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f-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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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6/02/25 文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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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生奶奶一口气生了十八个儿子。这是人类生育史上的一个奇迹。当然更是奶奶作为一个女人的奇迹。
我的亲生奶奶叫杜充兰。杜充兰这个名字是羊年以后取的,以前叫什么名字我们都很模糊。
我的养生奶奶叫吴少兰。本来她也是没有名字的,吴少兰这个名字也是羊年以后取的。狗年我的养生奶奶年少如花,她是我养生爷爷的童养媳。如果不是羊年的原因,我的亲生奶奶的第九个儿子也不会过继给我的养生爷爷。
我的亲生爷爷叫巴中国。他的木活做得特别出色,在巴岩坡方圆百里内,一提起巴幺木匠,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他七十八岁的生涯中,他一共教了108个徒弟。在他所教授的徒弟中,手艺超过他的基本上没有。巴岩坡有一句俗语:“教一艺留一艺,勉得师傅怕徒弟”我不知巴中国是不是有这个想法。
我的养生爷爷叫巴中华。他精通巫术,看过《鲁班》上中下册,会使定根法、拖山榨、九牛造、滑油山、会划、合合水、九龙水;跟端公道师学过艺,会使五雷火,下雪山,甚至会请雷神。在我的记忆中,他常常穿一件中山装,一条大裤腰的劳动布裤子。那裤腰是特别的大,我估计把裤子脱下来当口袋用至少能装300斤大米。一条葛麻藤系在腰间,屁股上挂个酒葫芦,手里拿着一个长烟杆,那根长烟杆兼有拐杖的功能,显得古老而精致。
在我的视线中,他常常坐在那把古旧的破椅子上。把烟杆脑壳在墙根上搁几下,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牛卵子烟荷包,从里面拣出两匹兰花烟叶裹起来塞进烟锅里。然后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火石、火镰和火草绒。把火草绒和火石夹在左手的虎口处,接着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夹住火镰,准确无误地擦击火石,只见火花一闪,他的虎口处就有一缕青烟升腾起来。紧接着就见烟叶冒出的蓝烟从爷爷的嘴里源源不断长出来,然后就在爷爷的额前形成一个庞大的螺旋形的烟圈系统。在我看来,巴中华是魔法师,我对巴中华的魔法倾慕不已。
巴中华坐在那把破旧的椅子上,不断地有蓝烟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在冒烟的同时,他的嘴就一张一合,然后就有一些魔话传播出来:
“衙门深似海,邪法大如天”。
巴中华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中充满着旷远无限的哲思。
2
杜充兰在生下第十七个儿子的时候,一路都显得顺顺汤汤,连半点险情都没有发生。她以一年一个的速度有条不紊地生下儿子。生下她的第十八个儿子的时候,杜充兰45岁。她的第十八个儿子,就是那个后来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的叫巴老宝的也就是我的第十八爸,就像他后来偷越中越边境的国境线一样,他从我的奶奶那扇卓越的生命之门走出来的时候,也采用了以退为进的战术。他的这个战术直接导致了我奶奶生育史上一个黑暗的结束,使她生儿子的神话被他伸出来的小脚丫轻而易举地粉碎了。
当我的第十八爸从奶奶的产门里溜出来的时候,爷爷堂屋的泥土上开启了一片红艳艳的花朵,染红了巴家山后面那片飘着几朵白云的青灰色的天空。
杜充兰在一个秋天的夕阳中乘着一片祥云离开巴中国的。巴中国那一天还在鱼泉小学指挥木匠做门窗和桌椅板凳。他的马板架在刚修的学校大礼堂的中央。那时他正在推一匹9尺长的大门方,他拿起清板从那匹杉木方的这一头推到那一头,刨叶在他的脚边纷纷扬扬卷成一些雪白的花朵,如三月里巴家山背后那些常开不败的野百合。
木匠们的推板声,羊角锤敲打木头和凿子的声音,磨刨页子的声音,抽烟的吧嗒声以及小声谈话声再混和着窗外的鸟鸣,把个新鲜的鱼泉小学点缀在一片喧闹之中。
巴中国开始组装一扇门。他象往常一样开始有条不紊地组装门。他闭着眼睛也能把一扇门组装好,他摸摸就知道一匹长方是左边还是右边的。
他用羊角锤敲打一扇门的右门方,那把羊角锤他已经用了30年了。他用得非常得心应手,什么时候轻轻用力什么时候重重用力,那把羊角锤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好象羊角锤已经懂得了巴中国的心思。因此这三十年来,巴中国从来就没有失过手,只要是那把羊角锤锤打出来的家具,那绝对是一流的不可挑惕的货色,所有的质量问题都会因为那把羊角锤的作用而不是问题。
巴中国在猴年马月**这一天用起羊角锤来相当不顺手。他本想轻轻锤一下,那把羊角锤却拉着他的手重重地锤一下;他本想重重锤一下羊角锤却拉着他的手轻轻锤一下,眼望着明明白白的一个榫头,他一锤砸去却敲在了虚空中。
约摸中午时分,一扇门右边的一根门方被他一锤子锤断。那扇门本来已经组装好了,他就这样轻轻一敲就敲断了一根门方。
那根门方很扎实,断是不可能的,然而断了。凭他30年的经验,他预感到他的家里出了问题。他甩下羊角锤,连马板也没来得及顺一下,就心急火燎地往家跑。
他跑得飞快,但等他跑到家的时候,杜充兰已经被停在一块门板上。巴中国上前揭开盖在杜充兰脸上的白布,有一行泪顺着她苍白的脸流淌。
一群高高低低的孩子围在门板旁边哭泣,哭声惊天动地气吞山河翻江倒海。巴中国从没有听到这么缠绵的哭声,巴中国感觉到有一些眼泪在眼眶打转,但终于没有流下来。
巴中国在他的一生中从没有哭过。巴中国流血不流泪。
杜充兰离他而去了,面对着眼前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一群孩子。这是我的亲生爷爷一生中的光辉成就,青一色的十八个男孩,这恐怕是创世史上的奇迹。杜充兰一口气生下十七个儿子的时候,一点出纰漏的征兆也没有。
杜充兰离开她的儿子们和巴中国的时候,她没打招呼。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十八个儿子一齐喊道,最小的一个儿子是用摇窝里的哭声代替的。这些连绵不断波澜起伏的哭声向巴中国汹涌而来,如一些强劲的西北风击打着他焦燥的心。他的心异常烦燥,望着他面前一排他亲手制造出来的儿子们,他不知怎样去喂养他们。
巴中国在杜充兰的那片温热的土地上勤奋地耕耘着,播种,施肥、除虫、拔草,常常在那片土地上随意播种生命。巴中国现在思索起来,他明白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了最美丽最动人最能干最智慧的女人。她的温热的土地上能够生长最贫脊的种子,能够把随随便便的播种长成秋天里沉甸甸的收获。
望着面前收获的这些沉甸甸的果实,他不知这下一步用什么样的阳光去喂养他们。当杜充兰生下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巴中国有一种幻想,他给第一个儿子取名巴老荣,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的名字他也顺便想好了,那就是:
巴老荣
巴老华
巴老富
巴老贵
因此当生下第五个儿子的时候,他又得重新取名字了。照杜充兰的这个生法大有源源不断的态势,巴中国又续取四个预备名字:
巴老金
巴老玉
巴老满
巴老堂
鸡年马月牛日那天晚上,巴中国做了个梦:梦见了毛主席向他招手,毛主席招手的时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第二天天刚亮,他的第九个儿子诞生了。
那天的太阳依就从东方出来,这不免使巴中国有点失望。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这大大地出于巴中国的预料之外了,但他还是果断地给第九个儿子取名巴老毛。
巴老毛出生之后,也没有与其他儿子出格的表现。这使巴中国有点担心,他一生中生下这么多儿子,没有一个赶得上毛主席。自古以来,大凡成事者,皆异同常人,可见巴老毛也同常人一般,不能成大事。
杜充兰并没有停止生儿子的意思,大有继往开来、前赴后继的势头。究竟还要生多少,巴中国是一点准头也没有,这不是他玩木匠活那般,一切都在他的把握之中。巴中国没有办法阻止杜充兰不生。
有一天,巴中国对杜充兰说,你不要再生了吧。杜充兰说,要想我不生了你除非再不搞我。巴中国说,不生了,不搞你了。
杜充兰说,你记得住,你忍得住。
巴中国说,我记得住,我忍得住,实在忍不住了我就去搞别人。
巴中国记了三天,忍了三天。第四天晚上,巴中国向杜充兰身边靠了靠,用左手掰过背对着他的杜充兰,说:我记得住,但我忍不住。
杜充兰说,那你搞吧,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那会继续生孩子的,巴中国说。
生孩子也比你去搞别的女人好。。
生,生他个天昏地暗,生他个日月无光。巴中国果断地说。
于是杜充兰在巴中国的面前展开成一匹白练,如亘古以来最美丽最动人的心跳占据了巴中国的全部心灵。巴中国躺在这匹柔软的白练中间,他看见身子下面的白练美丽成一些美丽的翅膀。巴中国骑在这些美丽着的翅膀上面沿着屋顶的炊烟飞升了。
巴中华也到巴家庄来了,他来到杜充兰的棂前,惭愧地说:我来晚了一步,若还早一步,嫂子是有救的,母子都可以保住。
这时候还说那些有个**用?巴中国说。
幺爸幺爸幺爸幺爸幺爸幺爸幺爸。守在母亲棂前的那一群孩子乱七八糟七零八落地喊道。
巴中华喂了一声。
中华呀,充兰离我而去了。这么多孩子,你看怎么喂得活,我本打算送几个出去,但荣华富贵都不愿把弟弟们送出去。
侄儿们,谁愿意跟幺爸去,谁就跟我去。巴中华说。
没有人支声。幺爸有一个四角天井,那个四角天井有很多间屋子,谁去谁就可以住一间。巴中国继续强调,但依然没有人响应,而事实上,巴中国的四角天井只是剩下了三分之一了。
跟幺爸过和跟爸爸过也是一样的,巴中国说。
巴老毛说,我到幺爸那儿去玩几天再说。巴老毛说完这话的时候,巴中国在一瞬间回忆起他所做的那个梦来。虽然太阳到底没从西边出来,但从今天的反映看来巴老毛还是有点与众不同,他幺爸的条件要比自己好得多,再加上他幺爸又没有男孩子,一定会当成八金宝。凭空冒出一个儿子来,他们怎么不喜欢呢?
