么说,我俩可以合作了。”她深邃的眸子里放出了光亮。

“合作?怎么合作?”

“你先说乐意不乐意?”

“您是干什么的?”我重新打量起她来.

她歪着头,把一只桔黄色舱背带极长的小包包挂在胸前 (把在鄂南车站里那个三巴掌大的梯形包包换了),调皮地凝视着我。

“画家?”

她摇摇头。

”摄影师?”

她仍然摇摇头。

“个体户?”

她扑哧一笑: “猜猜,我多大?”

“20多岁吧?”我细细注视了她的鬓额和那顽皮的眼角,并留神她右腮上一颗小痣,不以为然地说:

“唷嗬:作家同志,怪不得你的小说不能成大器的, 你的审视力太差,太差了啊1 20多岁?那是10年以前的我。”

我莫若惊诧!

“40岁只隔几十个月了!”她语气中略夹凄婉之音,转而又微红着脸对我说: “你别那么”您呀您?的称呼我,好不亲热。”

“对不起,我不该伤你的自尊心.”我喃喃地而又是尴尬地说。

“你呢?”她别开我的道歉: “看上去似有40岁,实质上35岁刚过吧?”

“我属马。”

“我说嘛……”她又一笑: “三十五,下山虎哟!你可别欺负我呗1”

“你什么职业?”我终于夺口而问。

“想知道?”她神情诡秘地冲我一眼, “还早了点?”

“什么时候合适?”

“走吧,跟我来!”

她拉着我一步步走下石级。在山下草坪中,停着一辆豪华卧车,我又被她挽着朝那辆豪华车方向走去.



三、黑色冠皇



来到黑色皇冠车前,她尖声晚着: “波斯,快开门!”

我慌忙试探着将手从她肘子里抽出来,却反被她夹得更紧.

车门开了。出来的是一只雪白高大通身卷毛的东洋太太.它直窜我夕前腿竖起扒到我的双肩上,我猝不及防,骇怕得几乎摔倒,幸亏被她死劲挽着而终没跌下去.

“认识一下,它叫波斯,我至诚的好友.”她抚摸着波斯的头,侧脸笑着对我: “这是我刚结识的一位作家朋友.

来,你们握个手.”

波斯极通人性地把右前腿放下来,伸到我跟前,我不知所措。

“哟!摆么架子?握握手握握手!”她操着我的腰部,

我伸过手去,握住波斯的右前腿摇了摇。

“好,都上车吧:”她说着,一猫腰钻进了驾驶座.

我楞了片刻后,打开了后座车门。

她对在前座坐好的波斯头上拍了拍说: “让客人坐这儿,你后边去坐。”说着,她又朝我招招手: “来呀J”

“不啦,就这。”

波斯钻进后座,用嘴叼住我的衣角朝前拉。

我被这女人和白狗感动了,只得上前座。

车子启动了。转过一道弯后,在沿江公路上疾速飞驰起来。晚霞烧得通红,泼在江水里,金波粼粼。

“请问,小姐贵姓?”把她把波斯把皇冠车一想,无疑她是贵妇人,我不得不改变口气,因为对贵妇人来说,50岁喊小姐也是天经地义的。

"这还须问,女性呗:·”说着,她也禁不住咯咯笑起来,车子也跟着她手的颤抖在颤抖。

我正要说点类似俏皮话,却被她制止了:她从座垫下抽出一块塑料牌子放在我前面的挡风玻璃上,明显耀眼的6个字: “请勿与司机谈话:”

我闭住口,一会儿看看窗外朝后倒去的山,树,人,一会儿看着她、波斯、车内的某个角落……

她不知何时戴上了——双雪白的手套,方向盘时左时右地旋着,那双纤细的手不时在方向盘正中点一两下,车子便发出清脆的叫声,这种叫声既警惕人,又对人没有丝毫噪意,柑反有一种舒服感。她端坐在厚厚的座垫上,大腿在座垫上挤压得变白变胖变圆了,肉皮变得象一层竹叶纸,倘若可能的话,一指戳得穿.车内的空调使人想到了仙境,好象人完全落进了天堂。车子偶尔的一颠一筛,使得她又白又胖又圆的大腿瞬息之间变成另一个形状儿……

我又注视着她开车时的侧影:那乌黑和散着的秀发,蓬蓬撒撒地覆盖着一张隋圆形的脸蛋,脸蛋的侧面,使人想像到一朵盛开的荷花的花瓣。秀发中偶现半轮银耳吊着一丝精致纤细的吊环,在车子颠筛中时而跳跃一下,以骄傲地显示着它的欢乐和快感。她右腮上那颗微小的黑痣,随着肌肉的偶而抽动,活象风浪中远航的一叶小舟时隐时现。尖尖又圆圆的下巴颏在晚霞透过车窗的映衬下,显得粉脂相宜。红色内衫中高挑的、神秘的、欲掩又现欲触不能的丰乳,象两座秀美的大山,伟岸挺拔……

一切显示着她的风韵。

一切显示着我的幸运。

倏地,皇冠车在漓江边上停下。她关了空调,摇下玻璃,江边微风吹进,更是一番难得的享受。

波斯机灵地跳下车,朝前面某一个地方窜去,看来,她知道要为主人物色点什么食欲了。

女主人仰靠在沙发的旨椅上,斜目盯着汀中的一群嬉戏追逐的孩子,忽又扭头问我:

“你也有孩子吧?”

“两个女儿。”我瞅着她,脑海里顿时浮起女儿们天真无邪的娇态,接着问她:

“你呢'”

她沉重地摇了摇头,根本不想告诉我什么。

“想知道我的一切吗?”她从心里对我发问,手里禁不住又在掏烟、点烟、吸烟: “一个卑鄙、可怜,不甘死去、又不甘轻易毁灭自己的少有的女人……”



四、离家出走



那夜,月色很好。鸡叫了头遍后,我从睡梦中醒来,睁眼一看,月光从西窗里窥入,带着几分深秋的凉意在我寝室里移着步儿。

我揉了揉胀得发痒的乳房,完全失去了睡意。突然,我脑海里窜出了金婆的丑陋形象……

他25岁,高高大大,象六进六出的水管,上下一般 粗;说起话来句句口吃,常常噎得扯歪着嘴唇;他看我时一对斜眼象勾子—·样直勾得我心里绞痛。这时,我没好气地瞪

他一眼,他却恶狠狠、口吃吃地说:

“我爸……爸说……说要我……我娶你……你……你做……媳妇儿……儿!”

“呸!”我狠狠地啐一口唾沫,啐到他的眼上脸上鼻子上,沾沾乎乎地往下滴。

没想到,他爸爸真的让人来提亲。

前来提亲的是大队妇联主任。这个臭女人是大队书记。

金婆的爸爸的老搭档,醒事的人都晓得。她连吓带哄找我母亲嘀咕了一上午,临走留下话: “三天内答复,不然宋书记的脾气是蛮毛蛇。”

金婆是宋书记的独子.他虽痴呆,却常哭着脸找父亲要媳妇儿。在他20岁那年,宋书记为他撮合了一个姑娘,可在结婚的当夜,他与队上几个下放知青去田野找蜻蛙,一顿蜻

蛙肉吃得痛痛快快,新媳妇却连夜无影无踪了.

  几年来,金婆的婚事再没人提起过.

三天后,妇联主任把我找到大队部开谈: “晚霞呀,听说你教一年级很有能力,孩子们很快都能上路,这不错啊!”

她说着说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脸部和胸脯,我心里怦怦直跳,盘算着如何推辞她将要提出的非份的要求。

“你家庭出身坏,爹又死得早,宋书记是见你精明才把, 你从小队抽出来任民办老师的。你是个聪明人,要明白宋书记的用意啊!”

我默默地拣着衣角,心里狠不得拔腿就跑.

“你长大了,你妈也该有个依靠,看,大队书记当靠山,哪有这好的事啊:”

“主任,我才16岁,哪能……” 。

“年龄好说,规定可以灵活嘛I你和金婆一拉平,也就合适了……”

“不,我太小了1”

“傻女子,早结婚早享福,别人还想不到呢:你看我,14岁嫁人,如今40岁有孙子。”

“反正我不想结婚。”

“想不想最后一天,万一不成该你吃亏:”她说完扬长而去.

夜晚,我苦苦地思索着如何闯过这一关的对策。窗外的月光却清冷地望着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沉重的心事……

突然,悉悉索索的声响惊动了我,我赶紧扯住被子蒙住了头。

悉悉索索的声响更紧更近。

少顷,一声打碎玻璃的脆响,紧接着我的被子掀开,一具沉重的身体压在了我的身上……

满脸胡茬儿刺得我生痛,我喘不过气来,把头在枕上乱晃。

“宋书记……”

“莫吱声!”

“爹,您不能这样,我承认是您的儿媳妇,可是,您这样怎么行?张扬出去……”

“就这一回!”

