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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疯狂》 三十一、劫中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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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澳洲彩虹鹦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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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2-15 周五, 下午4:27    标题: [连载]《疯狂》 三十一、劫中有幸 引用回复

三十一、劫中有幸

119
你说你是侥幸命。刚来人世时,全支队的叔伯阿姨都叫你报春花,宠作小天使。后来是人人钦慕的聪明公主。再后来,父母相继摔跤掉价,你并没有;人缘极好的姨和威望极高的姨父把你接过去护着、娇着、惯着,温暖着你那颗时袭寒流的心,你仍是掌上明珠。
而如今,劫难中,你也独幸运。

已处集监中,你伤了那万恶之首胡际炳,被送押刑讯室来,得到的报复也不过悬梁一个时辰。又不似对别的女人,没揪吊你的头发;吊手也不反剪着吊,手腕是扎着了,绳却通过手心,而且双手分扎;只要有兴致,满可以交互握绳爬绳竿,或抓紧绳作引体向上;累了,两脚垂下,脚尖尖还能触及地头,恰好容你倚懒卖懒休息片刻;兴头上来时,你还可学学跳芭蕾,或急旋慢转地运动运动。你也真如此轮番做,以遣烦遣闷遣瘀心。到后头,头晕目眩,浑身麻痹时,已经解了下来。

这不过际昌为糊人眼而做的假吊刑。可竺韵直到事过好久才知这真情。当时可没这么理解。那刻她只有恨,恨所有人,恨这个颠倒黑白的人间世界,恨这段指驴为马的时间,恨这蛮不讲理专诬枉好人、强加给她屈辱与痛苦、极大地伤害了她的家乡竹园,恨所有一切!

窗缝开始发白,轮廓渐渐清晰。她斜倚板壁,席地而坐,眼大睁着,却如盲人。脑海里一时是张白纸,一时又成了架乱翻乱转的风车,那轮转着的风页上,叠印着近日来的事事情情。她想理理清楚,可是,剪剪不断,理理更乱。
那个时代驯养成的习惯心理:认为一切都能寻根问底,各种物事现象,都要追索其过去未来,都能套上“因为……所以……”的轭头。尤其人的行止,七情六欲,哪怕一个小小的本能动作,下意识——根本不承认本能与下意识的合法存在——都起依着清醒与缜密的预设,有其思想基础。一句话,全属有意而为;绝对没有梦幻、玩笑、偶然突发的灵感闪念,等等。

她是那时代中人,不会不烙上那时代心理烙印。她求条分缕析地思考出个为什么。
她自始至终自认相当成熟了,实在只算得带着天真浪漫之无知乳稚的自我恭维。
猜悟际炳的自作多情,她有些臊红,更多是高傲的鄙笑;回想竟能识破际炳的奸诈,她好生自鸣得意;一忆及那“引蛇出洞”使之本相毕露的成功,放胆大闹一场的勇敢,她甚至自诩英雄了。解气解恨之外,多少有点悔当时心太软:桌上他砸出吓人的手枪,自己又不是不会使,怎就没抓过来给他一梭子完事?再有,那把雪亮的匕首,几乎就在手边,只要抄起来送他那么一下……!

可是心马上栗栗揪紧,觉得自己可怕可笑:孩子气!难道真还在十年前巷弄里闹玩斗架,惹得火了,张口就咬,伸手就掐?当际炳那缠满了白布的头影晃过脑海,不觉还油然生出些自疚。扁大个早前毕竟是善待过自己的啊!况且,平日连看杀鸡滴血都会晕倒,听到要杀猪,必远远避开,怎么这一天两夜过来,就动起伤人杀人念头来了?她惶惑莫解。也始终找不出原因,或者不敢亮出那原因。
打了人就犯了法,就该受惩罚,她不怨。但往后会怎么样,把她送县公安局拘留?那,那,“老公安”姨父们准会难过得死……

于是,她宁愿给关在竹园,希求就在这坐治安拘留。
她心里从不承认自己属被集监的对象,又非面对现实不可。回到眼前,当借熹微的晨光,认出身所处及周围物件时,几乎吓昏过去!
刑讯室,她给羁押在刑讯室!伴着的是,木枷、杠子、千斤锁,土老虎凳,打人竹片、竹鞭,带了血的篾条,烙铁,铁或木打棍,粗细铁丝、麻线、棕索……,全一套捆绑吊打的整人刑具!

对面的墙角倒着担水桶,几只小耗子吱吱啾啾地在桶周围游窜,在寻食么?时不时相互撕咬争夺一番,追赶一顿。手下,身后,屁股底,灰霉厚积的地面与尘扑扑的墙壁,地虱、千足虫之类,牵线地蜒来爬往。想必由它们翻出的那股浓重的霉气,掺合着刺鼻的汗臭与血腥,弥漫了空际。
她猛觉一阵恶心,浑身一震,蹦地站起,同时就不住地拍,扫,扯抻全身。
可脸一抬又撞着了蛛网!好讨厌哟,定睛一看,有只又黑又大的蜘蛛在上头牵丝挂缕,张张罗罗忙个不停;那派头得意得旁若无人、目空一切!