幺哥,过几天就立个过房手续,名字都不用改。巴中华本来想自己生一个儿子,但是他自己失去了生孩子的机会,另外毛主席也不允许他找个二姨太,因此万般无奈之下,巴中华只好求其次。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巴中华做梦都想有一个儿子,然而吴少兰的肚皮就是不敌杜充兰肚皮的十八分之一争气。其实巴中华心中明白,不管每晚多么勤恳耕作,吴少兰那片土地就是不长庄稼。
巴中华长得一表人才,身高五尺七寸五分,面若秋月,声若洪钟,虎背熊腰。土改运动之前,巴中华的父亲巴文堂置了几十亩薄地,有十三石课的地租收入。养有20匹骡马,富甲巴岩坡。巴文堂节衣缩食,叫巴中华们即使勒紧裤带也要多买田置地,巴文堂常常告诫子女:耕读谓为本,打牌赌钱没得好大个讲究,要勤耙苦做,买田置地,不要搞得衣无领裤无裆。
**堂的土改工作队进驻巴岩坡。经过多方面的考察,又根据当时划分成份的标准,再加上刘着凡这个贫下中农在工作队面前的嘴上功夫,巴文堂被划成富农。这个靠勤耙苦做挣得的富农成份,就使巴老毛在**的时候被列为黑五类崽子。
当时租做巴文堂土地的刘着敏、刘着极、刘着凡三兄弟分得了巴文堂四角天井的一半,他的土地也被他们分去了三分之二。
3
吴少兰走进巴家那个四角天井的时候,她刚满十三岁。十三岁的吴少兰在巴家当童养媳。巴文堂夫妇是一对和蔼可亲的人,他们对吴少兰的到来表示出非常高兴的姿态,吴家虽然贫穷一点,但十三岁的吴少兰长得娇小可爱,是一美人坯子。
吴少兰进入巴家的时候,巴中华那年十五岁。十五岁的巴中华骨节纤长,到十七岁的时候已经长成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吴少兰到巴家以后,就开始拒绝长高了,开始横向发展。到了十六岁的时候就又矮又胖了,很有点象鸡堆的抱鸡婆,走路一摇三摆,有点对不住别人的眼睛。
猪年的秋天,十八岁的巴中华和十六岁的吴少兰到横槽去放牧牛羊。横槽山连绵不断波澜起伏,牛羊们被赶上山之后就自个儿放牧去了。
他们坐在草地上谈天说地。突然,那条健状的公牛向一条母牛的屁股后面扑去,紧接着从公牛的肚子下面伸出一条红通通滑溜溜的东西向母牛屁股后面的缝隙**去。
吴少兰“啊”地一声倒在了巴中华的怀里。巴中华顺势把吴少兰搬倒在地,脱下他的衣服垫在她那鲜嫩的屁股下面,然后学着公牛的样子将那东西**了吴少兰的肚子里。
我的姑姑巴老秀就是在那一刻被巴中华播进吴少兰肚子里的。在巴中华回家的时候,巴文堂凭着自己的经验知道吴少兰和儿子那个了。
巴文堂把巴中国叫到了一边说:巴中国,我打算让你讨个二房。吴少兰又矮又丑配不上你,去根据我开的药单子到坡上去找几味药来把孩子打掉或者让她吃了不会再生育,这样你就可以明正言顺地纳妾。
于是巴中华就根据药方子找了那几位草药让吴少兰服了下去。吴少兰服下那些药的时候,巴中华有些闷闷不乐。
来年的春天,吴少兰的肚子就开始显怀了。这个情况表明,巴文堂的药方对吴少兰不起作用。
那年十月,川东游击队司令员赵唯派驻的土改工作队进驻巴岩坡。队长吴明雄在公社大会上宣布:
一、执行毛主席的土改政策。
二、实行一夫一妻制。
三、地球上所有的人,都只能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在巴中华看来,这第一条第三条执行就执行吧,唯独这实行一夫一妻制有点问题。巴中华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只是在心里愤愤不平。但是这个一夫一妻制使巴中华真正断子绝孙了,这时,他便对给吴少兰服药有点后悔了。
羊年鸡月蛇日,吴少兰十月怀胎,顺利地产下一女婴。虽是自己的亲骨肉,但巴中华并不爱这个女婴,这就注定了我姑姑巴老秀一生命运多桀。
4
巴老毛到他幺爸家去玩,一玩就玩成了巴中华的儿子。巴老毛那年十岁,十岁的巴老毛死吊怪吊的。十岁的巴老毛依然改不掉他三岁时的习惯,巴老毛虽然有十岁了,但是由于那是全民饥饿的年代,所以巴老毛天生就发育不良。在那个年代只有时间一直在往前走,而巴老毛和他的弟兄总在原地徘徊,拒绝长大。他十岁的年龄之衣穿在三岁的身体上很有漫画家手笔的味道。一天到晚就喜欢在地上爬来爬去,弄得满嘴满脸都是泥巴和灰。吴少兰虽然把巴老毛看得很紧,但等她去剁猪草或喂猪的时候,他就拾个小板凳在水缸旁边用木瓢舀水玩,玩水的结果是弄得一身打得稀巴湿,没一个干燥的地方,或者抓几把麦麸丢到水缸里打糊糊办家家……。
有一年冬天,巴老毛玩水把身上打了个透湿,吴少兰用荆竹条子打了他一顿。一边打一边问:
你还玩不玩水,再玩我把你的手爪爪打断。
我偏要玩。巴老毛说。
吴少兰手上的荆竹条子用力了,巴老毛哇哇大叫。你还玩不玩水,再玩我把你的手爪爪打断。吴少兰恨铁不成钢。
“我偏要玩”巴老毛说。哭声惊天动地,惊动了巴中华,他在房屋里吼道:“再打,老子连你一起打”。
吴少兰放下手中的荆竹条子,摊软到地下,眼泪顺着她胖胖的脸蛋往下流,在吴少兰的脚下流成一条河。
她一屁股坐在灶门口的灰里,嘴里自言自语道:活起真是好作孽呀,不知道前世做了什么恶事哦,到这世来遭报应啦!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哎哟,哎哟。我这个尾节骨就象要断了哦!毛娃子不听哦,我还要挨骂哟……。
吴少兰坐在灰里面喋喋不休,这时候巴中华拿了一个竹块子从门外走了进来:“你个老子歪在灰里头做么子,再不起来老子扇你几竹块块”。
吴少兰呼地一声站了起来,一溜烟跑到门外,大声高呼:你们看啦,巴中华要打我,我活不成了啦!
你给我回来,再到外面去叫老子真要扇你几竹块块的。吴少兰只好哭哭啼啼、颤颤惊惊地走回屋里来。
你哭啥子哭,再哭老子要扇你几竹块块。巴中华说。
吴少兰不敢哭了。
毛娃子,到爹这里来巴中华说:你妈再要打你就跑到我这儿来,她就不敢打了。再莫去玩水了,妈也不会打你了。你要再玩水我不在你还是要挨打的。
“漫画家”巴老毛便顺从地跑到巴中华的脚边,很听话地爬在了巴中华的膝盖上。
父子俩玩得很开心。
吴少兰坐在板凳上发呆,巴中华踢了她一脚,骂道:“个老子你不晓得你还有么子事啊!”
吴少兰便抖嗦抖嗦地从那根烂板凳旁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还“哎哟”了一声,嘴里叫道这个好费力呀!
巴中华把巴老毛递给了吴少兰,说老子还要到菜园坪去把那点地犁完,不然雪下下来垫起了要等明春才犁得到那时犁转来地就不好用了。吴少兰接过巴老毛抱在怀里,然后支起她的小脚颤颤地到灶门口传了几把火。锅里的猎草都缩下去了,满锅扑腾腾冒着热气。
吴少兰正要出门的时候,巴老秀赶着牛羊群回来了。羊们“咩咩嗬嗬”地忙着进圈,那条老黄雌牛不讲规矩,它还没进圈的时候就在圈门口“扑噜噜”拉起稀来,“稀里稀里哗啦哗啦”溅了巴老秀一脸一身。
巴老秀顺便操起一根放在牛圈门口的竹响篙向黄牛的屁股后面刺去。巴老秀刺得那么准确,比骚包子黄牯牛把它的那玩意**雌牛的**要准确10倍。
那条老黄雌牛大约发现刺进它**的不是公牛的那件东西。凭着母牛二十多年来生儿育女的经验,它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公牛的那件爽心悦目的东西,但是它知道公牛那件东西的正确性和受用性。
刺进母牛**的东西虽然具有正确性,但是令它一点都不受用。非但不受用,简直就是受罪。那条黄雌牛从来就没有受过这种罪,它本能地把后腿踢了出来,它本想踢掉她**里的东西。
巴老秀没想到黄雌牛还要露这一脚,一个猝不防及,躲闪不及,被它踢中了裤裆里的东西。巴老秀还没有反映过来,大约痛疼难忍,筛糠般地倒在了牛圈门口。
吴少兰抱着巴老毛看见黄雌牛准确无误地踢中了女儿的裆部。吴少兰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又见女儿倒在牛圈门口不醒人事,她两腿也筛糠般地颤抖,然后就抖抖嗦嗦地瘫软在地上不醒人事,如那堆老黄雌牛拉下的牛屎。
巴老毛没有哭 ,从吴少兰的怀中挣脱了出来。他一溜烟地跑到了菜园坪对正在犁地的巴中华喊道:“爹,黄雌牛屙了牛屎,有三堆”。
巴中华笑道,黄雌牛本来就是屙牛屎的,屙十堆也是牛屎。
巴老毛说,爹,有两堆是人。
巴中华笑得更厉害了,他想这个儿子真逗。他便把巴老毛的话重复了一遍说道,毛娃子,你是说黄雌牛屙了三堆牛屎,有两堆是屙的人。
巴老毛说是,一会儿就摇头说不是。
巴中华以为儿子在开玩笑,继续犁他的地。那条犁地的黄牯是一条非常健状的公牛,那些青灰色的土地在它的身后如黑浪翻飞。它在犁沟里不紧不慢地走着,黑土地便在它身后巴中华掌握的犁铧中跳跃。那层梨铧被土地磨得光辉灿烂,如夜晚天空中那轮亘古未变的月亮。
巴老毛见巴中华依然犁地并没理采他,他急得哭了。他打着哭腔说有两堆是姐姐和妈。
巴中华放下犁头,走到黄牯的身边对它耳语了一阵。那条黄牯就站着不动了。
巴中华跟在巴老毛的后面,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太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巴老毛向身后看了看,他看见那条牛依然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土地在那个无人掌握的犁铧上翻腾。
5
父子俩在小路上一前一后地走。
这时,巴中华看见有一条母牛在他的视线中奔跑。巴老毛叫道,爹爹,那条屙屎的黄雌牛跑了,它的**里插着一只破响篙。
那条母牛在旷野里狂奔,有一种飞的感觉。那条牛在巴中华的视线中飞奔,它屁股后面的破响篙在奔跑中发出鸣里哇啦的声音,如乡村里粗野而雄性的放牛娃口中喊出的号子。
那条牛在奔跑中不时顾盼回首。它的眼中泪光盈盈,不知装载了多少人间悲欢离合的童话。巴中华读了几十年的岁月沧桑,也没有读懂老雌牛眼中深含的忧愁和失落。
老雌牛在它走过的道路上狂奔,她不时顾盼回首。巴中华清楚地记得,这条老雌牛活了二十多年,它已经活到了牛的极限,活到了生命的尽头,它将以怎样一种姿势结束生命的辉煌呢?
