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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光
会员等级:1
加入时间: 2006/10/04 文章: 28
积分: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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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朱以光
吃了午饭,父亲坐在那里吃烟。黄色的小竹管,约5寸长,衔嘴的一端有刀刮过,圆润而细腻;另一端直插着约2寸长的褐色自制土烟,那烟火时明时暗,那烟雾缭缭绕绕,父亲的脸也就明明暗暗,朦朦胧胧,一副沉思的样子。我的小狗黑睡卧在我的脚前,一动不动;几只鸡在屋子里边走边瞧,小心翼翼地,稍有响动就立即伫足凝神谛听……母亲忙里忙外,洗碗,喂鸡,喂猪。
我说,爹,走啦!父亲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右手取下烟锅,吐了一口口水,说,忙啥嘛忙?,现在还热得很,今天下午就是弄一捆柴,耍耍达达的,莫慌。我不开腔,心里很不高兴:你一天就只晓得耍耍达达的,懒!
母亲已经收拾完了活路,背了背篼拿起锄头,匆匆忙忙下地了。
父亲的烟终于吃完了,他拿烟锅到他的鞋帮上敲,带着火星的烟锅巴掉到地上,他用鞋底去碾,烟锅巴散成灰,在地上成了一根短粗线,火星也就灭了。他站起身,装好那竹烟锅,说,走!我们就拿了柴刀,背了背垫,出了门。我的小狗黑也跟来了。
院落外环绕着一片青翠竹林,竹叶蓬松柔媚,有一股淡雅的清香,有鸟儿在其间啁啾穿梭,有蝉子在歇斯底里地嘶叫。我们走过去,沿着一条上山的小路走,山坡上,田野间,到处都有人在忙碌。太阳仍然很大,很刺眼。我们穿过了一条细水长流的小水沟,爬上了一片松林坡,父亲解下了衣扣,叹了一口气,继续在前面走。松林坡到处是松树,大大小小的,一律笔直,就像列队的士兵,寂静,庄严,肃穆。茂密的树冠遮盖了天空,太阳隐退了,里面很阴凉。偶尔一阵风吹过,头顶上嚯嚯嚯地响,像海涛,像交响乐,像响滩上的水声……我感到有点寂寞,看看父亲,他仍然只顾往前走,一言不发。我说,爹,你讲个故事吧!他停住,转过头,像看我又像没有看我,很久才说,我讲不来。我有点失望,怎么会讲不来呢?怎么会讲不来呢?这时,一只小野兔突然一蹦一跳的跑过来,我惊喜万分,忙去追赶,哪知背后的小黑早就几个箭步窜上去,一口咬住——可怜小野兔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圆睁双眼死了。我从小黑口里抢过小野兔,一脚踹向小黑,小黑哼了一声退到了一边,眼里满是疑惑和幽怨。我手里的小野兔柔软,灰色,体形很短,看来还未成年,可能是对这世界很好奇,于是莽莽撞撞地跑出来,哪知却有这样的危险呢?我的心里充满了失落,看父亲,他也怔怔地看着我手中的野兔,口里直说,可惜,可惜……
我们继续走,小泥巴路或者小石子路很滑,但沿途的风景很美,青杠树枝叶婆娑,绿草铺满山坡,随着山势,各处的景色构成不同的层次,往大里想,那不同的层面仿佛就是一个个充满活力的动物,地形是它的骨架,植被是它的皮毛,风吹草动,那就像动物在抖动身上的皮毛。蓝天在上,鸟儿翻飞,白云飘飘,广阔无垠。置身于天地之间的人是什么呢?比地高?比天小?我还真是想不清。喔——嚯嚯,喔——嚯嚯,突然,一阵阵低沉悠远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又翻山越岭飞越而去,我知道,那是山中孤独困乏之人的歌唱,或驱野物,或求友声,或解寂寞,或寻畅快,不一而足。我也知道,此时的他们需要回应,“必有邻,我不孤”,需要验证。但我的声音干硬,细小,沙哑,还有青春期的羞涩,不能担当大任。父亲呢?他好像毫无所闻,一直向前,只将屁股留给了坡下的我。
我们走到七个田——只有7个田,其余全是山的地方,就横着走到一条小溪沟处,这里溪水清亮亮的,凉涑涑的,我和父亲爬在水边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够,父亲站起来说,就在这里整了。我们拿出柴刀开始砍柴。父亲慢条斯理,文文气气地,我很是看不惯,我说,爹,你搞快点儿嘛!父亲还是那个做派,慢慢吞吞地说,忙啥嘛忙?慢慢整嘛!我挥刀向柴砍去,手上就带了一股气。父亲一向做事就是怕前怕后慢声慢气的,经常遭性急的母亲数落,甚至被指责为懒,父亲脾气还很大,于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经常吵架。我们小时候不懂事,他们一吵,我们就哭,很伤心,却毫无办法;长大一点,我们就不知不觉地站在母亲一边,甚至也认为他懒了,于是,我们常常对他不说话,但心里气很大。现在,我手上刀上的那股气就是这样来的。周围山上、树丛里、河沟深处有麂子、松鼠、山雀、雉鸡在叫,以往我是很着迷的,觉得这些声音是世界上最好最美的,有谁能真正模仿得出呢?但今天,我没有兴趣,只有我的小黑在树林间、草丛中窜来窜去,摇头摆尾,汪汪直叫。还好,柴很多,不久,我们就砍好了,我们把柴归拢,齐好,捆紧,它就成了一个圆柱形的柴捆子。我们拴好背绳,准备往回走。父亲说,不忙,我吃锅烟。我不开腔,默然作色,心里说,天快黑了,还吃!父亲仿佛不知,坐到水沟边,边卷土烟边说,来来,我给你讲个故事。我未动,其实心里还是想他讲的,他可从来没有讲过什么故事啊!他总是沉默,沉默,沉默,内心仿佛一口枯井,黑咕隆咚的,叫人看不清。父亲也不管我,说,娃儿,你有点恨我是吧?我也不怪你。我今天只是说,你还有爹可恨,而我两岁的时候就没了爹。1933年,我们这里过军队,许多人家都躲到了这山上的人户里,我们幺婶过继的儿子胆子大,他不跑,被两个背枪的抓住,趁人不备,他拿起锄头砸死一个,抽了枪支就跑到松林坡。另一个——父亲卷好了烟,点上火,猛咂几口,一股淡淡的烟香就弥漫开来——另一个背枪的马上回乡公所军营报告,很快就开来了一个连,很快就摸到了这山上,你爷爷他们正在人户里的牛圈上摆龙门阵,哪里知道背枪的会找到这少有人烟的地方?而且还来得这么快?大家发现来了人立即慌忙跳楼逃命,都跑掉了,就你爷爷衣服被牛圈上的树桩挂住没跑掉,背枪的捆住他,用绳子牵着下了山,第二天就用马刀砍死在村子里的菜地里——父亲住了口,只是吃烟,眼睛定定地看着一处远山,像在沉思。我心里的气跑了,我仿佛也在紧张地逃命,满山都是追兵。我看父亲很久都不开口,就问,后来了?父亲咳了很久的嗽,才说,后来嘛……后来你婆婆害病去世了,日子很难过。不久又遇到匪患,躲棒老儿王三春,解放了,又是清匪反霸,搞运动,我跟着哥哥嫂嫂过,日子难啦……哥哥嫂嫂对你好不好?我又问。嫂嫂对人很恼火(即刻薄)啊,有时饭都吃不饱……他又不说了,只是不停地吃烟。天色渐渐暗了,山中的鸟儿开始闹林了,一个个,一群群,唧唧喳喳,呼朋引伴,像开大会似的,纷纷往茂密的树林里赶,声音此起彼伏 ,震天动地,如同宏伟壮丽的交响曲……父亲将烟锅巴抛进水沟里,站起来,说,不讲了,走,天快黑了。我们背着柴往家里走,都没有说话,小黑跑前跑后,像是护卫着我们。而特别实在的山在我们身后显得越来越远,越来越空。
