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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志富]

中国文化的当代价值
钱志富

中国文化在其流变的过程中曾经遇到一些困难。回顾历史，中国最近过去的这一百年差不多都在自己与中国自己的文化作斗争，殊死的斗争。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积弱积贫，被动挨打，与列强签订了许多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一些爱国志士企图变法图强，可惜遭遇到失败。他们在遭遇到失败的时候，错误地将国家的落后归因到中国文化上面。
梁启超曾经在110年前写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梁启超可能是最早将中国文化妖魔化的人之一。梁启超认为比较能够代表中国文化的中国古典小说是中国这个国家和民族腐败堕落的总根源。说：“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在梁启超看来，人不应该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思想，更不应该有江湖侠盗和妖巫狐鬼之思想，若有，必腐蚀社会。而中国人无论是普通老百姓即“下自屠爨贩卒妪娃童稚”，或是是达官贵人即“上至大人先生高才硕学”，“凡此诸思想必居其一”。中国小说有毒，梁启超如是说。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评价一些文学作品动不动以“毒草”论，大约来源于梁启超的这篇盖世名文。
中国小说会直接间接毒害社会和民众。“盖百数十种小说之力直接间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 梁启超甚至说不爱读小说的人也会受害：“即有不好读小说者，而此等小说，既已渐溃社会，成为风气；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遗传焉；其既入世也，又复受此感染焉。虽有贤智，亦不以自拔，故谓之间接。”梁启超甚至列举出受到小说毒害的中国社会的恶劣状态：“今我国民，惑堪舆，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风水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斗，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骛，奴颜婢膝，寡廉鲜耻，惟思以十年萤雪，暮夜苞苴，易其归骄妻妾、武断乡曲一日之快，遂至名节大防扫地以尽者，曰惟小说之故。”诚恳地说，中国社会到了晚清末年，的确有梁启超列举的诸种病状，而且梁启超是那种具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忧患意识的大圣人，所以他那样忧心如焚地谴责中国小说，然而，平心而论，梁启超将中国社会一切的恶归于中国小说，这是不公平的！
梁启超又说：“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沈溺声色，绻恋床第，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青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遍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
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呜呼！小说之陷溺人群，乃至如是！乃至如是！”
梁启超当然说的是中国小说，但作为前驱他的榜样的作用是巨大的。他将中国小说妖魔化，提倡小说界革命，进而引发诗界革命，戏剧界革命，从内容到形式引发了中国文学的大革命，文学的内核是文化，所以最后引导出的就是差不多历时百年的文化革命，到“文革”期间直接演变为一场国家和民族的大浩劫。
新文化运动以摧枯拉朽之势打倒孔家店。儒家文化当然不是中国文化的全部，但儒家文化一直是中国文化的主流。新文化运动的那些闯将们为了扫清新文化运动进程中的障碍，一味主张彻底打倒中国文化，矛头直接指向儒家文化。北京大学教授、《新青年》主笔和编辑钱玄同曾说：“我再大胆宣言道：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孔学和道教真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被根本解决了，发生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场长达十年的浩劫从反面证明了倡言民主和科学的钱玄同宣言的不民主和不科学。幸好他不是国家主席，要不然，代表中国文化的汉文真的就被他“根本解决”了。鲁迅是另一位新文化运动的猛将。他的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中有一段著名的话：“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鲁迅主张青年不读中国书，主张排挤中国文化，这些主张在今天应该得到辩驳。当然，新文化运动提倡民主和科学是对的，而且当年中国人贫病愚弱，一些中国人十分愚昧，迷信，民主和科学无论怎样提倡都是无可非议的，可惜的是新文化运动针对中国文化的势不两立的态度却要不得。中国文化提倡仁义道德没有错，中国文化本身含有的民主和科学的成分应该得到承认。“不与怪力乱神”的孔夫子和提倡“民为贵、君为轻”的孟夫子应该得到尊重。今天我们检视差不多百年前的那场新文化运动，虽然无法否认它的巨大的历史意义和现实价值，但用“吃人”二字来对它进行妖魔化的做法确实是不太妥当的。真正的民主和科学，肯定是要留给对方以存在的理由和价值。