巴中华清楚地记得,这条母牛一供替他生了十八只牛崽。这条老雌牛特别能生,而且每一胎都是小牯牛,没有生下一只小母牛。这条老雌牛每年一胎,每一胎都生得很顺利。而且奇怪的是,给这条雌牛配种的公牛总是那条至今还在劳动的公牛。大约与人类一样,它一生中也只爱上了一条公牛,而这条公牛总没有失望,随随便便的播种就有辉辉煌煌的收成,或者干脆说白了,这对功绩盖世的公母牛,活脱脱就是哥哥巴中国和嫂嫂杜充兰的翻版,他对牛的崇敬就是对哥嫂的崇敬。
从这个意义上讲,巴中华对这对老黄牛的感情要胜过吴少兰,就象人与人之间的心有灵犀一样。巴中华与牛们也达到了心灵相通的境地,他已经完全理解了牛,就象牛也完全理解了他一样。
巴中华知道这条雌牛要做傻事了。他脚尖一点,向天空跃起,跟着这条在他家存在了二十多年的老雌牛飞奔,他必须要挽救这条老雌牛。在某个方面来说,人类也是因牛而存在的,如果自古以来没有牛的存在,农民将以一种怎样的姿态去耕种呢?在巴中国的眼中,牛与人是世间共存的两种生命。牛也会思想,牛也有感情世界,牛也有妻室女儿。就象人的命一样,牛也有牛命。
巴中华属牛,因此他对牛可能比村庄所有的人都理解得真切。当一条牛被赶进屠宰场的时候,它会流泪的,它为人类劳作了一生一世,到头来却要被人类赶进屠场。
巴中华与老黄牛在旷野里一前一后的飞奔,蹄声得得,如野马群在辽阔的草原上奔驰。那条老黄牛在奔跑的时候发出“哞哞哞”的叫声,那种叫声穿过群山绵延起伏的山峦,发出震聋发馈的回响,在巴岩坡的上空造就了一种自古未有的天簌之音。
那条在地里耕作的老黄牯,这会儿也大约听到了来自母牛的呼唤。它脱下枷担纤绳,沿着老黄雌牛飞升的道路狂奔,蹄声疾骤,响彻云霄,它在奔跑的同时也一路回应着来自爱妻的呼唤。
“哞……”黑黄牯的叫声穿越时空遂道传入老黄雌牛的耳朵,它继续沿着崎岖的山路奔跑。巴中华在它的身后吆喝着,但这条牛似乎并不在乎人类对它的呼唤。它只专注于对它的牛生,作最后赌注的同时,对人类的关注已经忘却了。
老黄雌牛继续沿着山路奔跑。巴中华不知道这条牛要奔向何方,它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或者它想去做什么事情?巴中华虽然属牛,但他究竟弄不明白一条牛在非常时期的内心世界和它的真实想法。
牛一直向前奔跑。跑着跑着,巴中华看见了前面悬崖绝壁,怪石鳞峋,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巴中华现在才知道这条牛疯了,它最后的目标是向往扑向悬崖。
巴中华一声惊呼,他用力抓住牛巴尾。牛尾巴唰地断在他的手中,再细看他手中的牛尾巴,原来是巴老秀**B里的破响篙。响篙的尖端,开了一朵美丽无比的的杜鹃花,就是这座山上常开的那种红杜鹃。
他回过头,看见那只在正在地里耕耘的牛也向悬崖狂奔而来,还没等巴中华反映过来,那条老黑黄牯已从他身边飞鸟一般掠过,纵身飞下了悬崖。
巴中华紧抱着悬崖边的一棵青刚树向下望,他看见那两条牛长上翅膀,在坠崖的瞬间便腾空而起,向太阳西沉的一片血红飞去。
6
巴中华回到牛圈门口的时候,吴少兰和巴老秀都苏醒过来了。吴少兰颤颤地问,牛到哪儿去了。巴中华说,牛跳崖了,两条牛都跳崖了。
这时吴少兰想起了猪草还煮在锅里,莫把水烧干了锅烧烂了。吴少兰颤着小脚颤颤抖抖地向猪潲锅走去。其实吴少兰的脚并不小,但由于被缠变了形,两只脚的中趾都爬在大趾与三趾的背上,使中趾有高脚一等的形态,仿佛由它统领着众脚趾头,显得趾高气扬的态势。
另一重要的问题是,这双脚在市场上买不到一双合适的鞋子,去适应那根高瞻远瞩的中趾,脚掌脚后根就会装在摇篮里动荡不安;适合了脚掌脚后根,那根高人一等的中趾又要把前面的鞋帮子平空顶起来,这样就会使这双鞋子凭天多长了一个喉结。喉结本来是长在男人颈子上的,那会使男人增加一种雄浑的美,然而长在吴少兰 的鞋帮子上这就有点不伦不类了,使吴少兰的脚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吴少兰没有伤感地想她这双脚,她只是喋喋不休地讲述她对做女人的感受。她说,来世就不要变女人。女人死了之后还要过奈何桥,还要拿钱去开路,如果不开路在阴间就是一个无路鬼。那意思就相当于我们现今的黑市人口,上不到户口。上不到阴间的户口,就只好做孤魂野鬼到处去找食吃,碰到阳间那些软弱可欺的,这个鬼就附在他身上,并寻机返到阳间来作怪。
在鬼与人类的中间还有一层媒介。充当这种媒介的人就是端公道士,在端公道士看来,人间很多病痛都是鬼们怪们在作怪,只要驱赶了这些鬼怪们,人的病就会好起来。在端公道士赶鬼的仪式中,大致有观花、跳端公、打烘火、断刀卦、打改结等形式。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从事这种职业的人被称为巫师,他源于中国的神秘文化。在巫术的发展过程中,巫师们从事巫术渐渐被系统化条理化,逐渐形成了一种理论体系。这种理论体系由各种经书构成。他们的方法都来源于易经,阴阳五行学说,然后把天干地支与二十八宿等星象日组联系起来就构成相对复杂的巫术体系。高行健的《灵山》在很大程度上详细而系统地描述了中国这种特有的巫文化,我的养生爷爷就是这种从事巫术的人,他师从巴家湾的道士贾录洪和生机坪的端公杨灵进。他用桃树自制了一块令牌,立了一个神位,再用一个楠竹篼做了一付卦,再收集一把串子钱。然后凭借这些道具,他便替人捉鬼弄神,去病劫邪,给巴岩坡的人造起福祉来。
在巴岩坡,男女老幼确实都生活在巴中华的荫护中,在许多瘟疫开始袭击巴岩坡的时候,那些瘟疫和流行病就被巴中华人为地划的一条线阻断了。
吴少兰抖抖歪歪地走到锅边,她开始用一把烂锅铲翻猪草,果然烧粑粑了锅。她从西墙角的石水缸里滔了几瓢水倒在烧焦的锅里,那水就又“沸噜噜”开起来。
吴少兰抖抖地提起那个单耳子潲桶,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相当吃力,仿佛用尽了平身的力气。她一边工作一边口里念念有词:这不晓得是前世造的么子过。她把手伸到背后拍了拍她的腰,这个尾节骨就象断了啊。
她心情极其混乱地提着一桶猪潲去喂小猪儿。她歪歪抖抖地提着潲桶沿着墙根向小猪儿圈走去,她实在提不起那桶潲,走一阵歇一阵,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过一二十米远,她要歇四至五次气才能到达。
她一抽掉那块挡猪圈的篾篱笆,那两只猪猡就嗡嗡地满嘴乱拱,喉咙里发出“呕呕”的密集的声音。她一边用锅铲把猪槽剩余的潲清理出来,一边骂道:你两个砍脑壳的,一点都不听话。再把草往槽里擂,看我不打死你们。吃饱了就睡觉,不要哼哼哐哐的,屎尿不要到处屙,要晓得惜圈,不惜圈的猪猡不讨人喜欢。
然后吴少兰就把滚热的猪潲一瓢一瓢舀到猪槽里。那两只小猪猡,就一齐把嘴钻进槽里,大约那潲太烫,猪们大叫一声之后就猴急地退后几步,用嘴去拱那猪槽。吴少兰见猪猡拱猪槽,就一锅铲打在一只小猪的脑袋上,口里骂道:你两个砍脑壳的,又没得哪个跟你抢,冷了再吃,要吃饱,吃饱了就睡觉,不要哼哼叽叽的,吴少兰骂猪不该拱猪槽不说拱,而是用土话“擂”这个字。
吴少兰喂了这两个小猪以后就去喂去年冬日里捉来的两只胚子猪,这两个胚子猪捉来快一年了,却才长得100多斤重。那些会喂猪的,啷个说一年下来也要长个200多斤。巴中华一想起这个就骂日麻别个的婆娘一喂猪就喂得大,你一喂两三年还象你**熊家家(姥姥),粮食喂了不少,也不晓得啷个喂的,你个没得**用的。
吴少兰道,你老早就晓得我是个没得**用的,有**用的嫁给你干啥,那时你该单单另外找一个。现在都生活了几十年了,你现在才晓得没得**用。吴少兰以前是一只画眉鸟,现在变成了老太婆,要让她说下去,定会没完没了。
巴中华眼睛一愣,骂道:你再说两句,老子就扇你妈两竹块块。巴中华本来是要再娶一房的,如果不是毛主席的那个一夫一妻的政策,他娶的第二个婆娘肯定能给他生一窝儿子的。当然巴中华只是在心里这么想,嘴里并没这样说。
吴少兰在年轻的时候胆子还是很大的,但自从在巴家没有生一个儿子她就胆子越来越小。她的这个巨大的错误一直压迫着她喘不过气来,当然她不知道巴中华给她服了不孕药。所以往后的日子,她在巴中华面前就抬不起头来,眼见快到30岁了,尽管巴中华每时每刻都在她那片土地上耕耘,但是老不见开花结果的时候。
快到30岁时,眼见没有希望了,巴中华就想过继一个孩子,养儿防老,没个儿子在膝下总不安逸。于是他们就向巴中国要了一个儿子。有巴老毛在身边,两口儿的关系便比以前好些了。
她提着一满桶猪食去喂坯子猪,刚下一步坎,她就和那桶猪食一起向下滚。猪食被洒得满坡,那只桶刚翻的同时,滚开的猪食泼了她一脚,她“哎哟”“妈呀”一声就沿着梯子向下滚去。
她的心被一些无意识的手提了起来,悬在半空,飘飘荡荡的作一次飞升,在那一瞬间,她见到地狱里的夜叉鬼正拿着一把带血的钢叉向她劈头盖脸地刺来。两个夜叉鬼把叉子剌进她的肩膀里,用根铁链子套着她的脖子向一架独木桥走去。独木桥下万丈深渊,有许多毒蛇正吐着红腥腥的蛇信子,巨蟒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向上喷着湿碌碌的毒液;老虎和狮子纷纷作咆啸状,用贪婪的目光向吴少兰袭来,那些目光越过遥远的梦想褪化成一些火烧大镣的刀子,正一块一块地剔着她身上大块大块的肉,转眼间她就被剔成一具人形的骨架……
7
很多年后,我的养生奶奶又一次重复了人和猪潲桶一起翻滚的动作。
我的养生奶奶吴少兰沿着梯子滚下去的时候,巴中华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地坝边一块墓碑上吐着烟圈,他一口接一口地吧嗒着。烟雾连绵不断地向深遂而旷远的天空升腾,和农舍的炊烟混在一起,构成了那时候村庄神奇的图景。
