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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里》三部曲——中国传统人物的画像,呵呵请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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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5/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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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5-11-25 周五, 下午6:59    标题: 《县里》三部曲——中国传统人物的画像,呵呵请审 引用回复

《县里》三部曲之
站长那锅儿的人物形象




红山县公路站的广大职工们嬉嬉闹闹歪歪咧咧往站办东墙下那幢独体烂尾子楼的会议室走去的时候,有一股子人也正自南向北朝这边过来。
人们进去后,看到站长那锅儿已经独自坐在了主席台上。手握个塑料杯子,佝偻着腰,目光虎视耽耽罩住门口。嘴念念的,用红布条扎起来的麦克风杵在嘴边,像只兔子正忘神地啃啮一条大萝卜。人们中,就有一个咬住另一个的耳朵说,这小兔子,转出八袤地终归又杀回老窝啦。
那个被咬住耳朵的叫大杨,这时候避着他熏人的口臭,颇有兴致又不让兴致露头儿地转脸说,甭吹了老国,听这音儿,你好似老早就认识新站长哩?
老国把一支烟在指甲上撴了两撴,眼一睕,说,认得个他咋的哩?又不是老虎又不是狼的。二十年前,他还是我手下的一个道工呢,人不多吧,他还算不上是个靠前些的。
大杨显得有些惊讶,说,二十年前,你就是班长了?那我得改口叫您师爷了。
老国说,先把那个你字改了。
大杨说,行咧我的爷您。老国就笑着在他的脑勺后弹了一下,两人低头,给他讲起了自己了解的站长那锅儿的一些个掌故,说他那时有多么皮不愣瞪,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有多么迷离马虎,明明儿踩在42K的界桩上,却前后左右地寻42K,骑着毛驴寻毛驴;有多么不可调教,告诉他把边坡的草清理了就行,他连树沟的也统统拔了;有多么干认死理,知道自己没那点脓水水儿,非要把个写材料的活也担在头上……
等等——,大杨手一扬,止住了老国那张啪啪乱跳的嘴。说,我可听的站长就是靠这个发家的,人家背材料背出个站长,你背材料,还在班长这个原地上兜游。
老国纠正他,什么背材料?是写材料。仰起身,把烟在鞋底上摁了,有些伤感,有些不服说,他再是站长,也是我的徒子呢。

那锅儿实际上是在暗自清点人数。58人,到门关了,差一个。他的背往前送了送,头就高过了麦克风,那一个是谁?
声音通过机器传播开来,在墙上旋了两个来回,人们才晓得,萎萎缩缩的那锅儿站长声音洪亮,中气充足。
坐在前排的办公室主任站起来,朝后扫了一圈,说,小河,河清秀,打字员,大概在房里作务那个合同哩。
那锅儿说,河清秀?都是水呢,行。一会儿要是她没来,你把她落下的给补上一课,打字员也是职工嘛,没有她,这民主就不完美。站领导们都上台来,把我一个儿晾在这儿,你们看耍猴呢?
几个副站长从群众中站起,互相看着,这个拍拍那个的膀子,那个拍拍这个的脊背,期期艾艾上去了。
那锅儿再瞅,就瞅到了一个人。他从台上下来,径直走到了老国的身边。也不说话,撩起老国悬空的两臂,把老人家抬着,经过道道疑惑的目光,端放在了自己坐的那个位置上。
那锅儿在下边说,我师傅哎,你显见是老了,也是,你看,我都不年轻了嘛。我得向你鞠一躬。
就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背上的锅一下就大得没边没沿。
然后上去,落座老国旁边的椅子,对着大家说,同志们,这是谁呢?我的师傅哩,也是你们的老前辈,咱公路系统的老黄牛。几十年了,他叫过一声苦没有?没有;喊过一声累没有?没有;说过一句嘴外边的话没有?没有。啥叫老黄牛,这就是。咱们都要向他学习是不是?学啥呢,学他的奉献精神,奉献了还没一声落怨,书面的话,叫无怨无悔。咋的个学?尊敬,并跟着来。
那锅儿一边说,一边把几个指头压在老国的背上。说一句,头往这边倾一下,老国看着下边黑压压的人群,脸老羞得扭东不是,扭西不是,汗流顺着皱纹往下滑探。
下边冒起一句,老黄牛顶屁个用?吃不好穿不暖的,临末节了,还是人家嘴里的一盘菜。
那锅儿也看不到是谁说了这话,就对着人群说,你同志这是灰我哩。我倒是想做你们每人嘴里一盘菜,可我这身架儿,你们恐怕都得尽啃鳖骨头了。
人们哗地都笑了。
人们笑,那锅儿不笑。那锅儿还站起来了,相信我,就相信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他歪过头,好像问台上的几个,这话谁说的呢?
老国站了一下,又坐下。列宁,他说。因为一起一落,嘴离麦克风一远一近,宁字大家听得真,列字听得马虎,就又有人冒话:
您?
老国把嘴伸到麦克风前,列宁!
那锅儿说,究竟是我师傅,水平到底在徒弟之上。下面就请国班长给大家讲几句儿,那几个打瞌睡的,是不是昨天黑夜没干好事?

河清秀把一式两份房屋承包合同打好校毕,匆匆向会议室走来的中间,看到那股子人已经冲进了大门。从一辆汽车中涌出的四五个人,个个生龙活虎。为首的那个戴着一副蛤蟆镜,额头明亮明亮的,穿着皮夹克,麻杆似的长腿有些跛,刚下车就崴了一下,有人去扶,他腰一甩,把人甩边了。
这人说,喂,那姑娘,你们人都在哪儿集会哩?
河清秀知道是冲她吼,也没抬头,装作没听见,继续碎步往前移。边移边想,这是一伙什么人呢?看样子不是好人。平白无故问个啥开会的地方?前后一联系,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也不往会议室的方向了,拐着向南面的猪场去。
就有几条腿迅速地占领了她前面的道路。
那个为首的脚一点一点过来,用一个手指拨表似的,把她拨到了正面。嗨,问你话哩,咋没声音,哑巴子?
河清秀使劲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认可。同时,目光迷茫地望向对面那满是青春疙瘩的脸,手痛苦地摇摆着,嗓底发出呜呜呀呀的叫声。
霸在前面的两个就都说,是个哑巴哩,还是个聋子。六哥,咱还是直接找吧,翻它个底朝天,时间都有。
六哥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遍河清秀,狠狠说,小婢片子,长得还不赖。要不是正事缠身,哥今天说啥陪你玩一回。说完,领着众人,向站里进去了。
河清秀站在那儿,直打寒战,亏的是自己占了先机,万一有个什么,还能往猪场跑。跑到猪场,就不由他们了,那些黑头将军比人都护热,她一个口哨,它们就能冲锋起来。
后来所有的人都想过,河清秀其实做了什么呢?无疑,她让六哥他们在时间上迟滞了一会儿,但这有什么用?他们毕竟来了。

