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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兴濂]

乡间老树
李兴濂
走近乡间，远远就可以看到村头或村中，挺立几株老树，与蓝天丶白云丶远山丶村庄组成深远寥廓的家园背景。有人说，没有老树的村庄，还叫村庄吗？老树是乡间的档案，是人事更迭的见证，是世世代代庄稼人风俗生活的目击者。老树的根深入乡村的昨天丶前天，连结着远古的年月和远古的先人。老树的根就是村庄的根，家族的根。如果没有老树，村庄就好像没了来历，没了历史的沧桑感和存在的稳定性，人也就没有了凭依，没了归宿，便会产生不知来路的迷惘，漂泊如寄的凄凉。乡间不能没有老树，就像人不能没有祖宗，家族不能没有历史一样。
乡间老树，大都是槐丶榆丶柳丶柏，它们的寿数远远高于人的寿数。一棵树能活几代丶十几代甚至更多代人。人一代代死了，树依然健在，开花结实，春荣秋凋，年复一年，以密枝繁叶显示生命的亢奋。”人老弯腰，树老焦梢”，人老了，腰就弯了，树老了，枝梢就枯焦了。人老也如树老，树皮皴裂，如老人脸上的皱纹，树干弯曲，如老人佝偻的脊背。但老树比老人强壮，风吹雨打，寒暑旱涝，都能挺得住。人一老，经见多了，就有了故事。人有记忆，树也有记忆，那一圈圈年轮缄默无声，静观世事变迁，人间争斗，褒贬臧否，就是岁月的记载。树一老，就老出了沧桑感，老出了高妙的境界，老出了哲学和美学的意义。
我的童年是在老树的庇荫下度过的，老树下是我的乐园。儿时的贫寒生活早已淡忘，但老树当时的无限绿意常驻心中，而今忆及，倍感舒爽。
村里有三棵老树，立在村中的是老榆树，长在村前河边的是老柳树，村口紧贴山根的是老槐树。村中的老榆树寿路最大，已有近千岁了。它跟乡亲们最亲，仿佛是村里的老祖宗，时时观照是先有树还是先有村？是远古一枚榆钱儿落地而生还是先人所栽？谁也说不清了，反正村名就以它命名，叫榆树村。它根如盘石，干如生铁，枝如青铜，枝柯交叉，高低错落，在天空织一面大大的绿色的网，把阳光筛成米绿，把月光筛成黛绿，透过枝叶的缝隙可以看到星星的眼睛在闪耀。春天一到，树上就结满了榆树钱儿，数日之后，榆树钱儿飞落如金蝶，把村庄弄得分外生动鲜活，孩子们争拣着甜甜的粘粘的，放在嘴里如糖似蜜。夏日如火，老榆树下凉爽如风，村庄好像罩在一把巨大的绿色伞，蓬勃的绿意，浑厚浓烈，润人心神。这时候，树下就成了村人纳凉的好地方，有村妇纳鞋底，绣枕花，唠家常；有大汗淋漓的汉子，把牛栓在树下，脱下汗衫，小憩片刻，又匆匆赶到田间；更多的是村里集会，说书讲古，放映电影的地方，村人在这里接受朴素的文化熏陶。在人去树空的时候，孩子们就蹲在树下静听树上的鸟儿鸣叫。树一大，就会引来一些鸟儿，鸟儿一多就热闹了，唧唧喳喳，嘀嘀咕咕，有的清脆，有的婉转，叫出了热闹，叫出了满村的清幽。一棵老树上面不知有多少鸟巢，鸟和人一样，平平静静地生活，劳作休息，养儿育女，闲时就唱歌。北风一次次吹来，吹淡了满树的青绿，吹落了满树的金黄，同家家户户堆放的黄玉米一样，村庄便有了辉煌感。冬日树叶脱尽，枝干呈铁灰色，村庄在古树的护卫下，显出坚强，落雪天老树琼枝玉柯，那一丛丛翠绿的冬青，把老树点缀得格外清纯高洁。