我的养生爷爷巴中华是一个魔法师,我不但惊奇他抽烟的魔法,甚至于他的那根长烟杆在我来说都是一个遥远的神话和神秘的王国。实际上,多少年后,我才明白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魔法师,是鬼神与人类之间的掮客。
当那些夜叉鬼向奶奶扑去的时候,我吓得哭了。我那时五岁,我能看见夜叉鬼拘捕奶奶的情景。我吓得大哭起来,看着夜叉鬼渐渐地把奶奶押上独木桥,我因异常恐惧而结结巴巴地对正在抽烟的爷爷说,有两个鬼把奶奶拉走了。
这时我看见爷爷走进厢房拿出一只小木箱。打开木箱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只弯弯的牛角,放在嘴上吹起来。紧接着就听见“昂昂……”的声音,传入我和鬼们的耳朵。爷爷从牛角里吹出的啸声虽然空旷而单调,但是马上发生了奇异的效果。只见鬼们纷纷蒙住耳朵,脸极度地扭曲,虽然先前还有些象人,但马上变成了没有下巴的鬼。有一个鬼的下巴连着一块肉,那块肉在它的脸上摇来晃去,好象随时都会掉下来。穿进奶奶肩胛骨的叉子也掉了下来,掉在地上咯嘣一响就碎成了一堆粉状的尘埃,只是套在脖子上的铁链子还在奶奶的胸前晃晃荡荡,奶奶的两个**在铁链子的晃荡下渐渐鼓胀起来。
牛角声愈响逾大,奈何桥下的老虎和狮子都放弃了它们那些贪婪的目光,蛇和巨蟒都闭上了嘴巴,过了半袋烟的功夫,那些野兽们大约受不了那牛角声锥魂夺魄的气势,纷纷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呻吟。
我的爷爷巴中华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抽出那根长烟杆,用右手捏成个结在烟杆脑壳上划了几下,嘴里念道:
左门神秦叔宝,
右门神胡将军。
受了唐王的亲赦令,
今古永远守财门
……
千千兵马,
万万神将
……
巴中华念动咒语,拿起长烟杆当空舞动起来。那根长烟杆魔力无比,只见无数把明晃晃闪着白光的刀子向鬼们刺去,夜叉鬼倒在地上呻吟,狼群虎狮隐藏在天地的角落里,纷纷作逃之状。
我的爷爷巴中华根本不考虑给鬼们一个喘息机会,他的长烟杆已幻成一条长枪,但见奈何桥下尸横遍野,哭声震天,又见万千神兵天降,如降下一片天罗地网,把一个阎王的森罗殿杀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
爷爷大战阴间,血洗奈何桥,沉尸魔空洞给我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我爷爷的魔法让我把他仰视成一个仙人。我的奶奶吴少兰滚下一坡陡峭的梯子,在下面的平地上站立起来。她在茫茫的旷野里沉睡了半袋烟的功夫,当她明白的时候,她发觉她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因为她把一桶猪潲弄泼了,那可是她半天的辛劳。她歪歪抖抖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头有点发晕。她的眼前一黑,象要摔倒的样子,站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倒下去。
刚才梦魇般的一幕,依然在她眼前闪烁。以前她对鬼的概念并不十分明确,而现在她相信这人世间还真的有鬼。那两个夜叉鬼把铁链套进她的肩胛骨,她就显得有些无能为力,眼望着一步步被拉进阎罗殿,她莫可奈何。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巴中华拿起牛角吹奏的时候,是招集他那些兵马,那牛角就相当于现今的军号。只不过军号声响起的时候,我们能看见一群荷枪实弹的土兵,而爷爷的兵马只在意识中存在罢了。
爷爷的魔法很大,要是谁家不利索,招了邪气。那家只要找他算一算。他通常只是运起八卦掌,然后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再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己土地推算一番,然后就明确告诉你撞了呆颈鬼火烧鬼枪杀鬼弹神游神届神,最后吩咐你某月某日在某处泼几碗水饭烧几张钱纸焚几柱香就解决了问题。
本来鬼这种东西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信则有不信则无。我的爷爷巴中华给别家赶鬼捉鬼是能手到鬼除病愈,他一般只是算算,然后吩咐主人家如此这般。不管有多繁杂的病人,只要是遇邪撞鬼的,只要给巴中华说一声就行了。
给人家赶鬼他很内行,而自家的鬼却不大听他的话。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在鬼神世界中,也是这样的,那有一个变通的说法,叫“各人的端公扛不倒各人的神。”关于这个论断,很快就在奶奶身上印证了。
奶奶自从那日摔下梯子之后,虽没有受伤,但夜晚常做噩梦。每天睡到半夜鸡叫之前,我的奶奶便在梦中无中生有地喊出一句:有鬼,鬼来抓我了。快救命啊!每当这时候,爷爷便大吼一声:放屁,哪里有鬼。后来只要爷爷睡在床上,鬼们就不敢附身。我想,原来鬼也不是人,专欺弱小者,遇到强大的,他们便不敢动。
那时候,在我爷爷巴中华的荫护下,我一点都不怕鬼,鬼算什么东西呢,我简直一点都不怕。但奶奶怕,她怕得要命。自从那次被鬼穿了肩胛骨之后,夜晚一想起来,便感觉到肩胛骨有点隐隐作痛。以前是手膀子痛,尾节骨痛,现在又多出肩胛骨痛的病症来。
那年四月的一个晚上,巴中华掐指一算,说:今晚戌时,在东方上有人求我。爷爷说完这句话,就去收拾他那些跳端公的家什:祖师牌位,师刀、令牌、卦。然后拿出那只弯弯的牛角,吹奏起来。“昂昂……”,啸声响彻在苍茫的夜空中,紧接着传来山谷的回响。
戌时刚过,便见一人撞进屋来。那人还没进门,口里就高喊:“表伯伯,快救命啊!我的小儿子快不行了。声音中含着哭腔,显得心急火燎的。来人离我家不远,他住在大屋场,来回不过两袋烟的功夫。
巴中华坐在那根破板凳上,屋子里烟杠杠的,黑漆漆的楼幅下面吊着一根黑漆漆的梭堂钩,梭堂钩上吊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大铁鼎罐。鼎罐下面的火死不拉叽的,奶奶用吹火筒吹着火炉坑里的一点火种。柴灰夹着火苗子漫天飞舞,松毛火苗子特别爱飞。奶奶把梭堂钩费力地向下滑,以便鼎罐离火近一点。
进来的人名叫刘永财,娶妻张贵兰。刘永财长得高长武大的,身高在1米70以上,穿一身蓝色劳动布衣服,裤子是那种大裤腰,上面打满了补丁,大约他女人的缝纫技术差劲,补丁青一块紫一块的,让他的裤子就显得有点先锋性。膝盖上的补丁特厚,有好几层,据说那是经常被女人罚跪的结果。
张贵兰特别矮小,还长了一脸麻雀斑,那真是丑得有些美丽了。就是这样一个丑不胜收的女人,威风却大大的。刘永财见了她就象老鼠见了猫,张贵兰吩咐的事情,刘永财稍微有点闪失,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打得死去活来,乌呼哀哉。刘永财的软耳朵名声,就很容易地传播开去。开始只是一个小孩子偶尔路过刘永财那低矮的茅屋前,看见刘永财跪在门槛上泪流满面,他的脸上有许多指甲印,并慢慢地向外冒着血珠珠儿。张贵兰左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右手叉着腰,站在地坝边上的一块石板上,正在对刘永财进行管教:
老娘叫你去挑水,你癞在铺上不起来。昨晚上让你搞舒服了,你今天就不晓得你妈是哪一家的女儿。你说你还听不听话,你不听话老娘还要收拾你。
刘永财打着哭腔说:听。
张贵兰说,你敢不听,老娘现在就把你的鸟玩意儿切下来。张贵兰说着就右手握着菜刀举作切的姿势,左手就作势去捏他裆里那玩意。
刘永财就吓得索索发抖,颤颤兢兢,鼻孔里不断发出抽泣声。那个小孩子看见张贵兰手里拿着刀以为是要砍他,吓得屁颠屁颠地逃跑了。那个小孩子就是我。我什么都吓掉了,唯独“把你的鸟玩意切下来”却记得很牢固,而且还边跑边捂着裆里的小玩意。
回来之后我便把这个故事给我的小伙伴黄牛儿讲了。黄牛儿比我大一岁,个子却比我矮半截,他很听我的话。然后,我拿起一把弯刀,对黄牛说,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的鸟玩竟儿切下来。黄牛儿就乖乖地跪下了,我学着张贵兰的样子,右手拿着刀,左手伸出上前作势扯他的小鸡儿,用刀背在上面划来划去……。
我和黄牛儿的秘密不久之后泄露了。首先发现的是刘元江,他是刘永财的儿子,比黄牛儿还小两岁,也就是说比我小一岁。刘元江有个外号,叫狗娃子,名字的来源是他被生下来的时候,刘永财家的小黄狗正好钻到房屋里来。张贵兰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就随便取了个狗娃子。也怪得很,这狗娃子虽然生下来就黑不溜秋的,但一点儿不逗泥拉(疾病、病通),差不多长到十岁也没有得一场象样点的病,这令很多人都不高兴。
狗娃子见我和黄牛儿去学他的妈老子,心里就很不高兴。有一次他见我又在学张贵兰训刘永财的时候,他悄悄地揣了“刘永财”一石头,那一石头正好打在黄牛儿的左脚脚背上。黄牛儿穿的一双连耳子草鞋,那一石头打去,脚背上一会儿就冒了一个疱。我回转身看见狗娃子在没命地奔跑,我跺着脚,我很快地躲着脚,狗娃子就没命地奔跑。刚翻过一个土坎子,他大约踢着了一个苞谷蔸蔸,一扑爬滚到土坎子下面的沟沟里。紧接着传来两声沉闷而急促的哭声,我和黄牛儿见惹了祸,吓得赶紧往家逃。
