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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红楼梦》第三卷(61--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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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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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6/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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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2-24 周日, 下午8:08    标题: 第三卷(61--90章) 引用回复

八十五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 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子又没就死了,值的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踏. 等着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с防着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Ы,还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呢! "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听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因此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 "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吩咐道:"只按向年旧例办了, 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 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与北静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惟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到北府.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 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贾赦贾政, 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政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 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着问了好.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珍,琏,宝玉请安.那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 "我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儿好?"宝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 然后贾赦等都躬着身跟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辞,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捱次行礼,自不必说.

  那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等让在众戚旧一处好生款待,却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北静王甚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儿巡抚吴大人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 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宝玉连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着,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帖子来.北静王略看了一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说道: "知道了,劳动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这贾宝玉王爷单赏的饭预备了."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 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 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说道:"我前次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 ,叫他们也作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顽罢."因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宝玉. 宝玉接过来捧着,又谢了,然后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出来,才同着贾赦等回来了.贾赦便各自回院里去.

  这里贾政带着他三人回来见过贾母, 请过了安,说了一回府里遇见的人.宝玉又回了贾政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 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咱们相好,也是我辈中人,还倒是有骨气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贾母便叫"歇着去罢."贾政退出,珍,琏,宝玉都跟到门口.贾政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说着,便回房去.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请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个红单帖来,写着吴巡抚的名字.贾政知是来拜,便叫小丫头叫林之孝进来.贾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进来回道:" 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外头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 "贾政道:"瞧罢咧."林之孝又回了几句话,才出去了.

  且说珍, 琏,宝玉三人回去,独有宝玉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 并拿出那块玉来. 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 你那块玉好生带着罢? 别闹混了."宝玉在项上摘了下来,说:"这不是我那一块玉,那里就掉了呢. 比起来,两块玉差远着呢,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是有的."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已灭了, 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得见他呢."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 "宝玉道:"什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宝玉又站了一回儿,才回园中去了.

  这里贾母问道: "正是.你们去看薛姨妈说起这事没有?"王夫人道:"本来就要去看的, 因凤丫头为巧姐儿病着,耽搁了两天,今日才去的.这事我们都告诉了,姨妈倒也十分愿意, 只说蟠儿这时侯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道: "这也是情理的话.既这么样,大家先别提起,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不说贾母处谈论亲事,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与凤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 不知是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这个我也猜不着.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才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嘴.袭人道:"你两个又闹什么?"麝月道 :"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他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丫头,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了.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不提.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 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恐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 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 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潇湘馆来.只见紫鹃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道:"坐着,妹妹掐花儿呢吗?姑娘呢? "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着温药呢."紫鹃一面说着,一面同袭人进来.见了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 袭人陪着笑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象姑娘这样,岂不好了呢."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已拿着个小茶盘里托着一钟药,一钟水,小丫头在后面捧着痰盒漱盂进来.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 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着辞了出来了.将到怡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呢.袭人不便往前走 ,那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却是锄药,因问"你作什么?"锄药道:"刚才芸二爷来了, 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宝二爷瞧的,在这里候信."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么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他了.他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了过来,细看时,就是贾芸,溜溜湫湫往这边来了. 袭人见是贾芸,连忙向锄药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宝二爷瞧罢." 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 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 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 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出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 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道:"作什么?"袭人道: "他还有个帖儿呢."宝玉道:"在那里?拿来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К 子上头拿了来. 宝玉接过看时,上面皮儿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宝玉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 "袭人道:"怎么?"宝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时称我作`父亲大人' 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可不是又不认了么."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你这么大儿的作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 "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的一笑.宝玉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语说:`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呢.'只是我看着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么着,他不愿意,我还不希罕呢 . "说着,一面拆那帖儿,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鬼头头的.什么时候又要看人, 什么时侯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宝玉只顾拆开看那字儿, 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 袭人见他看那帖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又摇摇头儿,后来光景竟大不耐烦起来. 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宝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经撕作几段,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宝玉吃了饭还看书不看.宝玉道 : "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帐."袭人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宝玉道:"问他作什么,咱们吃饭罢.吃了饭歇着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子点了一个火儿来,把那撕的帖儿烧了.