也许母女间确有心灵感应。一闻到血腥,她就断定:是母亲刚刚在此受过折磨。而那难耐的汗臭当然是折磨人的恶魔挥洒的了。她无心猜测那恶魔是些谁谁,但一想到其中有于际昌,心就痛,痛得冒火——他竟还是不明是非忘恩负义的角色!
心不由己,开始猜测:接在母亲之后,女儿将享受哪些酷刑?边想,不由一口口倒抽冷气;继而浑身乱打战战,任怎么狠地自责自骂,或故作轻松地自我取笑:“竺韵怕死鬼!没出息!”也没法镇下心口的怦怦乱跳。于是尽量把想象推到学校时节。仿佛第一次参加隆重的联欢会,要上台演出,第一个节目就是自我朗诵那怎么改也没改得如意的习作,幕已报过,幕启一刻那份紧张与悸栗。

这一刻不愿承认也得认账,心里好怕好怕……
果然来了。乒乓!门给重重推开,好凶!是牛癞头,乜斜着一双牛眼,朝栗栗怵悚的她狂吠。
“味道不错吧?”骂出个好脏的词,“死到临头还撒野放泼,依老子的性子,就叫一排人来开你的苞!”见对方睬都不睬,可能也觉无趣,要么是因某种顾惮,那淫邪的眼神有些敛缩,转了口:

“哼,不怕饿死就莫吃!随你便。她妈我是没那份耐心来哄。——听着,管你吃不吃,反省得抓紧,到时不合要求,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脚一勾带拢门,“咔嚓”锁上,走了。
屋里,霉灰厚铺的地头,留下个碗,碗里插着双筷子。算是给她送早饭来。
门窗堵的严严实实,纵然阴暗,绝不阴凉。闷憋。蒸腾的汗臭、血腥,搅和着霉味,薰得人几乎要窒息。竺韵仿效恶魔们堵门窗样地堵实自己的口鼻,要不就贴着门缝去换气呼吸。

或许这一角已是永夜,蚊子无时无刻不在逞威风,向她的赤脚、裸臂、脖颈和脸额,以及身上其它能钻到的部位,无所顾忌地勇猛进攻。着力叮咬,贪婪吸吮。隔着一层两层布,也有本事将嘴筒穿透;比如在前胸,一叮就奇痒难当。真要把那两层厚实的奶箍子松下来搔个够。
想想还有点怨妈,都什么时代了,还硬教她箍;那紧绷绷地,不也同裹小脚一样影响发育吗!可妈笑责:“总是没长大孩子般不懂事,十六七时不加箍,任它发,哪像窈窕淑女!”“明英姐为什么就不,像她们那样自然自在长起有什么不好!”“你读书的女孩子,不怕人笑大奶婆不漂亮吗?”

……想不到妈脑壳里也还装有这么些!……
不由她学平日,漫无边际地推想开去,籍以超脱身所处的苦窘。蚊子并不纯喝了血便罢,还故意在你耳际、眉梢、鼻尖、胸前腋下,在你的周遭嗡嗡嗡乱扇翅翼,肆行骚扰!竺韵受不了这恶毒的拨弄。她着恼,躁急,恨声骂道:我受苦受罪遭煎熬,你不给安抚、不施慰籍也算了,反而横加戏谑,再添作弄;助纣为虐,太可恶了!因而也学样,毫不留情,狠心给一顿猛抓猛拍。登时弄得满手心红绯绯。她望着,好可惜:这红殷殷的本是自己鲜血,但经它们吸去,纵然还没消化,也没用了!——丢了多少,怕至少一个毫升?

要吃一口吧?该吃一口。呼吸没停,心脏仍跳,血尚在流,生命之火没熄,总不可自己饿坏自己。肚子里咕咕乱叫,肠胃都在翻动。饿,饿得虚汗层层。两天一晚过去。不就只在那黑了良心的家伙哄劝下动过一下筷子!
竺韵边默神,也去睬睬那碗。一个喂猫小碗,浅浅地装着些饭。横搁竖放地,面上有几块泡酸茄子。这就是牢饭,每天六两定量;两餐也好,三餐也罢,一式二两。“你跳皮?就送去吃二两米!”常听干部吓唬社员,大人吓自己顽皮不听话的孩子;如今也应验在她身上。

好冤!心酸酸地,觉得委屈。如果说,在家里她常会对母亲闹闹小性子,而在外头,在学校和其后的生产队、水库工地,并没谁说过她不老实驯顺呀,还都表扬她听话、识大体、安分守纪的。
辘辘饥肠不容她径自感伤,嗅到那泡酸茄子味,也催动了胃口,她很性急地端起碗,抓住筷子就朝口里扒。可一听那响,眉立刻皱了。
——天哪,这哪是人能吃的饭!粗糠,谷嘴子,细砂粒……牙床稍磨动,怕就要憷透骨髓去!
竺韵怏怏然,扣到唇边的碗成了竹吸,吸紧那筷头,再不给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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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2-15 周五, 下午4:34    标题: 引用回复