首先看到他们进来的是大杨。他因为忍不住一气连声地咳嗽,穿过人群到了门外。其时那锅儿站长正讲到要紧处。那锅儿说,会议开完,这个会议室就要另易其主了,也不是出让产权,是出让经营权,站里是这个意思,职工也有这个呼声,盘活经营么。站里现在也不是缺少这个钱,是缺少这步棋,不打开思路,几时都是死水一潭。站里的意思就是尽其可能为职工谋利益,咋的个谋?不大刀阔斧不行。大刀阔斧没遮没拦也不行,一方面要保全国有资产,另一方面要造福职工,有没有中间路线,我看是有的,就是把这闲置没用的房子盘给你们大家,谁愿意开饭店,就开饭店,开理发店就理发店,要你们自己动脑筋。我分析了,这房靠路,沿边,有不少闪光点可供挖掘,挖好了,一本万利,挖不好,赔了也是可能,全看你们怎么掌握。是一步险棋,也是妙着,考验的是胆量,是见识。
人们都低头沉思。
大杨就堵着嘴,顺着一溜脊背摸到了门外。咳着,见有几个人影涌过来。大杨说,你们找谁?下意识地把身子横在了路中央。
六哥后的一个用手拨他一下,反被他强硬的身骨弹出半米。一拨儿人就被拦下了。
大杨仿佛一下长了志气,腰身变得更挺拔了,也止了咳。再大着声说,找谁你们?
六哥把眼镜摘下了,在手中摩挲着。你们站长是不是在里头?
大杨说,我们都在里头哩,上百号人呢。
六哥还在眼镜上的手就在这时出发了,飞起来,风驰电闪到了大杨的面上。就觉得七彩星子乱舞,大杨头一歪,颓然溃倒在旁边。六哥抬脚跨过去,眼睛眨都不眨。
——几百号是顶个毬?!哥一个一个收拾你们。
这句话说得张狂,说得透亮,不用扩音就到了大家耳朵根子。听着了也没辙,他们已经进来了,两个把门,两个把边,六哥手绑着一条腿,一步一扎,扎出许多个虚幻的三角形,把个人海廓出许多涟漪。
那锅儿笑着说,兄弟儿,这上边没你的位子,站在那儿说话。
六哥站住了,举眼往说话的人身上瞧去。是那个站长?叫毬啥名儿来?
那锅儿站起来,把背上的锅亮了一圈,说,就姓那。刚来,还没拜过你的山头,请问兄弟儿是哪一路的好汉?
六哥说,这也好,那也好,总是个姓,我连自己姓啥都忘了,他们都叫我六哥。
那锅儿说,兄弟儿有多大年纪了?经见过了多少事体?怎不知不认了祖宗首就是不孝?
六哥说,跟我扯闲篇儿?
那锅儿说,看起来,兄弟的腿脚有些不大利索,这样说,其实,兄弟和我一样,是种废人。废人有废人的好处,毛病都明了,就会天不怕地不怕,梦梦都想做老大。你看我咋的个,单挑还是都上?
六哥看了看左右,十双绵羊的眼睛堆起来就不是绵羊了。转过头说,哥给你进门时就相了,这里头你最不像头羊。外边那个倒有点帮模样,可惜他已经倒下了。
门口的两个把大杨架着,在众人眼皮下亮亮,就像亮一件新马褂儿。大杨还没缓过精气神儿,头垂委在脖子下,有一滴血嗒地掉到地上。
人们惊悚地目光不知往哪儿认,众多的脑袋就有些攒动,发出嚓嚓的错乱的声响。
六哥从夹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啪地弹开了,过去撑起大杨的脸,他的眼还闭着,脸色苍白。六哥说,哥的要求很小,开歌厅找不到盘子。听说你兄弟有几间房要放出去,就来了。也不白用你,你兄弟可以天天供一个小姐,其他弟兄们都有优惠,见我的条子还能白用。一个要求,甭给我来横的,哥打小就不吃那套。
那锅儿手捻着下颏仅有的几根短髭,人们都从埋着的脑袋上尖起了眼看他。他的头漾着,目光却一动也不动锥住六哥的脸。那只手忽然就冲出去了——这一冲,本来蜷曲着的身子一下冲直了,且把面前的桌子弹了起来,哗啦——,翻几个跟头,栽在下边的空处。人跟着前移了几步,那手不摇不晃,长矛一样笔直地指到了六哥的眼前——
Ⅹ你妈的个小Ⅹ毬!Ⅹ你祖宗十八代的!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小杂种,坟垣没长草养出的你这么个没德行货!血头!枪崩猴!扑你妈个Ⅹ哩!别说这是老子的地圐圙,就不是老子的地圐圙,老子也不会让你这不孝儿狗叼了日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是哪片林子飞出的鸟?!谁他妈的裤裆没搂紧掉出你这么个小毬孩子!当你人看,你是个人,不当你人看,你毬不惮!不吃套?不吃套你来——把你那刀子朝老子砍过来,老子眨一下眼你就是老子!来呀,你来呀——
那锅儿把胸口一扯,说,来呀,你来呀!咋不敢来?天生的那乖孙子,咋不敢来呢?!来毬你的小ⅩⅩ!来你个给老子收尸的!

那锅儿忽地把胸口一收,说,不敢来是吧?不敢来就停停儿地长那儿,听哥给你交待。反身走回去,把桌子扶起了,仍然坐在台上。一、我们这是一级部门的正式会议,你冲击会场,我本来可以把你们扭送公安机关,但我不,这是给你个人情;二、你打了我的职工,我本来可以把你们再扭送公安机关,但我不,你只出几个医药费就行,这是我给你的第二个人情;三、我们是要把这间会议室承包出去,但只对内部职工,职工无人承包,我们就对社会,但对社会也不是就由着谁爱干什么干什么,除了饭店,我们免谈,这是我给你的第三个人情。你答应,就找一个座儿坐下来,旁听这个会,不答应,现在就卷尾巴走人,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欠,各不相干。
六哥用刀柄子抵一下掉下来的蛤蟆镜,三角的两角合拢了合拢,说,行哩,你行。嘴努努,架着人的四条胳膊松开了,大杨就要跌倒地上的时候,两手撑住了地。
大杨吐了一口血沫子,歪头说,呸,来给老子收尸的小杂毛!



那锅儿说,我说脏话,你不能。
大杨说,为啥?
那锅儿说,没啥。你是青年,还在上进,要学好。不比我老头子,是上了案板的猪,一蹭了。
大杨说,见过你这样的老头子没?那脏字眼儿像子弹,嘟噜噜嘟噜噜,扫射得人浑身痛快。遇我,想嘟噜都嘟噜不来。
那锅儿说,我是用舌头,你是用气概。你为了全站负伤,我是应该表彰你的。