黄牛儿拉着我的手跑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说要是狗娃子告了我们的状,张贵兰找我们的麻烦怎么办?我一想也是,但我到底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家伙,就象张贵兰训刘永财那样整他**的狗娃子。
于是我拿了弯刀,黄牛儿跟在后面。狗娃子脑袋倒栽着,眼睛就快翻白眼了,我和黄牛儿就把狗娃子扯了起来。沟沟里垮下来的是一堆泡土,泡土上面印上了狗娃子那丑不拉叽的狗脑壳的印子。狗娃子并没受伤,只是把他吓着了,起码吓掉了魂。
我拿着弯刀,扯着狗娃子的耳朵,把刀背在他的黑漆漆的颈子上划来划去,警告他说,不许你告状,你如果告了状让我和黄牛儿挨了打,下次碰见你就把你的脑壳切下来喂狗。我家的那只老黄狗就特别喜欢吃你的狗脑壳。到底毕竟是狗娃子,他一会儿就学会了刘永财的那一套把戏,许多年后,我发现这是一个先天性的,可能刘永财和张贵兰在制造狗娃子的时候,就把这种天生的奴才性格作为一种营养素注进了狗娃子的狗脑袋里面。还没把弯刀背在狗娃子的领子上拖几下,狗娃子就眼泪巴沙地跪下了,说,听、听……。不敢告状。
黄牛儿也狗仗人势地说,你要敢告,我们真的要把你的狗脑袋切下来喂狗。我和黄牛儿一致认为,狗娃子只能长得出一付狗脑袋,要是长的人脑袋怎么能叫狗娃子。至于黄牛儿的牛脑袋,我们认为也不错,总之比狗脑袋好。
刘永财到我家来的时候,我原以为是来找我的麻烦的,就胆颤心惊地等着挨打。心里就在狠狠地骂,要是你狗娃子真的告状了,我和黄牛儿决不手下留情。
慢慢地听出了名目,才知道狗娃子昨天回家后就一病不起,躺在床上一整天也没吃饭,刘永财就心急火燎地来求我的爷爷巴中华。
8
我的爷爷曾经发誓不去救刘着凡那一蔸人,他虽然知道今天有人来求他,但不知道来的是他的仇人的儿子。看到刘永财走进屋的时候,巴中华就有点烦。他的老子刘着凡是什么东西,自己背在身上,这个牛鬼蛇神是他给戴上的,这个富农的帽子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要不是这两顶要命的帽子,他巴中华也不会受这许多年的苦,也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游街示众。
那还是马年猴日的一天,人民公社的火食团刚开不久。每天吃饭的时候,先要背一遍毛主席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人的正确思想从哪里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的。
我爷爷巴中华的记忆力比较差,每次吃饭背语录的时候总完不成任务,而且既使背出来也是结结巴巴的,一点也不通顺。自从爷爷家被定性成富农,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要是我的奶奶吴少兰也是地主成份的话,爷爷的命运恐怕还要悲惨。首先翻身得解放的刘着凡当上麻子大队麻子生产队的队长,他一站起来,我的爷爷就倒下去了。每次背语录,他对我爷爷就特别斗硬,因为背得不通顺,刘着凡就常常给爷爷制造一些对**党的政策反感有反动倾向的罪名,背得不通顺就是对毛主席有抵触情绪。因为有对毛主席有抵触情绪这个罪名,刘着凡就完成了从奴隶到君主的过程,似乎心里就特别想把我的爷爷打进十八层地狱。
我爷爷在伙食团就常常吃不饱,就常常把三两当做半斤来吃。生产队的活路重,农业学大寨,坡改梯,我爷爷就抬石头打石头,砌坎子。好在他牛高马大的,身大力不亏,所以在抬石头砌坎子的时候他似乎就没有反党的倾向。但这个吃不饱的问题还依然困绕着他。
爷爷从小就跟着他的爷爷学了一点草药药方,农村的一些疑难病证,他都能药到病除,而对于贫穷人家,他从来就没有收过钱物。给他钱物的时候,他便说反正这药是坡上长的,不扯回来它反正也要老的,有些药老了就没有用。反正扯几味药也是顺便,用不着填情,有些人过意不去,就悄悄地把家中的三两个鸡蛋打给他吃,吃和煮都是很秘密的,决不能让刘着凡或者是他的亲戚看到了。所以巴中华在吃鸡蛋的时候,那家的茅屋门口就必定有一个人在望风。
社员们对巴中华格外亲近的态度就让刘着凡有点不安逸。他妈的一个富农居然比我堂堂一社之长还吃香,但那些社员成份又好,他实在找不到一个整他们的理由来。但要整巴中华,他还是有办法的。想了半日,心生一计。
刘着凡了解到巴中华跟贾录洪学了三年道师,虽然贾录洪是在半夜三更教的,但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消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于是窜通了一个刘姓的本家。那个本家叫刘大可,四十多岁了,还是一条单身汉,做梦都想找个女人睡一晚上,但直到去见阎王那天这个梦也没成现实。这个人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吃酸萝卜,那萝卜不知有多酸,他都能吃下去,而且每到一家吃饭,务必每顿必吃酸萝卜。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字被吃掉了,看到他人们就想起酸萝卜,这样“刘酸萝卜”就名正言顺地取代了刘大贵。
刘酸萝卜从来都不事稼穑,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总之在社会上他被视为混混,上海话叫“瘪三”。他睡在大队的大屋梏里,有风从墙的裂缝里吹进来,他有些冷的感觉。他并没有去找点草把墙缝塞一下。人家说“懒得烧蛇吃”,他是连烧也觉得麻烦,干脆就吃生蛇。冷就冷点吧,刘酸萝卜想。再加上他的脑袋瓜有点不正常,整天蓬头垢面的,自己又不肯下力,生产队的活计又投机取巧,所以没有人愿意和他扯伙。吃饭的时候,他却没有落后过,总之是死皮赖脸,把各种下三烂的手段都用上了。因为懒而且馋,人们见他来了象躲避瘟疫一样地躲开他。
队长刘着凡见了他也象躲难一样,或者假装没看见或逃开。但刘酸萝卜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好打抱不平,若是强者欺侮弱者,让他瞧见了一定会跳出来神张正义。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拿起么子就是么子往你脑壳上放,看你着得住几扁担或者几锄头,虽然懒得,但因为馋 ,队里的婚丧嫁娶他是必去帮忙的,然而人家并不领他的情,不过他的热情照样不减。
说起来,刘酸萝卜是中字辈,比刘着凡大一辈,刘酸萝卜还是刘着凡的叔叔。而实际上刘队长却从没叫过酸萝卜一声叔叔。
那一天太阳还没有下山,刘酸萝卜蓬头垢面的在山间的小路上游荡。刚刚下了一个雷阵雨,先前轰隆隆的雷声一过,炸雷打在前边的山梁上,滚过来一个巨大的火球。先打雷后落雨,当不倒一个大露水。巴家山的后面起了大片黑云,遮挡了大半个天空。雷声过后,硕大的雨点就稀稀拉拉地下了一阵,等到还没成气候,后面的那块黑云重新不见了,雨和雷都向远方跑去了,象一个匆匆的过客。
太阳重新露出一点脸子来,光格外刺眼,但到底是落日,转眼间就变成了霞光,雨向遥远的地方跑去。刘酸萝卜打着赤脚,一面遥头晃脑,一面哼着《表妹歌》幽然走着:
正月是元宵哟,表妹生得好哟!
手拿银钱嫖不到哟,我的表妹,
请你靠墙倒哟!
…………
歌声稀稀拉拉,糊里糊涂,模棱两可,听起来有点不伦不类。刘着凡远远地迎来,脸上堆着许多和平的笑容。他走到刘萝酸卜的面前,对他说:二叔,二叔,请您帮个忙。
刘酸萝卜从来都没有听到“二叔”两个字,以为与他无关,以为是叫的别人。刘着凡见“二叔”不理,只好直呼其名了:
刘酸萝卜……
刘酸萝卜这回算听清了,他回头到处找这个喊他的人。他四下望了望,没看见什么人只看见这时正好有两只老鼠从他的前面窜过去,他以为是老鼠在给他打招呼,侧耳细听:
“二叔,二叔……”
刘着凡又喊了几声,刘酸萝卜转过头来,这回终于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是本队最高领导刘着凡,刘酸萝卜从没有听见刘着凡这么叫过他。
刘着凡对转过身来的刘酸萝卜说:二叔,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现在我求你帮一下忙,行吗?
刘酸萝卜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求他做什么事,他觉得这简直是抬举他,简直是对他的尊敬,而且还喊他二叔,那意思就是说队长是他的侄儿。队长就是一队的最高领导。最高领导就能与毛主席握手,跟最高领导握手就是跟毛主席握手。刘酸萝卜心里美滋滋的,队长叫他二叔和请他做事他心里就更美。队里的婚丧嫁娶他都是主动去的,没有人喊他。既使他主动去,主人家也没有好脸色,有时甚至还把他赶出去。如果主人家脾气好一点,他也只能打点杂,挑挑水打扫一些清洁,至于抬陪嫁,当大师傅是轮不到他的。既便是上桌子吃饭,人家都不与他坐一桌,常常他一上桌子,满桌的客都要遭殃。他在饭桌上最著名的动作就是打喷嚏,打得很有水平很有独创性,常常是满桌子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他便忽然“喷嚏”一下,然后就有唾沫星子、鼻涕、口水飞到桌子上的盘盘碟碟,满桌的食客见状只好纷纷离席。
刘酸萝卜本来名声就不美,现在又加上打喷嚏这一杰作,他的名声就更加不妙了。最初队里还分给他一间茅屋,他又懒又不去掏檐沟,那一年六月间下了一场暴雨,水把墙根泡软了,到半夜时分,他却拉起稀来,忍都忍不住,他只好冒着大风大雨跑到茅屋转拐处的屙屎蓬蓬里,刚刚蹲在两根木棒棒架着的侧所板上,他的那间茅草屋就在风雨中倒掉了。
因为他懒,也没人帮他再修起来,队里的人开初还叫他修修,多说了几次,刘酸萝卜就发火了:
你管老子修不修,关你的屁事!