120
——生活中有阳光、鲜花,但也常掺和阴霾。唯独喜欢香与甜吗!子弹击发、炮弹炸裂的硝烟也香,那刚磨开的刺刀锋刃也是甜的。和风习习竹影袅摇中的笑语欢声是生活,荒漠浩瀚茕茕跋涉的孤默也是生活。生命于人,本分在苦:辛苦地追寻,艰苦地创拓;苦苦地期待,痛苦地忍受……。然而只要不放弃希望,心中就有盏明灯,精神就充实;只要理想不废,总会鼓起勇气,树起信心,永葆健劲。古往今来,志者所以能称为志者,就在于能坦然面对、豁然正视人生的波折,以非凡的毅力与意志,接受考验,经受磨劫……。

这是爸给妈的一封信中的一段。那阵的妈以它为安慰,为宽解,为劝勉;十岁的小竺韵也背下了它,以为训导,激励,鞭策。此刻,它一下子从心底跃出,悬显脑屏,她咀嚼,品味,骤然得到了一股力量,有点振作。她继续往下背。
——冤了屈了。谁说不是!难受也在所难免。但可流泪、可流血,绝不可颓废消沉,尤其不要抱怨生恨。记住你接受并皈依了的信仰。信念坚定,理想和希望就永在。把一切挫折当作特殊的磨砺吧!我常常聊以自安自慰。

“那么我呢?……”她立刻再度端上饭,下决心吃。然而不管怎么努力,也只嚼下了那几片酸茄子。
心里仿佛有炉火在熊熊燃烧,烧的躁热难耐。喉干舌枯口焦焦,又苦又涩。酸纵然逗起了胃口,但胃口纯然不知味是何物。

阳光从细细的窗缝挤进,照出屋角及被拆除天花板后的木桁间漫空垂挂的灰布尘铺的蛛网,照出恶口大张的大枷、缄然虎威的土老虎凳,还有幽光闪亮的水桶,因水湿平滑了而反光晶亮的一块两块地面。眼一眨,幻成了高高的围墙,墙头交织的电网,四角的碉楼、黑洞洞的枪眼,枪眼下被填平了的渗水洼;最后,全叠印成一个大大的“水”字,眼前是水的清清涟漪,耳际一片声的淅沥沥水注,满心里清泠泠的水诱得馋人。

她干得太狠,渴得太难。在这伏暑,不安顿用水还罢,连饮水也不给,这种渴刑!
“两个天窗出气,一眼小孔伸头”,谁在吟哦?老大哥?江姐?龙光华?还是刘思扬孙明霞?……是、是……你荒唐,你糊涂!——她浑身大震,心头又生战栗:

竟把杀人魔窟渣滓洞同这人民公社的竹园大队部扯在一堆、幻为一体,岂不知这乃截然不同的两个社会中的两个地方?况且你,你能同江姐、同孙明霞相比?尽管心下直拿她们做榜样,但你学的什么?难道在社会主义的今天去仿效她们那‘竹签子是竹做的,革命者的意志是钢铁’的囚执精神、那坐穿牢底的大无畏气概?!

而且她实是爱竹园的。打心底爱,爱这里满村葱茏的水边翠竹,爱水边翠竹给竹园妆点的淡雅清丽,更爱翠竹带给竹园的超凡脱俗的清幽宁静飘逸空灵。自从妈回到竹园,每到星期天,在县城读书的她必缠着姨父用自行车送,后来是自己骑来,除了相伴母亲,更因为思恋这父亲指给她的家乡地。

依山傍水,山环水绕。淌过全村巷弄和家户园圃的清渠,同着水上水下影映相接的翠竹、同着四季悠香吐艳的园篱,把空气滤得那么洁净,从来清爽滋润。满村平滑得光映照人的青石板铺路、墁沟,青石条砌阶、砌岸,每天都被素有洁癖的竹园人随时随处戽水冲洗爽洁,一尘不沾。清晨的鸟啾,中午的蝉唱,入夜的草虫叽唧蛙鼓呱咕、水流淙淙,偶尔几声犊嗲犬咬,定时数道鸡啼鸭嘈……有声胜似无声,把竹园妆点得超然世外般幽静。

此外,整个竹园简直就是个民间绘画和雕塑艺术展馆。那座座门楼、条条亭廓,那牌坊,那屋檐底,那山墙头,那屋里窗棂、回廊、隔扇、拱棚、门楣挑桁出梁,彩绘的,石兰勾线的,木雕,竹刻,石雕,砖刻,甚至每个檐头瓦档,若天然设就,自在生成,塑形塑意,向你讲述着远古,引你追怀着悠邃。一个个故事:孔孟授徒,观音济世、岁寒三友,桃源结义,甚至西厢红楼长生殿;而最详尽最生动活化的,是风飘雨摇的湘妃竹。你在其中流连,徜徉、陶醉、痴迷,悠悠思古,于是就忘了现时,超脱了苦恼。那满村翠黛和着碧水,释出温润的清氛,抚平你心灵的创痕,融消你心头的痛积。你自小养成洁癖。或若领受先辈遗传习惯的缘故,你爱洗爱换,厌尘厌灰。竹园比县城更体知你,你在这不只找到个无言的知己,你更溶化其中。这里仿佛是一个特意为你编织的梦界。你可以对着一穗飘荡的芦花、一片翠叶尖头悬着或托着的一颗莹露、一翎蜻蜓或蝴蝶翻飞、一幔清波和清波底下漫漫悠悠的兰天白云、白云中翔掠的翠鸟、一串摇头摆尾的游鱼……,凝视半日,站在一组雕镂或绘画前,听那无声的叙说,经日不醒。……