村后河边的老柳树，只要看它六搂粗的树干就知道它有多少年了。它七扭八歪，虬由偃蹇，苍皮鳞甲，高逾数丈，百度春风秋霜，塑造成老者形象，却年年发新枝，吐新叶。村里有个风俗，孩子出生望好养活，乞长命百岁，就认一个女人做干妈。这干妈要属刘姓，意为久留住小生灵。那时村里没有刘姓，老柳树的柳谐音”刘”，村里不少孩子就认老柳树做干妈。认干妈的仪式是简洁而庄重的，将一条红布条缠在树干上，一条红丝线挂在高枝上，点上香，摆上供品，请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奶奶主持，孩子的父母抱着小孩跪拜老柳树，就算认干妈了。但那气氛却透着远古图腾崇拜的虔诚与肃穆。老柳树对村人耒说，是慈母是亲人是神灵。我本家一个长兄认老柳树做干妈，那年”跑盲流”去了北大荒，他乡水土不服经常生病。后来托人将干娘树下的一撮土捎去，放在水碗里喝了，长兄的病居然好了。那时候，我常常坐在树下，看那条条红布已被岁月风雨淋得变色，团团丝线随风飘出山门，恍惚间，我想起老树与大地的关系，那种无所不在的依赖深深地潜藏其中。我理解村民们的神圣举动，干妈树，它凝聚乡间世世代代儿女的恋母情结，又标示着山村的神秘色彩。
村口的老槐树，高干凌空，枝如蛟龙，风刮雨淋，挺立如故。树皮上的裂纹长长短短，纵纵横横，好似咒符，好似八卦，它是乡间的守护神。祖先传说，树上住着大仙，人们称这树为仙人树，谁有病，谁有难办的事，都去求助仙人树。这树香火也旺，地面向上丈把高的树皮都熏成了黑的。老槐树原来是紧挨的两棵树，那年，日本鬼子“并屯”烧房，村里这三棵老村依然挺立。鬼子派人去砍，砍了几斧子，斧刃钝了不说，树干浸出血来，吓得砍树人大病一场。鬼子不死心，派一小队鬼子偷袭村子，遇上暴雨，鬼子躲在树下避雨，突然一个炸雷从天而降，殛死三个鬼子，其余鬼子落荒而逃。一棵老槐树也被雷电击倒，只剩下一截烧焦的树桩，像不屈的英灵，陪伴另一棵老树……那年发大水，闹灾荒，三棵老树救了全村二百条性命，用它们的树叶度过了饥年。干旱年月，老树能呼风唤雨，四五月是农家最需要雨的季节，外村人见本村人，总是急切地问：“老树叶子上渗出小水珠了吗？”那叶尖渗出小水珠时，村人喜悦地向四方邻村传递出好消息：“雨就要来了……”老槐树确实老，粗糙虬盘的根裸露着，抱附在石岗上，稀枝疏叶处年年发出新绿和槐花。它的树冠先是向上歪了几歪，然后陡地倒挂着横斜下来，曲扭盘绕一个大环，几个畸形节状交替一圈圈黧色的纹络，嶙岣的姿态，雄壮的苍凉，似乎在昭示着什么，给人一种古雅风神历尽沧桑的阆韵。老槐树保佑着人们，村里的人视它为神灵，它在我心里也有一种敬畏和感激之情。小时候总不敢在它身边玩耍，路过村口也总是躲得远远的。在我心中它是神。中学毕业时，妈妈怕我考不上大学，便领我在老槐树下祈祷，果然灵验。当我打上行囊离开村时，特地向老槐树深深地鞠了一躬。出了村，走过一坡又一坡，回头望，还能望见老槐树的树尖尖。我知道它是送我远行的乡亲。从城里回家时，最先望见的还是老槐树，它是迎我归来的父老啊！后来在城里工作，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紧盯着我的脊背，甚至目光穿透我的心灵。有时做错了什么事，总觉得无颜回乡见老树，有时做什么事心中无底，但一想到老树，心就踏实了。我把老树视为先人，从不敢有辱于它。
“这不是虚幻的哀伤，而是一种伟大的精神不灭，同大地母亲亲密交融，从大树流到我心中。”（川端康成语）老树终究要倒的，但是不管是倒也好，站也好，也不管我走到哪里，老树永远挺立在我的心中。乡间老树，我先人之树，生命之树！

[中尉]

[易翔]

好文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