“不!以后到了您家,什么都可以,今天不行.要不,我就去告发你:”我拚命反抗。

他终于松了手: “乖乖儿,让我亲一下……”

他终于走了,仍然翻窗而去.

在我16岁的年轮上,刻上了这件怵目惊心的事,我不知有多么气恼!然而,我当时也不知那来的机智,如果硬拚,非被他糟踏不可。

就在他回去做着娶我做儿媳的美梦时,我连夜跑往了火车站……



五、苟且偷生



这是个一天一夜只停两趟客车的小站,几乎所;打的货车都在这里一啸而过.我没有目的地,只要有车停下,往南去北去都行。重要的是离开熟人区,离开家乡的权威势力。我有个预感,他们会组织民兵追上我,把我捆绑回去,强行与那痴呆的金婆完婚,然后整夜整夜地换宋书记那老东西的胡檀儿来轧。

我这一生如果说有什么幸运事,也就是这个从不停货车的小站突然停下了一辆货车,不到半分钟又长鸣一声启动了。我就在这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爬上了一节货车厢。这是一节装满了碳酸氢铵的敞棚车。我扒开蓬布,把身子探出车外,见到学校的老师们和十几个基于民兵正气喘吁吁地朝车站跑来。宋书记骑着自行车在最头前,显然是看见了我,猛地从车上跳下,把单车一甩,直奔铁路大堤,在路基上的一棵槐树下,他的脚一踮一踮,手胡乱地挥舞着户口里在瞎嚷嚷.

这列火车大概跑了上十个小时,才在一个铁路密布的车站停下。

天哪!这是什么地方?

在南来北往的车流中,面对着陌生的世界,我哭了。

在铁道旁的厕所里,我方才记起出门时背了一只黄挎包。那里面装有我的一套换洗衣裤和梳子镜子,裤袋里有我的全部积蓄八块多钱和十几斤粮票。

经过昨天大半夜的折腾,我乏困又乏困,在路边的一根枕木上睡着了。列车的尖啸和不远处叮叮当当的检车声不时把我惊醒。

直到路灯亮了,我才爬起来,懒洋洋漫无日标地沿铁道走着。

许多股道岔交叉着,渐渐变少,在亮着几盏红灯的一所小屋前,我停下脚步,想鼓足勇气进去讨水喝。

当我推开门时,屋内空无一人,一件白衬衫搭在一把破旧的靠背椅上,桌上,放着——个饭盒和一只茶杯,我实在饥渴得不行,端起茶缸就往口里灌。

哪里是茶呀,一大缸中药。我揭开饭盒,抓了两只馒头,就蹑手蹑脚出了门。走不乡远,迎面碰见一位提着讯号灯的人,口中念念有词地朝我走来,我连忙,d馒头藏在衣襟

下,与他擦身而过。

在黑暗处,我望着他进了那所小屋,接着就听见了电话铃声和他的湖南腔。

我撒腿奔下铁道,朝有光亮的街道窜去。

这夜,我是在一家商店的大门口度过的.这家商店前有一个长途汽车站,不少人横着竖着在地上躺着等早班车.我就在一个墙角里老想喝水而老是找不着水熬了一夜。

夜里p人们叽叽咕咕的议论声给了我许多启发:有讲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有讲某村某户死了人的,有讲什么红军和什么白军在这里交战的,反正我睡不着,张着两耳静静地 听……

对我启发最大的是离我不远处一位老妈妈对一位大爷讲的一个真实故事,大意是她们村上有一位小伙子,母亲病得很重,转院到这里来,需要500元钱进院,小伙子把衣物兑尽也只凑了200多元,最后不得不卖血……

我忽然灵机一动:卖血,卖血!一一这着实是条生路啊!于是,我拿定主意次日到医院去……



六、情窦初开



我是在卖血的时候结识他的。

他叫何文君梦是我们何家人,很快就认他作哥了。

“晚霞,你不想找个活几千吗?”他这样问我。从目光看他是诚恳的。

“我想回家。 ”我的确挂念我的母亲。

他很理解地点点头。

他在这所医院里工作将近10年。他父亲是南下干部,几年前受了些冲击,最近才到这所医院来担任一号头头。他的母亲前些年在乡下患心脏病去世了,唯一的一个姐姐在担任工厂广摇员。

我们相识是很偶然的_____

"快了.你家在哪?”

"我……我没有家了……”我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两个多月来,没有谁关心过我,也没有谁问过我。我好象一只走失的羊羔,在漫无边际的世界里乱窜,隔些时就排在让人吃惊的输血队伍里,但庞大的注射器插在静脉管里抽走我殷红的血液,然后用这钱来买吃的穿的,付6人一间的并不便宜的旅社住宿费。

出院后我又回到旅社。文君哥下班后就约我到郊外长堤上走走。在这条长堤上,我把我的苦衷象告诉亲人一样也告诉了他。他说: “那狗日的书记,总有一天我非砸死他不

可!”

他也把他们家的事儿讲我听,还说让我搬他家去住,让他爸在医院里跟我找个临时工干干。

“我想我妈,真的,想极了! ”

“你能回去吗?要是那狗日的书记再……”

“他肯定撤职了。我写过一封长信给学校领导。 ”

“这样吧,我去跑一趟,探个信儿,他若真被撤职或法办了,你再回去。”

“真的?! ”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沸腾热血的手禁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你真好,文君哥!” .

他很自然地用双手轻轻撩起我的头发,然后双手托着我,的头,用嘴尖在我额上飞快地吻了一下。

我浑身软乎乎地颤粟…… .

那天,我刚领了·200多元输血费,从外科走廊上穿过,突感眼前一黑,连忙伸手想抓住什么,身子却沉重地倒在虚掩着的门上,一个闪失,摔进门内。

后来他告诉我,他当时正在看业务书籍,猛的门开,一少女倾倒进来,他浑身毛孔都张开了。是他把我抱进急救室,又是他在我身边守护了一天一夜。

我只记得半夜醒来,雪白的四壁中央,他在一把破旧的藤椅上仰着看书。

我翻了个身,就见他放下书,走过来笑眯眯地望着我:

“好些了吗9你终于醒了。”他俯下身,摸了摸我的前

额。

“你是谁?”我莫不惊诧地问他。

“医师,你的医师,姓何。”他后退一步, “想喝水吗?” 、

我点点头.

他将我小心地扶起身,让我靠在床头,又在床头上塞一个枕头,然后把一只雪白的搪瓷茶缸递到我手中。

“好咸!”我喝了一口,发痴地疑视他。

“你失血过多,喝点盐开才,可以补充盐份.”他朝我点点头,又笑,

我不明白他怎么老是笑,象拾着了什么宝贝似的,呈现着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的钱呢?”我忽然失声叫起来,

“我替你保存着,是不是300元现金和一个500多元的活期存折?”

我点点头,感激地笑着,嘘了口气.



七、定居天涯



文君从我的家乡回来,哭丧着脸。

他告诉我,一个多月前我母亲投江自杀了。

“这不是真的,文君哥,你骗我了,你说,你骗我了 ……"

然而,这的确是真。

文君说了我家居住的门向,说了邻居家的情况,还说他见到了宋书记和他的痴呆儿子金婆。从地理位置到各个人的相貌情况都说得极真。

我母亲是在我离家出走㈠o天后投江自杀的。她老人家听说河十打捞起一具少女尸体很象我,就跑去看,从模糊腐尸的头像,她辨认是我,而后就到阴间寻我去了……

我痛哭流泪、茫然无措地哪哝着: “文君哥,我该怎么办?文君哥,我该怎么”….”

“就留在我家。霞,我去跟爸说,我们结婚! ”他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永远爱你,晚霞,你听见吗?我要爱你一辈子!”

月光下,他的眸子毫无恶意地透着赤减,在那两汪秋水般粼粼生波的眼泉里,我的心在水波中荡漾。

命运突如其来地将我逼进了一条爱的峡谷。这时,我只懂得感激他,依偎他,需要他。

他顺着一条正常航道前进。在柳丝飘动的草地上,他用温情的爱过剩的情将我覆盖……

我仰望天上的星星,不住地晃着头冲洗我心中的痛楚。

月儿在云层里急速行路,它要往哪里去呢?