然而人生终究离不开人间烟火,现实总能强迫你回头与它面对,它绝不管你是否厌恶,是否无奈,它坚持施展它的法术。你逃入梦,梦究有醒,一醒过,就躲不开。

太阳强烈地烘烤着屋顶,屋顶怕要冒烟了。人恰如蹲在个大火笼。让灼热裹紧着,你想挪窝也不敢。无处不是火。平时,早上起床来第一件事就是冲澡,每天至少三四道。而现在,一连几天,连水都沾不到;衣裳让汗渍浆的又糙又涩,箍得浑身没一处自在。这时你方知,包围你的汗臭,原是自身发出,难怪始终不消散,不淡化,避不开。你想想,真好哭、要大哭一场……

窗缝卡进一豆小甲虫,想必也怕这阴暗世界的阴沉闷憋。它和她哪知,与戏台底的灰牢相比,这里已算得光明的天堂了。也如她初进来焦躁得不行,那虫儿一过来也嗡嗡乱窜,碰得四壁哒哒直响。要找路回去吗?可别撞到那张厚厚的蛛网哟。但是,她的担心很快就成真。——它给那网粘住,卟,卟卟!翅膀越拍越展不开,脚越踩越绞作团,一会儿就缠的没法稍动。

网牵动了很宽的范围。不一刻,那只贼亮贼亮的黑蜘蛛就向它蜒来了,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生灵眼看要化作别人口中食。她都急坏了。赶忙去救,然而桁高人矮,伸手够不着网子,也怕一触招来蓬蓬灰尘。她找凳子垫脚。老虎凳搬不动;找长竿子挑,没有;于是拼力纵跳,求伸手去触救下那甲虫。忙的满头大汗,还是不行。呆楞片刻,灵机一动,抓起鞭子,远远站开,往那一甩,呼卟!蛛网破,蜘蛛坠,尘在那边落,呜!甲虫借势挣脱、腾起,得救了!五色的翅冀,闪光的背壳、灵巧的纤足,好像浑身都在歌唱欢呼!

它似乎也知是她救的它,为搭谢救命之恩,绕着她圈圈盘旋,悠起清风线线。后来还落到她肘上,亲亲昵昵地吻啊吻。她小心地托来手心,放归窗缝边。可是好像它也有情感,留恋她,愿与伴,常慰慰孤郁的她;抑或先头挣命急懵,此刻犹神志不清,它老是沿着窗缝爬来爬去,就是不往外钻;还几番起势,要飞返屋央。有气有恼,更疼更怜。她再度捉住它,小心翼翼地硬塞进窗缝;簌、簌、簌,它过去了;爬一爬,抖开翅膀张几张,卟!终于飞走。远了,远了!她望着,心头没来由升起丝惆怅;惘惘怏怏,但由衷祈祷:

“飞吧,你该飞走的。你应属于外面的地旷天高,属于那自由自在的世界。”
剥,剥剥!显然是只鸟落在了窗棂,在啄食木蠹。竺韵屏息谛听,听得入迷。

我坐在阴暗的牢房里面,
一只在幽禁中成长的幼鹰和我郁郁作伴。
……
我们原是自由的鸟儿,飞去吧——
飞到乌云后面的明媚的山峦,
飞到那里,到那兰色的海隅,
只有风在狂舞,……还有你作伴!

淙淙潺潺的溪、清清澈澈的流,郁郁葱葱的竹林,醉薰薰的风;五色班斓的竹雉,拖着长尾掠过,活泼调皮的八哥,婉转动听地叽啾。青苔绿藓铺满的石径,点缀遍星点花蕾,盘曲于溪旁崖底;山果垂坠的蓬柯,罩在路当头……
“普希金啊,莫把我的竹园,我的忍苦冲、圣后峰、我的日出岭……,拖进你的囚居之乡,我要抗议的!”竺韵悻悻,突兀心头大慌乱:
“抗议?此刻你不正身陷囹圄吗!”

幻影随之破碎,再没了高空流云,潇水漾波,斑竹的清韵悠回;没了兴致,没精打彩,她离开了那能略窥外世的窗缝。
可能墙外卷起阵旋风,箫箫竹嘘顿作飒飒潮泛;屋顶上沙沙若雨,那是风弄竹梢拂扫瓦面。小鸟受了惊,卟地飞走。随而从空中送来它清脆欢畅的歌喉,好快活哟!

嚯嗦嚯嗦,呼噜哗啦,卟哩啪哒……大自然的奏鸣是纯情天然的大写意,不矫揉造作,没丝毫雕饰。或粗犷豪放、或深沉凝重;有轻舒畅爽,有柔婉低回,有奔放,有缠绵。余音袅袅,深幽而致远;慷慨铿锵,雄浑而磅礴。它乃高山流水之天籁地窍之情音!她常时偏好于绵细悠长,凄婉低回,她也向往宽广、悠扬,轻松活泼、优美抒情,但那只锁在梦,绝不敢向现实奢望这一享受。

雨点轻柔而均匀地洒落在树叶上……,夜莺啼叫得像一只清脆的银铃,它歌唱得如醉如痴。……天哪,天空啊,云彩啊,以及整 个生命的美,不只存在于佛龙克,用得着我来同它告别?它们会跟着我走的。不论我到哪儿,只要我活着,天空,云彩,和生命 的美,会跟我同在。