  一时小丫头们摆上饭来.宝玉只是怔怔的坐着,袭人连哄带怄催着吃了一口儿饭 , 便搁下了,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此时袭人麝月都摸不着头脑.麝月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芸儿雨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浪帖子来, 惹的这么傻了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 可叫人怎么受呢."说着,竟伤起心来.袭人旁边由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 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着.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麝月道:" 你混说起来了.知道他帖儿上写的是什么混帐话,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么说,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袭人还未答言,只听宝玉在床上噗哧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着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

  次日宝玉起来梳洗了, 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道:"今日芸儿要来了, 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麝月答应了,宝玉才转身去了.刚往外走着,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 . "那宝玉估量着是昨日那件事,便说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来了,在咱们大门口呢."宝玉越发急了 , 说:"这是那里的话!"正说着,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起来.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宝玉越发心里狐疑起来, 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那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着吵还不能呢."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自是甚喜.连忙要走时, 贾芸赶着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再成了,不用说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脸, 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 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才刚听见你老爷升了.你今日还来了么?"宝玉陪笑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代儒道:"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回园子里顽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 "宝玉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走来迎着,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么, 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宝玉笑道:"谁说的?"李贵道:"老太太才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二爷学里去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 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二爷就来了."说着,宝玉自己进去.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都是笑容满面, 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呢."

  宝玉笑着进了房门, 只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呢,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宝钗,宝琴 , 迎春三人.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 好了么?"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 也没能过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 "你两个那里象天天在一处的,倒象是客一般,有这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回儿, 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 正要拿话岔时,只见宝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说了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黛玉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 "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儿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呢? "宝玉得便说道:"我外头再去问问去."贾母道:"别跑到外头去,头一件看报喜的笑话,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个"是",才出来了.

  这里贾母因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 凤姐道:"说是舅太爷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给老太太, 老爷,太太贺喜."因又笑着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说着这话,却瞅着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后日还是外甥女儿的好日子呢. "贾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见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么着,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 岂不好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老祖宗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 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呢."说着,宝玉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一时 ,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甚热闹,自不必说.饭后,那贾政谢恩回来,给宗祠里磕了头 ,便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着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穰穰,车马填门,貂蝉满座,真是:

  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这日一早,王子腾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行台. 外头爷们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余桌酒.里面为着是新戏, 又见贾母高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薛姨妈一桌,是王夫人宝琴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烟陪着,下面尚空两桌,贾母叫他们快来, 一回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着林黛玉来了.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 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 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纨都让他上首座,黛玉只是不肯. 贾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罢."薛姨妈站起来问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么?"贾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妈道:"咳,我倒忘了."走过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姐的寿. "黛玉笑说"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便问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薛姨妈道:"他原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 所以不来."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 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 懒待来罢.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姊妹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

  说着,丫头们下来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乃至第三出, 只见金童玉女,旗幡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一回儿进去了. 众皆不识,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 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 '"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 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说道:"二爷快回去,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速回去, 家中有要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家去说罢."薛蝌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贾母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 ,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众人答应了个"是".不说贾府依旧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去, 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 正说着, 薛姨妈已进来了.那衙役们见跟从着许多男妇簇拥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

  那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同着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了,一面哭着, 因问:"到底是和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 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 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着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薛姨妈道:"你们找着那家子,许他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宝钗在帘内说道 : "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 我也不要命了, 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 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这宝钗方劝薛姨妈 ,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侯我看着也是唬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 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来.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 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来了.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 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 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呢. 刚才二爷才去打听去了, 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薛姨妈和宝钗在家抓摸不着.