之后好多个夜晚:,我都和他在一起度过几小时。他灼热的爱冲洗着我心上的苦痛,我对生活又有了新的寄托新的憧憬。与此同时,他跟我谈过很多很多他的所见所闻,其中有使人生悲的夕有使人生乐的,有使人发疑吃惊的,有使人哭笑不得的……总之,他要攫住我的心,要逗我调我拖我顺我讨好我……

他有时也讲些无聊的事儿。有次,他讲到一位年轻的表哥在学校执教,一天,15岁的表妹来他处借书,他与表妹单独谈了半个钟头后,便摸超表妹的手来。表妹虽然羞瘩瘩,却没有死劲推让,也没说要走的话。表哥又去碰表妹的乳房,继而捉起她的奶头来。表妹仍未抗拒,表哥得寸进尺,手掌仲到了她的腿部,继而把她按在了他的床上……

然而他失败了。他把这个含苞欲放的花苞无法摘下来,还自我怄悔地说自己并非是个冷血动物……后来他找我检查,竞十分正常,只因当时激动过度,无法伸展他的功能罢了……

他讲完这个极端无聊的事后,又反复逼问我相信不,我于是对他有过那么一刻儿的恶心,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些流里流气的味儿。

不久,我终于住进了他家。他父亲着实是个闲不住的老干部,常在医院值班,一周难见他几次面。

每个礼拜六晚上上他都要到他姐姐家去一趟。这一夜,我就全神贯洼地自习医书,做他辅导过一的些练习题。

我平时还学着做南方的腌莱。他喜欢吃泡菜,其实做泡菜极简单,只要有那种带荷叶边能够盛水的罐子,在里面装些盐水,然后把萝卜、黄瓜,豆角、辣椒什么的洗净了再放

进去,—卜天半月捞起来吃,酸酸脆脆的极可口。

慢慢地我也极喜欢吃这种酸菜了。

文君发现后,目光散散的常发呆。一天,他突然问我霉“霞,你呕吐过吗?”

“我好象有过几天恶心的感觉,但没有呕吐过哇?”

“这个月经期到么?”

“过了,还没来。”

“你怀孕了!”他惊愕地盯着我说。

“怀孕?”我一下子怔住了,惊慌地问: “那怎么办? 文君,那怎么办啦?”

“不急。”他有些不耐烦地推开我说: “你要作母亲 了,也不是坏事嘛。”

“可是,我……”

“结婚还不容易?来,你让我听听。 ”他把耳朵贴在我的小腹上。

我又幸福又害怕。

那夜,我做了个恶梦:一个黄脸婆举着一把尖刀,捅向我的小腹,伸出长长的尖尖的手爪,血淋淋地把孩子抠了出来,扔在地板上,拚命地用脚去踩……



八、风云突变



就在作恶梦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文君早早地把我拉上床。我们相搂着在床上听收音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出一条震惊世界的重要消息:

9·13事件发生后……“57·1”工程纪要……

我和文君搂抱得更紧,呼吸都急促了,谁都没说话,谁也不想说话。

“砰——!” .

房门突然被人撞开,紧接着电灯亮了。我的眼睛还没适应这种强光,就被文君一把推下床,死死地按进了床底下。

我从床底下向床外张望,一位身材苗条而很有点显年龄韵妇女立在房中央,用一种冷峻的目光盯着床上的文君。

“你……来了?”文君颤颤抖抖的声音。

“不能来吗?”女人冷笑一声,脸上的丧情急剧地变化着,非哭非笑非常难看。

她不紧不慢地从水瓶里倒水,慢慢地吹少少地喝,倏地,她冲到床前,一把抓起了掩在文君身上的毛巾被扔在地下。

"还装什么,何文君?你不是说过永不变心,永远……”她继而大声吼叫: “你对得起你的儿子吗?你对得起你儿子的母亲吗?这这个黑了良心的家伙……”

哭着叫着,文君赤条条地跪到地上,双手扒在她膝下: “你……你小声点……小声点……”

同样一”丝不挂的我在床底下又气又急又冷。在门砰响的一霎那间,我怕是文君的爸爸进来发脾气,心里虽然害怕,但毕竟是掩人:耳目的躲藏。从见到这个妇人后,我就感到大祸临头。她是文君的妻子,并且他们:有了共同的儿子,这一切,他从没有对我说起过,前两天,他还说等过了年结婚……

我恨不能在床底下找个洞钻下去。

此时此刻,我百感交集,恼羞成怒。原来幻想了千般万毅的美景,瞬间成了丑恶的可悲的现实。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和突如其来的觉醒尹有如刚才电台里播出的新闻,叫我实

在无法接受。我想撕开文君的心,质问他个究竟:“我不由自主地从床底下钻出-来,,文君惊得几乎叫出声,他妻子也停住了正往嘴边要揩去的唾沫。

我尽可能从容地从床上找到了背胸短裤,这一刻,我反而不冷了,一股愤恨的血液在我身上急速地流动。

文君惊慌过后,示意我向他妻子跪下,我恨不能把他那张丑恶的脸皮抓破,担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手却总难伸出去,我只得用眼睛瞪着以视线撕着他的丑恶嘴脸。

我还没有完全穿好衣服,他妻子冷不防窜近我对准我的小腹就是一脚……

我痛得在地上翻滚。

此刻,文君鬼使神差,他跑拢来一把抓住他妻子的头发,用力按倒在地,使劲地把她的头朝地板上碰。

我咬牙穿好衣服,开开门,要径直朝茫茫黑夜冲主。

文君横在门口拦住我; “霞,事到如今,干脆来明的,你留下,我坚决和她离婚,就离!”

我鼓了他一眼,一口唾沫从喉咙里深深吸进,又从食道里狠狠吐出来,扎扎实实地对准他的脸飞去。

我扭身再走,町正当我抬步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我使劲地拔脚,脚下却流出·了殷红的一片”……

我小产了。

这是三天后我寸意识到的现实。躺在冰窖似的病床上,我的心变成了——片薄膜,而在这层薄薄的膜上,又好象有许多刁、老鼠啃着……

我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我又等着一种渺茫的毫无意义的希望到来.



九、离开海南



海口。琼苑宾馆。



数名外国记者采访中国海南人才交流中心负责人。”

“仅198了年下半年就有近2万人来访,8万多人来函,您认为这是向往资本主义吗?”

负责人摇摇头。

这个海南人才交流中心,设在海南区委织。织部招待所3楼。这幢小楼座落在海口市海府大道。往日这个不起眼的小楼如今可热闹了:屋里挤满人,走廊挤满人,橙梯口的门厅也挤满了人。

登记。填表。找人。谈话。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中心工作人员或眯着眼或扳着脸细心听取一个个“为什么来以及怎样来”的专门介绍。

全国30个省市自治区除台湾外都有人来。

“你说说,你来海南的目的和打算?”

“我能不能先打听一个人?”

“打听谁?”

“著名作家叶蔚林。”

“这里的‘家’多得很,可以说多如牛毛,你放弃这个问题吧。”

“我是见《光明日报》介绍他的。”

“《人民日报》登海南的事还少?全国可说有上千家报刊杂志都介绍过海南及其来海南的活动人物,你能上哪里去找呢?”。

“那我先找再来登记。”

“好吧好吧!哈哈哈……”

在登记所的嘲笑之后,我着实在海口呆了一些日子。

难怪说到海南来的人多:想到比出国可以便当些也来海南;想到生活会多姿多彩些也来海南;想到蓝天绿海椰子树比起黄土地来毕竟浪漫些也来海南;想到赚高工资、想到脱离烦恼、想到找漂亮女人也来海南……。

他们来了,瞒着单位或父母妻儿来了,双手抖抖地拿出几年的积蓄来,坐硬座夕睡露宿,吃方便餐,一路辛苦地来……几乎是尽其所能,倾其所有,想兑现一个海南梦:

在北京,一位刚刚大学毕业的天真活泼的姑娘得知海南筹备设省的消息,老哼那首《请到天涯海角来》。她深信海南非常非常美。她说她非常非常想到海南。

成千上万和她同龄或不同龄的知识分子到了海南,到了浪花飞溅的天涯海危,反而唱不出这等欢快的曲调来。

生活毕竟不是歌,来海南能找到一份工作,着实不易。

海南不是不要人。只是这里一下子要不了这么多人。据统计到1988年元月止,海南人才交流中心只为1千多一点外地来岛人员落实接收单位,签发商凋函和聘书,还不到来岛人数的百分之六,差不多只占要求来海南人才总数的百分之一。

相当部分的人不仅把海南引进人才想得简单化了,而且把海南想得太理想化了:没有想过海口之夜没有路灯;没有想过衣服洗了一半突然停水;更没有想过五指山区还有兄弟

几个轮换着穿一条裤子的穷困……

到海南来,也有很多人在极力推销自己.但人又不同于商品.人同时又主宰自己,把握自己。在一次次碰壁之后,他们也反问自己:我是个人才么?我这个人在海南理想么?

