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st Winner 澳洲长风论坛

李明晏

迷悟之间（台湾“人间福报”刊登时的标题是《一道灿烂阳光》）

李明晏

去年3月，我赴澳门出席“世界华文作家协会第六届会员代表大会”，在广州停留了几天。在短短的日子里，我忙得不可开交，从早到晚是和大学同窗旧友饮酒畅谈，在美妙的俄罗斯歌曲中，走回动荡的大学春秋。
那是我离开广州的前夜。在一家东北风味的酒楼里，我们大家都喝过了头，情不自禁地放声高唱时，有人在敲我们单间的门。
巴维尔，当年我们俄语系研究生班的歌王，冲着房门大叫：“对不起，我们是20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聚会，唱歌叙旧……”
巴维尔的话音还没落地，门开了，一张我好象见过面的脸出现在面前。
上帝，原来是他，怀特迷！

一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一天，我乘球友彼得的车从西区乒乓球俱乐部返家的途中，遇见了罕见的暴雨。大街变成了汪洋，车如同蜗牛，走走停停。在大雨的喧嚣声中，彼得告诉我，我们的怀特迷死了。霎时间，世界一片寂静，我望着彼得，好久才说出话来。
怀特迷的英文名是吉米，怀特迷，这是我送给他的绰号。我和他是在九一年在卡市图书馆相识的。那时，我每次去图书馆，几乎都看见他。在静静的阅览大厅里，他埋头读书，似乎忘记了人世间的一切。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坐在他的邻座上。我看见他的桌前堆满了澳大利亚著名作家怀特的作品。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荣获一九七二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怀特也是我心爱的作家。共同的爱好使我和他，吉米，成了知音。
吉米来自珠江三角洲，他还在大学时代就迷上了怀特。怀特笔下的澳洲是如此神秘、遥远、不可思议，引人深思和向往。南十字星下的那片神奇的土地成了他幻想中的天堂。终于，有一天，他怀着多年的愿望踏上了怀特笔下的世界。然而，他走进的世界并非怀特所描述的那般神秘，而是十分的现实、残酷。这儿是金钱主宰一切，为了生存，他挣扎在社会底层。失业，象是可怕的魔影，时时刻刻在守视着他，但他并末放弃自己的理想。他把挥汗如雨赚来的每一分钱都老老实实地存在银行里，把属于自己的每一分钟都放在图书馆里。他是夜班工人，每天下班後睡上几个小时，就到图书馆去。在这儿，他远离同室伙伴们对命运的哀叹和无尽无休的抱怨，在文学大海中寻找人生的真谛。
和吉米相识之后，我常和他海阔天空。令我万分惊讶的是，他对我宠爱的俄罗斯文学不仅不屑一顾，还恨之入骨。每当我谈到托尔斯泰、普希金，他总是不耐烦地冲我摇手。我觉得他的爱憎分明夹杂着一种令人迷惑不解的神经质。渐渐地，我又发现，他英语阅读能力特强，可谓一目十行，而口语却不灵。是多年外语教学生涯留给我的职业病吧，我絮絮叨叨地向他讲解口语的重要，还给他讲了我一个学生的故事。我的那个学生和吉米一样，阅读能力非常强，同学们称他为”俄汉大辞典”，因为他所掌握的俄语词汇量等于一部刘泽荣的”俄汉大辞典”。可他的口语能力一直是小学生的水平。他的口试年年要补考，若不是我高抬贵手，他不知要降级多少次。我曾多次和他促膝谈心，但他总是一个眼睛听一个眼睛笑，我只好罢手。然而，生活惩罚了他。他走出校门时，正是俄语热的黄金季节。他的同窗学友在中俄贸易天地展翅高飞时，他却从早到晚坐冷板凳。我的故事唤来了吉米满脸的不悦：”我和你的学生可不一样。我早已过了20岁，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练口语，能应付海外生活的需要就行了。”说罢就埋头读起来，把我凉在一边。我自觉没趣，就姗姗离开了。
一天，吉米悄悄地向我吐出了心中的秘密：”到今年年底，我就会有一笔小小的资金。南半球只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站，我准备回国和几个文学朋友搞出版，专门出版世界级水平的文学巨著。”
是黄土地已变成忘却的纪念了吧，当时的我深为吉米的雄心大志感染，紧紧地握着他长满了老茧的手，和他一道走进了玫瑰色的文学美梦。
那天，我们分手时，我望着他那双忧郁的眼睛说：”我觉得你身上充满了怀特笔下人物所具有的孤独感。”
吉米莞尔笑道：”是啊，正是这种感觉能使我准确地扑捉怀特作品的内涵，产生共鸣。而这是一个文学翻译家所不可缺少的素质。”
吉米的理想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唤起了我的阵阵冲动。我以《怀特迷的理想》为标题，为一家周报的中国留学生专栏写了一篇文章。当我的文章发表後，我才知道，吉米已带着他的梦回大陆了。
我对吉米的不辞而别十分不悦。后来，曾和他合租一室的彼得转来了他的一封信，我才知道，他离开澳洲的前一天，曾去卡市图书馆找我，我那天恰巧没去，而我写给他的地址和电话，他又弄丢了，只好在信中和我告别了。
我按照他在信中给我留下的通信地址，写了信，并随信寄去了我写的那篇文章。我本以为会收到他的回信，可他却是渺无音信。
当吉米已渐渐走出我的记忆中时，一天，我和彼得在火车上邂逅，我才想起吉米，想起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和他的梦。彼得说，他和我一样，从没收到吉米的来信，但他的一位朋友回大陆探亲时，曾见到吉米。不过，当时他见到的吉米，不是什么文学出版界的精英，而是被一家出版社炒的鱿鱼。吉米准备在一家出版社奋斗一番时，却是处处碰壁。不仅他呕心沥血翻译的怀特的作品皆被打入冷宫，他的世界名著选题也节节败退。就在他怒发冲冠时，他发现出版社即将出版的一部美国通俗小说，是国内一个三流作家冒名顶替的作品。他找到出版社的最高领导，可得到的回答却是否。吉米愤怒了，愤怒得忘记了他脚踏的并不是澳洲大地。他穷追不舍，和领导叫号，要他们拿出这部小说的英文原版。领导们面面相觑，恍然大悟，来自灿灿澳洲阳光下的这个炎黄子孙，确是不同凡响。冒名顶替的畅销书变成了废纸，吉米也在一个美好的早晨走进了浩浩荡荡的下岗大军。
不知为什么，吉米在大陆的遭遇令我深感自责和不安。在他驾着幻想的翅膀在澳洲大地飞翔时，我不但没给他一付冷静剂，反而随他进入了浪漫主义的激情，扮演了一个催化角色。
那天晚间，我坐在灯下给吉米写信，可写到半夜也没有写出来。渐渐地，流水般的岁月载走了我对吉米的记忆，可想不到，喧嚣的暴雨却送来了一个噩耗：吉米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我在悲愤中责备自己，若是我在那天给他寄去我的关怀，也许他……