所以,第二个会议就叫表彰会议。
会议室已被充作承包项目,暂时封锁了起来。大家从食堂搬了椅子凳子,在偌大的院子里再次聚集了一回。
太阳刚刚从云里露了头,下面的公路车流稀朗。远处的山影若明若暗,近前的地方被许多树木包围着,拢聚起薄盈盈的春意。
那锅儿咽下了半口水,把麦克风对住了嘴:58个人,一个也不少。他忽然提高了声调说,58个人哪,为啥偏偏激出个大杨?激出个小河?是那一股子做人的气概!有气概不容易,所以当受表彰,怎么表彰?我的意见,那房子归他们两人了。
副站长们面面相觑。丁副说,小河大杨都是青牛犊子,你这样拉郎配有两种危险,一是干材烈火容易后院冒烟儿,二是两人扞格不通也容易后院冒烟儿。
苗副董副也说,就是就是,站长你得想事想周全了,甭费了半大天劲还落个后悔。
那锅儿说,屁!就这么定了。然后把麦克风抬起来,说,就这么定了。散会。
这是最短的一个会了。人们有些不尽兴,站长那锅儿走了,还在那儿滞等。丁副站起来,摆摆手说,散了散了。他离席了,人们还是在滞等。丁副回望回来的目光就有些阴鸷鸷。
丁副说,这锅儿,到底是只啥鸟?
苗副说,管毬他啥鸟呢。
董副说,毬不淡,三点水。我们喝酒去。
三人就前前后后到了公路下边那家叫喜来旺的小饭店。是他们固定的饭点,有事没事常来小聚。董副管后勤,饭钱始终有把握,一般记账,三人谁记都准。这是早约下的,是三人君子协定里的一款。
饭店老板是前村的一个寡妇,姓白,膝下有三个姑娘,分别是大梅二梅三梅。当家的煤窑落顶罹难后,娘儿四个就在路边租房操弄了这家小店,经营些家常便饭,土法风味,因与其他同行在格调上大异其趣,所以,倒也红火。
白寡妇远远就出来迎迓,嘴里哟哟的。其实,她是不善于此技的,是常年养下的,总觉得既然把宝押在这个赌上,就该有些态——至于是不是这样,她也不明白了。
当妈的光天化日拉人家的衣角,姑娘们就有些自己的闲言。二梅说,你看看哪,那是咱妈吗?整个儿是一个窑子里的老妈子嘛。
大梅正剥一把葱,听了,也就是作为大的劝她,有你这样当小的?她咋样都是咱妈,你这样损她嘴里能多叼块肉还是咋的?洗你的碗。
二梅边洗,就边把那碗弄出了许多声响。大梅也不理她,跟着上去,把客人送进了里边那盘炕,是几人押遇下的,同外边一帘相隔,便于谈说方便。三人上去,就躺卧了下来,形如归了自己的家。丁副拉枕头,拉出了里边一条花裤衩,这就有了说笑了。几个人也来了精神。
丁副抖给男人们看,眼却瞅着女孩子说,哟哟哟,这上边怎么爬着这么多黄虫子?还不是那季节吧?苗副往起仰仰头,举起眼镜看真了,说,老丁你什么眼力,那是黄虫子?分明是白的嘛。董副则趋前一步,把鼻子凑到了上面,说,啥虫子,还酸腥辣味的哩。
把个大梅臊得脸通红通红,想夺下来,又怕几个男人沾了自己的身子,就借着倒水退出来,把红火留给了他们。找着二梅,对她说,怎么也不把你那东西抬牢实了,几个人正翻腾着说事呢。
二梅眼一亮,说,几个老淫棍子,成天吃饱了撑的,我去会会他们。
白寡妇说,嘴上的便宜,说就让他们说去,下回不让他们看见就是了,你这样急抗蛮翻,不想要这个饭碗咋的?
二梅说,你老迁就他们,有一天让他们骑在脖子上都可能。
白寡妇含了一滴泪,姑娘都这样说我。二梅就不动了,蹲在地上,气咻咻地和一堆菜叶作敌。
几个人见没了下文,也就收了笑,脸一本正经张起来。议题都在心间,都含而不宣,等着别人来挑这杆旗。
丁副一拍桌子,开了局。他妈的个锅儿,这个班子,哥也算是个老二吧,就一点面子不给。说话顶放屁,开会出出气,他妈的见过这窝囊?
董副说,怎么不是。那天他把咱哥几个提上台,一个字的机会不给,他倒是咆咆哮哮,嚷给谁呢?还不是咱几个。
苗副说,这你就不懂,我看那天顶难受的是一个人,老国。
董副说,他难受个屁?
苗副说,那锅儿把老汉扶上天了,想下且不到找路。
丁副琢磨着说,那得有下梯子的胆儿。
苗副说,所以,他如火攻心。
丁副端详着手中的茶杯子,笑了。一般来说,戴眼镜的,骨头里都是阴谋家。
苗副说,老丁,你就这样灰我?
董副说,你们两个耗子,就懂得咬文嚼字,来实的吧。每人干他个半斤八两。
喝至三巡的时候,到了中午。有一个陌生面孔进了店。白寡妇说,客人没见过面?
那锅儿说,对面的,食堂不开张,过你这儿打个尖儿,对付对付。
二梅突然来了意思,说,里面就有你们三个,要不要一起进去坐?
那锅儿盯一眼她,先说,姑娘长得真是像个明星儿,那是你妈吧?你妈那身架子就板态。
二梅说,你这夸人的还有点味道。
那锅儿说,姑娘味道这个词用得好。
二梅说,有四十没有?
那锅儿说,姑娘你这就眼拙了,五十。
拙了的眼却膨起些明亮气,上上下下把那锅儿罩了,中间开出两朵火花来。白寡妇喊,你倒是让客人落座呀。二梅眼一扫,扭扭进了里间,那锅儿隔着台子和白寡妇说话。
说,你这姑娘有出劲,没上着大学有些可惜。
白寡妇说,客人好眼力,男人死得早,能拉扯大她们就算我不错了。
那锅儿沉一下头。也是个苦命之家。端起杯,把一股子飞扬起来的痛饮了下去。说,然后,我有个事和你商量。
正好里边的人出来。二梅说,妈呀,真看不出你就是站长呢。
那锅儿笑笑说,有什么看不出来的,我这人天生就坐不下。
丁副董副苗副三人一人一面把那锅儿架着往里抗。那酒气就不是一个人那么单薄了,那锅儿说,我也不给你们下禁酒令了,但要适可而止。主要是为你们身体好。
丁副说,身体好顶毬个用,连女人也X不了了。
那锅儿说,哎,没有禁酒令,可有禁言令。脏话仅我一个人说就行了,你们可得带头作个明白人。
董副说,老那你那天的脏话说得他妈的——,看我这张臭嘴长得,那天的叫骂骂得就是漂亮。
那锅儿把苗副默默递过来的一杯酒栽了,说,没见过有夸骂的。我那也是情不得已,不放泼看是拢不住场子了。
丁副说,你力挽狂澜,我们倒像是几个瓷墩儿。
那锅儿说,这类场合,有我一个卖脸是了。你们都给我守住后方就行哩。