为了等待机会,也着实有不少人极力地争取挤入百分之六的行列之中:有卖汤元烤羊肉串自食其力的;有做小生意混时间的;有帮小吃店跑堂的;还有给人擦皮鞋的……

我没有再去登记所登记。我深信下苦功找肯定能找到叶蔚林。然而我失去了留在海南的信心。

我并不那么考虑面子。也不是不能选择手段。为了更高程度地实现自我价值,为了更好地生活下去,我怎么干都行。

然而,我的心拴在了桂林,我不能忘了在离开桂林时听说的话;我要再次见到她,见到波斯;我要把她把波斯把黑色皇冠了解个透彻……



十、醉死梦生



一觉醒来,只见粉红色的窗帘在晨风中舞动,空气清冷地甜,一片静寂。

波斯从沙发上跳下来,轻轻地汪汪两声,把两只前爪搭在席梦思上,眼睛骨碌碌地望着我。我抚摸着它的头。

它乖巧地扭亮了台火。

我掀开毛巾被,倏地从床上跳起来,对眼前豪华的卧室四顾不及。

这是一间近40平方米的正方形卧室。天花板上和四壁装饰得富丽堂煌。地毯是淡黄色的,质料细腻,赤脚踏上去给人一种试试欲飞的感觉。一张宽大的高低床布置在正中央,前后是落地窗,两边是壁镜,镜中隐现着西方古典美人群像。在壁镜里,我看见一丝不挂的我,慌忙在床上扯了一条毛巾被裹上,忙问波斯:

“我的衣呢!”

波斯熟练地打开床头柜。

我从柜子里捧出一大堆整齐的衣物,有西服、领带,浅色花纹的白衬衫、短裤、丝光袜和皮鞋等等,全是崭新的.我穿上短裤,挑了件尼纶汗衫套在身上,继续欣赏起这“宫殿”来。

在落地窗前,我撩起窗帘,看见远方天际泛起了潮红,黑暗已经隐去,街上已有呼啸而过的车声。近处,树影婆娑地摇曳着浓雾,零散的楼房在路灯的照耀下各呈异姿。

“告诉我,这是哪?”我兴奋地朝波斯嚷。

波斯从壁柜中提出一只电话。

电法听筒上压着一张纸条:“醒来后,请拔56565.”

“呵!你醒了?作家同志,睡得好哇?”话筒里传来一个睡意蒙胧的女轻音。

“你在哪?快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对着话筒急切地喊。

“傻瓜,你在我家呀,我就在你隔壁,你过来吧。昨晚,你喝多了。”

说完,只见左边壁镜徐徐启动,她半躺在席梦思上,会意地望着我笑。

她的卧室也是一间同样大小同样豪华的屋子,只是色彩,韵花样更多更耀人眼目,如台灯的光亮是大红色的,地毯是墨绿色的,席梦思是洁白的。

她穿着鹅黄色的宽大的睡衣,微翘着下巴,神采奕奕地望着我。

“来呀,坐这儿来。”她娇妮地拍打着床沿,示意让我在她身边坐下:“波斯,出去!”说完,她斜睨了我一眼,壁镜就轻轻合上了,这里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天地。

我迟迟没有向她靠近。

她似乎生气了,伸手灭了台灯,室内顿时暗淡下来,曙光透过窗帘,蒙胧地可见室内的阵设。

她蛇一样地要缠住我,一股不知名的香水味直冲我的头顶。我象误入了王母娘娘的卧室,踉踉后退。

“你以为我轻浮,是吗?”她点燃一支烟,红红的火星忽明忽暗。

“我并不了解。”

“为什么要了解呢?谁又能真正了解谁?你自以为正派、高尚,可你的灵魂深处又怎么样呢?你在鄂南车站俄偷看我,你从海南返回先要到我这里来,难道仅仅是为了观察我、了解我、宣传我吗'你的潜意识里到底是些什么肮脏的东西,恐怕你自已也一时难以说清楚……”



“不!”我又惊又喜又骇怕地,看来谁在地面前都休想掩饰半点私欲,然而我又不得不打断她的激愤的话,祥装不懂真意,继续进行愚蠢的辩驳:“我只是个文学爱好者,我很浅薄,很迟钝,当然有时也很自卑,很俗气,但是,你怎么这久以来连我的姓名都不问一下,难道你就不怕我心怀不测?”

“是吗?我为什么一定要把你问清楚呢?我现在总是这样,凭我的眼睛和感觉打发人。我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姓名只是一个代号,告诉你,我现在的名字叫丽丽多但我过去的真实姓名连我自己也快忘了。同时,你不也可以随便编个什么姓名来蒙骗人吗?至于你的来历,你的过去,我统统不想知道也不要知道。你是作家,虽然还不是很有名气的作家,或者是个业余作者,难道你不能编一个天衣无缝叫人信服叫人怜悯叫人向往叫人恐惧的无论怎样一个身世来吗?而我不要你这些,我只要知道你是个满脸络腮胡子身上分文没有并借我5千元钱到海南现在无法捧还的落难的所谓文人就够了:……你以为我希罕一个男性的潇洒或者是异性迷力吗?你错了,完全错了:我天生喜欢诚恳待人坦率对己自然处世.我如果有狡猾的一面用不着来对付你,更无须在你面前故作高深……

“你……你怎么了?:”我惊愕地打断她的连珠炮般的赤诚激昂。

“换句话说,”她瞬息间又点燃一支姻:“我目前真正的为人,既要学老实人,也要学狡猾人;既不当老实人,也不当狡猾人;妥比老实人更老实,比狡猾的狐狸更狡猾……”

“你说点别的行吗?1”我做了个严肃的脸色,腔调庄重,要压住她的连珠炮。

“我任性了。……对不起,我经常这样.”她突然降低火气,温和起来,眨眼问按灭烟头,从床上跳下来,缓缓地象蛇一样向我游拢。

她柔和地拉住我拽向室外,乞求地望着我,轻声地说:“让我们好好淡谈行吗?”

空气清晰极了。

这是一所闻所未闻的去处,圆形的门额上草书着”空中花园”四个大字.



十一、空中花园



“按照我的逻辑,作为朋友,你一定要很了解我夕我也一定要很了解你,人的感情是寄托在理解的基础上。你傻望着我干吗?我说得太正统了吗?”在竹椅上坐定,我说。

“作为作家,你的形象思维空间思维以及你的想象能力怎样?我简直对你有些怀疑了……”

我们这天早晨在这空中花园里激烈论战。按照我们相互的理论相互的人生观争执不休,然而又相互渗透相互靠近相互统一。

花园是从18层楼中凸起的一座钢筋混凝土建筑。几根硕大的钢绳把外沿吊起,活似一座吊桥,下面是深得叫人晕倒的山沟,上面是天兰色塑料雨棚,四周的铁栅上摆满了盆景,一只秃鹫在假山上盘旋……

正争执着,一位穿白西服的姑娘走过来,微微朝我点点头,然后恭敬问她:“经理,早点是要牛:奶还是咖啡?”

她把目光转向我

“有稀饭吗?”我不习惯牛奶也不喜欢咖啡。

“可以专门为您作。”姑娘的举动和吐谈都很甜,耐人耳闻目睹。

“给先生精制一点桂花糯米稀饭。”丽丽说。

穿白西服的姑娘窈窕折身,飘然而去。”

“你是经理?”我愕然地问她。

“不象?”她夸张地翘起二郎腿,凝视着我,脸上流露着自信的微笑。

“我猜测你是某领导的小车司机!”说着,我故意放声大笑,以掩饰我的惊讶。

“我怎样称呼?”笑声一止,我问她。

“还是直呼其名亲热。不过,在公开场合必须唤我经理。”她朝我傲了个怪相.

这女人永远不会老的一——我想。

“我们洗漱去吧。”过一会,她站起身,把竹掎碰得吱吱响说。

她在洗漱间刷过牙后,挤上牙膏把牙刷递给我:

“就用它吧,昨天忘了买。”

牙膏是留兰香型的,满口芬芳清爽。她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问我:“嗅着了我的口味吗?”

我停住手惊疑地望着她。

她着实打扮一番:换了一件浅绿色菠萝T恤紧身衫,一条洁白的巴拿马短裤,那溢散着香波气息的湿头发,直直地瀑布似地流泻到柔软的肩部,宛如一个刚刚在海水里浴罢的体坛健儿。有所不同的是,她唇上涂了一层淡淡的口红,尤其在晨光下出现了良好的效果。

进早餐时她问我:“愿意参加我们的经理办公会吗?”

“什么时候?”

“上午。”她帮我把桂花稀饭盛好:“深入生活嘛,贵在深入。”她自己吞下一口蛋糕后又说:“会照相吗?给你带一部拉距照相机,从西德进口的。”

“当然会。”我吐出一辨香桂花:“那你就说我是采访的记者吧.”

“你当然可以在这里随意采访。不是很想了解我吗?看谁能告诉你一些什么?”

