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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齐坚]

我的启蒙老师（散文）

我的启蒙老师是我的大舅舅。我满月时，他就在我的嘴里放进三滴酒，他说真正的男子汉哪个不喝酒？李白，陆游哪个不喝酒？据说当时我竟然没哭，但眼泪却流出来了，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我三岁时他看我喜欢跟牛玩，就真的把我抱在牛背上。我“驾”了一声，那牛就跑起来了，一会就把我摔了下来，至今我的左手臂上还有个杯子大的疤。后来他教我认字，他说中国字是方块字，“日”就象太阳嘛，只是把他写扁了嘛。他教我减法，握住两个石子，拿出一个，问我还有几个。他教我什么是直线，说狗都知道什么是直线，你看，你丢块骨头，那狗唰地跑上去了，一点弯都没有。弄得我一看到直线就想起狗和骨头。
别搞错，我大舅是正经的老师，他小时从四年级一下跳到六年级，21岁就是湘南一个县的小学校长，后来一直当中学的语文老师。在乡中学教书的有点象游牧民族，背着铺盖卷这个乡教一年，那个区教两年，一生把半个县教遍了，有的人家三代都是他教的。他每离开一个地方总有好多学生流泪，每到一地那里就欢呼，因为他早已名声在外了。他弟子无数却没有一个能使他讨厌的学生，他说：嗨，调皮学生往往聪明，特有感情。他对我说，一个人一生最大的运气是什么？就是遇到一个好老师嘛。哪个有成就的人没遇到一个好老师？一个好老师不仅是蜡烛，他是火炬！我理解了，他为当好这个老师会怎样来磨砺自己。
汉字的“师”字仓颉是怎么造出来的？我从大舅的仪表得到启发，莫非是“帅”字上加一支笔（一横）就成了“师”？他真是少有的帅，你看他颀长的身躯，围巾随便往中山装上一披，怎么看都象五•四时期的那批知识分子。他细长的眼睛，挺直的鼻梁，颧骨俊雅；眉宇间显凝重，嘴角露笑纹，脊背永远挺直。他不仅讲课的手势很优雅，连吸烟的动作，端酒杯的姿态都那么有磁性。一个到达一种境界的老师是能从众人堆里认出来的。
一个到达一种境界的老师往往也是由许多养料滋润出来的，而且自然会在生活中有所表现。你看他竟然样样乐器都会。他拉二胡最喜欢拉《二泉映月》，他吹箫最喜欢吹岳飞的《满江红》，他爱唱京剧，唱起诸葛亮的《我本是个散淡的人》那才叫韵味。学校里有了他就有了灵气，村子里有了他就有了气氛。方圆几十里的红白喜事都得请他坐阵，请他为座上客。他的书法又是一绝，瘦矍而苍劲，苍劲而又灵动，有飞天的神韵。总有人请他喝酒，但很少人见他醉过，也就是他很能节制。他拳划得出神入化，说起来喝酒划拳他也是我的启蒙老师，我高中一毕业，他就说，你可以喝酒啦，还教我划拳。多年后划拳我赢过他一次，我以为他会不高兴的，想不到他反而兴致大增，连说：“嗨，外甥打舅，手脚麻溜”。可见他还是个很有雅量的人。
他是一个被儒家文化浸透了的人，且不说他读了和能背多少儒家的书，且看他如何实践儒家精神。先说他的“孝”，这里不谈他对父母，对岳母的孝，看他如何“孝”姑姑吧。他姑姑是个苦命人，中年丧夫，婆家怕她分家财逼她改嫁，先是夺走她两个儿子，然后将她赶到一处猪栏式的屋子。对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姑他会做些什么？他先是让四个儿女每星期给她送柴草、挑水，逢年过节必请她来聚；后来就干脆将她接到家里来，一住十五年直到送终。他家的条件好吗？岳母瘫在床上十多年了，众多人口的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而他姑姑的那个被夺走的后来在北京很有出息的儿子竟连老母死都未来看一眼。再看他的“恕”。孔子深知人性的弱点，所以在大谈“仁”的时候，常把“忠恕”并列。你看他风发正茂春风得意时，却被戴了个“帽子”。 整他材料的是谁？是为达到升官目的，害了他和全家一辈子的下级——家族中最亲的那个人。他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但他却并未长久恨他，反而劝说家人，该帮时照帮忙。又看他的“真”，他当年为“湘南游击队”做过不少工作，落实政策就可享受“老干”待遇，不少人要为他写证明材料反映情况，他却坚决阻止。因为他觉得自己离正规的“湘南游击队员”还差那么一丁点。
他又是过“迂腐”的人，他恪守“娘亲舅大”的准则，我们兄弟必须每年要给他拜年，否则他一定会拿脸色给你看。有一年没去，第二年去不成，他就跑到我(父母)家来了，一进门黑着付脸，开口就是：“你们没人去拜年，我来给你们拜年啦！”他“迂腐”得有些怪脾气，那年暑假他来我家，我父亲请了几个当科局长的老友来吃饭，他躺在睡椅上看他的书，硬是不跟别人打个招呼。他“迂腐”得永远不懂什么叫“搞关系”，他教的学生可谓官员满天下了，可他即使是为儿女也绝不求人，倒是学生求他。晚年时，他有个官场学生有件蛮重要的事撞在他的一个外甥手上，他那学生送他好烟好酒要他个招呼，他硬是把东西推出去，并严词拒绝。这位学生也是个角色，再次空手来，接着把手机拨通递到他的嘴边逼着他讲。事后他说这是我第一次求人呀！
他是个把一些事情看得很神圣的人，看见我爱涂抹几笔，就正色地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存心知啦”。
他村边有一大片绝无仅有的森林，都是古树，枫树、栎树、松树，随便一棵都是几百年啦。他高兴和愁闷时就喜欢在一棵棵古树间绕来绕去。他最喜欢的是松树，说松树有气节。他喜欢在古树中仰望天空，每次我去看他他都要带我去绕古树并一起仰望天空。有次他背了康德的一段话给我听：“世上有两样东西充满了我们的心灵，我们对它进行思考便越觉得惊奇和敬畏——那就是我们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
我的启蒙和一生的老师离开我们一年了，我看见古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就会想起古树，他多么象古树啊！我又想他一定也升上了天空，成为了一颗星，看见了吗？就是那颗很小然而很发亮的星。

[郑达夫]

欣赏～～

[李齐坚]

好博大的胸怀和悠悠情思。

[巫逖]

大舅舅，真善美。值得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