后来便没人提修房子的事,刘酸萝卜就抱了几把苞谷梗子,把它放在队里的大屋梏里,晚上再找几个壳页子铺在包谷梗子上。刘酸萝卜不撤铺,随便一倒在梗子上就睡着了,因为懒,他的衣服很少洗,所以他的衣服除了黑不溜秋之外,还多了一些虱子,要是和他挨一下准得有一群虱子爬到你身上来。
刘着凡喊他“二叔”和请他做事,他肯定有点爱宠若惊。他的侄儿刘着凡还没有说帮什么忙,他早已先答应了。
你去跟踪巴中华,看看他三更半夜到底做些什么?刘着凡吩咐道。
9
刘酸萝卜就当了刘着凡的狗腿子,用现今的话说叫私人侦探。刘酸萝卜猫在巴中华的屋旁边守候。一晚上又一晚上,一直守了五晚上,巴中华没有动静,刘酸萝卜有点坚持不住了,就不想守了。
虽然刘酸萝卜没有功劳,但刘着凡却对他特殊照顾,在人人都吃不跑的情况下,刘酸萝卜却常常可以得到一大碗干面饭,要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刘着凡鼓励刘酸萝卜说,好好干下去,这是为人民做事,为了端出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为了把那些牛鬼蛇神找出来,吃一点苦算得了什么,再说人民也是有回报的,你看你现在过的不是天堂里的生活。
刘酸萝卜就来回点头,把头点得很果断很慷慨。因队长对刘酸萝卜特别的教导,刘酸萝卜依然坚守阵地,每夜都守在巴中华的屋旁。这样又守了五晚上,巴中华依然没有动静。刘着凡也开始着急起来,他不知是什么原因使巴中华不去搞他的牛鬼蛇神。刘着凡名知巴中华经常替人搞牛鬼蛇神,既使知道但因为没有证据也就作罢。
刘着凡到底是个有耐心的人,他依然叫刘酸萝卜守候在巴中华的房子周围,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向他报告。在守侯的第十六天晚上,大约12点钟以后,他见一人鬼鬼祟祟地向他走来,很快就进入了巴中华的屋子。
刘酸萝卜蹑手蹑脚地走到屋檐下,侧耳细听,总算听出了一点明目,大意是叫巴中华今天深夜去给他治一下,万万要去,不然他家的孩子就没救了,万望表伯伯发发慈悲,救人要紧。巴中华掐指一算,那小孩的病确实严重,如若不去怕是没救了。巴中华皱了皱眉头,显出很为难的样子。去吧自己肯定要招人暗算,不去吧,恐怕那小孩有性命之忧。
灯影下那人跪下了,心急火燎地向巴中华求情。巴中华总算鼓足了勇气,似乎还有一种慷慨激昂的意思,跟着那人出了门。等到掩上那扇木门,巴中华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向刘酸萝卜藏身的地方扔去。一边扔一边骂道“刘酸萝卜,去给队长报信吧”。
刘酸萝卜心想,这巴中华日怪得很,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难道他早就知道我在外面看着,早就知道这个阴谋。肚子一合计,早已无神无主,不知道是去给队长报信还是不报,去报吧,又怕这巴老头把魔法使出来自己吃不消,不去吧又对不起侄儿。想上想下,就去敲了敲刘着凡的门。敲了三四下,刘着凡就起来开门了。
刘酸萝卜显出很激动的样子,前言不答后语地表达了他要表达的意思。刘着凡很难地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心里一合计,就约了生产队的出纳刘贵全,会计刘贵宝,吊秤员刘贵玉以及他的大儿刘贵华一齐出了门。由刘酸萝卜带路,竟直向即定目标摸去。
目标离巴家老屋场不远,约摸走20多分钟就到了,当刘着凡猛地踢开章凡通家的那扇木板门的时候,巴中华和章凡通一家都围在一张破旧的桌子上吃饭,饭是野青菜加洋芋坨坨煮的菜饭,汤是苦麻菜汤,用一个土料钵钵装着,上面浮着几颗油星星,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清冷的光辉。章凡通可是个不日毛的人,他可不怕你王爷的侯爷只要是他看不上眼的,他轻则骂,重则打。反正是个穷光蛋,你能把他怎样。
见刘着凡等人冲进来,章凡通狠抓起一条板凳向他们打去。刘贵全走在最前面,见对方来个突然袭击,招架不住,慌忙之中向后一退踩到刘贵宝的脚尖尖上,刘贵宝“哎哟”一声猛地后退,刘贵宝后退的同时脑袋把挂门框上面的猪尿包撞穿了,猪尿撒将出去,正好洒了刘贵华一嘴一脸。刘贵华忍不住一阵猛吐,只觉得一股尿臭味熏熏而来,把他熏得咳嗽不止。刘贵华操起门边的一把挖锄把向章凡通打去,章凡通用矮板凳一拦,挖锄便打在板凳轮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刘着凡怕把事情闹大了,一声断喝,住手。
刘贵华和章凡通同时停了下来。刘着凡向屋里“嘿嘿”了两声,然后率领一干人等退出了章家,章凡通从屋里出来,把家里那只看家狗唤了出来,于是那条瘦弱的老黄狗向刘着凡们扑去。章凡通一面大声唤狗,一面大声哟喝。
打强盗,打强盗,强盗到屋了。
经章凡通这么一顿吼叫,全队的人都被喊醒了,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赵大妈、孙大舅、刘大姐都纷纷从被窝里爬起来,四面八方的人都喊捉贼。
刘着凡、刘贵全、刘贵宝、刘贵玉、刘贵华等吓得胆颤心惊,屁股后面黄狗已经追到了。刘酸萝卜走得最慢,摇摇晃晃的被黄狗咬住了衣袖子,吓得腿一软倒在地上。黄狗就势扑上去一阵乱咬,刘酸萝卜滚在地上拳打脚踢搞得飞快,总算没被狗咬成重伤,那狗也一时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刘着凡等五人拼命向前奔跑,没跑几步,看见前面的社员拿着竹火把也赶来捉贼。刘着凡眼见无路可走,心生一计,赶忙掉转方向也喊捉贼。他跑在最前面,赶走老黄狗一把抓起已被黄狗吓得抖抖索索的刘酸萝卜,一边把他推在前面高喊:社员同志们,我已经把贼抓住了,大家请回去休息吧,阶级斗争我们必须天天抓时时抓,一定要警提我们身边的坏分子反动派,明天我们在社员大会要严惩强盗要严惩阶级敌人严惩牛鬼蛇神。
第二天一大早,队长刘着凡就招集全队的社员在老屋场集合,准备对强盗和牛鬼蛇神进行严厉的批判。在批判会之前,先是进行毛泽东思想教育,队长刘着凡站在地坝边的土坎子上。
队长很严肃地用目光扫视了一周,然后把红宝书放在胸口上,转身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一面挥手,一面喊: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
紧接着社员全都立正面向毛主席像,一面挥手一面喊 :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这种仪式过后就是自由发表议论,鼓励大家检举揭发,把地富反坏右揪出来批斗,队长在会上讲了一通毛主席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把人民内部的坏份子通通揪出来,把对毛主席不满的反动派揪出来。
首先被揪出来的是强盗刘酸萝卜。队长拿出早已做好的尖尖帽和一块木牌子。尖尖帽上写着:强盗刘酸萝卜。木牌子上写着:打倒强盗刘酸萝卜。很快这块木牌子被挂在了刘酸萝卜的脖子上,尖尖帽被歪戴在刘酸萝卜的脑袋上。刘酸萝卜被两个民兵押到土坎子上,立正站好。然后队长开始喊口号:打倒强盗刘酸萝卜,打倒坏份子刘酸萝卜。刘酸萝卜也跟着喊:打倒强盗刘酸萝卜。在刘酸萝卜看来,台下的人全疯了,连队长也跟着疯了。刘酸萝卜在台上感到很开心,他象一个非常威武的将军,就象刚才喊林副统帅身体健康那样一面有节奏地挥手一面喊:
打倒强盗刘酸萝卜……
打倒强盗刘酸萝卜,解放全中国……
打倒强盗刘酸萝卜,解放全中国……
于是下面的社员也跟着齐声喊:
打倒强盗刘酸萝卜……
打倒强盗刘酸萝卜,解放全中国……
打倒强盗刘酸萝卜,解放全中国……
真是群情激昂人心振奋,台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大家都觉得异常开心。这最开心的还要数刘酸萝卜,他喊口号喊得满头大汗。好象这批斗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他把全体社员都当成刘酸萝卜批斗。刘着凡看到刘酸萝卜也太出格了,打倒了一个刘酸萝卜就能解放全中国就能解放全世界。刘酸萝卜也真是月亮坝里看**把自己看得大大的。
刘着凡真是有点火,自从斗争会开展以来从来都没有这么热烈的场面。以前是被斗的人直喊冤枉,觉得自己热爱党热爱毛主席没有过错,也从没有哪个心甘情愿就喊打倒自己。刘着凡几次拉刘酸萝卜下台还有别的人等着批斗,刘酸萝卜口号喊得很响亮,根本就不想批斗别人,他觉得批斗刘酸萝卜比批斗谁都有意思。
刘着凡没得法只好把刘酸萝卜扯了下来,喊下面的人检举牛鬼蛇神。
有人检举巴中华在搞牛鬼蛇神,于是,巴中华被人揪出来戴上了高帽子,因为巴中华搞的牛鬼蛇神影响极坏,所以斗巴中华的花样就特别浓重一些,他背上背着一块木牌子,上书“打倒牛鬼蛇神巴中华。”脖子上吊一个小粪桶,粪桶里面放着两个木棒棒,他们强令巴中华弯着腰,两只手抓住粪桶里的木棒棒,要一面搅拌一面喊:
打倒牛鬼蛇神巴中华——
打倒牛鬼蛇神巴中华——
打倒牛鬼蛇神巴中华——
队长连喊三遍,下面也没人跟着喊。这让刘着凡很生气,竞然没有斗刘酸萝卜那般热闹,这大大的在他的意料之外。这时候,人群中刘酸萝卜冲到台上抢了挂在巴中华脖子上的尿桶,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跳下坎子,一面搅拌一面喊:
打倒牛鬼蛇神刘酸萝卜——
打倒牛鬼蛇神刘酸萝卜,解放全中国——
打倒牛鬼蛇神刘酸萝卜,解放全人类——
刘酸萝卜搅拌着清尿,尿骚气沿着尿桶边缘迷漫开来,迷漫在中午滚热的阳光之下,那一群人如一些土地上生长的植物,在阳光下静默。
10
刘永财是刘着凡的儿子,生病的是刘着凡的孙子。刘永财给巴中华求情,一定要他救救孩子。巴中华说我搞的是牛鬼蛇神,不能治病,你还是另请高明,你父亲最反对我们这些牛鬼蛇神。
刘永财跪下了,眼泪从刘永财的眼睛里哗哗啦啦地滚了出来,滚得巴嗒巴嗒地响。这时候,张贵兰也哭皮杀式地跑来了,一面跑一面打着哭腔说:表伯伯,快点去救救孩子,我儿子快不行了。
巴中华这才想到问题的严重性,看来是要去看看了。刘永财、张贵兰慌急火燎地在前面引路,巴中华跟在后面。他掐指一算,这小孩不会有生命危险。
刘着凡和林秀菊都守在孙子旁边哭泣,他的孙子刘元江已经被停泊在一块小小的门板上,脸色惨白,如已经死了一般。巴中华一摸鼻息,尚有余气。
刘元江四岁多一点,右手的食指断了前面的一截,这个功劳要归于张贵兰,那一年的春天,也是刘元江刚满两岁的那一年,张贵兰背着刘元江到大屋场去割草喂牛,那时嫩马儿干鲜嫩得很,牛也肯吃得很,张贵兰把刘元江放了下来,给了两个串子钱他玩,张贵兰还没有割到两把草,刘元江用左手捉住他右手的食指大哭起来,张贵兰赶忙甩掉手头的镰刀,过来捉住儿子的指头吹了几下,血还在冒,张贵兰考虑到猪草还煮在锅里,怕烧焦了,张贵兰便从头顶上取下捆头发的皮圈,把它系在儿子的食指上。血很快就止住了,张贵兰也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等到第三天早晨,刘元江喊他的手指痛,痛得很。等张贵兰再看时,皮圈的上半部份指头已经枯萎了。张贵兰赶紧改下皮圈但已经晚了,等刘永财去把本大队的赤脚医生林保祥喊来的时候,林保祥无可奈何地宣布了那个指头的死刑。