  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

  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

  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

  取银五百两来使用. 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厮道: "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 把我唬糊涂了."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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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2-24 周日, 下午8:11    标题: 第三卷(61--90章) 引用回复

八十六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 "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菡,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蒋玉菡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 ,后头就不言语了."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 小的不敢妄言. "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 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 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

  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

  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 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

  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

  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

  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买嘱尸

  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

  底便知.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

  本籍南京, 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

  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

  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

  手,酒碗误碰卤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

  死. 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

  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

  上呈.批的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

  供在案. 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 :"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 ,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张王氏哭禀道:"小的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前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 , 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 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 "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你店内佣工的么?"那李二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 你亲眼见的么."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 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 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 衙役又吆喝了一声. 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 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 "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 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与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知县叫提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 ?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 故拿酒泼他,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 只求太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惟卤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卤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知县查对尸格相符, 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 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 叫尸叔张二便问道: "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余令原保领出 , 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不要胡闹了."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 皇上辍朝三日. 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着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不要可惜银钱."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 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 终定了误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 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只是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 "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们元妃好好儿的,怎么说死了? "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元妃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 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 ? '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与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都说:`谁不想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说:`你们那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 ,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那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 ,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 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象那个好木料,愈经斫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作飞天禄马格. 又说什么日禄归时,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 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 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本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 "宝钗尚未说完,薛蝌急道:"且不要管人家的事,既有这样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 遭这么横祸,快开八字与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如今在京不在了."

  说着,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便问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薛姨妈道:"等详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了."这才大家放心. 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 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 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事,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 "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着 ,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惜春道:"怎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惜春也信以为实, 不便再问.正说着,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菡一段,当着众人不问,心里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来请安. 宝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的念头打断,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 换了衣服,忽然想起蒋玉菡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 "袭人道:"我搁着呢.问他做什么?"宝玉道:"我白问问. "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帐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作什么? 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 "宝玉道:"我并不闹什么,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 "袭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理,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 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与妹妹说话.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 "说着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 .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象"芍"字,有的象"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 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愈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 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宝玉道:"我不信, 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 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 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 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 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得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 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宝玉正听得高兴 ,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 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 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 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 , 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 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 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 然后プ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 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我们学着顽,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 宝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 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 因此显着就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 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 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 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宝玉便笑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 也不管牛不牛的了. "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盆兰花来说: "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顽他, 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 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 就可以做<<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 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象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 只恐似那花柳残春, 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里,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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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2-24 周日, 下午8:16    标题: 第三卷(61--90章) 引用回复

八十七 感深秋抚琴悲往事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

  エ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

  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

  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

  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

  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

  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

  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

  咻.一解.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

  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

  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 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着,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 .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 :"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 "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 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 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象什么香?"黛玉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 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象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 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 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抿着嘴儿笑.黛玉道:"妹妹, 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湘云拍着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 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 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 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 大家散出.黛玉送到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 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 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 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黛玉的心事了, 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 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 "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该你们两个自己熬了, 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各自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和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柳嫂儿说了, 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肮赃,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说着 ,眼圈儿又红了.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 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儿, 因又问道: "你才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和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道:"就是他."黛玉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 "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柳嫂儿叫回姑娘, 这是他们五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姑娘嫌肮赃."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 , 老婆子自去.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 , 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了下来,拭净了小几端下去, 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プ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道: "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 穿过树枝, 都在那里唏ウ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 可曾晾过没有?"雪雁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 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服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帕,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毡包里的.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服,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 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的簌簌泪下.紫鹃刚从外间进来, 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的香囊,两三截儿扇袋和那铰折了的穗子, 黛玉手中自拿着两方旧帕,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 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象如今这样斯抬斯敬,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 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 "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 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 调上弦, 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题.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 : "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宝玉听了, 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 "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正说着, 端了饭来. 宝玉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待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宝玉只得回来.

  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 宝玉打谅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见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 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是下大棋,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 底下方听见惜春道: "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 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得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 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 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 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 "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惜春道 :"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样."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 你这是怎么说, 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 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 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 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 ,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 .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 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 "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 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 "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 弯弯曲曲, 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 "妙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 "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

  倚栏杆兮涕沾襟.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

  渺茫, 罗衫怯怯兮风露凉.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 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音调,也觉得过悲了. "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

  可オ,素心如何天上月.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 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单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 趋向真如. 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ょょ一片瓦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 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 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慑心神, 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 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 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 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 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 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 "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 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 "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 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 :"是."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 , 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样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神思未复 ,终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 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道:"他有什么事? "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那里说呢.他自从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 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 应向空中去.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 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 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八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 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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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2-24 周日, 下午8:18    标题: 第三卷(61--90章) 引用回复