她望着我挑战似地神秘一笑,双手倏地在头上忙乱几下,倾刻间,瀑布似的乌发被结结实实地盘成了富士山,俨然具有一副财大气粗的中国当代女经理风度。



十二、经理会议



9点正。丽丽有节凑的脚跟声在10楼会议厅门口停止少转而朝大家早已跟她留好的唯有她才有资格生的座位步入。

她一一与到会者打手势,然后在总经理的宝座上就位,再用目光扫视着胖胖瘦瘦圆圆尖尖的脸孔。

这是一间白大理石会厅。红色的帷幕,发亮的镶花地板,绿色的圆柱中间摆着儿排古铜色的长条茶儿,绣着圆形棱形方形的白桌布上一色的玻璃灰缸、玉瓷茶杯闪闪发亮。

两盏金碧辉煌的巨型吊灯从高高的金黄色的天花板上垂下,吊灯上无数个牛奶玻璃圆灯时刻儿准备着大放光明。墙上述有装饰华丽的各式壁灯,每一面墙上还嵌有镀金的花边柜子,柜内展示着海滨风景和西万古典美人图像。

“先生们”,几秒钟的静默后,丽丽底气充足地开了口:“这次,我考察了南部几个城市,根据国内外游客的心理状态,我们宾馆必须作如下改革:首先,鉴于台湾政策的放松,前来大陆探亲的人逐渐增多,预计每年约4万人左右。我们必须有一批精明强干的、侦察兵式的业务骨干,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帮助寻找亲友和与当地政府部门取得友好联系。因此,在业务上,除了熟悉各地方言外,还必须准确地把新、老地名有机结合,月需很快找出最佳的交通路线。

“以上我说的意思是,在接待部下设外事组,这事交给接待部陈经理办。" 一位40岁左右,穿浅灰色西服的人站了出来。我认出来了,他就是那次随总经理一起坐在鄂南车站候车室的那个男人。他恭敬地应道:“定员多少?总经理。”

“10个够吗?”总经理这当儿吸着烟,用食指习惯地弹了一下烟头,望着他。

"月薪呢?”

“500元之内,按考试成绩和服务收入而定,你看着办。”

陈经理向她躬了躬身,然后把狗熊般的身子搁进沙发,在文件夹中记下些什么。

“第二”,总经理继续说:“对于内地来的政府官员、各大企业的业务员,除免收伙食费外,可赠送价值在300元以下的工艺晶之类.赠送品上必须印有,丽丽宾馆敬赠”字样。此项开支在住宿费用中收回,不得赔本.这项工作交给服务部董经理办。”

一位双眼皮黑眼珠形象很出众的女青年挺身回答:“明白了。”

“饮食部王经理。”

“卑职在。”一位身着隐格西服的长者拍了拍沙发扶手,没有站起身来。

“你还认识他吗?”总经理朝我问,眼神里有一种诡秘的笑意。

“不认识。”我莫名其妙地回答得很干脆。

“他就是我最近在鄂南车站侯车室里发现的人才。他解放前曾坐过”金馆”,做过商人,当过大老板;解放后“戴”了几十年的”五类帽子”,摘泪后已日落西山,因无后裔,自习相命,四处求生。你看,我收下他之后多么气派!”

老人家朝我微微点了点头。我来不及收惊,老人开了腔:

“恭清总经理吩咐。”

“从明天起,旅客饮食改为各取所需。”总经理用慈善的目光正视着他。

“总经理明示。”长者点了点头,接着把半裁烟头按进一只金黄色的烟灰缸里,从杂几上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当前,大桌包席浪费太多。”总经理皱了皱眉说:

“我想出两”个办法:一是将食物分类排列,多取样,精出菜,让每人部有可口之味,又只能挑食品尝,侧重余味,招徕顾客:一是宣布一个”吃尽饭菜奖励法。”日本已有这样一家餐馆。主要是对中下等级包办宴席采取的办法,既吸引来客,又提高卫生程度,一举多得。我想这里的奥妙不言而喻。”

“卑职深知历史,精研国文,通晓商贾,亦撞江湖,未闻未思如此高法,实在钦佩,实在钦佩:”新任经理对女老板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已经较深地领略到丽丽的管理才能了,

“记者先生,您知道这种办法的效益如,何?”真没想到:她也将了我一军.

“总经理的这种办法,完整地建立在顾客的心理状态上.”我似乎真的成了办公会中的一员,同样进入了她的思路:“分食法避免了食客的争夺心理,克制了狂吃滥饮,又播下了”欢迎下次光临”的种子;后一种奖励办法更新鲜,抑制了顾客的浪费心理,增强了宾馆的文明程度,无形中使客人增强了好感。”

“不亏是当代记者,说得对极了,”丽丽当众赞扬我一番,使我莫不为之惭愧。

“诸位,谁有异见?”总经理再一次扫视了一遍与会人员。

“服从总经理安排。”与会人员异口同声地回答,完全不是某种奴隶气味,而是心心相印的高度表现。

例会不足一小时,各位人员鱼贯而出。

“怎么样?”人都散尽,丽丽很得意地问我,“还有点管理才能不?”

“只有一点不敢苟同,”我直言不讳地说:“你说向政府官员赠送礼品不那么妥当吧?”

“有什么不妥?谁叫政府的管理体制不健全呢!我是总经理,不是政府官员。要是我准有办法控制。”

我终于没有找出理由来驳倒她。



十三、矿井生涯



离开了何文君,离开了那座我呆了大半年韵城市,我在西湖游荡了近两个月

我浑身只有恐怖和疲惫。脚下只有一片空虚,没有立足之地。我想到何定君绘声绘色地描述过的,我家乡长江边上打捞起来的,和我极相象的那具女尸,心里就有无限的凄凉,好象这颗心就在幽冥卫,在无底的狭;谷中僵直。我不再想什么,不再希望什么企求;反正母亲也用不着我挂欠什么了。我可以吃饱了就睡,睡足了就谋食,得过且过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山道上,一只瘦得脊背弯曲的狗在啃着什么,啊____一块白骨。我忽然想到我跟这狗差不多,所不大相同的是,狗在啃别人的白骨,而我是在啃自己的骨头。

远方山洼里,传来鬼叫似的呟喝声。一缕炊烟在半山腰里缭绕。我浮萍似地朝那缕炊烟飘去。假如这里有一位能站着拉尿的人要娶我,哪怕他比金婆还丑还呆,我也情愿许配他。这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人大概还是没有理想道德可言的。人就是动物里的一种,所高明一点的就是会欺骗,会玩弄,会要花招,会变着法儿取乐!宋书记是,妇联主任是,金婆是,何文君是……什么政治、立场全是取乐儿派生出来的工具。

在那缕炊烟升起的棚子前:十几个男人象野人一样赤条条地蹲在草地上围吃。他们的脸上屁股上是一团漆黑.周围几堆火正熊熊燃烧,火光照在他们身上,乌黑的脊背放出莹莹的乌光.眼下正值初春,太阳虽然变暖,气温却还是发寒。他们不冷吗?一二我好象误入原始部落。

突然,一位须发斑白的长者发现了我。他是直起身添饭时发现的。他眯着跟看了我足足半分钟后,踢了旁边一个大嚼大噬的汉子一脚,就缓缓地朝我走来。他那神情,好象我是一条拦路大蟒,他边向我移近边把那双骨碌放亮的眼睛在我身上乱舔:

“你是干什么的?”他走近我后,用一种听不太懂的土话问我.

“要饭的。”我咬咬牙说.

他点点头,从我破旧的黄春装到我脚上的旧胶鞋,最后把目光落在我手里拎着的一只网兜上,网兜里有几本卷了角的书.

“嫂子,来吃点什么吧?”他身后的一个精瘦的小个子把贼眼骨碌着转了几下,也对我点点头。

不一会,十几个赤裸裸黑溜溜的男汉们围了拢来。他们赤条条的身躯除了每人有块黑色的(都可能是灰尘染黑了的)破布片遮住阴部外,只有张着韵嘴唇里有着发臭的牙齿露出异色。他们把我团团围住后夕那位长者的胡须抖动了几下,几个腿快的赤条身躯立刻散去,从屋里端来一大盆狗肉和米饭。

我被他们拉到草地上那些赤条条的身躯高高矮矮地立着或蹲着,十几双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子贪婪地紧盯着我。我一横心,不看他们,埋着头扒起饭来。狗肉的确很香,对于我这个好多天没有吃过饱饭的女子来说,真算得是过了一场足瘾。

____你从哪里来?

____你到哪里去?

____你有孩子吗?

____你结了婚没有?

____你当我的媳妇儿好吗?

____你跟我们做公房好吗? ……

许多调笑的问话象扔石子一样掷向我。

这当儿,那位须发斑白的长者把手一挥夕所有的赤条条的身躯都象鸟兽一样散开,纷纷钻进了屋子_____一个棚子下的洞里去了。

这是一个煤矿,一个原始操作的煤矿。

山下,是一条汨泪流淌的小溪.那位长者洗了澡,赤膊披着一件灰色的破衣搭,挑了一担水哼哧着倒进锅里对我说:

“洗澡么?”