当我的爷爷巴中华看到这根指头的时候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傻凿凿的母亲,他叹息了一声。用手指按了按刘元江的人中,然后对刘永财、刘着凡、张贵兰、林秀菊说:
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出了问题我可不敢保证。如果你们在事后怪我,我这就走人。
刘着凡也哭皮杀式地说:表伯伯,你可千万要救救刘元江啦,我这孙子本来就命苦,你要再不救他,我们可怎么办呢?他表伯伯,我老刘给你跪下了。
其实巴中华已有十足的把握,他知道这是过度的惊吓所致,而转化成小儿惊风症,只要认准穴位,烧几灯火就解决了问题。
于是巴中华吩咐刘永财去倒来菜油,找来灯草,然后巴中华就让人端了根板凳坐在门板旁边,又让张贵兰把刘元江抱起。
巴中华先在灯草上用右手的中指划了两个字非,一边划一边念念有词,等他觉得万无一失之后,他用灯草在菜油里沾了点油,就着煤油灯点燃了。
巴中华找准了穴位,首先在额间点了一灯火。只听“噗”的一声,在灯火接近额间的同时有一声轻炸,巴中华心里更有数了,因为他认到了症状。接着是点人中穴,人中穴同样有一声轻炸,紧接着就见刘元江轻微地动了一下,并且鼻孔里吼了一声。
刘着凡、张贵兰、刘永财、林秀菊听到了刘元江的吼声,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刘着凡赶紧吩咐道,马上给表伯伯打两个蛋来,多放点糖。要知道在村里,这糖心蛋可是最高滋补品,不是姑爷舅子女婿那可很难吃得到的。
林秀菊便跑到灶孔里烧起了火,很感激地很愉快地开始来煮糖心蛋,在林秀菊看来,这是他家待客的最高规格,属于上上客才有可能吃到。
这边巴中华继续烧灯火,紧接着是把两个手指的大拇指并在一起,在两个拇指的中缝点了一叫;把两个膝盖并在一起,在膝盖的中缝点了一叫;把两个脚的大拇指并在一起,在其中缝点了一叫。
这些动作很快就完成了,等巴中华这几叫灯火烧完的时候,刘元江一下子从张贵兰的身上跳下来,叫嚷着要吃饭。这一下终于让刘着凡明白了为什么队里那么多人保护他,为什么要悄悄打糖心蛋他吃,这也让刘着凡终于弄明白了二十年前为什么批斗巴中华一点都不成功,为什么自己老是在这个富农、牛鬼蛇神面前讨不到半点好处。
巴中华烧完灯火之后,便头也不回就走了。巴中华走的时候,林秀菊正把糖心蛋从灶屋里端了出来。林秀菊可真舍得,把准备抱嵬嵬的五个蛋一齐也打了。
巴中华头也不回地走了。从他的身后传来:表伯伯把这两个蛋吃了再走,表大大把这两个蛋吃了再走,巴老表,把这两个蛋吃了在走……。
我跟在爷爷的后面。
巴中华在前面去,我跟在爷爷的后面。我说,大大等一等小毛,小毛走不快。巴中华就弯下腰把我抱在怀里,我用小手扯着他的胡子和耳朵。巴中华就格格地笑,然后我就骑在爷爷的肩头,用小手向后拍着,嘴巴喊道:驾、驾……
我骑在爷爷的肩上,高高低低地走。从刘永财家回来的时候,爷爷说小毛,快点往回走,家里还有人急着找我看病吧!我不信。爷爷说,那病还不是一会儿就看得完的呢!本来那刘元江是我和黄牛儿惹的祸,如果他不倒栽在沟沟里,我们又让他告状,他保准就不会吓得个半死,也用不着爷爷唧咕唧咕地牛鬼蛇神般地烧他几灯火。
爷爷在我心里是一个魔法师,他能变魔法般地把要死的人变活过来。刚才看到他轻而易举地把刘元江变活了,我就更加深信他是一个魔法师。关于我爷爷的魔法,我曾经听到很多传说:有一个传说就是他会请雷神。那是有一年大旱,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连泥土都晒得冒烟了,苞谷叶子卷了筒,刺楸树在树林里闪着绿光,路边的野草花死不拉叽地开着干瘦的花朵,花朵上积满了灰尘,蝉在树荫里拼命地叫着,让干涸的夏天增加了一点生气。
这种干旱已持续一个月了。大家都盼望明天下雨,但晚霞在每一个晚上都毫不客气地红遍了半个天空,今晚的晚霞无数次宣布了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人们逾是盼望下雨,那雨就老是下不来。人们便求菩萨,求龙王施雨,但据说龙王去管别的大地方去了,没闲心来管巴岩坡。因为老天不下雨,巴岩坡的人工水井早已干了。村民差不多吃了一个月的远水,先是到罗家坪去挑,很多山民都去挑,没几天就挑完了。到罗家坪不远 ,一半天还可以挑个三四回水,一个装十来挑水的缸不过一天就可以挑满。我们家是一口大石缸,那口大石缸是杀人犯李石匠打的,很大,要装十五挑水。一般来说,把这缸水装满了,也要管个十天半月的,往往是等我家的水吃完了,天老爷就会很识趣地降下雨来,决没有让我爷爷巴中华去求天老爷他老人家的意思。
再说,巴中华因为做的善事多,山民为感其德,往往争着为他挑水。不管天怎么干旱,别家的水没吃了,巴中华家是不会缺水的,不管水再远只要别人还有一口气水喝,那就肯定少不了巴中华的。
这个夏天却与往年大大的不同,连续干旱了一个月,而且还有继续干下去的意思。村民用水就特别的节约,一挑水只要到家了,那真的比宝贝还要宝贝。如果到这个时节弄翻了一桶水,那个小孩肯定要挨一顿丑打,打得皮开肉绽也没人同情。一盆洗脸水全家七八口人洗了之后还会倒进锅里煮猪食,一盆洗脚水洗过脚之后还会倒在一个木盆里澄清二天喂猪,衣服就很少洗,洗衣服的水尽管黑不溜秋的,但依然要放在那里喂牛、羊和鸡鸭。
村民背水或挑水已到了五六里之外的见水湾,那里的水从来就没有干过,平常有碗口那么粗一股水一直静静向外流着,谁也没有觉得可惜。但在那年夏天,特别是在伏旱要结束的十天里。那股碗口粗的水也变得只有小孩的手腕那么粗了。等水的村民拿着锅碗瓢盆,背着大包小包,连五六岁的小孩把塑料口袋也弄来提水了。巴岩坡所在的大队叫麻子大队,麻子大队所辖25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有两百多人,所以算起来有5000多人。5000多人分布在方圆100平方公里的山坡上,由于山区地势高低有异,所以条件也就有好有孬,一般都住在柴方水便的地方,村民有一句俗语叫“柴水一半工”。
这年夏天的伏旱害得全体村民都把功夫花在背水和挑水上面去了,不过那些村民都很纯朴,都能互相忍让,还没有因为背水打过架。在平常的日子,麻子大队除了数百口人工井外,还分布大大小小的山泉水,一般来说那数百口人工井就完全够村民以及牲畜饮用。谁也没想到,这年的伏旱会这么久。人们都拥向了见水弯,人们从各个方向拥向见水湾。我们每天所能看到的就是到见水湾取水的来来往往的人群,晚上也是灯笼火把呦五唱六的,只准人歇气,那口泉水就日日夜夜地被村民们分享着。它总是没日没夜地流着,从来就没有怨言。
伏旱在一天一天地持续,见水湾的那股水也越来越小,这时候只有大拇指那么粗了。由于天气太过炎热,山下面的巴岩河也开始断流,各处的山泉都被人类半路截击,哪还有流到河里去的呢?
11
伏旱依然在继续着,村民们度日如年,那每个新来的日子都过得艰难,由于水越来越小,而到见水湾取水的人越来越多。村庄其他的山泉都干涸了,5000多人都来争夺这有限的一点水。
水,就是生命。水的意义在那一年的夏天被提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也只有经历过那一年水荒的村民才真上理解了水对于人类的重要性。最初人们背回去和挑回去的水还能够洗洗衣服,洗脚洗脸的,而现在一背回去就装在那里喝。
那年干旱到来不久的时候,还是刚刚吃远水的时候,人们对背水还感到稀奇,特别是小孩子,拿着个尿素口袋,用个小背篓,也跟着大人们一起去背个十来斤水。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看大姑娘和小伙子们一路上打情骂俏,有意思得很。
天气是那么干旱,爷爷在那年又得了个关节炎,走不得远路,更不能跟着去挑水。那些得到他无私帮助的村民,哪怕只弄回来半桶水也要给他分一点,所以尽管他没去,他的水缸在开初的一段时间总能保持是满的。
太阳越来越毒辣,有些栽在票石皮上的苞谷已经被活活地晒死了。头两天还蔫不拉叽的,要在这时候下场雨,那些蔫了的苞谷也会活过来。苞谷不过还过一两个星期就可以挂胡子扬花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在那个毒日头的炙烤之下,只有种在深凼凼的苞谷苗苗出了一点天花,挂了一点胡子,与那风调雨顺的年成比较起来,看来今年老天爷准备灭人了。
树木和农作物耐旱的本领不论怎么说都比动物强。但对于农作物的收成来说,老天爷的脾气还是起关键作用的,他要真不下雨,那是非热死人的。热死人是鬼天气直接的结局,而渴死人和饿死人便是接下来理所当然的事了。
动物们首先在这场伏旱中倒下了。最先倒下去的是向聚安家的那头老黄牛。向聚安家因为缺劳力,没有人背水,又加上一个年迈的老母,人都弄不到水喝,哪还有牛喝的水。为了让那头老黄牛有水喝,他曾经买了几挑水来喂牛,尽管当时出的价格比买米还要高,但家家都缺水,哪个还有水卖出来呢?
我的爷爷看着这一天胜似一天的毒日头,心想要这样干下去,恐怕这村庄会很快完蛋的。即便是人还能活下来,那庄稼全都晒死了,人们恐怕也要饿死。巴中华作为一个魔法师,他应该变戏法般给这里的人们变点水来。
现在,有水便是娘。
巴中华去翻阅贾录洪给他留下来的典集,他希望能够从里面找出一些救世的方子来。贾录洪在世的时候,曾经提到一种请雷神的方法,只要把雷神请得来,那么雨神也请得来的。贾录洪那时只是粗略地提到过请雷神的方法,没有具体地教他怎么来操作。
看着见水湾的水一天天小下去。他每天都能听到人们到见水湾争水的场面。为了争水,人们已不像开初那样互相忍让了,为争水而打架的事情时有发生。差不多每天都有两个弱小者被打翻在地。每天都有苞谷干死,每天都可以在背水的路上看到老鼠干瘪地跑来跑去,动作很迟缓。每天都有老鼠被踩死。
村庄沉浸在一片炎热的恐怖之中,所有的东西都被晒得干枯了。连那些千古不变的石头也被晒得裂开了口子。在毒日头下,人们不断背水,不断地喝水,不断地流汗……。
照这样下去,村庄的末日不远了, 绝人种的一天不远了。我的爷爷巴中华心中充满了忧虑,他想,他不能让村庄死去,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来挽救这个村庄,来挽救村庄里的生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雨求来。
干旱如一头巨大的魔鬼,正一口一口地吞下村庄,吞下村庄所有的生灵。每日的天空都万里无云,找不到一丝云彩。
我的爷爷巴中华每日都在思考着下雨的事情。在那个夏天,下雨才是巴岩坡真正的梦想,天要下雨对于巴面岩坡的村民来说比下黄金都重要。巴岩坡人在那个夏天可以毫无选择的地说,请给我一口水吧,黄金对于我有什么用呢?
