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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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6/10/04 文章: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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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母儿
朱以光
三母儿是我们的本家亲戚,但从记事起,我就没有见过她的男人。她和她的两儿一女住在四合院楼房下一排叫老房子的屋里,房子后面就是四合院两层楼高、被挤压得爆裂出来的屋基高墙。我们小孩子最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常常可以抓住黄鼠狼。情况常常是这样:如果他们发现常常丢鸡,高墙处有鸡毛或鸡血,那很有可能就是藏在高墙石缝里的黄鼠狼干的。这个消息很快就会被我们小孩子知道,因为三母儿是包不住话的,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她都会想办法说给你听。你看,清晨时分,露水挂枝,旭日东升,她来了,挑着一桶水,一晃一晃的,水已经晃出了许多,边走仿佛边在想什么问题,三心二意似的,她一抬头,看到了背着背篼拿着镰刀的母亲,像突然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站在那里,亲热地问,他幺婶,扯猪草啊?——哦。母亲很忙,几头猪在圈里哼哼哼的,早就饿得要造反了,得赶快扯几把猪草回去救急,然后还要做早饭,所以不敢跟她答话,只简短的应了一声,眼睛急急地搜寻着路边的植物。哎呀,忙啥嘛忙?三母儿还是挑着水站在那里,说,你总是那么忙,也没看你比我多长一根毛跟儿(辫子)。母亲也没有停留,拿镰刀在地下不停的割着,只笑着说,那也是,我也只有两根毛根儿。开娃子的牛过来了,三母儿往路边让了让,牛过去了,她又挑着水站回原地,许是挑水的右肩压得有点麻木了,她就站着换了肩,说,你看我咋那么倒霉哦,我的鸡不见了三只!母亲停了停手中的活儿,有点吃惊地说,哼恩,那在哪里去啦喃?当时三只鸡对一般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所以母亲也就关心起这事来了。唉,昨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见鸡圈子里一阵鸡扑翅的声音,惊诧诧的,我这人瞌睡大,没管它。清早起来放鸡就少了三只!哎,多怄人哦!母亲也只稍稍停了一下,也没听出个名堂来,又开始扯猪草。三母儿又把水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让过了我牵的羊,说,肯定是黄鼠狼给我拖到石洞里去了,狗日的黄鼠狼,我总有个啥时候要把它整死!她越说气越大,咬牙切齿的,立即有了一股杀气。母亲似乎没有听,边割边走,已经离开很远了,只见她一会儿就割了一把猪草反手准确地扔到背上的背篼里,早晨柔和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一片金光。三母儿还没走的意思,她收回眼光,看着我,笑眯眯的,像一个慈祥的弥勒,说,你放羊啊?空了来我们家逮黄鼠狼。说完,这才晃着两个半桶水往家里走去。
三母儿的话可把我害苦了,我整个早晨想的都是逮黄鼠狼,羊就没看好,把别人的麦子吃了,回家就挨了母亲的打。但挨了打还是牵挂着黄鼠狼,吃了早饭就跑到老房子,进了她家。她们还没吃早饭,这我想都想得到,因为全村人都知道三母儿做事是出奇的罗嗦,经典故事是,她喊了许多乡亲来给她帮忙割麦插秧,双抢季节,活路重,体力消耗大,可是三顿饭不按时,早饭弄到中午开,午饭弄到下午开,晚饭么,大家就都回家了——也不是吝啬,关键是按时她弄不出来呀!哎呀,把大家饿得呀头都发了昏,性急的石娃子撂了麦挑子,跟她闹了一架,大家好说歹说才止息,从此,她家喊人做活路就难了,主要就是怕饿饭。
今天,她看我来了,很高兴,匆匆忙忙弄了饭,菜,就是从腌缸里面舀出的一盘红色豆瓣,全家就唏里呼噜地把早饭解决了。两个儿子出门做活路去了。她和女儿玉儿在家好像没事干,就跟我们说黄鼠狼的事情,上面四合院的小孩子也早就得了消息,陆陆续续赶来了。大家很兴奋,摩拳擦掌,仿佛要给死鸡报仇似的,都表示要抓住黄鼠狼。总领导三母儿和女儿烧了一锅滚烫的开水,用桶装好,随时作好出击的准备,她叫我们各自去找来柴棒,在屋后爆裂的墙基缝隙里剿“狼”出洞。开娃子真是运气好,他的柴棒刚一伸进一石缝里,一只肥滚滚的黄鼠狼就“滚”出洞,又“滚”进了旁边的洞,这一下三母儿可就大显身手了,她破口大骂,妈那个皮,你吃老子的鸡!你个狗日的,老娘今天就要你的命!她一边骂,一边就将开水哗哗哗地往石洞里泼,我们小孩子听到她那新奇的骂声,觉得既怪异又刺激,哈哈大笑之后也跟声骂,妈那个皮,你吃老子的鸡!你个狗日的,老娘今天就要你的命!只过了一会儿,那黄鼠狼就吃不住,尖叫着往外逃,但可能是吃鸡太多,长得太肥,一点也跑不快,三母儿看准了不顾一切地往前一扑,可是黄鼠狼本能地一跳,三母儿就摔了个饿狗啃屎,大家也顾不得笑,慌忙跟着黄鼠狼追,最后还是我跑得快,一棒就把它打翻在地。那时,大家围着黄鼠狼欢呼雀跃,像庆功似的,简直忘了一切。