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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来一夫]

茨淮漫记
文/安徽 胡焕亮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有幸参加了两期人工大河——茨淮新河的挖河工程。虽然时隔三十多年，但至今每每想起，总觉得有很多东西难以释怀，遂记之。

1,
茨淮新河是1971年国家治淮规划中确定的防洪、排涝、灌溉、航运等综合利用战略性骨干工程。茨淮新河上起沙颍河茨河铺，经阜阳、利辛、蒙城、凤台、淮南、怀远五县一市境，于怀远县荆山口上游入淮河，全长134.2公里，包括截引黑茨河和西淝河上游，总流域面积7127平方公里。工程包括平地开挖河道130公里，建上桥、阚町、插花、茨河铺共4个枢纽，枢纽建节制闸和五级航道船闸，在上桥和阚町分别建有120和40立方米每秒的提水站，沿河建有9座大桥，并对茨河、西淝河支流治理等。
1973年冬季，开挖茨淮新河的第三期工程开始了。当时，各级设在挖河工地的指挥机构，都是以军事化建制，县里的指挥部为团部，各公社的为营部，各大队的则为连部。上河的民工——当时称民兵，都是从各个生产队抽调出来的身强力壮的社员。我作为一名回乡知青、大队团总支副书记，自然要领头报名。由于深得大队领导的欣赏和器重，我便身兼多职——会计、采办、工程员、通讯员、联络员等。好在我当时精力旺盛，初生牛犊不怕虎嘛，不皱眉头地接受了任务。
银灰色的天空下，光秃秃的树叉直指苍穹，凛冽的寒风中，枯黄的芦苇，战栗着，摇曳着，散落的苇絮随风漫舞。原野里一片苍茫，池塘和小河都结了厚厚的冰。我带上自己的行囊，登上了大队开往工地运送物资的拖拉机，顶着寒风，向近五十公里外的工地进发。
一路上，我既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紧张与向往，同时还有几分莫名的期许。我不知道，将会有什么样的现实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甚至渴望自己的生命旅程在这里出现某种转机。高考制度的取消，让我高中毕业后再也无学可上；家庭复杂的社会关系，像一架无形的大网，罩得我喘不过气来——招工、升学、当兵等都靠推荐，幸运之神总是无情地与我擦肩而过，一些可望不可及的憧憬，一次次摧残着我年轻的神经。我非常需要一个机会，让我有个好的表现，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
我们的工地，处在蒙城、怀远、凤台三县交界的罗集，直到近晌午，那架苏联进口的老式拖拉机，才冒着黑烟，喘着粗气，颠簸着驶进我们连部驻扎地小李庄。
连部是租用当地老乡家的一大一小两间房子，大的一间是连长和指导员的，小的一间是我的。那里的房子几乎是统一的模式：土坯墙的草房，屋子里地面比外面要低半尺多，进门槛就是一个向下的台阶，当地人叫做“蛤蟆跳井”的房子。大家都没有床，统统铺上厚厚的麦秸打地铺。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安顿好住处，我们立刻选址建厨房，置办炊事用具和油盐酱醋菜。
由于缺乏这方面的工作经验，开始我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子。第一个月里开销量很大，而且项目很多，几乎可以说千头万绪了。我要经常出差采办货物，诸如：铁锹、铁镐、麻绳、架车、胶靴、铁丝、炊具等等，见面的人几乎都是跟我伸手要钱、报发票的，晚上深夜了我还在做流水账。在此期间，团部的会计王保奎先生没少指导帮助我。工地上就更忙了，每天都要和邻边连队的工程员明确界限，经过认真测算过后，在关键部位，用好几米长的钢钎深深插入地下，抽出钢钎后，再往钢钎留下的洞眼里注入石灰粉，算是地界了。一般情况下，插钢钎可有讲究了，得有好几个人站在不同的方向，手握钢钎，同时起落，要保证钢钎不偏不倚。下面一个人給上下抽动的钢钎注水，以便利于抽动，把洞眼打得更深。然后给自己连队的各个班排划分场地，丈量长宽，打桩划线。在这方面，多亏了团部的工程员魏敬民先生的无私帮助。一个多月下来，我已经较熟练地掌握了自己的业务。