(618000 四川省德阳外国语学校 朱以光 zhuseng@126.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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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竹淡香
会员等级:6
加入时间: 2006/01/22 文章: 1008 来自: 中国重庆 积分: 86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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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
沉默的父亲,心里沉淀着太多生活的苦难。
相信你现在很能理解他的‘父亲慢条斯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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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云
2008澳洲彩虹鹦十佳版主
加入时间: 2005/10/06 文章: 1598 来自: 中国广东广州市 积分: 9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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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seng
会员等级:1
加入时间: 2006/10/04 文章: 8
积分: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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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舟
澳洲彩虹鹦版主
性别: 
加入时间: 2006/08/22 文章: 327 来自: 中国 积分: 5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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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seng
会员等级:1
加入时间: 2006/10/04 文章: 8
积分: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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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祉
澳洲彩虹鹦版主
加入时间: 2005/09/12 文章: 2110 来自: 澳洲悉尼 积分: 11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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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seng 写道: |
请问如何编辑修改此文?怎么上不去? |
打开您要修改的文章,在这篇文章的右上角点“编辑”,您就可以重新编辑修改您的文章了,修改好后“提交”。
zhuseng老师新年快乐!事事如意! _________________ 美祉
【《澳洲彩虹鹦》网络版】
与澳洲前总理约翰·霍华德先生在任时合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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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seng
会员等级:1
加入时间: 2006/10/04 文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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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朱以光
吃了午饭,父亲坐在那里吃烟。黄色的小竹管,约5寸长,衔嘴的一端有刀刮过,圆润而细腻;另一端直插着约2寸长的褐色自制土烟,那烟火时明时暗,那烟雾缭缭绕绕,父亲的脸也就明明暗暗,朦朦胧胧,一副沉思的样子。我的小狗黑睡卧在我的脚前,一动不动;几只鸡在屋子里边走边瞧,小心翼翼地,稍有响动就立即伫足凝神谛听……母亲忙里忙外,洗碗,喂鸡,喂猪。
我说,爹,走啦!父亲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右手取下烟锅,吐了一口口水,说,忙啥嘛忙?,现在还热得很,今天下午就是弄一捆柴,耍耍达达的,莫慌。我不开腔,心里很不高兴:你一天就只晓得耍耍达达的,懒!