那锅儿说,更多的情况我也不了解,但是我知道你们。最近,我们两个职工不是承包了那几间房子准备开饭店?意思上并不想与你们冲突。所以,我想了个辙儿,把个市场给规格一下,你们继续卖你们的风味,着重大众化,我们专营比较有些档次的,有客人呢,他们爱文化,我就把他们往你这儿带,算是我们的另一个招待点,你看怎么样?
白寡妇说,她叔叔哎。头脑是在瞬间一热。
二梅旁边说,给谁造出了个叔叔?我不认。正拿个镜子描眉毛,镜子里却全是说话的人。那锅儿扶着一杯茶,额头红汗汗的,她妈白寡妇坐在对座,白寡妇的一只肘子掩了那锅儿的半条肩膀。
白寡妇回过头,你还是我的闺女?
那锅儿扇着一只手说,说过这姑娘是至有个性的一个。二梅,咋当不了你个叔叔?
二梅停了手,觉得那锅儿在眼界儿了。说,说给你叫二梅了?你偷着打听人的名字,就不配做这个叔叔。
那锅儿佯恼说,连个叔叔都没得做,还这儿坐个啥气?就走了出来。
也没明确的走处,顺着公路往前。路牙子上间隔有几个道工挥帚清扫,树壕栽着他们的破自行车。有几只羊伴生在旁边,细碎地啃啮。羊是自己家的了,让羊吃路边草,倒是省了他们不少事。
那锅儿蹲下来,抚着羊头,一边看它们勤劳的主人,眼睛笑眯眯的。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呢,长得像个姑娘似的?一个道工远远说,站长说得没错,是个姑娘家的,站上的河清秀。早上放到这儿,由我们看待,黑了给她送回去。那锅儿说,奇了,一个姑娘家养这么个愣家伙,是个什么说道?道工说,其实也不是她的,是附近周村她一个亲戚的,她有空了,就要把它放养出来,当个玩物。姑娘不爱见人,就爱见这个。那锅儿嘿嘿笑说,是这么个河清秀。
再往前,就是崖头了。崖头上坐着一个人。粗看是河清秀,近前了是二梅。二梅抱紧了膝,嘴在上面蹭着,像是一个屠夫磨刀霍霍,目光炯炯锁紧了那锅儿。二梅说,那站长!跟前坐。
那锅儿说,跟你个孩子坐个什么劲气?还是要走,被二梅挡在了前面。
二梅说,有句话要问,平白无故,怎么就要你照顾了我们的店?若是和他们三个一样,那倒好。
那锅儿说,喜来旺四个人呢,白家事业倒像是二姑娘掌了权?
二梅说,觉得你这人生不拉查的,没来由。
那锅儿点点头,说,是八杆子打不着。先前的话,撤了。
二梅放低了声,说,也不是让你撤。
那锅儿说,就不明白为啥了。
最不明白是我哩。二梅头埋在腿间,突地哧哧笑了。就想摸摸你那锅子,看看是草包是脓包?

天瞅着就黑下来了。河清秀去路下拉羊。道工们就剩一个了。羊却一只没有。她的脸立即就急赤红白了。好多不祥的想法一股脑儿涌上来,把她冲撞地贩不上只言片语。道工是个年轻人,却没有一丝丝儿年轻人的急滑气,动作慢条斯理,把一支烟卷好了,塞在唇间,点着了,吸两口,才说,原来以为只你一个爱见牲物的,没想又冒出一个。羊让牵走了。
河清秀说谁呢,谁牵走了我的羊?
道工说,站长,那站长。你河姑娘的东西,除了他,任谁我们敢放手?



那锅儿牵了羊,也没往站里,往田野走去了。那锅儿拍着羊的脑袋说,羊羊,陪站长散散步去。
那羊是一头山羊,尖嘴猴腮,垂一挂胡子,肚腹挺实,两只小角是一双利器,腿霸着地,直直向他指住。那锅儿说,还叫上劲了。旁边的道工看了,就想过来帮忙驱赶,那锅儿摆摆手,示意和他们没关系,一矮身,把羊搂抱了起来。
羊入了怀,依然不停腾,角是绕着花花往他软肋处顶。那锅儿就用闲着的嘴叼了它的耳朵尖子,舌头不停地笼络它。舔湿润了,也舔绵软了,羊闭上眼,打算就此睡个好觉,那锅儿把它放下了。
那锅儿提着缰,拿膝盖磕磕它的嘴颌骨,说,跟主人叫劲哩?偏偏不让你安生。
羊让他磕上了犟性,又霸起了蹄子。那锅儿由不得就笑了起来,说,这羊,终究是个羊哩,不比你那真主人。
田野里还是一派苍黄,刚下了的种,没有一场透雨来淋浇,在地下闷声不响的。田埂的地方偶尔有一两株树,单单薄薄的,像是几根疲乏了的大钗倒插在那儿。那些小的钗耙却不显迹象,依然不停地耙弄着,西斜的阳光洒在那些精赤的身上,闪射起碎细的光华,把周围罩出一片明净。
那锅儿说,羊羊,知道不道你主人叫啥哩?
羊:咩。
那锅儿说,咩屁哩,河清秀,记住,河清秀。
羊:咩咩。
那锅儿说,知道不道这是和谁在一块儿?
羊:咩咩咩。
那锅儿说,尽管咩个屁,大声敞亮说句不行哩?
羊咩也不咩了。那锅儿领着它回。回去,迎上了蹲在门边的河清秀。河清秀显然蹲久了,麻了腿,一站,趔趄了一趔,那锅儿伸胳膊搭她一把,半颗毛茸茸的脑袋就到了怀里。
河清秀怔怔,摆一下,把头摆正了位置,稳了稳,是脊背说,把我羊弄哪儿去了,叫人一阵乱跑?
那锅儿看了看刚才还在着的那头,头上有一个点,是一颗不大不小的瘊。头发是一些肥密的覆盖。中间有根红头绳,拴出一条小辫。独立,也混杂,有一缕绕进了脖颈。脖颈白得有些惨淡。有一丝轻浅的味道,是身体里顶上的热气。
过去,把缰绳棍子样插进她手里,那锅儿去开了门。那锅儿说,就这么跟领导说话哩?就这么哩?觉得是和这羊有缘,带它去望望风,红山生了,路上是个说话的人。
河清秀捂鼻一笑,嘴里有话,但那锅儿没听到。那锅儿说,你就不能放亮了说?话没亮,屋里的灯亮了。
那锅儿坐在一张椅子上,拿眼瞅另一张椅子。另一张椅子平常坐多了,有些浮乱,过去把它摸展豁了,仍然坐回去瞅。
河清秀是被羊拽上了那椅子。河清秀说,这羊每天日里在风里雨里,用你去领它望风了?!
那锅儿说,口气还没变。
河清秀说,以为我羊哩?
那锅儿推一杯水过去,说,知道羊为啥那样一副德行了。

河清秀说,你不但把我当羊哩,还当牛哩,还是水牛。
那锅儿笑笑,说,就是拿自己的去推别人了,错误。吃点?
河清秀说,还是牛羊哩。
那锅儿说,束起手来甭动了。
河清秀说,听说了你那天的英勇劲儿,可惜没见着。
那锅儿说,那事?不提的好。
河清秀说,若是你的事在先,倒不用依赖那些猪们了。就是想着往那儿跑,就是觉得它们可靠。
那锅儿说,真是要靠上猪了?
河清秀说,真是。
那锅儿说,猪哩猪哩,人哩人哩。
河清秀说,猪话?
那锅儿说,鸟语。
河清秀说,站长呢。
那锅儿说,算了算了。

那锅儿说,我念,给我打。
河清秀坐在那台铅字打印机前,手握好了球柄,说,你说。
那锅儿把水杯从左手倒右手,思索一下,说,红山县。河清秀啪啪啪连击三下,说,红山县。那锅儿说,公路站。河清秀说,公路站。那锅儿说,站长那锅儿。河清秀说,站长那锅儿。那锅儿说,下一行。河清秀说,下一行。那锅儿说,不是让你打下一行,是在下一行并排起来打。河清秀说,两个自然段。那锅儿看她一下,说,打,红山县。河清秀说,红山县。那锅儿说,公路站。河清秀说,公路站。那锅儿说,职工河清秀。河清秀说,职工河清秀。
河清秀说,这个是什么文件?为啥不接着说?那锅儿把蜡纸撕下,说,这张作废。当然是文件了,你们是承包人,当然要与站上形成一个文件。那锅儿在后把纸折了,塞进衣服。然后坐下,是文件也好,他出口就成了章。