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许多家长都陆陆续续地喊孩子回家吃午饭了,孩子们都恋恋不舍地陆续走了,但三母儿一直像个得胜的将军,兴奋而又自豪。她的两个儿子回家没有吃到午饭,又饿又急,就说她莫名堂,不像话,就跟她吵了架。吵了架,她还是不做饭,却背起一个花篮背篼上街赶场去了,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家。当然,她跟她儿子吵架的事也就一路传了个遍,她的话一般是这样的:唉,他大叔(或他大婶),你现在倒好哦,我现在造孽啊,我那不争气的骂我啊,他爹大办食堂时饿死了,我带着他们流浪讨口啊,现在长大了,就跟我吵架,就骂我啊,这天打五雷轰的,这浪打沙埋的……看着她斯斯文文、悲悲切切的样子,许多人就把她的儿子想象成蛮横残暴的不孝之子,对她就很是同情。她一路上见到一个人,只要搭得上话,就会站在那里说,这样三步一说,五步一说,就相当花费时间,所以她赶场是出了名的,哪怕只是去卖一把小菜,也必定天黑时才摇回来,因为路上遇到的人太多了,可以说话的人太多了。但像这次夜不落屋的事还从来没有过,她那一晚在哪儿过呢?许多人都不由得在想这个问题,但没有谁好意思去问。直到有一天,她家来了一个客人,谜底才揭开。
那天我们淘了麻雀窝,逮了几个热乎乎的小麻雀,一路耍到了老房子,进到三母儿屋里才发现有一个中年人坐在火塘边烤火,穿着邮递员的墨绿色制服,红光满面的,对着我们笑,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我们都不认识,就看三母儿,三母儿站在火塘边,脸红红的,也有点反常。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这是我娘家兄弟,姓李,在邮电局送信。我们不知所措,我们这些小孩子,平常谁也没有把我们当大人看过,三母儿今天为什么郑重其事地给我们说这些呢?可能是觉得好奇,有些孩子回家就把这些给父母说了,这下村子里就出了闲话,说三母儿娘家并无这样的兄弟,那个邮递员跟她娘家隔着两个乡镇,是球个没有名堂的人。不久,有人还编笑话,说,三母儿赶场赶出名堂来了,在单位上跟邮递员打起“平伙”来了。这“平伙”就是同吃同住的意思,相当于同居。不久,又有人说,这三母儿,四五十岁了,娃儿的婚事都还没有着落,她倒耍起恋爱来了。
说三母儿的娃儿婚事没有着落倒是千真万确,几乎没有做媒的人上门,大儿子都三十好几了,小女儿也二十好几了,左邻右舍都着急。这当中的原因父母常常给我们讲,说家里本来就穷,娃儿还没有家教,敢打骂母亲,哪个敢要?邻居聂大炮说,有时候闹起来了,几个娃儿妈皮娘皮地骂,老大还抓起砖头要打。这些事有没有?为什么有?我们都不知道,但儿女不孝的名声确实是传出去了。
突然有一天,有人说三母儿的女儿已经出嫁了,但许多人都不知道,也不相信: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突然就出嫁了呢?但说的人言辞凿凿,不由你不信:天刚麻麻亮,玉儿就被一个外乡人领走了,走得急急的,像是逃命似的。我们到老房子去看,玉儿确实不在了,问三母儿,三母儿情绪很低落,只是说,人家引走了。谁引走了?人家。哪个人家嘛?人家。她不肯透露一点消息。我们很着急,回家问大人,父母说,肯定是她赶场认识的人引走的,怎么能这样办呢?玉儿这下要遭罪了!唉,多好的姑娘!我们更着急,但也只是干着急。父母又说,唉,这有什么办法呢,人穷了就只有这样嫁女了——没有陪奁,没有嫁妆,什么都没有,婆家要作践玉儿呀!后来,事情一一得到验证:1、确实是三母儿赶场时跟一个老太婆一交谈就给女儿定了终身,老太婆四十多岁的儿子做梦都想要一个女人,从三母儿心满意足的神态来看,她的玉儿好像就是专门为此准备的;2、确实玉儿遭了罪,不到半年就被日嫖夜赌的丈夫打得不敢落屋,过年时,偷跑回来,又怕给家里惹麻烦,就在亲戚乡邻家东躲西藏,受尽了人世之罪,原本有心脏病的她又多次病倒。三母儿一天见人就哭,就诉苦,说自己命不好,说女儿命不好,最后通常是质问:天老爷呀,你叫我们娘儿母子怎么过呀?
过了年,玉儿的丈夫找上门来了。他面容黎黑,身壮如塔,性情暴躁,操一口陕西普通话,到处打探玉儿的下落,吓得玉儿像个夜行人一般,白天没有了踪影。旁人都很着急,都替玉儿担心,仿佛觉得这事跟自己有关,自己的日子都没法过了似的。
一天半夜里,我们旁边一户人家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吓得人毛骨悚然。一会儿就有人来说,玉儿死了!我们一家人都不相信,玉儿怎么会死呢?玉儿怎么会在这里?来人又唧唧咕咕了一阵,我们才明白,原来玉儿藏身的那家亲戚要办喜事嫁女,按风俗,玉儿在此是不吉利的,于是就半夜秘密地将她转移到了我们旁边一户人家,哪知玉儿在别家女儿办喜事的夜晚就走完了人生呢?
第二天,在村口的大麻柳树下,玉儿就被一领破席卷着,孤零零地停在那里,上面是蓝天,下面是大地,她无家可归了;找她的丈夫也不要她了,走了;三母儿哭得也没有了眼泪;玉儿的两个哥哥同样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此时,天地太大了,他们太孤单。
(618000 四川省德阳外国语学校 朱以光 zhuseng@126.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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