八十八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 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鸯的声儿. 彩屏出去,同着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 "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 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 > >就象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 更有功德. 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余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易钚判牡漠 你搁下喝茶罢."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锺茶来. 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见我还拿了拿笔儿么. "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服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 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 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 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惜春都应了.
  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抿着嘴儿笑. 忽见宝玉进来, 手中提了两个细蔑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贾母笑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今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 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够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 一叫做诗做词,唬的倒象个小鬼儿似的,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 "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 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 "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宝玉笑道:"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有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了."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李纨, 又想起贾珠来,"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 "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余德,我们托着老祖宗的福罢咧.只要他应得了老祖宗的话, 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因又回头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 他那里懂得, 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能够有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ォ紧了他.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 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踏了."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 ,连忙擦了.

  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在贾母旁边侍立. 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着."贾兰也不言语, 只管抿着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琥珀接着便叫人去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这里宝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 李纨尚等着伺候贾母的晚饭,贾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时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道:"太太叫回老太太, 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于是贾母叫贾兰在身旁边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述.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儿.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琥珀,琥珀过来回贾母道: "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贾母道:"你们告诉他,如今他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着去罢.我知道了."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老婆子才告诉贾珍.贾珍然后退出.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厮回道:"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道:"单子呢?"那小厮连忙呈上.贾珍看时,上面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贾珍看完,问向来经管的是谁.门上的回道:"是周瑞." 便叫周瑞:"照帐点清,送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帐抄下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 把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照常赏饭给钱."周瑞答应了.一面叫人搬至凤姐儿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帐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来回贾珍道: "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数目没有?"贾珍道:"我那里有工夫点这个呢.给了你帐, 你照帐点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 再叫送果子来的人问问,他这帐是真的假的."贾珍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罢咧, 有什么要紧.我又没有疑你."说着,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鲍二道:"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 "贾珍道:"谁叫你说话."鲍二道:"何苦来,在这里作眼睛珠儿."周瑞接口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 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鲍二说起来,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 "贾珍想道:"必是鲍二在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你也不用说了,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厢房里歇着, 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 "贾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门上的回道:"他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喝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见鲍二与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头."贾珍道:"这却可恶.把鲍二和那个什么何几给我一块儿捆起来!周瑞呢?"门上的回道: "打架时他先走了."贾珍道:"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了!"众人答应了.正嚷着, 贾琏也回来了, 贾珍便告诉了一遍.贾琏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过,也找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道:"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大爷说开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几脚.贾珍道:"单打周瑞不中用. "喝命人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商量正事.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 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的,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 前儿尤家姊妹弄出许多丑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着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必是鲍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人多嘴杂,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 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手弄一点事儿, 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儿门子.凤姐正在房中听见丫头们说: "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凤姐听了,不知何故, 正要叫人去问问, 只见贾琏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遍.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咱们家里正旺的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他们越发难制伏了.前年我在东府里,亲眼见过焦大吃的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 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 也要存点儿体统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 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么今儿又打他呢?"贾琏听了这话刺心,便觉讪讪的,拿话来支开,借有事,说着就走了.