新的饭店叫喜来登,名儿与白寡妇的一字之差,透着一种连理的味道。都说是那锅儿取的,但那锅儿不承认。那锅儿说,这里比我有文化的人有的是。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河清秀。
破房子一摆落,刷了墙,置了顶,铺了地,就有了生气。人瞅着就喜气。河清秀是真打算把打字员的主业丢了。她说什么气都有了,就差个人气儿。那锅儿让她别和自己说,去和大杨商量。大杨正站在一个角落里,眼巴巴也是瞅着站长那锅儿不放。
大杨说,让跟我说,那就是给了我底气,甭欠着脚后跟了,屁股后头跟紧了你哥,咱绑住了往前冲吧。
河清秀说,别给我称哥作大,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两个艄公,你在船头,我在船尾。虽然是一条船,也要分出个你我彼此,不能乱了距离,否则,这船一翻,可就是两条性命。
大杨说,这姑娘,出落得比出聘的还快,冲你这变法,经理就该是你的。
河清秀说,算了,毕竟掌家是男人,我在后台能干啥干点啥,不给你拉后腿就是。
开业那天,她穿了一身西服套裙,胸前别朵小红花,看得头也精了一番心的,和平素是焕然两个人。几个副站级领导装作不认识,围着小河滴溜溜转。就看到一双俏嫩嫩的脚上没穿袜子,想拿她作比方,看到那锅儿在人群后扫过来的利目光,一下消了兴致。
董副说,这锅儿,真还把自己当家长了。说归说,站得还笔直。
那锅儿简单地讲了几句,祝贺,意义以及希望。其实,除了白寡妇一家,也没旁人,在内心里,那锅儿也没把她们当旁人。白寡妇却不敢和他们明火执仗打成一气,她买了一面镜子,由两个女儿扛着,准备送给不知是亲家是仇家的喜来登老板。
那锅儿讲完,该是饭店业主讲了。回身找河清秀,她不见了。丁副说大概是上去穿袜子了,那姑娘,别的能见,就脚板不行。满脑瓜子的封建呢。
那锅儿说,你们这一张臭嘴闹得。



那锅儿有时间上去找河清秀的时候,话已经由大杨讲了。而他本来是想听听河的声音的。
河清秀住在文印室隔壁的宿舍里。那锅儿就直接奔了那儿去。她显然早就穿好了袜子,而且差不多从窗户上把外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那锅儿说,你这孩子,治什么气?现在,历史把你推到前台,就是让你经受锻炼接受考验,你这扯前靠后是怎么个意思,不想干了咋的?
河清秀头垂在胸口,摇摇摆摆的。有一口什么气掖在里面,不得抒发。说,我就是觉得挺伤感的,和小时候那离家出门一个样。那时是依爱妈哩,这时是依伴啥呢,说不清。
那锅儿掏出一支烟,坐在了她旁边的床沿上。是不是觉得前途渺茫,不能把握了?
河清秀的头发刷刷刮着一张欲哭还笑的脸,说,说不清,就是说不清。
那锅儿的脸扯了一下,他发现,自己也不知是哭是笑了。心咚咚地就跳了,张开手,几次想把那脆弱的身儿揽在怀里,看到,自己的手还是在自己这边。暗骂一句,站起在了河清秀的对面。
那锅儿说,你现在出去!你是老板了,怎么就怕了见人呢。不就是个担心么,有我在呢。说罢,铿铿锵锵撞击着出去了。

中午的热闹是河清秀没想到的。她给眼前的阵势唬住了,尽觉得自己像个上轿的大姑娘似的,漫起半脸羞涩,不知接下来该怎样蹭过一桌又一桌。就听得里面喊,清秀经理,过来见过白老板。
是站长那锅儿没错。
河清秀即刻觉得有了主意,脚步也有了些生气,噌噌在人隙间穿越。
但见最里的一桌坐了站四个领导,大杨,白寡妇一家,空着一个座儿,显是留给她的了。
河清秀转头说,这就是白老板呢?以前猛打猛儿到你那儿做一回食客吧,也没觉得怎么,这会儿成了同行,反倒觉出了一种亲切。
那锅儿从两颗脑袋中长出来,说,清秀经理这话说得周正。
白寡妇看着两人,使劲辨了一下,笑说,小妹妹,往前姐姐也就是听说这站里有一朵花哩。今儿对了面,果真比传说得还过去。
河清秀红脸说,姐姐这朵大花旁边还开着三朵小花呢。
那锅儿说,今个儿真是百花争妍呢,来,干一下,干一下。众人没举杯,他已经尽了。
大杨说,站长是喝醉了。
丁副说,你且你的,管他那么多。杯子举起来,绕一圈,兜过了那锅儿的头,撞在董副苗副的杯上。三人喝,女人们说,一个阵仗就这样分成了两拨儿。
那锅儿趴在桌上缓精神,大杨摇他不动,寂寥寥地喝了一阵闷酒,出去代表店方沿着各桌转。
那锅儿还没动,就有一个人着急了。白寡妇的二姑娘。
二梅正好塞在了那锅儿旁边大杨的那个座儿。把嘴对住他热腾腾的头发说,那站长,那站长。
那锅儿头一昂,一脸灿烂地亮在了众人面前。
二梅说,这人,发啥神经哩。又坐回了自己的地方,手托上稳着头,要看他能干什么。
那锅儿的笑是一种酒的形态,永远流淌在嘴边。牵扯众多,眉脸也跟着往紧了皱。整个儿是一个老透了要掉的核桃。
那锅儿说,清秀、经理,你们也、说够了吧?该去敬酒了。
又说,白、老板,你们、见面多呢,动筷子、吃点吧。
再说,三个儿、嚼啥毛哩。能嚼出个、啥毛哩?
然后泥拍在桌上。
丁副们扫一眼他,收回目光,浅酌慢饮,继续刚才的话题。几个过从下来,发现那锅儿已经不在座中了。
自然不是他们先发现的。那锅儿步履蹒跚往出溜达的时候,二梅就悄悄跟进了。二梅是一边瞅那两条盘曲的醉腿,一边压抑满嘴含着的笑。想,这个五十岁的倒有意思。不想,那锅儿一出人群,置身空旷处,就打直了腰,且把手背着,徐步向一个地方去了。
那地方是站里的三产项目猪场。固定有两个喂养的职工,这时都在酒桌上。那锅儿刚进到里面时,光听到猪欢欢地叫,一会儿,就只听到人欢欢地说了。
二梅一下咽了笑。

说,Ⅹ你妈的个小Ⅹ毬!Ⅹ你祖宗十八代的!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小杂种,坟垣没长草养出的你这么个没德行货!血头!枪崩猴!扑你妈个Ⅹ哩!
说,猪猪乖,猪猪好,猪猪你千万别乱跑。
说,别说这是老子的地圐圙,就不是老子的地圐圙,老子也不会让你这不孝儿狗叼了日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是哪片林子飞出的鸟?!谁他妈的裤裆没搂紧掉出你这么个小毬孩子!当你人看,你是个人,不当你人看,你毬不惮!不吃套?不吃套你来——把你那刀子朝老子砍过来,老子眨一下眼你就是老子!来呀,你来呀——
说,猪猪,我的猪猪。来,亲一个,抱一个。
说,来呀,你来呀!咋不敢来?天生的那乖孙子,咋不敢来呢?!来毬你的小ⅩⅩ!来你个给老子收尸的!
说,猪猪亲,猪猪好,猪猪是我的心肝宝。