母亲已经收拾完了活路,背了背篼拿起锄头,匆匆忙忙下地了。
父亲的烟终于吃完了,他拿烟锅到他的鞋帮上敲,带着火星的烟锅巴掉到地上,他用鞋底去碾,烟锅巴散成灰,在地上成了一根短粗线,火星也就灭了。他站起身,装好那竹烟锅,说,走!我们就拿了柴刀,背了背垫,出了门。我的小狗黑也跟来了。
院落外环绕着一片青翠竹林,竹叶蓬松柔媚,有一股淡雅的清香,有鸟儿在其间啁啾穿梭,有蝉子在歇斯底里地嘶叫。我们走过去,沿着一条上山的小路走,山坡上,田野间,到处都有人在忙碌。太阳仍然很大,很刺眼。我们穿过了一条细水长流的小水沟,爬上了一片松林坡,父亲解下了衣扣,叹了一口气,继续在前面走。松林坡到处是松树,大大小小的,一律笔直,就像列队的士兵,寂静,庄严,肃穆。茂密的树冠遮盖了天空,太阳隐退了,里面很阴凉。偶尔一阵风吹过,头顶上嚯嚯嚯地响,像海涛,像交响乐,像响滩上的水声……我感到有点寂寞,看看父亲,他仍然只顾往前走,一言不发。我说,爹,你讲个故事吧!他停住,转过头,像看我又像没有看我,很久才说,我讲不来。我有点失望,怎么会讲不来呢?怎么会讲不来呢?这时,一只小野兔突然一蹦一跳的跑过来,我惊喜万分,忙去追赶,哪知背后的小黑早就几个箭步窜上去,一口咬住——可怜小野兔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圆睁双眼死了。我从小黑口里抢过小野兔,一脚踹向小黑,小黑哼了一声退到了一边,眼里满是疑惑和幽怨。我手里的小野兔柔软,灰色,体形很短,看来还未成年,可能是对这世界很好奇,于是莽莽撞撞地跑出来,哪知却有这样的危险呢?我的心里充满了失落,看父亲,他也怔怔地看着我手中的野兔,口里直说,可惜,可惜……
我们继续走,小泥巴路或者小石子路很滑,但沿途的风景很美,青杠树枝叶婆娑,绿草铺满山坡,随着山势,各处的景色构成不同的层次,往大里想,那不同的层面仿佛就是一个个充满活力的动物,地形是它的骨架,植被是它的皮毛,风吹草动,那就像动物在抖动身上的皮毛。蓝天在上,鸟儿翻飞,白云飘飘,广阔无垠。置身于天地之间的人是什么呢?比地高?比天小?我还真是想不清。喔——嚯嚯,喔——嚯嚯,突然,一阵阵低沉悠远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传来,又翻山越岭飞越而去,我知道,那是山中孤独困乏之人的歌唱,或驱野物,或求友声,或解寂寞,或寻畅快,不一而足。我也知道,此时的他们需要回应,“必有邻,我不孤”,需要验证。但我的声音干硬,细小,沙哑,还有青春期的羞涩,不能担当大任。父亲呢?他好像毫无所闻,一直向前,只将屁股留给了坡下的我。
我们走到七个田——只有7个田,其余全是山的地方,就横着走到一条小溪沟处,这里溪水清亮亮的,凉涑涑的,我和父亲爬在水边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够,父亲站起来说,就在这里整了。我们拿出柴刀开始砍柴。父亲慢条斯理,文文气气地,我很是看不惯,我说,爹,你搞快点儿嘛!父亲还是那个做派,慢慢吞吞地说,忙啥嘛忙?慢慢整嘛!我挥刀向柴砍去,手上就带了一股气。父亲一向做事就是怕前怕后慢声慢气的,经常遭性急的母亲数落,甚至被指责为懒,父亲脾气还很大,于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经常吵架。