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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兴濂]

人，诗意地安居
李兴濂
“人，诗意地安居”。这是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著名的诗句。那么，“安居” 之地又在哪里呢？诗人说，“……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返回故园。”诗人又说：“离去兮情怀忧伤，安居之灵不复与本源为邻。”就是说，“安居” 之地在“故园” ，故乡最玄奥、最美丽、最有诗意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决非其他，唯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
德国哲学大师海德格尔非常欣赏荷尔徳林这句诗，在他的哲学著述中，不止一次阐述诗人这句话。他说，居住无非是只有一个住处，安居也不只是停留在和人类其他许多活动并列的一种形式的层次上，“诗意地安居”才是真正让我们安居的东西。荷尔德林原诗是两行：“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人不仅有居所，还有人表现出来的“劳绩” ，诗并不飞翔凌越大地之上，以逃避大地的羁绊，盘旋其上。正是诗将人带回大地，使人属于大地并因此安居。“贫穷而能静静地听着风声，也是快乐的。”这是海德格尔对“诗意地安居” 的形象阐释。
海德格尔生活在南黑森林一个开阔山谷的陡峭斜坡上的一间小屋，整个狭长的谷底和对面同样陡峭的山坡上，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农舍，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场，一直延伸到林子，那里古老的杉树茂密参天。这一切之上，是夏日明净的天空。两只苍鹰在这片灿烂的晴空里盘旋，舒绫、自在。群山无言的庄重，岩石原始的坚硬，杉树缓慢地生长，花朵怒放的草地绚丽又朴素的光采，漫长的秋夜里山溪的奔涌，积雪的平坡肃穆的单一。这一切风物变幻，都穿透并在海德格尔內心突现出来，人自身的存在整个儿融入其中。他说，特别是严冬的深夜里，暴风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盖了一切，还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此景更适合哲学思考呢？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就像高耸的杉树对抗猛烈的风暴一样。显而易见，海德格尔的“诗意” 是指人的精神层面。人的生存空间小到一个住所，大到能装下一个宇宙。这才是“诗意地安居”。
在中国古人中，最接近“诗意地安居”，当属庄子。庄子说：“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人生的可悲在于人们沉溺于可悲的现实为物役使而不能主宰自我的命运。“一受其成形” 即“与物相刃相靡”。因而他发问：“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因而他追求一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以舒展自己真实人性的“逍遥”，去打开一条人与宇宙相包相融、相交相感、在变化中达到永恒的通途。一篇《逍遥游》，可以说是庄子超越苦难而追求理想人生的伟大宣言！你看那“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的大鹏，那“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的姑射山神人，无不充溢庄子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庄周梦蝶的故事，充溢着一种温馨和谐自足自适的气氛，受到这种气氛的熏陶，人还会再去顾及什么名利地位是非荣辱生死寿夭吗？人还会为世俗关系乃至自我的牢笼所束缚吗？人生来就是与宇宙这一大生命相包相融的，人性本来就应是至善至美天真烂漫的，人的生活毫无疑问也应该是自由自在轻松愉快的。庄子是以审美的、艺术化的眼光来审视人生的，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的生活、他的人格，无不呈现出多方面的、诗意的、炫人眼目的色彩。
我们再来看看陶渊明。陶渊明《归去来辞》返回田园，迎接他的是野花、杂草、丛林和溪流为他举行的空前盛典。在如此野草荆棘丛生的山里，他身体力行，荷锄耦耕，自得其乐，无一丝一毫之矫饰，无一丁一点之怪诞。他脚踏实地，在平凡的作息中开拓自己丰富的精神世界，追求艺术的人生乐趣。“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少学琴书，偶爰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他从上京搬到了园田居，榆柳桃李掩映，鸡犬之声相闻，“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他以一种解脱和欣赏的眼光看待这一切。“种豆南山下”是他的“劳绩”，“釆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是他的“诗意地安居”；“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是他平凡而神奇人生境界，“诗意地安居”之乐。他以自己躬耕劳作换取精神舒畅、独立人格，不懈地追求着艺术的诗意的人生。他在五柳树下与无怀氏、葛天氏斗饮水酒，酒杯里一朵朵自采的野菊花，醉成－首首黄金诗。他就是这样在桃花源的风景里过着诗意的生活。
也许没有必要像庄子、陶渊明那样远离现实，但我们需要“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 的追求。在物化世界里，更需要以精神以诗意去疗救被物质所累的肉体，让心灵得到“安居”，让心灵有一份翱翔的自由，有一处随意舒展的天地。当今航天事业发展迅速，我想，即使有一天，人类找到了宇宙上的“方舟”作为栖身之地，仍需要“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