二梅说,妈,姐,你们几个照看着店和妹妹吧。
白寡妇说,咋说?
二梅说,觉得这个地方没什么意思了,要出去看看世界了。
白寡妇说,你这孩子,哪儿惹得你不兴扫了?
二梅说,没人惹我,我自个儿觉得。
白寡妇把营生交给大梅,守着二梅两天两夜,她下地就跟着。
二梅说,我到厕所换一下纸,你也要看?
白寡妇就隔着窗户引颈翘望,她能守住分,还能守住秒?二梅就这样溜走了。大梅安慰说,二妹妹天生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让她出去见识见识也好,你指望我们吧。
白寡妇说,我谁也不指望,我指望我自个儿。
她去站里找那锅儿,见了河清秀,河清秀说起一件事。河清秀说,那人,那天喝多了趴到猪场里睡着了。你说他有多日怪。
白寡妇说,老那是性情中人,搁什么事都不奇怪。他在不在?
河清秀说,下道班去了,看着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两人就在喜来登外面的凉台上坐着,边看远远的山明水暗,边拉些寡话。凉风儿吹过来,撩着脸庞的汗毛儿,都觉得这个下午怡情怡性。
白寡妇把一件包着的东西交给河清秀说,不怕妹妹笑话,村乡出生,没别的本事,绣了一个肚兜儿,转交那站长,抵抵风寒。
河清秀的表情一下怪异起来,看白寡妇,她已经扭扭着身子下坡去了。



那锅儿所去的道班叫红山峪,主要养护着一条省道,道路九曲十八弯,主要是峪口的一座桥。桥旁立着个碑,记录了52年公路职工抗洪抢险的事,那年有个道工牺牲在这场天灾中,那锅儿依稀听人说过。
道班的班长正是老国。
那锅儿让老国先陪着去祭奠英魂。这已经在山深处了,穿峪而过的风卷着尘沙,啪啪打在两边的石壁上。那石壁形如两只抱拢的胳膊,只留下一罅青天。壁锋苍翠如黛,有一抹禽影悠然掠过。
老国当年并不在这个道班上,所以,详细的他也讲不来。但知道那同志是为了抢救上游村庄群众漂流下的牲口而送命的。那锅儿说现在上边还有人?老国说怎么没有?那锅儿就说有时间,一定要上去走走的。风口浪尖,可关乎身家大计呢。要他们自己也有个主意,作个防范。
然后踏勘界内的12公里公路。站长在,众人都要跟,那锅儿说你们干你们的去,有我和我师傅就行了。让老国再一次领受了一种复杂。
老国低头说,我不配做你师傅,那站长你还是不要寒碜老国了。
那锅儿说,咋的,师傅跟徒弟生分?我再是站长,也是你徒弟。
老国不走了,坐下。掏两支烟,一支扔给那锅儿,自己在指甲冒上撴撴,样子有些深沉。说,你认我师傅也行,说句实心儿的话,我就没觉得你不是我徒弟。
那锅儿腰一直,说,就是这个样子么。
老国说,我给你讲件事你就知道了。你没来时,站里的各边一直是丁董苗三个分管的,他们也尽力,工作干得不错。你来了,一手霸着,他们都靠不到边,我看那积极性也就下来了。这对全局不好,你比我有文化,更应当懂。
那锅儿停住了,回身笑笑。你给他们当说客?又回转身去,把脚踏在一块岩石上,使劲,那石头没动。说,也是。你好比一块地,我在你上边的根基浅,他们深,那前景就不一样。说说,他们都给你使了啥鬼招?
老国惶惶的,你到底把我当了外人。
那锅儿说,不说也罢。照直跳了下去。下边是一条干涸见底的河床,碎石铺陈,黄沙败露,游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道儿。
那锅儿沿着那儿走去,形状渐小。

那锅儿蹴在一条炕上,别人倒都缩在了地旮旯儿。他笑说,你们是不是成心把我当鬼哩。上来,都上来。
道工们才上去了,把那锅儿围坐中间。有年老的拉出水烟袋,烟锅嘴子忽忽地火气啦嗒。那锅儿说,日久没见这古董了,给我抽一口。
抽了一口,又说,不行,还是旱烟软和。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每人散一支。屋子就给烟雾点着了。
那锅儿说,今个儿也不算啥会,主要是给大家讲讲,要把那陈年的习气打掉。谁一见咱们,还是种深山老林的感觉,这不对。路虽然旧,心得跟着新。人家说咱们是国省道的清洁工,清洁,浮皮潦草嘛。要把自己当个工人的看,就得有一种生产的劲儿,路光养不铺还是条老路,我准备了,要把这儿变变。
老国说,上级立项拨款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锅儿说,人不转心转,总有办法。先把话搁这儿,以后再议。说说咱们班里的情况,大抵也应该有个模样,我看就靠山吃山了,开个石料厂吧。那河床倒是一块宝,但河沙不能挖,挖深了淤水,对桥桩是个险害,也要给周近的群众这样宣传。
老国们点点头。说,是个无本的生意。
那锅儿提醒说,后一句话也重要。
老国重新点头,郑重说,记了。
隔几天,中午吃了他们作弄的山药蛋大烩菜,那锅儿上路了。
那锅儿自己开车,因为谨记着这个,道工们让酒,他一口没沾。出了峪口,他撒尿的工间,回头向大山晃荡着告了个别。
尿撒过了,倒觉出浑身燥得不自在。就想着应该找个地方喝水了,正好不远露出一溜路边店,随便停靠下来,钻进了一间。
那锅儿进去,解衣脱衫,两脚一抬,猴上了靠柜台的一张凳子。一个人,倒又有了喝酒的兴味。朝里说,服务员,先端杯水来。
感觉有人站到了跟前,又说,酒是免不了了,捡实惠的快上。
站着的人说,好个站长,就仅个实惠,也不怕丢了您的大人?
那锅儿才惊讶了。抬头,看到这人竟是二梅。你姑娘怎么跑到这荒郊僻地了?
二梅淡淡说,没啥,就是觉得呆在那儿憋屈。出来透透气。
那锅儿说,是临时兴起吧,正好,回时把你带上。
二梅说,多久还没定了呢。我劝你也留下,感受感受这荒郊僻地的荒和僻。那路有多长呢,你仅着走,也要累个呛。
那锅儿说,你姑娘只管以你的心取人,我累啥了?好着呢。
二梅然后弯下了腰,热气顶得那锅儿大气喘不上。二梅放低了声说,这地方野,鸡也野,你要不要一并尝尝?
那锅儿说,好姑娘让野地也带野了。
要的东西接着就上来。是个散店,服务的对象主要是路来路过的司机,人不多,只有门边一个。
那锅儿抿着酒,观量那人,也没什么,就是个司机的行头。那人也喝酒,却不瞧他,瞧帘子里边的进出。进去的是二梅,出来的还是二梅。
二梅坐在了那锅儿的旁边,那锅儿说,见不得这里你又是老板,又是服务员?
二梅反问,你说呢?
那锅儿说,几天就整出个店面,着实让你不容易了。
二梅说,整什么店面,整人。店里的老板是个年轻人,五十岁的年轻人。
那锅儿说,这样开涮你大叔。
二梅翘起一根兰花指,挑着那锅儿鬓边的一窝白发,说,你有啥好涮的?一个老没掉牙。
那开饭的司机朝这边喊,老板,能过来一下不?
二梅头也不回,没看见正和老相识拉呱呢,一会儿。
那锅儿说,说老相识可不敢当。
二梅继续撩拨那头发,突然就停顿了,说,在心里,你何止是老相识了?
那锅儿就在那突然间,听到了一种呜咽。他有些不明白,二梅已是离了座,到了外面。约在门口站了几分钟,进来,坐在了司机对面。
酒已经喝得迷糊了,那锅儿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就见那两颗脑袋接会儿抵在一起,像是在啥机密上商量。司机猛地灌下杯子,站起来,随二梅往里去。那锅儿在那刻看真切了,二梅的兰花指,是勾着那人的手的。