2，
平地挖河，以前只在教科书里读到过。上小学时历史课本里介绍过隋炀帝生活奢侈，动用大量民工，耗费巨资开挖大运河以供享乐。那是对人工挖河的最初认识。现如今，我真真切切地亲临现场，目睹并参与了此项工作，说不上是感动、新奇还是什么，就觉得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儿，使不完的劲儿。
那时候还没有条件使用较先进的挖掘工具，全是用铁锹、十字镐人工操作。两百多米宽的河面，东西走向，向东向西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黑压压的人流组成的大河，蔚为壮观。在那雄性高度聚集的地方，时刻张扬着阳刚和粗放。偶有年轻媳妇儿或大姑娘从此经过，只要有一个人发一声喊，那喊声便似冲击波迅速扩散开去，向东西两头无限制地辐射，以至于大部分人光是直了嗓子“吼吼”，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曾经有人发现，一只大黄狗愣头愣脑地来到河边，似乎想穿过人流到对岸去，不知是谁领头吼了一嗓子，那条傻狗沿着堤坝拼命疾跑，结果怎么也跑不到头，极度的恐惧和劳累，最后竟要了它的命。
二百多米宽的河面，以河中心为界，北侧的把土运往河北，南侧的则把土运往河南。河床越来越深，坝坡越来越高。开始人们就靠人力使用板车运土，再后来河深坡陡了，就在坝顶上架起拉坡机，从坝顶到河底拉起一百多米长的钢索，以牵拉重载的板车。
渐渐地，河底有了积水，人们踩着冰碴子挖土运土。大家头上热气腾腾，嘴里喷着热气，来往穿梭，用热火朝天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
不久我发现了一种现象：时常有人丢下手中活儿，选一片较清洁的水坑，敲开薄冰，褪下裤子，露出屁股，蹲下身子，将臀部尽量靠近水面，然后腾出一只手撩水冲洗自己的腚沟。当时我甚为震惊，不知何故。后来问了人，才知道，原来好多人较肥胖，汗毛较重，繁重的劳动会让人大量出汗，以至于裆部严重磨伤，又没有条件及时得当的护理，就这样对付着用冰冷的凉水洗一下，提溜上裤子就投入了更紧张的劳动。
这一天，我刚从连部来到工地，一登上坝顶，就远远地看到我们工地里的人们都放下了手里的工具，围成一个大圈，并且不时传来叫好的呼声。我加快了脚步，来到河底，选了一处高地，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民工在摔跤。俩人一高一矮，高的叫“刘跑子”，矮的叫“牛逼司令”。他俩遇在一起，那真是南瓜花炒鸡蛋——一顺色。那“刘跑子”素来满嘴跑火车，吹起牛来，满口喷唾沫星子，天底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没他不知道的新闻，也没有他能瞧得起的人。年轻时他确实去过不少地方，见过一些世面，而且有一身蛮力，曾与人打赌，把一颗刚放倒的白杨树，从几公里外的河滩地不歇气地扛回家。那棵树像面袋子那样粗细，从根到梢近十米长，据估算少说也有三百多斤重。为此，他赢了两条东海烟。此一举，方圆几十里没人不晓，无人不服。还有他喜欢东跑西串，上午在东庄听说书的，下午有可能在西边哪个集市上看大戏或赌钱呢！因此得了那样一个雅号“刘跑子”。我们这里的老百姓把野兔称为“跑子”，意即说他跑得快。
“牛逼司令”姓王，年龄比“刘跑子”小十来岁，小学文化，个头也比“刘跑子”低近一头。他自小在农村生活、劳动，练就了一副好身板，虽然个子不高，却有些力气，而且较灵活，一般比他个高的人还真不是他的对手，跟人打架角力，死拼烂打，你就算比他厉害，总不能把他往死里整，只要他还能喘气，就缠住你不放，直到你服软为止，此刻他就有资本吹牛了：某年某月我把某某都干败了。因此得了“牛逼司令”这么一个称谓。
这一天，在河底大家边挖土边侃大山，那“刘跑子”又摆开了他的龙门阵，吹着吹着，就说到眼前的人和物了，比如我那时候是如何如何地了得，你们这些小青年是怎样怎样的不行等。那时候他已经四十来岁，在场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听了都很不舒服，但就是摄于“刘跑子”当年的威名，没几个人敢接茬。
“牛逼司令”不干了，“你吹什么吹啊？”。
“怎么？你不服气？”“刘跑子”斜着眼睛看了看“牛逼司令”。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一把笨力气么？”
“嗨，怎么的？你想试试啊？”
“试试就试试，谁怕谁？”
话刚落音，俩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家伙，向对方靠近。那“刘跑子”还边向前走便威胁对手：“就怕把你摔进淤泥里捞不出来！”
这样的场面，在那样枯燥、繁重的情况下，甚是难得，大家巴不得有些意外的刺激，发一声喊，立即自动围了一个大圈子，甚至有的人“唯恐天下不乱”，极力地“煽风点火”。
他俩不约而同地选了一处较干燥的地方，接近对方，伸手去抓对手的把位。那“刘跑子”仗着个高，恨不得一把掐住对方的脖子，一发力就把对手按倒在地。谁知那“牛逼司令”并不是凡角儿，他降低了重心，左架右挡，闪展腾挪，“刘跑子”居然几招都被化解了，而且为了防止被对手搂住小腰，连连后退。
“牛逼司令”毕竟年轻十多岁，几个回合下来逐渐占了上风。他先做了一个假动作——用脑袋直顶对方的胸部，对方不知是计，便后仰上身，试图避让。不曾想“牛逼司令”趁此机会一猫腰，拱进“刘跑子”怀里，牢牢地搂住了他的小腰，拼命发起力来。
懂得农村一些粗浅摔跤术的都知道，被对手抱住小腰那是很危险的。对手用肩部狠顶你的前胸，双手猛收，一般人根本就受不了，大多会失去重心，被对手掼个仰面朝天。
可那“刘跑子”毕竟是“刘跑子”，他不仅力气过人，而且很是有一些摔跤经验的。他顶住了“牛逼司令”前几轮疯狂的进攻，尽管险些被掼倒，但他利用技巧，腾出一只手臂，狠狠压住了“牛逼司令”的脖子，迫使对手弯下腰去，不能更好地发出力来，他借此机会趴在对手的背上，稍作喘息。
两个人相持不下，动作也都越来越迟缓，“牛逼司令”尽管还像牛犊吃奶似地乱拱，但是已经对“刘跑子”构不成致命的威胁了。可“刘跑子”也没办法摔倒对手，他毕竟四十多岁了，只见他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这时候连长到场了，他来到场地中央，大声宣布：“两人打成平局，比赛到此结束！”看看，还是人家连长有水平，一句话，让他们二人都有台阶下。
他们二人一边防范着对手突然发力，一边试探着放开紧紧抓住对方的手，直起身来，大口喘着气，摆了摆手，找个地方都坐了下来喘息去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