  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么?"便道:"叫他进来罢."小红出来,瞅着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忙凑近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 "小红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贾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宝二叔房里,我才和姑娘----"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 赶忙问道:"那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二爷见了没有?"那贾芸听了这句话,喜的心花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出来,贾芸连忙同着小红往里走.两个人一左一右, 相离不远,贾芸悄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 "小红听了,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不答言.同他到了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 然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儿,请了安,并说:"母亲叫问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凤姐道:"你来有什么事?"贾芸道:"侄儿从前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儿东西. 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不过是侄儿一点孝心.只怕婶娘不肯赏脸."凤姐儿笑道:"有话坐下说."贾芸才侧身坐了,连忙将东西捧着搁在旁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余的人,何苦又去花钱.我又不等着使.你今日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你倒是实说."贾芸道: "并没有别的想头儿,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咧."说着微微的笑了. 凤姐道:"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你要我收下这个东西,须先和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我倒不收."贾芸没法儿,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并不是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见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凤姐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作主 .至于衙门里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书办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跟着老爷伏侍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搀越公事.论家事,这里是踩一头儿橇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的年纪儿又轻,辈数儿又小,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了, 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经领了,把东西快拿回去, 是那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正说着,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巧姐儿进来.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簇,手里拿着好些顽意儿,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学舌.贾芸一见,便站起来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那巧姐儿便哑的一声哭了.贾芸连忙退下.凤姐道:"乖乖不怕."连忙将巧姐揽在怀里道:" 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贾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儿回头把贾芸一瞧,又哭起来,叠连几次.贾芸看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要走. 凤姐道:"你把东西带了去罢."贾芸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凤姐道:" 你不带去, 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儿,你不要这么样,你又不是外人,我这里有机会, 少不得打发人去叫你,没有事也没法儿,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贾芸看见凤姐执意不受,只得红着脸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得用的东西来孝敬婶娘罢."凤姐儿便叫小红拿了东西,跟着贾芸送出来.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漏缝,真正斩钉截铁, 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象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拿着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的递给小红.小红不接,嘴里说道:"二爷别这么着,看奶奶知道了 , 大家倒不好看."贾芸道:"你好生收着罢,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 "小红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了这句话, 把脸又飞红了.贾芸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况且那东西也算不了什么."说着话儿, 两个已走到二门口.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小红催着贾芸道:"你先去罢, 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今日在这院里了,又不隔手."贾芸点点头儿,说道:" 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长来.刚才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 "小红满脸羞红,说道:"你去罢,明儿也长来走走.谁叫你和他生疏呢."贾芸道:" 知道了."贾芸说着出了院门.这里小红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了.

  却说凤姐在房中吩咐预备晚饭, 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丫鬟们连忙去问, 回来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秋桐答应了, 叫丫头们伺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银,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他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房中,不便给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在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他回去了. 才刚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才刚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 "

  说着, 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接着,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平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 ,说鬼话."凤姐叫那一个小丫头进来,问道:"什么鬼话?"那丫头道:"我才刚到后边去叫打杂儿的添煤, 只听得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象个人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 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快滚出去罢."那小丫头出去了.凤姐便叫彩明将一天零碎日用帐对过一遍,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罢.凤姐也睡下了.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发起渗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来不顺凤姐,后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大爱惜他了, 凤姐又笼络他,如今倒也安静,只是心里比平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来.凤姐喝了一口,道:"难为你,睡去罢 , 只留平儿在这里就够了."秋桐却要献勤儿,因说道:"奶奶睡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 "凤姐一面说,一面睡着了.平儿秋桐看见凤姐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叫了,二人方都穿着衣服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连忙起来伏侍凤姐梳洗.凤姐因夜中之事, 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 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才出了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唬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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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官事? "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 "凤姐听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 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冬间, 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工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 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服, 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冷,早晚宁使暖些."说着,把衣服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 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嘱咐道:"天气凉,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课 , 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代儒道:"天气又发冷."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 焙茗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服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 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 "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服,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穿上罢, 着了凉,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着书坐着. 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 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

  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样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人道: "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 袭人道: "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蹋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拾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忙递过来, 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彩,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 . 袭人道:"你不吃饭,喝一口粥儿罢.别净饿着,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 "宝玉摇摇头儿,说:"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于是袭人麝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复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不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 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多,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 "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 "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 你叫他们收拾一间房子,备下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 袭人道: "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散."因又问:"你既懒待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 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 借点果子香."袭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 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 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看, 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日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作了这个来的. "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 懒怠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袭人麝月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 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 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 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两个看着撤了下去.宝玉因端着茶, 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回子又问."