那锅儿说,见是见了,没来的及说啥话。也像是一个饭店,不定能给你学回一肚子经验呢。还有那样俏皮捣蛋。
白寡妇叹口气,有具体的地儿,为啥不给个音讯?这孩子显然是心里不装大人。
那锅儿说,姑娘大了,有些事不得不由她去。你管多了,反而坏事。
这话慰贴。白寡妇从侧边瞧住那锅儿的吐纳声气儿,瞧得满是畅想。也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看日头,想到了该留他一顿饭。
说,你为我办了这么大的事,都没来得及个谢字,今个儿正好,大姑娘过生日,一起图个喜庆吧。
那锅儿说,哟,是这呐,应该的。他先出去,转回来,怀里捧了一个蛋糕,外加一盆君子兰。
说,照城里人的做法,这都是时新。没见卖散花的,就这么来了,让你们笑话。
大梅接住那沉甸甸的礼物,一时竟有了泪花。就能说句,那叔叔,那叔叔——。



这一天,是个上午。大杨急惶惶就过来了,撞进站长室,那锅儿正和几个漆墙的油匠拉呱。按照他的意思,站办的房子统一进行了修缮,没有太高的标准,整洁舒适就行。本来由办公室主任监工,那后生蔫拉巴叽,一点正主意没有,那锅儿就常叼空儿和匠人们套近,要由着他们的心把工程做踏实了。往后了,办公室主任才说,揽工的几个是三副的人,那本来就是没有保证的事,让我充这炮筒子,以后还怎么和他们处?那锅儿蔑笑,你倒是忘了我这个站长还在着?办公室主任说,双拳不敌四手,况且,对垒起来,只能让他们更加离心离德。那锅儿说,这话我听着熟悉,你不知孙猴子虽然也只是一只,变化起来可是千般万般。你们把德建在他们身上,我看本身就是缺德。办公室主任说,我是你的下手,你骂我也是应当。那锅儿说,骂你是轻,惹怒了老子还不知怎样,为了让你直起腰锅子做人。
那锅儿把大杨拉到走廊,说,踩着狼尾巴了还是鬼上了身,这样没头没脑的?
大杨说,灰人又寻上门了。上次抵带全凭不知道,这回是说啥都泛不起胆量。
那锅儿想了想,说,六哥?
大杨说,这世界除了他们敢像檐耗子冒打冒串还有谁?
那锅儿说,正找他们呢,自己来了。你先去。
走廊空寂下来了。走廊的墙白得像一幅幕布,汹汹涌涌就上演了一出好戏。


Ⅹ你妈的个小Ⅹ毬!Ⅹ你祖宗十八代的!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小杂种,坟垣没长草养出的你这么个没德行货!血头!枪崩猴!扑你妈个Ⅹ哩!别说这是老子的地圐圙,就不是老子的地圐圙,老子也不会让你这不孝儿狗叼了日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是哪片林子飞出的鸟?!谁他妈的裤裆没搂紧掉出你这么个小毬孩子!当你人看,你是个人,不当你人看,你毬不惮!不吃套?不吃套你来——把你那刀子朝老子砍过来,老子眨一下眼你就是老子!来呀,你来呀——
来呀,你来呀!咋不敢来?天生的那乖孙子,咋不敢来呢?!来毬你的小ⅩⅩ!来你个给老子收尸的!

那锅儿一笑,收起了散乱的从容。背着手,向喜来登去了。
六哥这次来的时候减了员,两个,两个人走进喜来登的时候,河清秀还是吓了一跳。六哥说,没想到是你小妹妹做了这店的主子,漂亮倒还是漂亮,缺了一股精气神儿,咋不给客人倒水?
河清秀端着杯子的手就有些晃,杯盖和杯沿咯咯噔噔地唱。水就洒了。河清秀是想着他上次说得那句话,还哇地一声哭上声了。
六哥说,哥就有这样讨人嫌?遇着个漂亮妹妹,还给人家吓着了。说到这儿,看到那锅儿撩帘进来。
那锅儿坐定对面,把烟扔得像子弹,说,我行吗,还是你行。赶是赶不跑了,就看眼下了。
六哥捏着烟,看烟丝像沙粒儿往出冒。你太小觑你哥了,上回受了你一回教训,觉得兄弟是个人才,不交有点可惜了的。天这么大,难愁哥的一亩三分地,那歌厅终究是开起来了。
那锅儿举举拳,说,祝贺。
六哥说,你倒是交不交我?
那锅儿说,多一个朋友不是为了多一条路,为多一个理解。兄弟觉得我们是能说到一块的?
六哥说,别跟我嚼死耗子,当初你那幅骨头哪去了?那时这样,我就做死你。
那锅儿笑笑,六哥究竟是六哥。
六哥说,见不得你哥哭熊。一是希望你有事能吱声,二,歌厅有许多好姑娘,去。
那锅儿起身送客,到外边,没了河清秀,拉住了六哥的衣角。说,倒真有几件难缠的事。
六哥听了,说,知道。
回来。河清秀说,听到了没,有姑娘呢,你倒是定个去的日子?
那锅儿说,这姑娘,还吃大老汉的醋。找了一圈大杨,在厨房找到了,蹲在旁边,和他一起捡菜。捡捡停停,从门帘后眊住外面的人,看她一个坐在椅子上又撕又扯的。回身和大杨说,给你配的搭档咋样儿?
大杨说,好是好。
那锅儿说,这后生,还学会了半拉调子。
大杨就继续说,心里不知装着啥,老是对不了眼子。
那锅儿说,女人么,男人不要老去琢磨她们。琢磨店。
中午,饭店一下涌进几拨生面孔。对他们报的菜名也不挑不捡,都仰在椅背里,只说仅着上就是了。饭过,到前台付费,和店主互留了电话,说往后定餐可都凭这个方式了,可不能不照顾。听者都清楚,到底是谁受照顾,是一眼就望见的。就都有些不明白了。
大杨说,莫不是那——,不敢说下去了。合作至今,两人还没正经对过坐,店里消停下来,他炒了两个菜,要和河清秀高兴高兴。正好停电,就在中间稳了个蜡台。烛光清幽清幽的,把两人脸都映出了一点意思。
大杨把啤酒杯贴在发烫乎乎的脸颊,说,挣了钱想干啥呢?是不是就嫁人?
河清秀也喝酒,也就是为了喝这个动作。牙咬着半片唇,河清秀说,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嫁人咋了?嫁人就是那么丢羞的事?!
大杨再进半步,迁死卖赖说,哪一日你是人家的人了,让我这小哥哥怎么活法?
河清秀用杯子抵后他的脑门,一下觉得有团火在胸中烧起来了。去去去,没见过你这样不正经的男的,啥小哥哥?说得多骚情。
大杨就把身扬起来了。说,和你开个玩笑呢。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哥是早有人的人,对面大梅。
大梅?河清秀的脸有些怔。
饭店说没事就没事。河清秀就有很多的时间去猪场。河清秀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偏偏喜欢那些羊啊猪啊的,她愿意和它们坐一起,听它们哼哼唧唧地说话。有时候也和它们说说道道,河清秀边说,边用一根柴草棍子在猪们身上划划拉拉,猪们幸福地闭上眼睛,嘴靴子痒痒地直往她身上探。河清秀就把棍子当了鞭子,啪唧啪唧几下,它们翻翻腾腾着,滚起一片尘埃,由那鞭子调遣,排好了队。说冲,那猪们就冲了,身腮晃荡着,在门栅栏边堵起一座黑山。
看场的两个职工是轮换着来的,轮到的有事了,也先和河清秀说,她都是满口答应接替下他们。猪场有一间宿舍,布置得都一股子女人味。真正的主人翁来了,倒觉得是走进了别人家,站着坐着都依依靠靠的。那被单三天一换洗,清清白白的,没有一点自己沾惹得痕尘,墙也用白纸裱了,正中间挂着一面心型的梳妆镜子。甚至还有一两件洗发露、油膏类的东西,常常安静地躺在某个角落。
猪们够月子了,要出栏,河清秀是坚决不往自己店里弄。那锅儿给她讲了个一条龙的词,说就是要让站里的三产互动起来,形成链条,整体翻腾着向前进。河清秀不听他那套,还赌了气说要让她的猪们上了她的案板,她就搁开不干饭店了。那锅儿就有了一个心声对她剖白,说他其实也有那么爱见猪呢。这家伙懒性,但比人实诚多了,看着可靠。
河清秀说你还是为着它们使目的,心不纯。那锅儿说,话说长了,不定都是心内里,不代表做人。河清秀说你要是像猪不说了那还好。说了就起码有道道儿。那锅儿说都是经理了哇,咋就老在一个地方叫劲。河清秀说该叫则叫,就是这么做人的。那锅儿说和大老汉谈上做人了?河清秀说怎么的,甭以为世界就是你的。
那锅儿说,小姑娘片子,谈大了!
河清秀把脖颈抻直了,压过他的锅儿。就是这,就是这!你们男的咋都一个德行,称哥作大?
那香馨气就在鼻里眼里,那锅儿的锅儿立即抖了一下。说,打倒一大片哦。
河清秀说,大杨是,你也是。