我指了指山下,告诉他我不要热水,他笑着把一个大烟斗衔在嘴里,叭吸叭吸地抽。

溪水清沏见底。在水中,我这才发现,我黄瘦的脸上污渍斑斑,头发蓬乱,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怪不得他们叫我嫂子了,这哪里象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模样啊!一丝凄婉的悲哀立刻笼罩了我。

我眼睛回顾,犹犹豫豫地脱下外衣,卷起裤腿,在清清的溪水中擦洗着。真奇怪,水是温热的,原来是一股温泉,带着淡淡的硫磺味儿。

着实见近处无人,就干脆脱了外衣,只留一条三角裤钆把整个身子泡进了水里。这水怪得很,呆久了,竟感到有些烫肉,我的皮肤不一会就烫红了,但细细地擦着却极舒服的.我这时想,要有块香皂该多好啊!

猛然一下,从草丛中出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扎进溪里——是一个人!他三把两把在脸上擦了擦,在大腿和小腹匕搓了搓,就朝我扑来。我来不及躲闪,就被他横抱出水面。

我拚命地挣扎,然而无效。

他把我搂进草丛,用整个胸脯压住我,我使劲地把头用力从他的胳肢窝里伸出:

“救……。

才喊出一个字,我的嘴就被他的嘴堵住了。紧接着,”我的舌头就被他咬住。我的头象被钉子钉在草地上,一丝也不敢动弹。

不到一分钟,他就气喘吁吁地松开我,身子沉重地倒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他太野蛮了

我望着完整地穿在身上的裤衩,除了胸脯上脸上被他弄黑之外,别无它损。

我横了他一眼,穿上衣服,草草地在溪边擦了擦脸,掉头就走。

十几条汉子从山上滚下来,直冲溪边。

我木然地站在山腰上,听凭命运的安排。他们并不碰我,从草丛中驾起那条汉子,直往山上拖。

待我来到棚子前,矿井口木棚的横梁上,严严实实地吊着他。

他见了我,微微抬起头,苦笑了一下,沉重地把头垂下。

那位老者从棚中走出,向”我招招手,赤条条的汉子们急忙让开一条道,让我进去。

老者从灶间柴草中抽出一根竹鞭递绐我:“使劲抽他!”

我直直地望着他。

他一把抓住我,把我拉到棚子前夕重又把竹鞭递过来:“打!”

我呆呆地望着竹鞭。

他举起竹鞭,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背脊上,那乌黑的背脊使劲地扭动着,立时就有了一溜血红的印痕。

我一下抓住老者的衣角,跪在他跟前:“您就饶了他吧!他……他没有……

一只只愕然的眼呆板地向我睁着.



十四、非人生活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被吊起来鞭打的汉子是长者的儿子。他约摸20岁左右,额头上有一道凸起的刀痕,从斜面直至左眉,他们都唤他"一捺。”

这里的人都唤绰号.如“倒栽葱”、“张果老”、“丑二娘”、“六月豹”………,“一捺”的父亲被唤作”美须公”,“美须公”硬让儿子拿出500块钱向我赔罪才罢休。     这帮人没一个不是政府专政的对象.有刑满释放的,有越狱逃跑的,也有被追捕失踪的……            

他们在这块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天地.他们中一个绰号叫“军妞”的,曾经是地质队的技术员.他由于破坏军婚被判了五年刑。刑满释放后,他当流浪汉,在这儿发现了煤,于是就请了“美须公”当老板,结伙干起这种营生来。

这里的煤层离地面近,一般10米左右就能见煤,只是煤层薄,需要在地底爬行,没有通风设施,一般都采取挖一处换一个地方的办法,满山被他们打了十几处井,他们也就几     人一组住在被采过煤的井里,冬暖夏凉,也还舒适。

每天上午,就有拖拉机嘟嘟地从山下爬上来装煤,每一车百多块钱,没有秤也省得称,眼睛是师傅,用竹竿估量车内的体积,装到看好说价。

眼下正值夺权过后,红色政权都有待巩固,政府部门来不及建立完整的税收机构.他们也用不着缴税。一个人平均每天能从地底下拖上两吨多煤,日均收入50元以上。他们是中国最早的一批万元户。

“一捺”把一个纸包呈在我面前时,我一时不知接是不接。“美须公”从他手中夺过纸包,在手上拈了拈,强行塞入我手里,转身对众说:“在这里混饭吃,任何人不得无理。这位嫂子愿意跟谁,是她的自由,谁也不许难为她。”

同时,我也知道不能得罪这帮兄弟,要不,我很难走出这个地方。     “一捺”望着我诡秘一笑,示意我走.

避静处,我打开纸包,只见在一张10元的纸币上这样写着:

愿在花下死

作鬼也风流

我数了数票子,整整1000元。我抽出500元重新包好少准备晚上还给他。     傍黑,我装作洗衣去,轻轻地对他说:“溪边等我。”

他果然来了。

我把纸包从衣服里取出:“你数错了票子,这多的给你。”

“不多”他笑着,痴痴地望着我;“隔日再取些给你换身衣服。”        “我……我不要。”

“不要也得要。”他窜过来一把搂住我:“让我亲亲!”

他紧按着把我抱得喘不过气来。我终于顺从地倒在他怀里,也许是为了钱,也许是为了那挨过的,一竹鞭,也许是我无路可走,也许……

反正不是爱.反正是自愿的。从此,我们就经常做这种事,慢慢也就做出些感情来了。      

“你叫什么?”

“晚霞”

他在地下画了半个太阳和一大片红云,太阳正朝海里钻……

“这就是你。”他说。

“这么丑?不好。”我说。

“如果我俩能结婚,那时,我肯定画一幅月亮当被子,把你永远化在我身上。”     我着力地用手捶他,他便又把胡子扫在我的胸膊上……

不久,我又收到几个纸包,有“倒栽葱”的,有“张果老”的,有“军妞”的……     “军妞”一次就给了我5000元!

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烈性汉子,用他们粗糙的带着野性的手把纸包交给我时,竞没有一只手不是颤抖着的。他们在用自己的经济实力竞争我,我能重谁轻谁呢?只能是把一个妇人的柔情均匀地毫不吝啬地洒在他们的心上……        

十五.沦为"公房"

不到一年,我似乎觉得我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是的,我堕落了。我成了名符其实货真价实的妓女,或者说是"公房"。     但我不须卖弄,不须装抖,也不须点头哈腰。相反,我的每一微小的欲望都有人来满足。我想吃鱼,他们中居然有人能在小溪里摸到鱼;我想吃果子,他们就争相上山;我想看他们摔跤,赤条条的身躯使不顾一切地扭打在一起……他们中谁的耳根子没洗干净,我的眼一瞪,就得乖乖地跳逆小溪。

这里有如一个原始部落。他们在一起赤条条地喝酒、抽烟、相命、打赌。有的输得精光电用不着耽心倾家荡产。他们中也有找我借钱取本的,没指望他还却偏偏等你忘了他又分文不少地或。加倍地还来。赢了钱的也用不着耽心布人动刀子。在这里有钱没处甲.要什么往往都非得走出去,总让拖拉机手们带,带烟、洒、油、盐和必不可少的日用品,我来后又增加带肥皂、牙膏、雪花膏、花露水和卫生纸一类。他们中谁都把我当作私有财产,却谁也不想独吞独霸我,因为他们谁也没有落脚的地方,离开这里他们就有危险。     我是他们共有的女人或者干脆是母亲。那位威信最高的“美须公”在我到来半年后摔死了。我成了这儿的”皇后”,“一捺”是名符其实的“太子”。山塞以我为圆心地     无穷地转动着日月。    

一天,“一捺”从山下又带来一个越狱犯人。这人约模50多岁了:满脸的疙瘩加上深深的皱纹恰好形似老牯牛的屁股;由于剃了光头后长出的一寸多深的花白头发,有一块无一块,活象石头山上点缀着的芭茅;通身没有一处丰腴的地方,就如枯朽的一根柳木,奇形怪状,令人恶心。    

当“一捺”把他介绍给我看时,我们俩都大吃一惊,犯人一见我后拔腿就跑。“一捺”门我,我只字未吐,惊愕的眼神里肯定射出了满负荷愤怒的光泽。“一捺”又去追问逃犯,逃犯双膝一跪,哭丧着说::    

“老弟,你饶了我吧!我……我是你们掌管的仇人……”

“什么仇人不仇人?”“一捺”打断他的话说:“我们都是囚牢里出来,她是个无家可归的叫花子,都要同病相怜才是。过去的恩恩怨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必那么认真!”     “一捺”再一次把逃犯带到矿井上,也没问他与我究竟有什么仇。我也不卑不吭,不跟“—捺”他们说起什么,同时也刁<跟逃犯讲话,擦身而过时,也都装作不认识似的,混混顿顿地过日子。