巴中华找出老黄历,把求雨的日子选在癸亥这一日。壬戌癸亥大海水,巴中华等的就是这一天,那些天河水,涧下水都不能救活巴岩坡,只要大海水,才能救活巴岩坡。
巴中华开始传话出去,说要在癸亥这一天求雨,请各家各户把檐江掏宽掏大,把地里的沟都掏宽掏大,要大家做好预防及时雨带来的灾害,不要等着大雨去把房子冲垮。
巴岩坡人半信半疑,难道巴中华还会求来雨。离求雨的日子还有五天,已有很多人坚持不住了,对于生命的渴望是强烈的,但对于干旱的抵抗力人们渐渐失去了信心,渐渐地有些人准备等着渴死。巴中华这个求雨的消息使所有人的精神都抖擞了起来。想像着五天之后的一场大雨,那个激动的心情就跳出了嗓子尖。
虽然那时村庄的信息十分闭塞,但这个关于雨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巴岩坡,人们茶余饭后谈的都是那场大雨。有的人甚至详细地描述了那场大雨怎么来怎么去的全部过程。久旱的雨哟,已经提前五天滋润着人们的心田。在他们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又从巴中华那里传来一条消息说各生产队推荐一个青壮年来协助巴中华筑神坛求雨。
自从听到五天过后就会下大雨的消息,很多已储了五天水的人家都没有去背水了。到见水湾背水的人也比平时少了许多,那些老弱残兵没有劳力的人就又去背水了。先前还等着渴死,这会儿见人少就又去背水了,甚至还有些小伙子主动替他们去背一把。大雨马上就要到来,还在缸里储那么多水干什么呢?到见水湾背水的人群又开始显出忍让的态度来。
第三天,从全大队挑出的二十五个小伙子都到巴中华指定的地点去挖泥筑神坛。在《三国演义》里,诸葛亮曾筑七星坛借得东南风。我后来初读这本小说的时候,觉得诸葛亮能请动神仙是真的,以后才明白不过是诸葛亮能事先知道那天能刮东南风,所以摆个七星坛做做样子。至于我爷爷巴中华是真能求雨还是假能求雨,大概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第四天,两米多高的神坛筑好了。二十五个小伙子觉得大功告成,都回家去了。在神坛的旁边,挖了一个人多高的坑,小伙子们都不知道这个坑有什么用。整个巴岩坡的人都等着明天那一场很大很大的雨。
那一晚上巴岩坡所有的人都睡得香甜,他们的梦中全是雨、雨、雨。
12
求雨的场雨非常盛大,全队五千人都来看爷爷求雨。人们站满了一座山坡,所有的人都站成了山里的一棵植物。
天空依然没有一丝云彩。天是瓦蓝瓦蓝的。尽管雨没有下下来,但人们早已被心中的雨打了个透湿。爷爷站在两丈见方的神坛上双手合十求雨。神坛上摆着一只古老的八仙桌。八仙桌上摆着一只被打破的香炉,香炉上点着几柱香。
人们凭住呼吸看我爷爷巴中华求雨。他穿上那件贾录洪留给他的道袍,先拜请太上老君,九天玄女,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再拜请如来佛,孙大圣,东海龙王、西海龙王、南海龙王、北海龙王。
然后再吩咐人把这些事先写好的牌位按照九宫八卦的方位放在属于他们自己的位置上。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开始念动咒语:
一请雷神搬兵将,
二请雷神动四方,
三请雷神到巴岩,
呼风唤雨满乾坤。
……
求雨的仪式是从早晨开始的。站在山坡上的人群,一边看着巴中华求雨,一边看着天空。晴空万里无云,找不到一丝云彩。人们在太阳地里火辣辣地站着,汗水正接连不断地流进泥土里。有的人已经站不住了,有的人开始怀疑巴中华是不是在同人们开玩笑,是闹着玩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那种等雨的心情也渐渐淡下去。
午后三点多钟,突然起了一阵凉风,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凉意。于是人群开始沸腾起来,在以前他们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这种带着雨意的凉风。人们开始把头指向天空,忽然从西边无来由地滚过来一片黑云,黑云的面积渐渐扩大。只一会儿功夫,黑云就笼罩了大半个天空。太阳在那个夏天第一次躲进了云层。
紧接着他们的头顶就想起了两声闷雷,一个巨大的闪电在他们的头顶炸响。一时电光石火,雷电交加。
人们欢呼雀跃,如庆祝一个巨大的节日。
那场雨足足下了三天,就象巴中华预见的那样,山洪暴发,还冲垮了两个人工水井。
离那次请雷神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但人们却清楚地记得那次盛大的场面。
有一次,我曾经赖着爷爷,要他给我表演这个请雷神的魔法,爷爷望着我笑笑说,这个魔法可不是随便好表演的,那个魔法的成功与否直接关系着5000多个生命。关于爷爷请雷神的故事我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得到爷爷证实。
我骑着爷爷回家的时候,二队的李正祥正坐在火炉旁边等我们。李正祥是爷爷的表侄儿,爷爷叫我喊表叔。我就喊表叔,李正祥就答应了一声,就夸我长得乖。我知道李正祥在哄我爷爷,我本来就长得不中看,他肯定是有求我爷爷,不然怎么会说我乖呢?我奶奶就总说我长得象个丑八怪,要是个女孩子保准嫁不出去。其实奶奶才是个丑八怪,我知道,但我不说出来,我知道说出来会伤奶奶的心,所以我不说。
李正祥已很久没来过我们家里了,李正祥与巴中华关系很好。李正祥的外婆是巴中华的姑姑,所以李正祥喊我的爷爷叫表舅舅,李正祥的母亲是我爷爷的表妹妹。巴中华很早就喜欢他这个表妹妹,这个表妹叫黄天菊。
巴中华劈头就问,你的母亲身体好吗?问完就把楼梯搬过来,上楼去弄块肉来下酒喝。奶奶虽然把猪喂大了,但切肉的大权却被爷爷掌握着。事实上,巴中华不在家的时候要是来了客,吴少兰就不知怎么把饭煮熟把菜弄好,因而待客的礼数在我奶奶都是没有半点的。
而更可悲的是奶奶的怪脾气挺多,正吃饭的时候假装斯文。饭一吃完毕在捡碗筷的时候,她会一边捡碗筷子一边用手把剩下的肥肉瘦肉或者洋芋坨坨塞进嘴里大吃特吃起来。若剩下一大碗肉,她会在捡碗的一会儿功夫吃完,等到爷爷问昨天剩下的肉在哪儿去了。
奶奶说,被砍脑壳的猫儿吃了,自从家里的这个黄猫儿捉来就特别能吃,不管剩多少肉它一会儿功夫就吃完了。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脸都没红一下。爷爷说猫儿吃了,就让猫儿吃吧,照他这个吃法,长大了全大队的老鼠他准能吃完。
那个黄猫儿捉来才三个月,但特别长膘。那猫儿在奶奶家也未必比在别人家吃得好,但就比别人的猫长得亮丽,油光水滑的,特别逗人喜爱。我就特别爱逗它,用红布条子捆个小板凳在地上拖来拖去,那只猫就象扑老鼠那样抓板凳玩。它跟 在板凳的后面,用爪子掏。它伸出前脚的时候,它的五个爪子就从脚掌里露了出来。我有时让那板凳停下来,它也便坐下来,用爪子掏那颤动着的红布条子。它没事的时候,就抱着门前那棵大杉树抓,很快那棵杉树的下半身就被它抓得皮开肉绽。
奶奶看见猫儿在抓杉树,总会说,砍脑壳的猫儿,抓你的死,你那个爪爪总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你要再抓,看我不把你的爪爪砍了。那只猫就一溜烟跑了,它象一个精灵。
当然那只猫决没有听懂奶奶的话,它也不是被奶奶的话吓跑的,它只是一个非常调皮的小东西。它更不知道奶奶在背地里说它的坏话,就是当面说它也听不懂的。它似乎是一个非常宽容的人,听是听懂了的,但它不是小肚鸡肠,它高兴得很,虽然背的是骂名,它似乎无所谓,因为从来就没有看见它站出来分辩。
当然,剩下的肉也不全是给猫儿吃的。要有好的瘦肉,她准会给我留着。给我留瘦肉的时候,她就不会说给猫儿留的。她就说是给毛娃子留的,就留得很名正言顺。有个客人来吃饭的时候,爷爷总会说,毛娃子读书还没回来呀,给毛娃子留点吧。毛娃子读书可用劲呢,毛娃子上学成绩可好得很。他最小,成绩却最好。他才五岁就读二册,人家十岁还不如他呢。老师说,毛娃子将来一定是个人才,我教了大半辈子的书还从未教过这么聪明的孩子呢!生字生词教一遍就会,而且发音准确,这不,我已给他准备了一根棍子。把生字写在黑板上,让毛娃子来教。
爷爷说,我去的时候,毛娃子正在教那一班比他大得多的字生,那架式还真象个小教师呢!啧!啧!啧!巴家的风水在冒烟了,巴家的德已经积够了,是该出个人物了。
啧!啧!啧!爷爷心中充满了快乐,脸上充满了慈祥的微笑,那种笑博大精深,我的奶奶是读不懂的。每当这时候,爷爷就笑咪咪的,把他碗里最好的瘦肉夹出来放在一个小瓷碗里,喃喃地说:让毛娃子吃,毛娃子可是巴家的希望啊。
很多年后,当我在作家这条道路上略有收获的时候,再次回忆起爷爷的预见来,我心里好自豪。看看,我的爷爷把我没白疼。奶奶说,你把最好的菜都夹给了毛娃子,你那酒怎么下,爷爷说,冷隔答都能扯几口,莫说还有这些。爷爷把土碗里那丁点儿瘦肉来回翻了翻,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泯了一口酒,眯起一双眼睛,把毛娃子的成绩单摆在面前:嘿、嘿,语文算术都是100分,来,来,来,老太婆也来喝几口。
巴中华说着,就把酒杯子递给了吴少兰。
13
今天晚上,爷爷特别把瘦肉多切了点儿。他让奶奶把火烧大点,奶奶就在外面扳了几把干草来,加了一把在火炉坑里。这两天煤油点完了,又没有到公社去打。墙缝里插根点燃的枫竹儿,干枫竹儿点亮也是不错的。肯燃,等要燃完了,再换一根点着。枫竹儿的亮光把个黑不溜秋的屋子铺满了。
那草燃着特别爱铺灰,奶奶用火钳在火炉坑里一闹,想把黑心闹开一点儿,紧接着就见火苗子飞得到处都是。爷爷把小耳锅挂在梭堂钩上,用破木瓢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把那块瘦肉也放在锅里。柴火很快,一会儿水就有点烫了。爷爷很快就把那块肉洗干尽了,然后就在那黑漆漆的土灶上把菜板翻过来,菜刀一动,他就很快把那块肉切成一条一条的。
他吩咐奶奶渗了一瓢水,把锅盖盖上。爷爷切完肉,手把肉条子弄在菜刀上再倒进锅里焖,只一会儿功夫就有香味从锅里跑也来。我闻着那香味,馋得直流口水。
肉焖好之后,爷爷又打进了几个鸡蛋。爷爷和表叔开始坐在火炉旁边喝酒,李正祥说,我本来是喊表舅舅到我家消夜的,没想反倒来多谢表舅舅。爷爷说,都自己人,还客气啥子。爷爷取下腰间挂的那个酒葫芦,说今儿个来把我这葫芦里的好酒喝两杯。我这药酒是上等的劳伤酒,对治跌打损伤有特别的疗效。你要是做活路做累了,把这药酒喝一口,再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保管精神百倍。
李正祥说,表舅舅你有空了也给我老娘切一壶。我老娘前不久在大门口摔了一跤,摔下去就起不来了。她身子骨特别硬朗,这是从没有过的事。请林保祥来看了,抓了两副中药喝了,效果也不大。老娘说去把你表舅舅请来,说不定他能治好我这病,小时候要有个三病两痛不舒服的,只要求他算一算再摸一摸就好了。说不定是在(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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