见鬼!——竺韵凄然苦笑,今天是怎么啦,联想到的全是坐牢及坐牢人!……由罗莎。卢森堡,这刻强迫自己跳出牢圈,去忆高尔基的《在人间》,忆电影《在人间》的结幕语,忆看电影《在人间》那时节的生活。想的那么多,那么驳杂,奇怪在又都如昨日方才经历,十分透明。
也有那么一缕没握准握稳。是关于什么?她搜寻着。脑屏上终于显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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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2-15 周五, 下午4:36    标题: 引用回复

121
尽管也在年轻,父亲在孩子眼里都是老练万能之神,是高大无朋的偶象。竺韵打开记忆册页,回到十年前。父亲是一副沉郁地思索着的面孔,也慈和宽厚,也严厉苛刻。
十年来,凭着给她的信继续构塑,父亲已是个无处不去无所不能的神灵,伟岸精明,无有伦比。而此刻,由朦胧渐次清晰,仿佛已站到了眼前的爸,一对炯炯有神的眼嵌在深陷的眼窝,正释放着智慧之光。他是巨人,在荆棘丛生、疮痍满目的旷野、荒原,顽强地行进着;坚毅不拔,百折不回,从容不迫,勇往直前,挤开身外的烟霾;像流星,燃烧自己,接下九天太阳的光明;——不!他本人就是颗光热无比的恒星……

父亲身后紧随着一个英气勃勃的小后生。是谁?她用心辩认:似曾相识,那是在梦境同处过,这时紧想也想不起来究竟见没见过。只觉他机灵,活泼,热情奔放;还是个孩子,一脸的天真与丫稚的乳臭,顽皮起来很顽劣,得听她这当姐姐(可能是聪明漂亮的妹妹吧?但这么一想脸就有点发烧)的严厉地管教管教。曾是同学,父亲在信中透露。那么是中学的?小学的?城里深巷窄弄的油头粉面油嘴滑舌?山野村屋的粗朴鲁莽憨厚木呐?
“但愿这声音以学生时代的明朗的回忆,照耀你的囚居!”

嗨,还真会贴切地安慰人!他并不顽劣。斯文,谦和,善解人意,格外体贴。他崇敬父亲,忠实地追随,周细地照顾;那么招父亲喜爱,几乎每信都用一长段话夸他,除了让我意识到在那里有一个学业上的竞赛对手外,是不是还另有深意……?
她突然蒙了脸,低了头,羞的脸颊耳根脖子都烘热,仿佛不小心抖露了心秘,让好心的众人一览无余,听着赞许的评说,且甜蜜,且害臊。
就这一低头,目光重新触及大张口的木枷,锈蚀剥落的烙铁,带血的篾条、铁丝,带血的竹片竹钉,狼牙槌,吊人架,心猛地揪缩,怕得发抖!

可同时也生纳闷:一大早来吼过叫好好反省、马上要审她的牛生,怎一整天过去也没再露露面?那些家伙究竟在酝酿什么花招?
她也是过后好久方知,在这诸多遭际不幸的同时,她又一次投机到幸运——
湘妃情,万古延绵;湘妃竹下都望湘妃再世生。神魂不无颠倒的际炳忘怀不下往昔的韵宝宝妹,不仅原谅了她莽撞伤他的“过失”、宽恕了她幼稚无知的“反革命犯罪”,而且利用他的特权特势,很巧妙地保护着她。男之於女,若情至痴迷,那爱与恨便会显得神秘玄妙,总那么神奇地支配着一个个心灵,不管其善恶;左右着一时时行为,不计其美丑;产生出一串串不可思议的情况,难究其正误对错。不必去翻影响历史的正史料,也不必去寻动情感人的诗歌戏曲传奇,只须回看本书的牛生之於明英;在恨他时,能无喟叹感动些些?

因而她能平平静静地在刑具包围中继续做自己的梦,用醒中梦逃开刑具的吓迫。
夜来了,屋里变得更暗。门外,过往的狐行狗步渐渐稀落,消隐,似乎阒无一息。给嘈闹皮了,偶得清静,反而不习惯。耳根依然哄哄幻响,跟着晃出问号:这是第几夜了?勾着手指教,一、二、三!还将过多少个?是集监,并非明文规定的治安拘留,怕这种日夜会没完没了?

前厅,灰牢?谁在轻声传唤母亲。她听得很真切,不是心灵系挂产生的幻觉,心不由好痛。妈,原来你也给下了灰牢!你是代女儿遭罪吗?半夜三更地传你出来,又将给你吃怎样的苦头……?
跟着这思绪,那泪啊,双双涌,不断线;抽抽噎噎,差点儿哭出声。
其实外头刚落黑,是际昌把白玉起上灰牢,安顿在化妆间,试图救她母女那刻。从没过体验,孤独,恐惧,初初品尝,确是度日如年。她的整个心思都放在侦听与猜测外头,借以排遣内心的忧惧。

