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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狂人]

现在想起来，那盆月季的开谢似乎是在暗示我些什么。
我养的花从来不活，或者即使活了也不开花。但那天那盆月季却突然开了，然后在晚上莫名其妙的凋谢。
然后他走了。永远走了。
有些人一生只有一个朋友。我常常想，其实难受的不是他，而是他那个朋友。很不幸，我整整做了11年他唯一的朋友。第一次见他是在体育馆里，一群人都在一起练拳，闷的无聊，就相互拆几招。那时候我正是狂妄不可一世的年纪，连着放倒了几个同龄人，就把眼睛盯向了明显大我们好几岁的他身上。而之前他一直在一旁默默的打沙袋。我再三出口邀斗，他恍若未闻，直到我装模作样的抱拳请他指教，他才憋出几个字来：“不必了。得罪。见谅。”
太酷了。我简直不敢相信现实生活中会有人这样说话，这完全就是港式武侠片的做派。于是以后没事我就喜欢逗他说话，一来二去，也就熟了。知道他大我六岁，与我同一所学校，正在读历史系的研究生。历史？我的强项。虽然浅薄的一塌糊涂，但时有惊人之语。无意间竟对了他的脾气，时常与我聊些史海风云。说是聊，其实是我侃他评，10分钟大概能换他7、8个字。
偶一日说到王莽，我忽发奇想，遂大放厥词：王莽一生勤俭守礼，但为了理想，不惜冒天下悠悠之口，篡位自立，推行新政于天下，虽最终败亡，但一个人居然能如此挑战自己并战而胜之，此真豪杰也。他听到这里忽然眼前一亮，虽然没说什么，可看我的眼神里居然有了些不同的意味。我狂笑不已:别呀老大。我会以为你爱上我了呢。你太大啦，咱俩不合适。
当晚他居然主动邀我喝酒。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无所谓，和谁喝不是喝，又不用我请。一人一瓶兰陵二曲下肚，他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意气风发，妙语如珠，妈的，简直就是在剽窃我的风格嘛。他好像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惊讶，只是自己在说。他也算是名门独子，本人又聪慧好学，人生路一直比较顺畅。但他讨厌自己的个性，按他的说法就是轻浮饶舌，哗众取宠。（我当时有拿瓶子砸他的冲动，骂谁啊这是。）他觉得一个男人就该有男人的志气，勇于挑战自己。他的做法是强迫自己多听少说。为此他周围几乎没有愿意接近他的人了。他还说了很多，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最后说，这世界上，除了他父亲，就只有我理解和赞赏他，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这家伙太变态了。是人就不能这么和自己过不去。我信奉于小天地内得大自在的宗旨，人在不妨碍他人的前提下，应该努力解放自己的个性。从此我始终谨慎的和他保持着距离。但他似乎毫无察觉。
那年冬天，我为了讨好一位美女，答应给她过一个难忘的圣诞节。可万事具备，就差一颗圣诞树了。找遍了所有朋友，包括他。但到了圣诞节那天，还是毫无办法。那晚刚下过雪，我们十几个人玩的很疯，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到12点了。他忽然来了，肩上还扛着一颗足有两米的小松树。白雪黑泥加上绿色的松针把他装扮的象个史前野人。他仿佛没有看见满屋的男女，只是轻轻的把树放下，对我微一点头，说了四个字：幸不辱命。我没问他是怎么整到这颗树的，这四个字已经彻底征服了我。这样的朋友不交，那我就是标准变态。男人往往就是这样。一旦认准了朋友，往往对方的缺点就不那么明显了。我们开始有了些肝胆相照的感觉，虽然他的话还是不多。
我已经记不清那是哪一年了。我们俩同车外出。上车不久我就发现有个小子不地道，老是往车厢前面一个姑娘身边蹭。等到看见那姑娘涨红的脸和眼里的泪，傻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时候我做事很少用脑子，于是那个小流氓的屁股上多了一个鞋印。等我们下车后，我很快就发现那流氓和另外两个明显是他同伙的人缀上了我。说实话我没害怕，两个练家子对上三个小混混，我已经猜到了那个结局。
他没有动手。从我打人到我被一砖头拍倒为止，他一直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大度了。虽然我很粗暴的打开了他想替我擦血的手绢。但我没有骂他，只是自己气乎乎的走在前面。他一直默默的跟在后面。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说：对不起。我回过身，冷冷的看着他，没有开口。他低下了头。很久才继续说：“我不敢。我真的不敢。从小我就害怕打架。无论是什么样的攻击都会让我全身发僵。我一直都在挑战自己，我拼命锻炼。拳击、散打、空手道，我什么都练。可没用。我只敢打沙袋，既不敢攻击别人，也不敢面对别人的攻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骂我吧。实在不行——你打我一顿算了，我闭上眼睛。”
我被他气乐了，但却没笑的出来。一个象他这么骄傲的人，却有这样的缺陷，难怪他会近乎自疟的折磨自己了。忽然间我好像理解了他的一切做法，只是理解，不是认同。我想劝他两句，但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丫今天转性了啊，这么多话。”
两天前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他死了。
几个高中生在街上殴打一个同学，他奋力拉开他们。其中一个孩子拔出小刀吓唬他，他冲上去夺刀，在纠缠中刀子扎破了他的心脏。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就匆匆的走了。
他赢了。赢了自己。我仍然无法认同他的做法，但我承认，他确实赢了。
有些人的生命就象那盆开谢花，一生的努力都只为那短短一瞬的绽放，我不知道那样的凋谢是否值得，但他，确实盛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