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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啸徐行]

张果墓前的沉思

周六，我照例陪儿子散步，走在宛溪河大堤上。其时，余辉淡铺，西风飒飒。突然儿子问：“老爸，张果什么人？”我一惊，说：“张果，南宋时宣城太守。”语毕，又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的。”儿子说：“上次我们散步的地方，有一座张果碑。”我讶然，便让儿子带路，急匆匆朝那儿赶去。
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张宣州小报上，读到了张果，并熟谙了他为救宣城黎民抱籍投宛水河的非常事迹，遂对这位父母官打心眼里佩服。之后，每回路过济川桥时，常投目溪水，顾盼连连，以寄幽思。断不知张果就葬在城郊，且墓冢尚存。否则，我早去拜谒了。
在众多的宣城太守中，张果算是较平淡的一位。他没有范晔彪炳千秋的史书，没有小谢清发的诗句，没有沈括《梦溪笔谈》那样被誉为“中国科学史上的坐标”的光辉著作，更没有文天祥百诱不降、慷慨赴义的英雄壮举，甚至没有佟赋伟那样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水利工程。张果之于宣城，惟有洪水滔滔时，济川桥头抱籍的平凡一跳。但在宣城人民眼里，这是英勇的一跳，是惊心动魄的一跳，是敢为民死的无畏一跳。当然，也是让民千古怀念的一跳。相比于山河破碎、风雨飘摇、金兵压境时，有些官员的一逃；搜刮民脂民膏时，有些官员的狠心一贪；大堂上贿银塞圆腰包，却装腔作势断案，对有理无钱的弱民的一吼。这一跳是足以让人感动的。
顺着宣向路向南，不出一里，便到了张果墓。这里名叫岔路口，原属夏渡，现在划归济川办事处。比邻公路边，一方黑色横碑，上书“宣州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间赫然刻着“张果墓”三个大字，右下端是“宣州市人民政府，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八日公布”两行小楷。横碑旁，立有一座高碑。碑后是古墓砖扣的坟茔，二米见方。坟前有一株木子树，粗有尺许，高约两丈，荫翳蔽坟。坟前有一平亭，平亭里挂着一个匾额，上扎红布，不知谁人所为。平亭里还有一香灰池，长约两米，宽四尺许，池内厚厚一层香灰。坟前墓碑下有两具观世音，一个小香炉，一束塑料花。看到这，我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这一定是村民们将果当神供奉，每月焚香磕头、祈福消灾的印迹。不是吗？平亭旁边，还有一座五门三层香炉塔，又提供了耸立的证据。后听人说，这里每月初一、十五，都有善男信女，或磕头祭拜，或还愿焚香。坟前香烟袅袅，鞭炮时鸣。
我们赶到张果墓时，正夕阳西沉，一缕夕光斜投在张果墓上，西风摇树，簌簌作响，不时有一片两片微黄的树叶飘下来，作蝶飞，作蛾舞。我伫立碑前，一股肃穆之感，盈胸荡腹。我非信徒，绝不打躬作揖，逢佛便拜。但对于我所景仰的先贤、英烈、伟人，心折、默祭，或是投去敬意的目光，却是常有的事。我的目光在那座古碑上，横挪竖移，但见碑文云：


重建张 远侯碑
公讳果，宋人，建炎中奉命守宁郡。迁守之岁，淫霖过水，城淹汲汲，不没三版。公震惊甚，谓兹枕隍，责由一人，祈天祷□ 。梦来告，速□民籍，以拯百姓，抱籍自投，公死民生。今庙埠者，公投之后，冒死出水，昂首扬目，哀我灾黎。今硖石者，我公遗体阻石不流，若相夹然，而两翼助冒处诏认，乃云庙埠硖尸，语讹，遂名硖石。父老相传千载。呜呼！逝水滔滔，我公已矣；古墓崇封，非一日矣；驱□斩鲛，唤躬亲矣；层溺伍沉，非□语矣；公亡民存，水弗没矣。赠公侯封，祀公尊庙。天杜忠惊，地维□照。手挽澜狂，足填浪啸。葬桐思来，憩常怀公，但隔光照，空山灵耀，搜遗勒石，望古同吊。