同时确也牵挂着娘。她求拜心目中的菩萨保佑娘。没听到刑拷逼问,也没听出威胁哄诱。好一阵过去,户外是风声雨声山洪声充斥着的世界。
时不时来一道电闪,即亮即灭。听不到妈妈,脑海里蓦地挤进个“鬼”字。这阴森神秘的祠堂后院,旧时用於存放寿器及择日待葬的丧棺。自回到竹园,热天的屋场凉风习习中,冷天的柴炭烘燃的融融火圹边,人们讲古,十有八九往“鬼”字上牵;一牵上,自自然然扯到这祠堂后院。立时,那热咳冷哼的颤巍巍胡子老者,那披头散发的成精女怪、冤魂怨鬼,青面獠牙、血盆大口、铜铃眼、狮子鼻的魑魅魍魉,有毛糊糊手脚、又瘦又长又尖又利指甲一抓就十个血洞爪子的妖魔幽灵,红毛绿皮瞬息幻变其脸孔身形的散蜮零魄……,俨然都以这中为室以居;每到黄昏日落,公鸡进埘,夜幕垂合,就牵线地进出活动,抓替身吓人害人、报冤报怨、弄邪除奸。影遍村落、后山,行无定止。

那时一听到就怕得先要钻进妈怀;上床睡时,还得赖妈抱着。可这一刻,独个儿坐在这鬼窟,竟没一丝一毫的恐鬼感,你说怪不怪?
心绪给伤悲、哀怨与仇恨交相占着,想到鬼,首先是那些戴着人面的魔鬼。她认识,熟悉,称他们为披着人皮的恶狼。她恨!就是这些家伙害惨的她。有恨占心,勇胆随生。纵然此刻果真冒出个鬼来,站到眼前,她不痛打泄愤,就会学巫师,伸手作法,捉住,化成灰,和上水,一口喝下肚!
要么邀为伴。孤独囚处,太难熬了。

门外在开锁!很轻、悄没声息地,门被推开;游进条黑影。——就真来了,这无孔不入无物能阻的幽灵?吓的她冷汗直暴,栗栗然赶紧缩作一团,最是用双手先捂住眼。本能提醒警觉,纵然怕,也得透过眼缝偷偷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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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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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2-15 周五, 下午4:38    标题: 引用回复

122
门重新掩上。嚓!亮出抹微弱的光,是手电蒙上了布。原还是进的个人!带进一线清风,把屋里的闷气冲淡了些。
竺韵那颗提着的心放下了。
人说不怕鬼是充硬。人毕竟望求人伴;是鬼,即便冤魂怨鬼,声明来交友构盟,她也不敢应和。究竟阴阳咫尺属两界,无路通。
借着那微弱的手电光,她认清了那人是际昌。他在屋里走了好几圈,探探、摸摸,又飘出去了。

——门只虚掩,并没锁!竺韵偷偷摸来一探,好诧异。立时,脑海里挂满了问号。很快归结成一点:又是际昌那不要廉耻的巴儿狗要来落井下石!
躲无路,避无处;再作弄,唯有拼,拼了算!她思量着,偷倚门旁,窥探着戏台那边动静。冲动地,好几回跃跃欲试,要溜出前厅去看个究竟。也想逃。但到处天罗地网,逃,能逃去哪?留下妈怎么办?

——妈现在究竟怎么了?这时她好想妈,想扑进她的怀,或者仆她膝头哭一场,哭个够:妈,这不幸、这灾厄,有尽头吗?
拿不定主竟逃,也没胆溜去化妆间那边探探妈。犹豫不定中,脚步又来了。她慌忙闪回原处。
那家伙蹑手蹑脚,探头探脑,明知黑古隆冬的外头谁也不在,进来后仍警觉地回窥个够,才轻悄地掩上门,还插紧闩。

……他要干什么?!女儿家的本能使她惊悚。骤然间好生慌怯。心房怦怦乱跳。她悄悄摸起早备在手边的铁棍,紧张地戒备着,准备万一就——!
但他却当场中没人,只顾自己疾速地做。首先在那个白天晚上都同样暗的角落,扒开灰霉,刨成个坑,放进一包什么,立即拢土掩上。紧接着到窗下,撬松窗杠木挂锁一头的木砖;动作轻而疾,无声,很快就能轻易拿脱;并一试再试,似在给谁示范。复原归位,抓把灰霉扑上,掩好拆痕。急速出去,轻关门,轻落锁;再后,出后院门,又到窗外头拨弄了好一通。完了,再没声息。

“这个为虎作伥的东西!”竺韵恨然有声,不见还好,一见就怒气冲喉。“那天下午,是他花言巧语哄着,把我推进那陷阱;晚上又是让他一顿好凶狠的捆绑送来这,还是他争着要亲自惩罚我,遣开癞头,将我吊起,使我生不能死不得。而现在——”她思思量量,突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他在那角落藏下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心一横,要勇敢地探险了;飞快挪到那角落,下意识地,也警觉地环顾一番,才动手掏挖。

扒泥抠灰,移开砖头,手摸触下去,是个纸包包。……炸药包,包的雷管炸药?有点犹疑,但挡不住孩子式的好奇心,咬牙动手拆,好一副视死如归的英雄派头!充的硬,心总鹿跳不禁。指尖尖打抖,发着抛,掀一层,又一层;摸摸索索,足足揭掉了七八层纸,眼下现出一豆黄光来。她楞望着,好久才判明:是节干电池串通着一颗小电珠。

光是从黑暗获救的希望。见到了光,绝境也将重新挣扎,濒死都会重获生的信念与勇气。尽管疑疑惑惑,也不由托起那豆光亲一亲。探出,同它躺在一起的还有薄荷糖、清凉喉片、一盒万金油;往下是一摞还微有热气、且油煎蛋香扑鼻的小麦锅贴。翻开一块,露出一条卷得又细又紧的纸条。竺韵纳闷,傻楞着,似乎怕往下揭了。
说探险,要真弄个水落石出,还真属不易!