我们小时候不懂事,他们一吵,我们就哭,很伤心,却毫无办法;长大一点,我们就不知不觉地站在母亲一边,甚至也认为他懒了,于是,我们常常对他不说话,但心里气很大。现在,我手上刀上的那股气就是这样来的。周围山上、树丛里、河沟深处有麂子、松鼠、山雀、雉鸡在叫,以往我是很着迷的,觉得这些声音是世界上最好最美的,有谁能真正模仿得出呢?但今天,我没有兴趣,只有我的小黑在树林间、草丛中窜来窜去,摇头摆尾,汪汪直叫。还好,柴很多,不久,我们就砍好了,我们把柴归拢,齐好,捆紧,它就成了一个圆柱形的柴捆子。我们拴好背绳,准备往回走。父亲说,不忙,我吃锅烟。我不开腔,默然作色,心里说,天快黑了,还吃!父亲仿佛不知,坐到水沟边,边卷土烟边说,来来,我给你讲个故事。我未动,其实心里还是想他讲的,他可从来没有讲过什么故事啊!他总是沉默,沉默,沉默,内心仿佛一口枯井,黑咕隆咚的,叫人看不清。父亲也不管我,说,娃儿,你有点恨我是吧?我也不怪你。我今天只是说,你还有爹可恨,而我两岁的时候就没了爹。1933年,我们这里过军队,许多人家都躲到了这荒山上的人户里,我们幺婶过继的儿子胆子大,他不跑,被两个背枪的抓住,趁人不备,他拿起锄头砸死一个,抽了枪支就跑到松林坡。另一个——父亲卷好了烟,点上火,猛咂几口,一股淡淡的烟香就弥漫开来——另一个背枪的马上回乡公所军营报告,很快就开来了一个连,很快就摸到了这山上,你爷爷他们正在人户里的牛圈草楼上摆龙门阵,哪里知道背枪的会找到这少有人烟的地方?而且还来得这么快?大家发现来了人立即慌忙跳楼逃命,都跑掉了,就你爷爷衣服被牛圈上的树桩挂住没跑掉,背枪的捆住他,用绳子牵着下了山,第二天就用马刀砍死在村子里的菜地里——父亲住了口,只是吃烟,眼睛定定地看着一处远山,像在沉思。我心里的气跑了,我仿佛也在紧张地逃命,满山都是追兵。我看父亲很久都不开口,就问,那后来呢?父亲咳了很久的嗽,才说,后来嘛……后来,你婆婆害病去世了,我跟着哥哥嫂嫂过,日子难啦;不久,又遇到匪患,躲棒老儿王三春;解放了,又是清匪反霸,搞运动,因为你爷爷的事情,我成了挨整的对象,一天整得狂风暴雨似的,日子难啦……父亲又住了口。看来,父亲的故事很多,他只是不愿说,今天才开了个头,他又不愿讲了。哥哥嫂嫂对你好不好?我又问。其实我知道伯母是个刻薄难缠的,伯父是个火巴耳朵,我只是想从父亲口中得个验证。嫂嫂对人很恼火(即刻薄)啊,有时饭都吃不饱……他又不说了,只是不停地吃烟,又是那一贯的沉思状态。父亲的性格与这些有没有关呢?我突然想,想了一会儿,得不出一个结果。
天色渐渐暗了,山中的鸟儿开始闹林了,一个个,一群群,唧唧喳喳,呼朋引伴,像开大会似的,纷纷往茂密的树林里赶,声音此起彼伏 ,震天动地,如同宏伟壮丽的交响曲……父亲将烟锅巴抛进水沟里,站起来,说,不讲了,走!天快黑了。我们背着柴往家里走,都没有说话,小黑跑前跑后,像是护卫着我们。而特别实在的山在我们身后显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越来越空。
(618000 四川省德阳外国语学校 朱以光 zhuseng@126.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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