二

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怀特迷，满脸灿烂的笑：“你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吉米，当年你还给我起了个绰号怀特迷。”
我痴呆呆地盯着他，从头望到脚，艰难地翕动着嘴唇：“你……“
吉米哈哈大笑：“我没死，有血有肉……“
原来，吉米在我和老同学们走进酒楼时，正在就餐的他，就觉得我有些眼熟，但没有想到会是我。当从我们的单间里飞出来他最爱的俄罗斯歌曲《三套车》时，他从歌声中认出了我。他在澳洲最艰难的日子里，曾多次和我饮酒聊天，每当喝得朦朦胧胧时，我们就放声歌唱《三套车》，而吉米经常是唱着唱着就唱出了心酸的眼泪：“澳洲阳光灿烂，可我却觉得我是在冰雪覆盖的伏尔加河上。”
望着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吉米，望着他那满脸的灿灿阳光，我笑着问：“吉米，看来，今天的你，不是在冰雪覆盖的伏尔加河上，而是在人生的灿烂季节。”
吉米笑得象个大男孩，随着他的幸福笑容，我走进了一个感人的故事。
吉米在理想破灭的那一悲惨瞬间，曾想离开这个世界，是星云大师的书《迷悟之间》将他从迷雾中带到快乐的人生。
人世间的悲悲喜喜往往十分偶然，出人意外。当吉米陷入绝境难以自拔时，他的大学同窗好友，在苦口婆心地开导了他一番之后，将他刚刚从香港带回来的星云大师的著作《迷悟之间》送给了他：“老同学，我保证，星云大师的这本书，会让你用另一种眼光看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信我，因为我从中吸取了人生的宝贵教诲。”
果然如此，星云大师的谆谆教导，犹如一道灿烂的阳光，令心灰意冷的吉米，从迷悟中走出来。

人要活在希望里，不要活在过去的记忆中！因为未来比现在更美丽：有未来，才有无限的希望。
人生在世，难免有顺境逆境：顺境要淡，逆境要忍，只要忍得过，再怎么不顺逐的事都会过去……

当星云大师的名言警句，满载着人间温馨，滔滔不绝地从吉米的口中说出来，吉米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是一片祥和，犹如一块净土：“星云大师的人生教诲将我带进了一个圣洁的世界。你知道吗，我之所以据理和出版社上层人物理论，因为我当然是正确的，可正如星云大师说的：世间的人事，是非好坏，有的是当然的，有的是不当然的。出版社大人物因大权在握，把当然对的我，赶出大门外，而我又不能有理走遍天下，只好独自发泄，一次借酒消愁，若不是朋友眼疾首快，我险些从珠江大侨上跳下去。星云大师的一席话令我幡然醒悟：如果逆境是不当然的，也能把它看成是当然的，所谓《逆来顺受》，也会有无限的喜悦和快乐呀……人生在世，只要你争气，把《不当然的》都当成是《当然的》，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
吉米的“逆来顺受”改变了他的命运，他从家教英文开始，一步步走下去，创办了英文补习学校，因他收费公正，对那些下岗家的子弟几乎免费，所以他的学生如潮水般涌来。有趣的是，一天，那个出版社的大人物带着他的小皇帝来报名，看到今天的校长竟是他当年抄的鱿鱼，拉着儿子的手，调头就走。吉米急忙追上去，将当年的死敌的儿子拉了回来。今天，就是那个死敌在这家餐馆宴请吉米，感谢他对他小皇帝的精心栽培……
吉米的故事令我惊喜万分，在分别时我对吉米说：“吉米，你知道吗，我就在几天前，在澳门举行的《世界华文作家协会第六届会员代表大会》上，十分荣幸地见到了我仰慕已久的星云大师，他荣获本届大会终身成就奖，我不但凝听了他的语重心长的教诲，还与他合影留念。”
吉米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哇。我真羡慕你！请你将你和星云大师合影的照片送给我一张。”
我答应了，回到澳洲的当天晚上，我就将我与星云大师的合影发到了吉米的电子信箱里。不到半小时我的电脑屏幕上就出现了吉米的回信：“我相信，我会在人生美好的一天，与给予了我人生巨大鼓励的星云大师合影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