“还真包的根信管?”牙一咬,抱上赴死的念头,同时审慎地剥开纸条。啊,血,血印!鲜艳的红,健康的腥,她越发愕愣。费力地辩认着:
明日黄昏,注意撞门;二次大笑,
穿窗脱身;西北竹林,有人接应。
“………?”竺韵茫茫然,好久好久仍理不出个“怎么回事”来。脑子里塞得要炸,又似空空如野什么也没有。到后,“管它,与其坐以待毙,莫如冒险求生,或许还真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呢!”

得知王三生死讯后,就也常揣测自己命运。直惴惴栗栗,不安。本能求生拒死,向往自由的心也常期冀,侥幸遇有救星从天而降,把自己救去那能自由自在的明天。她把纸条掐成丝丝末末碎屑,拌进灰霉,搅混,并抱上了一点希望……
香,真香!这小麦锅贴,在梅姐姐嫁来后,有事没事随妈上苦茶园,倒常常受此丰隆款待。但这时刻的这……?

空荡荡的肚肠不顾理智的疑虑,给诱的大翻大搅;仿佛已在欢呼,要伸出手来抓吃;磨的生疼,好像在骂她:你个迂腐的夷齐!
“试一试。就作它用桐油煎的,还下了毒药,毒死了,也是个饱死鬼!”
她原最喜欢吃这东西,心念一转,动作爽快了。狼吞虎咽地,一下子就消灭了好几块。接着把几根薄荷糖全丢进口里含着,然后,从容地,用手梳理好鬓角,扯抻衣领和下摆,肃然端坐,平静地,等待毒性发作。

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好一阵过去了,什么不良感觉也没。倒因那薄荷凉丝丝地向心下沁、向通身扩散,人不觉地舒服自在了好多。于是不再往快毒慢毒上瞎猜了。还自嘲开刚才那风卷残云的馋相;就如眼前有面镜子,对着里头那副饿牢样子,她又一次羞红脸,臊热了脖子根。要知道,要在平日,就是饿得肚皮贴紧背脊,她都不会如此地大嚼大吞。

然而平日几曾如此饿过?在县城,姨父总有办法弄到够一家吃的大米或杂粮。而回到这,妈也有每月二十七斤大米定量;对杨书记肖书记暗中的关照,自从饿坏了星星弟,妈妈也不再拒绝;她韵宝宝成了大家悉心保护的重点对象,营养配给一直是充裕的,几乎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她继续吃。最后一块吃下,正好够意。而更够意者,是下面有一张盖好了印的路条和两张十元大钞,钞面分别写着:万一不信任,可凭此自便。

她哪还会存半点狐疑?莫说自来有好感,这一刻,爽口爽神的薄荷糖后,润喉片再清心熄了火;用他提进的一桶水洗了抹了,太阳穴、后脑窝、再捺上万金油,几乎一身轻!肚子里填下那蛋煎锅贴,就似刀口重新安上了好钢,她觉到的是亢奋、振作、力量,是盼望得救重获自由的焦灼。

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设想,侥幸得脱,必是妈等在西北竹林。那后,找姨父,逼他派个车送着,找爸去一家团圆!本来八年前,妈就去信说,干脆一家子去爸那算了。但爸回信婉拒。劝妈:让发光处且放光。这一次,他想必已等急了……
一时海阔天空地想开去。茫茫云海,高高苍穹。兰天白云下波涌浪起的山峦。曲折迂回的溪流,傍溪梯田金稻挥香。蜿蜒公路,奔跑的汽车扬起老高老高的尘峰,拖开老大老长的灰尾。高楼林立、商店饭铺鳞次栉比的城市,宽敞的街巷,整洁幽静的林荫道;深深的院落安谧而幽馨,雪亮的电灯光道里悄悄伫立映窗遮户的竹影——潇湘馆?那竹干竹节上斑驳的血迹与泪痕,是妈妈——!

“妈是同我一道去吗?还有她花费了半生心血的《泪竹诗稿》,际昌说给抄走了,又让谁偷去,丢失了!真有这么回事吗?还能找回带走啵?
……他果真诚心实意冒险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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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2-15 周五, 下午4:40    标题: 引用回复

123
时而将信将疑,时而坚信不疑,就这么着,一头急切地盼脱离灾厄,一头又怀着不尽的疑虑、牵着挂着,始终放不下。惴惴栗栗地熬,焦焦躁躁地候。望着、又格外怕天亮,生怕天亮了会给别的角色发现破绽;望到日中,马上就望日头快点落山。紧张地侦听着外头动静,特别怕临头还来意外,弄得泡影一场。她究竟得知外地都在杀人了!

