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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光]

王队长
朱以光
王队长老了，身子仿佛风干的黑桃仁，萎缩了，苍黑了。老伴死去多年，儿女都成了家，不管他，他就很孤单。柴米油盐酱醋辣，还有菜呀，水呀，样样靠自己，唉，人有什么意思啊？一上年纪，就力不从心啦，这一切，要在过去，又算什么呢，老子有的是力气，谁也难不倒我！现在呀，七老八十的，什么想法都有，就是办不到啊。
这些就是王队长目前生活和心理的真实写照，处境确实有点难。想当初，王队长不是窝囊的人，好歹也是一方人物，至今还有人叫的这队长（其实是副的）头衔就是那时的纪念。托政府的福，王队长的一个儿子当了兵他就成了军属，也就当了队长，一块醒目的“军烈属”匾额一直挂在大门上方，连燕子都知道这匾额的荣耀，它们干脆就把泥巢建在了匾额的上面，在里面欢歌呢喃，生儿育女，好不欢畅。
那时，大家最喜欢王队长主持生产队的会议，尽管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因为他没有文化，读不来报纸，讲不来政治形势，所以基本上就是安排个活路，张三去干啥，李四去干啥，王五去干啥，等等，王队长一阵说了，大家明白了，会也就散了。如果说有文化或自以为有文化的正队长主持开会，那就难熬了，一般是先读报纸，然后是讲国际国内形式，从亚非拉讲到苏修反动派，又说到“纸老虎”的美国，这当中还要间杂一些生产队里的家长里短和阶级斗争形式，语言是鲜活而生动的，如，亚非拉是我们永远的朋友，是和我们穿一条裤子的；如，日他妈苏修反动派总是想把我们拉下水，我们决不答应；如，狗日的美国羡慕我们贫下中农的生活，像有些地主分子一样贼心不死，总想捣乱，想变颜色，简直是痴心妄想……最后的落脚点往往是敲山震虎：我要正告我们生产队的地（主）富（农）反（动分子）坏（分子）右（派），休要轻举妄动，你们要搞清楚，无产阶级专政不是吃素的！语气强硬，裹胁着威胁。会开到最后，主持者仿佛才想起似的叫，王队长，你还有什么意见？半天王队长都没有答应，好像这个人已消失了似的。大家的眼光就满会场转，心里都很焦急。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王队长跟许多人一样，整不明白什么形势不形势的，觉得又不能当饭吃，于是就在朦胧的灯光下睡着了。等人们把他叫醒，他一下子就知道，会议终于结束了，于是不假思索，照例回答一句：没有什么意见！声音砍切，洪亮，有力，于是就散会了。
所以，乡亲们觉得王队长跟他们一样，直爽，实在，不会虚滑。尽管他确实没有什么本事，但大家没有谁低看他。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使这认识起了一些变化。
一天早上，位于一个四合院内的生产队保管室突然起了喧哗，许多人从床上爬起来赶过去看，都大吃一惊：是谁把集体的谷子偷了！大门洞开，晒得干干的谷子撒得一路都是，但出了院门又干干净净。数量大约几千斤！这可是大伙的口粮啊，狗日的偷儿偷了，大家吃什么呀？一时群情激愤，叫喊声，哭骂声，响成一片。队里的大小干部都陆续赶来了，左看看，右瞧瞧，都没有什么应对的办法，只有王队长很激动，一改沉稳的常态，日娘骂狗的，极其愤怒，大家都很感动，觉得他是跟老百姓一条心的。这件事情报到上面去，但也没有什么下文。
不久后的一个中午，四合院西出口的过道石炕上，许多人照例端着饭到这里享受穿堂风的恩赐来乘凉，王队长家5岁的小女春花端着一碗光米饭也来了，豪爽的罗表婶逗小孩，说，耶，小春花！吃光米饭啊？我们早就没有米吃了，你看，表婶吃的全是红苕砣砣，把你的米饭给我吃个，啊？罗表婶的语气很夸张，小春花被她说笑了，一下就将碗里的饭扣在了罗表婶的碗里，稚气未脱地说，我们家米好多好多，大柜子都装不下……小春花的话还没有说完，王队长突然站起来像打雷一样吼：春花，你给我滚不滚回去？叫你莫出来你偏要跑出来！小春花被吓哭了，大家都怔住了，罗表婶弄得很尴尬，伸出去的碗半天没拿回来。王队长可能也意识到什么不妥，也一下住了口。后来，人们说，好像有什么神的启示，大家一下都想到了生产队的谷子盗窃案。这时许多人才把全队的几百号人在脑子里排了个队，排来排去，还是队干部嫌疑最大！保管室四周都是人户，平常都派了专人夜晚守粮食，谁敢那么大的胆子？没有深思熟虑的计谋，没有各个环节的有利配合，要想从人窝子里面把几千斤谷子偷走几乎不可能！能够占有天时地利人和等条件的只有那一伙队干部！王队长吼女儿的话无意泄露了秘密。大家一下就觉得，王队长从发案那天一出场，就有点不正常。但他跟那些正常的家伙比，大家又觉得王队长毕竟没有那几个老练，狡猾，不露声色。