  宝玉略坐了一坐, 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 关上了门. 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

  时休.孰与话轻柔?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

  怀梦草, 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

  宝玉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地方儿静坐坐儿.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走去呢."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中,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 "紫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二爷到屋里坐着. "宝玉同着紫鹃走进来.黛玉却在里间呢,说道:"紫鹃,请二爷屋里坐罢."宝玉走到里间门口, 看见新写的一付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宝玉看了,笑了一笑,走入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 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 .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 ,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 , 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 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 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真比如 :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 "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 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 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 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宝玉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 "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 这鹤山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 所以音韵也还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作. "宝玉笑道:"你别瞒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オ,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 有的没有?"黛玉道:"你怎么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 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 原没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 黛玉道: "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 坐了一坐,心里象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 ,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一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是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 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 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的细想. 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黛玉道:"不喝呢.我略歪歪儿,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 "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唬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 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 "紫鹃听见,唬了一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紫鹃道:"你是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紫鹃正听时,只听得黛玉咳嗽了一声, 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出来听见,便拉了雪雁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 才又悄悄儿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 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的淘气来, 他说宝二爷怎么好, 只会顽儿,全不象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 我问他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 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 "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 侍书告诉了我,又叮嘱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只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 学着说: "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着问茶问水.黛玉问道: "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子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他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 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 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踏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 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已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著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 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 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 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么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 ,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 卿须怜我我怜卿.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 "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 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 , 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后,有意糟踏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 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 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 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 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象宝玉娶亲的光景 .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 .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 ,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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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2-24 周日, 下午8:19    标题: 第三卷(61--90章) 引用回复

九十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 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晕,却也有时清楚.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 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那里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 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缘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 .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 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 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儿,只打谅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正怕着,只听窗外脚步走响,雪雁知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着里间帘子等他.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 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唬的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里去了."那雪雁此时只打谅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 "侍书道::怎么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书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说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 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 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着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咧. 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 "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 "侍书道:"这是从那里说起?"雪雁道:"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 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侍书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他听见了. "雪雁道:"人事都不省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书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得什么呢! 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里三个人正说着, 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钟滚白水,紫鹃接了托着,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和他摇头儿, 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 ,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 是. "侍书尚未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 回去问你姑娘好罢. "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 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侍书的话. 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身体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凤姐因叫过紫鹃问道: "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唬人."紫鹃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 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笑道:"你也别怪他,他懂得什么. 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懒就好."说了一回, 贾母等料着无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终须心药治, 解铃还是系铃人.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 雪雁向紫鹃说道:"亏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怪, 就只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样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 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说着,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 "幸亏好了.咱们明儿再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 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着.不多几时,连凤姐儿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 .

  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 你们怎么说?"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恼,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象.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 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 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 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样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с防着他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 不但这个,就象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 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就只还服你."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 方各自散了.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 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们派我在这里看守花果,我也没有差错, 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呢?"婆子道:"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顽了一回, 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边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 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了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里的. 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 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出他去."丫头们答应了.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 凤姐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余都没上没下的了."岫烟再三替他讨饶,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婆子才起来, 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 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糊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看见虽有些皮绵衣服,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说道:"一件衣服原不要紧,这时候冷 , 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说了一回,凤姐出来, 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 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安.想起"许多姊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的,独自我这里,他们言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 ."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服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 " 岫烟笑谢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服,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你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 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 不多时,又见平儿同着丰儿过来,岫烟忙迎着问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 ,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着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平儿便问道: "你那里来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 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里来么?"平儿道:" 你怎么知道? "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 平儿回来,回复了凤姐.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 看见婆子回来,述起岫烟的事,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 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 咱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 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过将来探探消息儿罢咧.这两天都被我干出去了. 以后吩咐了门上, 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又是蒋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 蒋玉菡却倒没来, 倒是别人."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心起来,说道:"我虽有儿, 如今就象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 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更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就有日子过了. 若邢丫头也象这个东西,"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邢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情过去了,早些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 如夏金桂这种人, 偏教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教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 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正在那里想时 , 只见宝蟾推门进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 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日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 "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有何妨呢. "薛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 挤住了偶然喝一钟,平日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 二爷是知道的, 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 宝蟾方才要走, 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 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也不答言,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 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是有的. 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了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样,却指着金桂的名儿, 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得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焉知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扑哧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唬了一跳.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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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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