碑文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认，只是有几处，实难辨别。碑下方有一裂痕。由左上至右下，直贯碑底。文为竖文，时有繁体，兼无句读，咬文断字，录陈碑文，不知然否？
碑左端下刻立碑人姓名，另有一行文曰：“中华民国八年三月吉日。”掐指一算，碑立于1919年，迄今已有八十五年。八十五年风雨剥蚀，霜雪洗侵，碑文漫失，自在情理之中。
当我和儿子在张果墓碑前逡巡沉思时，一位老人走过来，主动搭讪，告诉我们坟筑碑立时间。寥寥几语，话语投缘，老人话匣打开，向我们叙述了有关张果墓的逸事。此处原为一片大树林，绕坟均是参天楂树，阴翳蔽日，鸟鸣林幽，先贤枕青山秀水而眠。后汪精卫伪军，在此扎营，砍伐楂树，好端端一片树林，毁于一旦。解放后，从城里冲来一班人，气势汹汹，欲挖古坟，后经人劝说，觉得张果太守为民而死，义昭日月，便作鸟兽散。1965年“四清”工作队进驻岔路口，有人将碑挖去砌粪坑，当晚挖碑人又冷又烧，病情莫名，不几日夭折。其家人赶紧将碑抬回原处，重立碑前。1983年宣城大水，碑被洪水冲断，水过后，村人又将碑接起来，竖于墓前。
老人还说了朝廷封侯赐碑之事，并引我们到坟东面看碑，但碑上满是苔藓。老人端来水盆，用抹布擦拭，露出部分碑文，其余则无法看清了。可绍兴二字还清晰可见。老人说碑立于绍兴五年，已有八百多年。据史推断，赐碑封侯者当为康王赵构。记得钱彩《说岳全传》上言康王泥马渡江，承继先王使命，大有作为。后读史书，方知不然。这个康王，一路败逃，后苟且于临安，非但没有收复失地，反而听谗信佞，排挤忠良。没想到在张果一事上，还做得排场，值得一书。只是不知是宣城郡万民上书，他为民意所动，还是闻听奏报，心生怜悯。总之，为张果封侯赐碑，当是仁君所为，历史理应为此记上一笔。
经过询问，老人姓房，名鸿发，祖籍安庆怀宁。其祖辈下江南到宣城油榨，后迁到此处。再问年龄，已八十有三，在此定居七十余载。其屋就在墓东高地上，虽没有护坟的使命，却尽着看坟的义务。端详老人苍颜鹤发，不由涌起深深敬意。
站在张果墓前，遥想逝水滔滔，八百余载的光阴，淘尽多少古人古迹，如今有心凭吊，却踪迹难觅。但果墓依在，个中缘由，令人深思。也许你会得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爱民之官，必受人民爱戴，甚至飨民香火，世代不衰。在茫茫神州能飨民香火者，非神即佛，像张果这样区区一个知州，能千百载如此，当得益于其拳拳爱民之心。老百姓心实，但意也倔强，他们执拗地坚信，一个生前为民之官，其英灵必能爱民情切。一个跪拜，一炷香火，必能得其荫庇，这是天经地义的。无须宣传，无须倡导，无须号召，也无须强迫。这是什么律，什么效应，科学不能名之，但乡规民约却能理喻，自古如此，无一变焉。
能为民死，敢为民死，张果不是先河，但是承继，是弘扬，且是弘扬优秀的一位。那种“谓兹枕隍，责由一人”的虔诚，抱“民籍自投”的英勇一跳，“昂首扬目，哀我灾黎”的凛然正气，是你在今之累累之官员中难以见到的佳话。佳话虽少，但还是能耳有所闻。当孔繁森殉职于下乡体察民情的车祸，郑培民病仆于劳碌的工作岗位，曹发贵血流于挟私报复的刀下……又让我们看到了现代公仆为民而死的风采。那自发吊唁的绵长的队伍，千百双哀泣的眼睛，千百张悲戚的脸容，无数口舌哆嗦的追忆，分明又让你看到了别样的纪念，那是滚烫的文，低回的诗，是能映亮良知，烛照岁月的丰碑。
暮色里，宣向路上，依然车水马龙，鸣笛如潮。今人生活在喧嚣中，颇为苦恼，无处逃逸。果太守，你也只能委屈了。你生前是一个体贴民意之官，幽冥中也一定是一个善解人情之灵。抱歉了，张太守！
披暮霭而归时，忽然想到港口湾水库，我也曾捐资近千元，不由心头一热。自公投宛溪河滔滔洪流去后，宣城又遭过多少大水，没有可靠的统计，书上也没有详细的记载。但我记事以来，印象最深的有1974年大水、1983年大水、1996年大水、1999年大水；听父辈们说的有1931年大水、1954年大水……多少房屋倒塌，良田遭淹，牲畜被冲，黎民备受水患。冥冥之中，公之英灵，岂可安眠？如今，港口湾水库即将建成，宣城这座千年古郡，宁府这片祖先惠泽的沃土，还有百余万让先贤魂牵的庶民，就将永诀洪灾，这是我们这代人能告慰于先贤，也是能欣慰于后世的。


2004年12月1日于霞蔚居

[巫逖]

“张果墓”，我也为之一拜。谢谢您的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