过了一个月，谷子盗窃案没有结果，却揪出了一个污蔑贫下中农的地主分子。那一天，全大队几千号人集中到四合院开批斗大会。四合院的坝子上坐满了人，只在中间留出了一条专用道路。会议一开始就杀气腾腾，四周坐满了荷枪实弹的民兵，院子东西方的出口都架上了两挺机关枪；“打倒地主坏分子！”“坚决镇压敌对分子的反攻倒算！”等口号喊得地动山摇；蜷缩在院外牛圈角落里的所有地（主）富（农）反（动分子）坏（分子）右（派）都低眉顺眼地被持枪民兵看押着。随着一声令下，两个全副武装的民兵像鹰抓小鸡一样提溜着被五花大绑着的地主分子张卫国，从会场中间的专用道路上飞奔上台。台下一下人潮涌动，人们都想看看今天挨斗的是谁，其声势如海浪翻滚。民兵让张卫国跪下，张卫国却坚决不从，拼死抵抗，两个民兵已是汗流浃背，弄得下不了台。这时台下又是一片口号，“打倒地主坏分子！”“坚决镇压敌对分子的反攻倒算！”主席台上大队书记已经站起来，气得摔了帽子。正在僵持不下时，只见张卫国的伯父张家旭流着眼泪快步上台，对准张卫国就是两耳光，厉声喝道：给我跪下！张卫国停了停，这才流着泪跪下。会场气氛慢慢平息后，就陆续有安排好的人上台揭发批斗，有的还动手打了张卫国。听了半天，大家才听出个眉目，说是张卫国非法行医（张本是祖传医术，擅长推拿按摩），大搞封建淫秽活动，证据之一就是从他家搜出的一张裸体图。张卫国刚说那是按摩穴位图，他的声音就被一阵口号声盖住了。这时，王队长上台发言了，他说，张卫国，你给老子放老实点！这不是你说话的地方！你搞封建迷信不说，你还污蔑我们贫下中农。生产队的谷子谁偷了的？你为啥说有我？张卫国自王队长一上台就烦躁不已，听了这话，他一下扭过身子，愤怒的大吼：就是有你，你们偷了大家的粮食，不管不问，还不准我们说！你狗日的王队长还来破坏我的家庭，你狗日的还反咬一口！你不是人！王队长气得说不出话，他也不顾身份了，从主席台上一步就跳到张卫国面前，按倒张卫国就打，边打边说，你给老子老实点！你给老子老实点！张卫国毫不示弱，用口咬住了王队长的手，死死不放，王队长痛得喊爹叫娘，民兵连长得到主席台上的命令，亲自冲上前用枪托去砸张卫国的头部，张卫国头上鲜血直流，昏了过去。
批斗会只好草草结束，大家都没想到张卫国胆子这么大，敢大闹会场，也吃惊王队长还会去破坏别人的家庭。但王队长是怎样破坏的呢？这又成了大家关心的一个谜。不久就传出了一种说法，说是王队长有一天到张卫国家里，只有张卫国老婆一人在家，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的，王队长越看越不是滋味，他就把她给强奸了。后来张卫国知道了，就去找大队领导告状，而王队长却反过来说张卫国污蔑他，还污蔑其他队干部。于是队里就组织民兵突然搜查张卫国的家，然后就向上级汇报要开张卫国的斗争会。原来定下的策略是想法避开“破坏家庭”的说法，哪知张卫国有大闹会场的胆子……
从那以后，人们对王队长和队干部就有了新的认识，至少不再信任他们。后来随着社会的变革，当年的队干部都一一成了普通老百姓。
时间一天天游走，大家的生活开始有了改善，但以前那些干部中有的人家里的生活竟然大不如前，王队长家就是一例。现在分田到户，肩挑背磨，靠的是真本事，好处捞不到了，虚的假的就现了原形，儿女过不下去，就闹着分了家。分家后，竟然都只是各顾各，老的好像成了负担，大家都推开没人管。老伴死了，王队长年龄大了，生活越来越艰难了，三个儿子仿佛也没有看见，或者觉得与他们无关。二儿子修房子时，需要一个贴心的人看建筑材料，王队长就成了当然的人选。他在工地上风餐露宿，受尽艰辛，也毫无怨言。乡邻们也在替王队长打算：七十好几的人啦，为儿子吃点苦没有什么，新房子修好了，二儿子该把他收在一起啦。其实，王队长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大家的算盘打错了，王队长也想错了，新房子修好后，没有哪一个儿子说起这件事。王队长呢？只好失望地回去，还是颤颤微微地住在老地方，孤零零的一个人。

（618000 四川省德阳外国语学校 朱以光 zhuseng@126.com）

[刘云云]

　　这篇小说唤起了人们对文革时期的那些极左的社会生活的种种回忆。那个王队长无德无能，却利用特权，监守自盗，强奸妇女，可谓罪大恶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