原来,新来的逃犯是我家乡的大队宋书记。在我逃婚后的第二年,队上扎进了省城下派的知识青年。后来。宋书记是犯强奸女知青罪被判处了10年徒刑。他是前一个夜晚越狱逃出来的,因为不敢回家,就毫无目的地四处流窜夕直至逢上“一捺”后才图得安身。     矿井里采煤,他是外行,加上他年已半百体质差,大伙们便照顾他做井上的活路。他也挺认真,除烧火煮饭外,还主动为矿上估估价,算算帐,堆堆煤,收收场,很少停过手脚。由于他当过多年书记,心计也还好,常常对矿井生活方面提些改进意见,对整个矿井也考虑一些发展规划什么的,与伙伴们谈起来又带点启发性,于是很快就与大家打得火热了。日复一日,大伙儿又都对他有些尊重感了。

我也慢慢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认为他过去虽然作过恶,但抓工作还是有那么一套。从他来矿后逐步使矿井发生的一些变化看,还不是个糊涂官儿。同时,他虽然不敢也的确没有再产生过要对我进行什么恶作剧的行为。按说,他晚上没有也不可能有同我接触的机会,而白天就他和我俩人在井上,我洗衣补裳一完,没其它事儿,他要起邪念也是易于反掌的。而他从没碰过我一回。    

在我一次小产(也怪,在矿井上我只怀这么一次孕,不知怎么小产了)的第二天,他突然不见了。直到井下的伙伴们没等到送午饭都爬上矿井后才发现。大伙儿分散寻找,最后在一片陡石底下找到他。只见他昏倒在那里,右脚在血泊中,手里紧紧地抓着一把什么。“军妞”认识,叫道:“是人参!”原来他是为我而采的,也是为我采人参而摔伤的。     打那以后,他的右腿残废了,走路要用拐杖。我也跟他说话了。在他养伤期间,还一直是我伺候他。我在伺候他期间,他痛哭流泪:又是说自己千错万错,罪该万死,当时不该逼我做儿媳,更不该为逼我做儿媳而想到要强奸我,这一辈子也赔不完在我面前所犯的罪;又是说他强奸女知青是活受冤枉,明明是那位女知青与人通奸怀孕后嫁祸于他的,他刚刚被她拉扯着发生了那么一次事儿;又是说他这辈子看穿了自己,看穿了别人,看破了红尘……     他伤好后,拐着腿照常做井—上的那些活路。因为跟我没什么隔阂了,也常有空就相互聊点什么,反正他没再起什么邪念了。反而他有时还劝我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这种岁月一直持续到我30岁出头时,才被一起偶然的事故冲散:井下塌方埋进了人,余下几个人和我都被意料不到的悲惨吓呆了。这是丁。年代下半叶的一个上午发生的事。     后来,我又知道在这一年中,外面已经发生了一连串的大事.从迷信的角度看,井下那次事故,电是不可避免的,包括一直从心底里真正爱着我的那个“一捺“,也只能再永远在地底去爱我了。    

宋书记自然没有遭难.他在事故发生后要硬着头皮回老家去,说要捉拿要坐牢随政府的便了。他也劝我一道回家去,我说没脸皮回去了。我托他带几万块钱献给家乡修学校,—可后来又退给了我,说我这钱不干净,怕脏坏了学生。    

我气极了,不管政府怎么看我,心一横,将这笔钱请人在塌方的矿井上建起了一座楼阁式的建筑物,古不古新不新,不象亭也不象塔,以示纪念就够了.        

十六、郊外漫游        

我们说着走出会议厅。    

丽丽高兴极了。她驾着车穿越街道,房舍,一会儿在宽敞的柏油路上飞驰,一会儿拐进小巷,在五颜六色的人群中缓行。她不时把手伸出窗外,对偶尔遇见的熟人含笑挥手。、     在海边沙滩上,她刹住车,双手扶着方向盘,把头伏埋在方向盘上侧着脸问我:     “你在想什么?大胡子!”    

我发怔地望着她,习惯地摸了摸腮上的胡桩。我想得太多了;宾馆、改革,波斯、丽丽,以及我失落的钱包……可我没法从哪儿说起。    

“我能摸摸你的胡须吗?”    

我心头猛地颤动了一下,忽又用审视的目光望着她.    

她那双善于顾盼而又特别撩人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两叶柳眉修长修长,细细淡淡的频频抖动,端庄秀气的鼻子色泽红润,鼻翼扇动,樱桃小嘴欲张又合……,     我仍沉默地盯着她,目光明显地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    

“你可知道我在爱你吗?深深地爱你!”她似乎尽丁最大的努力在克制自己,语调平和得近乎乞求。    

我微微地摇着头。    

“我有妻子。”我的语调是颤抖的。    

“我知道。”她不以为然地说:“可是你爰我,这一点我明白.”    

她微微抬起头,把右手从方向盘上移到座垫靠背上,轻轻地拍打着:“我说得不对吗?”她的目光随之锐利地刺入我的胸口,白蛇般的手已经婉蜒到了我跟前。     我木然地坐着.任他一根一根地扯着我的长须。她的倔犟就在重复着这个动作时,裸露无遗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刚刚在办公会上风度翩翩的女经理。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她几乎是在歇斯底里吼叫,随之发动了车子,把喇叭急促地按着.    

"冷静些,丽丽,我在想这种爱的道德依据……"    

“叫你的道德见鬼去吧:”她大吼着:“虚伪1”我只懂得爱与恨,我不想去研究什么下流虚伪的道德,只有爱与恨才是人的本性,只有爱才能超越国度,超越政治,超越经济,超越环境,超越时间、空间……为什么非要人为地把虚伪的道德搬出来阻隔呢!”     我完全没法接受她的这种偏激偏理.我忽然想到尼悉的一句名言:和女人打交道别忘了带上鞭子。    

“好鸭让你的道德显灵吧!”她恶恨恨地咬了一口,车子随之猛窜起来,朝汹涌的舔着海浪的绿色的海的方向驶去……    

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把车子抬起来又抛下去。海在前方庄严地呼啸,我预感到一场人为的险象即将降临,她机战地抢过方向盘,车子呈S状疯跑了一阵后,急速地刹住。     她猛然抱住我,把头重重地埋在我怀里:    

“我要杀死你,杀死你!……”    

我捉住她两只柔软的胳膊,任她的头胡乱地在我的胸前、膝盖上碰撞.她使劲地把手挣夺出来,干脆从她的座位上躬起身,肆无忌惮地把整个身子压在我身上,她为车子太矮太窄太不好舒展而急得流出泪来。    

几分钟后,她头发蓬松地抛撒在肩上,泪眼朦胧两颊血红地抬起头。她从容地把一络头发理在耳后,然后在座位上坐定.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丰满的身躯沉重地靠在墙一般的靠背上。    

半响,她点着了一支烟,急速地吸了几口后问我:吓着你了吗?”    

我微微笑了笑。    

"真对不起,我刚才是发疯,有时候,心里憋得慌,真想找个人发泄!”.

"我就给你做个出气筒吧。”    

她斜睨了我一眼,把烟塞在我嘴上:“洗澡吧?我都流汗了.”    

"回去吧?”我说,

“答应我,刚才发生的事不告诉别人.”

我点点头。

“也不写进你的小说。”

我望着她笑,把一口烟喷在她脸上.

“还有”,她的双眸直射向我的眼睛:“今天下午,我俩一齐洗澡.”

“哪儿洗?”

“在我家呀,或者说我们的家。你帮我搓背……好吗?”

我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脸上又恢复了惯有的任信,那钩子般幽幽的目光,不见我点头是不会收回去的。

我终于将头点了一点。

她把右手箭矢般地伸到我跟前。

“干么,”

“拉钩!”

我只得与他同时伸出了小指头。

她朝我吐了吐舌,那舌信子般的舌头伸出又急速地蜷回,脸上即刻泛起一片潮红,羞涩与期冀溢满了那浅浅的酒窝.

车子在乎坦的路上飞速疾驰,她忽然哼起了一支我不太熟悉的小曲……





十七、紧急电话

午睡刚刚醒来,丽丽就同波斯一起来到了我的床前:“快起来呀,懒虫!”她穿着睡裙,赤着脚在地毯上踩出两柱白色的光明。

我在床上伸了个獭腰,然后又夸张地打起鼾来。

“波斯,拖他起来!”

波斯一步跳上床,我吓得连忙伸出双手制止,随着一骨碌起了床,这副十足的狼狈相,惹得丽丽格格发笑.