手头有事,一晃眼就天黑;而心下有事,你越盼那日头落,它反而慢悠悠地,就是不落!她望着快快天黑,来门撞二道,快快听到那个熟悉的、但并不常发的笑声开心地大发;因为到那刻,那以后的她、她就、就振翅飞起,重新扑进自由了。

可是这该死的农历七月天!早晨五点不到,天就大亮,傍晚直过了八点,夜幕才慢腾腾落合。对孤独囚居者,这简直是种无形却特沉重的惩罚。
看不到太阳东升西下,听不到鸡声报晓报午;她不信那不正规的牢饭时间,用脉跳计时,或双手捧在脑后听心音。平心静气,认真数,一、二……五十九、六十……七十二、七十三、一分,……

猪仔闹槽!踢踢踏踏,来的去的,不断线的粗话、痞话、脏话,时不时爆作野痞淫邪的哗笑戏乐。他们嘻哈乱喷,绝不怕嘴巴脏臭,不怕薰污了空气,更不管会弄龌龊别人耳朵。这些牛马畜生!还时不时叫癞头打开门,把那色心迷离的目光朝她乱扫,时不时有臭嘴亵渎她圣洁的名讳。
恨恨然,并不放松数数。绝不分心,一丝不苟,又一分,满一刻,一个小时,……
闹而吵耳,香的呛鼻。庆的什么功!

门上又锁响,门给推开条大缝,挤进个稍大的碗,也有几片肉。还是癞头,看看都想呕;竺韵赶紧偏开脸。
戏台那边更嚣噪了。进行雷打不动,混着对扁大个的阿颂,肉麻得要死。都自以为了不起。

心里窝火,竺韵真要骂几声来解气!猛地,一个沉实有力的脚步登登登过来;跟着是际昌吼叫浪笑不止的山姑打汤,拳头撞得门“空哐”山响。稍顷,像等得不耐烦,急切地,直到伙房催去了。

这是通知预备行动的暗号,一定是!竺韵兴奋、激动、紧张,心咚咚哐哐直朝喉口蹦,仿佛要跳出来。她聆耳谛听着:际昌在伙房扯开大嗓笑骂山姑该紧不紧,通祠堂人都集中在戏台上,就等她这汤上桌去开餐,还故意拖、捱,神经病!接着,一个相当不耐烦地急催快走,一个吃吃浪笑着在前头磨蹭;抬到隔壁会议室,际昌越发恶劣地骂道:“猪婆精哎,这后头半个人都没,不关紧门,等狗溜进伙房偷吃怎么办?你这狗操的……”这是明白无误地通知竺韵:马上准备行动!

听到连后院门也关上、插紧,两个拉呀扯地过来,将过门口,活如陡地失脚踩空,汤桶落地,际昌的人重重地撞倒在了门上。总是汤溅得满头满脸,惹得他,先自乐的大笑捧腹!

都用“说时迟那时快”来表达一眨眼工夫发生的动作,可竺韵的那一刻既忙也就显乱,因而快而自嫌不速。一动就慌了神。挂锁木砖她亲眼见着已拆活,偏去摇另一头的铁扣环,狠力几摇没见脱,一急,又将起疑。及至听到另一头沙灰簌簌下落,才骂自己笨。其时戏台上已在喊口号,都做着筷头冲锋的准备。竺韵也进入冲刺。只见她轻悄地取下杠,伸手取窗门。尽管仍怵惕怯惧,但不再缩手缩脚。憋得汗暴,憋得脸通红,压紧心慌恐;窗门取开,一刹那的犹豫、害怕,也不管了,麻利地,两手一撑跃上窗台,头一顶、顶落窗栅,警觉地,飞快扫视一遍左右,马上飙出、溜下;低着头、弓着腰、轻移数步,悄悄掠过伙房门及窗口,沙沙沙!急窜而去,转眼就掩进了竹丛深。

可是紧接这一刻,后院后门吱呀一声打开。她住脚屏息回头偷望,竟是五生相跟着际炳出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忙蜇伏不动。见扯扯谈谈地,也是朝她要去的方向走,尽管确定他们并没发觉她,心头还是再次对际昌生疑。索性斗胆,隐形尾随,好弄个透底明白。可他们不是去西北竹林。直到快过谒圣桥,一路偷听的,不是老王卖瓜,就是阿媚捧好;且知际炳乃上县,没关于她的行踪的话题;相反,倒很有几句好生照护的嘱告,她才彻底释开疑窦。也扫了兴。因为没如约去西北竹林,只想着找姨父去,可现在仇敌先在路……?

没法,先住脚匀气定神,打算落后一段再走。仍蒙头往县城闯。摸过圣威隘,正要举步过苦水沟上独木桥,被一人从后头伸手掩了口,同时推下沟岸,压在了蓬柯底。她要挣,挣不脱;喊,喊不出。瞬间,脑海里只热出两个字:完了!同时才悔,不该不依际昌所嘱去投接应人。冤家路窄,命该劫数,呜呼!
搭般耳边及时响起虽急促却好贴心的悄语:“快莫动,莫怕莫疑,我是梅姐姐!莫出声!五生正从苦竹坳坡头下来,要到苦瓜井脚了。”

梅姐姐!竺韵心一憷鼻一酸,回身抱紧那人,泪就成了无声的春雨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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