我们讨论中国文化的当代价值，就是要肯定中国文化的历史穿透性。中国文化不是僵死的文化，中国文化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中国人创造了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的独创性和生命力应该得到肯定。中国文化是人类文化史上唯一没有被灭绝的古老文化。“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这是中国文化旺盛生命力的体现。
从源头上看，中国文化来源于中国先民对天地万物的一种理性考察，中国文化能够照顾到天地人多重关系，较早地发现了宇宙和人的统一关系，提出了许多重要的宇宙法则以及人事法则。中国文化本身是科学而哲学的。中国文化之所以没有宗教化，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中国文化坚持科学而哲学的人文理性。宗教包含过多非理性的因素，宗教刚巧与科学和民主相悖。意大利文艺复兴给西方文化带来巨大的生机和活力，西方文艺复兴事实上就是一次长达数百年的与宗教的抗争。值得注意的是，西方文化的近代化要感谢中国文化，西方近现代文化主张的科学和理性正是在中国文化的启蒙之下才发展起来的。西方近代科技文明起来之后，尼采明确提出“上帝死了”的宗教命题。在西方，不信基督教的人很多。
《易经》文化是中国文化的总根源。伏羲是位大圣人，他注意到宇宙中八种最大的自然现象，并用符号将它们画了下来，这就是伏羲八卦。伏羲八卦中的乾坤代表天地，坎离代表日月，巽震代表风雷，而艮兑则代表山海。所谓八卦相荡，刚柔相摩，宇宙本来是一个运动变化的动态系统。宇宙在运动变化的过程中形成林林总总的自然现象，重要的有六十四种，这六十四种现象被符号化之后就是六十四卦，而六十四卦是一个相互演变的动态系统，这个系统运行的法则当然包含了人伦法则，中国文化的人文精神来源于《易经》文化。与西方天人对立的观念不同，中国文化主张宇宙和人遵循相同的法则。
中国文化的伟大之处在于，中国文化在讲人的时候，并不孤立地讨论人，而是将人置于宇宙这个不断变化的系统中来讲，所谓天人合一，人要与天地精神共往来，与天地合德，与日月合明，与四时合序，与鬼神合吉凶。中国文化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讲“厚德载物”，讲“上善若水”，讲“海纳百川”，讲“壁立千仞”，讲“逍遥游”，讲天道，讲良知，这些都不是孤立地讲人，而是将人的德性与自然万物的德性相沟通。
中国文化当然也讲人与他人的沟通。《易经》里面专门有一卦就是同人卦，而《礼记•礼运》里将大同世界构想为人类最理想的世界，比柏拉图的理想国还要好，而且中国通过实践，在一定的历史时段上实现过这一理想。《礼记•礼运》中是这样描述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少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祸恶疾弃于地也 ，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上下五千年的中国历史曾经出现无数次这样的大同社会，汉唐盛世中的许多时段就是这样的，人们的物质和精神上的满足都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讨论中国人的信仰的时候，的确中国人没有创造出西方式的宗教，中华民族似乎是没有信仰的民族。中国人不信上帝，但敬畏天，敬畏因果，敬畏圣人。敬畏感就是宗教情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就是中国人的信仰。中国人不太相信人能够成佛作祖，但中国人讲求修养，修身是中国人的必修课。中国人遵循“大学之道”。中国人能够明明德，能够追求至善。中国人能够正心诚意地对待一切人和事，中国人天生喜好研究物理和人事，具有格物致知的精神。中国人孝敬父母，友爱兄长，和睦邻里，对领导和上级虔心礼敬。
中国文化提倡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所谓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中国人逢善不欺，逢恶不怕。中国人热爱和平，不尚战争，但中国人智勇双全，曾无数次打退外来者的侵略。
中国文化既讲礼，又讲理。中国文化从一切人的实际需要出发，将宇宙法则用于人事，中国人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中国人常常替天行道。中国人有牺牲精神，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在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当代，中国文化很自然地凸显出了它的当代价值。无论科学技术怎样发达，无论物质多么富有，社会的运转还是得讲天地良心。通过诚实劳动赚来的物质财富才有更多的精神附加值。一些贪官和奸商相互勾结，为恶多端，他们终究会被清算，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中国文化不仅有当代价值，还有普世价值。中国文化本身孕育的民主和科学精神就具有相当的普世价值。中国文化不走极端，中国文化能够为相当多的民族和国家所接受。历史证明，中国文化包括中国文字曾经为世界许多国家所喜爱，古代朝鲜和越南还有日本都曾广泛使用汉字和汉姓。
中国文化曾经被妖魔化，曾经被误以为不民主，不科学，不文明。中国文化曾经遭受屈辱。但中国文化终于赢来属于自己的这片天地，中国文化正在华丽转身。

（本文作者现供职于宁波大学外语学院）

[山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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