“走哇!”她用脚轻轻在我的头上碰了一下,“拉过钩的。”

我乖乖地应允了。

这是间阔气的双人浴室:硕大宽敞的瓷浴缸足能容纳两个人同时洗澡,白色的浴缸边沿上镀着一层绿,浴缸顶上还有四只喷水器,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旨,再拧开喷水器,雾一样细小的水线散在身上,象热雨浇身。

丽丽把波斯弄走后,三下两下扒了睡裙,只贴肉粘着粉红三点式服装,轻盈地跨进了浴缸。她把头枕在缸沿上,乌黑的瀑布顺着浴缸流淌。我不习惯在异性面前赤身裸体,迟迟不敢向她靠近.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使劲一拉,我全身这一下沉重地砸在她身上,溅起的水花漫延了一地,在瓷砖地面上肆无忌惮地流。

如果我是画家,我一定会如实地勾画出这幅镜头:丽丽侧躺在水中,一只手弯曲地放在浴缸上枕着头,——只手欣长地放在弯曲的大腿上,圆润的身子在腰部突然回下,从臀部又突然凸起,某种部位由于受到挤压而显得有什么要溢出来。她紧闭着双眼,象一幅正在酣睡的美人图。

我不敢功惮地静静端坐在另一头。我怕我的哪一个微个的动作把她惊醒,破坏了这种静态美。我发观她睡着的时候比醒着时更迷人。在这时她不会有恶作剧,不去叫人难堪,不会凌驾于人,当然也就没有了那砷任性夹杂着的天真稚气.

在她的眼丑,我好象是个没有血肉的男子。任她的冲动租一时心血来潮,她象捏面粉般地把我捏成她:希望的人儿。我觉得她在波斯面前还有些预忌夕而在我跟前,她却把一切袒露出来,连同她的心……

我正在胡乱地想着,她突然蜷曲地爬起,疯狂地扑向我,双手象两条蛇一样包围过来,将我狠狠缠住,颤抖的嘴唇贴近地靠着我的嘴唇,我也下了狠心一闭眼,把胡茬密布的嘴唇也无所顾忌地送给了她。

她微微合起双眼,等待着我的进攻。

就在我的朗茬触到她那颤动的唇时,我停止了前进.

她仍然等待着。

我也耐心地等待着.

半响,她睁开圆圆的双眼,狠命地对着我的腰部一拳:

“你调戏人!”

我笑了.紧接着,我死劲地搂住了她.她软绵绵地倒在我怀中,我开始在她的身上溶化,同时在她的身上升华……

突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

“别管它:”她使劲拽着我,深怕我离开她的体面。

我转眸盯了就在浴缸前壁柜边上的电话机一眼:“你怎么到处都装有电话?”

“有时事情紧急呀!”

电话仍响个不停。

她极不情愿地跨出浴缸。

“是我。嗯?哪个调查团?谁?徐部长?……还有谁?许局长……好,半小时后,我—定赶到。”

她神气武扬地挂了电括。

“啊哈!又一新成果!”她高兴得眉飞色舞,操起浴巾裹在身上胡乱地擦着。

“什么成果?”我好奇地问。

“共产党干共产党:”她在我跟前将食指和大拇指一滑,打了个漂亮的响指.

“共产党怎么干共产党?”我迷惑不解。

“嗯哼,”她轻巧地把小嘴一抿,扭头对我说:“徐部长,市委组织部的,中共高级干部,听清吗?叫我把他塞垮了。这不,省纪委来了调查团,专查他的经济问题.”

“你塞了他多少东西?”

“单现金就是6万元。

“5万!”

“不信?”她轻蔑地一笑:“如今这些宫爷,口味大着嘿:老娘不塞垮他几个,谁知道厉害?成天就是钱、钱、钱!老娘看他们要那些钱干什么?什么党性啦原则啦只要有 钱都可以出卖。等老娘家底再一厚实,非成立一个这么公司专门对付他们不可!”

“你这不是拉人下水吗?”

“共产党打得下江山,就抗不住腐蚀吗?不是有过南京路上好八连吗?有过雷锋。王杰、焦裕禄吗?如今都绝代了!说我拉他们下水,我还叫他们吃屎呢!”

我望着跟前这个非常激动的赤裸的女人,莫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会跳舞吗?到高级舞厅里跳?”

“低级舞厅我也挪不动脚步一一从没跳过。”

“那好,”她临走时匆匆地说:“记住,今晚我俩一起睡!”



十八、夜阑人静

波斯每天早晨吃2斤蛋糕喝1斤牛奶,中午吃3斤猪肝,晚上吃4斤牛排。它一天的生活费定额30至40元。我看着它用一只前掌指着嵌在玻璃板底下的一张纸条,是主人丽 丽对它一周的生活安排表,便想到与这个极通人性的动物聊起闲来。

丽丽直到晚上9点以后才回来。一进门,她就直冲我发牢骚:“这帮贪官自已犯罪不打紧,还要我赔着熬夜!”

"你怎么随便向国家干部赠送钱财呢?难道你就没有罪?”我反驳她说。     "这宾馆哪个部门管?”我又问她.

“丽丽部门。”她边更衣边说:“何丽丽所有,懂吗?

作家先生,都了解这么久了,你是怎么体验生活的?你是怎样分析问题的?”

"你个人的?”我瞪傻了眼

"怎么,想没收吗?”她又在镜边拢着头发:“我巴不得呢!忙死我了。哪一天下个文件归国家所有,我就彻底解脱了!”她离开镜面一屁股蹲到沙发上:“给我杯可乐,冰箱内。”

“人家爬上个部长、局长多不容易,叫你轻而易举地一下子轰倒了,可惜啊!”我的语调中多少带些婉惜,说着,递给了她一杯可乐。

“哼!你又来了。知道吗?如今办事不留下买路钱能走得通。”

宾馆一年盈利多少?”

"每月10万元以上。”    

“10万?”怪不得我丢了钱包她无所谓。“你可以改行办一个贿赂公司了。”我挖苦她说。     “假如官老爷还是现在这种派头,我也不会怕丑的。下步打算如何?”     "  

“不知道。”她微微耸了耸肩,“我只知道今晚你答应跟我一起睡觉。”她站起来,两眼直直地对准我两眼说.

只有这时,她的目光才是阴郁的,声调才是悲凄的。

她沉溺在往事的回忆中……

良久,她突然笑着说:“命运,我相信命运,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近些天,我正拜倒在香港心理学家陈重言先生的著作下。他说,象我这种属性的人,其性格及运势是:

一、温柔而健美,处事细心,理事井然,注意礼节,义气慎厚,人情好,重义气;

二、对某件事考虑之后,不会轻率从事,但有时会过份慎重,耽误时机;

三、对人和事小心,干事费心、费时,有时也不加考虑,养成寡断习惯,做事不彻底;

四、具有研究性,有毅力,有恒心,可得一具之长,富贵享受无边:

五、表面上看是个温柔人,但做事会坚持已见,心情暴燥,而有反抗力量;

六、:为人处世厚道,在异性双方都有好感,温柔和顺;

七、喜欢安定生活,有时为了发泄,往往会做出使人讨厌的事来;

八、防卫本领强,危机蛇顶知能力很高明、敏感;

九、男女都有性的倾向,但男性喜求母性爱;

十、容易变换工作和住所,往往外地发展的机会较多:

十一,对色性的愿望较大,但多愁,善动感情,可是比较消极。

大胡于,你喜欢我吗?”她说着,双手又调皮地勾住了我的脖子。

我横抱起她)轻轻地将她放倒在席梦思上,她吃惊地望着我:“你同意了?”

我伸手关了床头灯。

她忽又把灯按亮,粉红色的光线又漫遍满屋:“我喜欢看你的胡茬。”

粉红灯光下,俯视着这位乖戾的任信的经历了命运坎坷的女人,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意……

是的,我决意要写她.虽然她有许多缺点,但我也难以找出她有什么、罪过,纵然有,也是值得写出来的。

下定到海南的决心看好!要不,我见不到丽丽.那么,这又该是我一生中多么大的遗憾啊!

高度兴奋的晚上,我的脑际里没有隐去这样一种意识:要写她、写她、写她啊一一女人魂!



    尾声

我一连在丽丽宾馆住了近半个月。其中一天,一人看来跟我差不多年龄而风度十足的男子汉找到宾馆来,要服务员带到总经理办公室,与丽丽交谈了好一阵子。然后,丽丽把他带出来向我介绍:

“他就是何文君!”

我吃了不小一惊.

未了,丽丽又告诉我,何文君前两年已与妻子离了婚,孩子判给了女方。他打算一辈子不结婚,就在医学上钻研点新道道出来,可他突然在一家报纸上看到宣传丽丽宾馆的事迹后,便弃医辞职来寻找她。她明确地告诉了他:想成婚万万不可能,想在宾馆就职,可以因人设个医术室,让他继续从医,他也就心甘情愿地留在宾馆了。

丽丽在送我回家的火车站站台上,哭成了个泪人儿.她告诉我说,她一生从来没有主动地爱过谁,对我的钟情,的确是头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上车后,从窗前看见她带着泪向我招手,坚硬的男子心波摧垮了,两粒发亮的泪珠从我两只眼眶里涌了出来……









1989年7月中旬定稿于咸宁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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