那锅儿遇见白寡妇问说业务有没有啥起色。白寡妇说,承她叔照应,好多了哩。那锅儿说,嗐,好让我想起来了,是还有几个侄女儿哩。喜来旺喜来登,不如把喜结到一起算了。我替大杨看上了你家大姑娘。白寡妇想了,拍一下腿,说,还是她叔想得周全呢,也是,他们是配。那锅儿说,那定了,咱俩先把这亲家认了,回头我找两个修条路。
那锅儿其实知道大梅对大杨是没意思的。那锅儿问过大梅,大梅说,那后生?青头不愣怔的。
那锅儿有那锅儿的办法。他有时间就说大杨的好,说大杨是个英雄硬汉,敢往钉子上碰,碰钉子也不是做人的死相了,是敢于做人。说大杨不但硬气,还细详,喜来登不是他打里照外面面上手,能有今天?这孩子脑子活泛,身手勤快,居家过日子跟了这样的男人,还不是享现成福了?说你们要是成双成对了,要是有了孩子了啥啥的。
说着,就把一种印象明晰了,条理了,贴花一样贴到了姑娘的心镜儿上,成了一种影响,让她一翻着想,就照着了那人。就照着了和他在生活的河里扑走着的情景。
那脸上就浮着了一种女孩儿的欲说还休的娇羞。一种恨不相逢的奋奋腾腾的热望。
有了这把火,去点大杨那把柴就容易了。
大杨说,有啥不行的,是个女的就行。况且那是谁呢,人家小河都说了,是朵花呢。
大杨去和大梅到公路后面的田野里约会的时候,河清秀有些失失落落的。脚步不自觉就向着了猪场。远远就看见那锅儿在里头给猪抓挠挠儿。
混沌在那片黑里,那锅儿的形象有些弱小。他还陡地咳嗽一下,锅儿像块石头上下地砸落。半边衣裳掉了,他抖抖膀子,衣裳颠着上去了。
河清秀的眼里,立即就没来由地、洇了一片温暖的潮湿。



河清秀蹲下来,在地上划划着。几次举头,都没有说上话来。觉得就这样好,就这样把自己拼到了那幅画里。画是不需要说的。
但那锅儿说了。那锅儿且站了起来。那锅儿说,你没事老跑个猪场干啥?饭店给贼唱空城计哩?贼才不是司马懿呢。
河清秀说,饭店是你的命哩?睁眼就看不见个人?我在里头呆得像坐狱,出来放放风你也管得着?!
那锅儿冷笑说,饭店就是我的命哩。还是我的样板哩。你不好好经营,给我砸了锅,我砸你的碗!
河清秀嚷句,你这臭锅儿。抱着膀子,呜呜呔呔哭了起来。
那锅儿抽抽裤腰,把两扇衣裳抖拢了,低了声说,尽都学会了顶嘴,不知有啥好。看众猪上去,把河清秀拱在中间,回头,出来了。
站办的修缮早已完毕。后期的验收,工程符合标准。而且结算款也在概算内。那锅儿敲打着齐楞板展的桌椅,对办公室主任说,知道啥叫邪恶不压正义?这就是。三个副怎么不出来嚷嚷了?三个毬。办公室主任说,苗副前几天在路上碰到几个歹徒,受了伤,他们都去看了。那锅儿怔了一下,说,受伤了?严重不严重?办公室主任说,还好,打的人好像把握着分寸,没下狠手。那锅儿眼睛瞪起来,早不说?走,一起慰问慰问。
苗副的家在站外的家属院,五步之地。尽管近,那锅儿还没正经来过。办公室主任提着一兜子香蕉水货,这时倒了手,指说这是谁谁,那是谁谁,是一种费力但没本钱的讨好。那锅儿说有没有个普通道工?办公室主任说,没。那锅儿攀着两根树杈登到了高处,跳下来说,地势还挺大。不说别的,随办公室主任进了苗副的门。
苗副躺在炕上,旁边有丁副董副,家属在厨房叮叮咚咚地剁打,是老早就在准备午饭的样子。飘着一股肉香。三人说说的,看见来人,都不说了,苗副欠着的身也靠了下去,面部呈着深重的痛苦。
那锅儿小声责备说,丁,董,你们也太不象话了是不是,这么大事不告我。
苗副睁了眼,说,老那,你来了。
那锅儿坐在他近前,说,听得迟了,好起来没有?
苗副说,这下怕得半月十天。
那锅儿说,一年你也坐着,凡人哪是金刚之躯,身体要紧。
苗副说,身上倒不要紧,关键是心。只觉心里堵得慌,凭白挨了这顿黑打,叫我想不通。
丁副插话说,没见那天,把个眼镜都碎了。眼镜是老苗的命门,土匪们倒是瞅得准。
那锅儿说,那些个没文化的最看不惯就是文化人的二柄子,觉得你就在这点上炫过了他。其实他哪知最要紧的才不是镜哩,是心。文化人动了心机,岂不是千军万马供他挥斥?
董副说,老那,看起来你像个雷神爷,也有这细详?
那锅儿回头,说,你就这样儿和我横山隔岳?我咋的个样儿你才了解?
董副说,嘴头子上,你也胜我们三个一筹。
那锅儿说,拢共几人,你们三就绑为一体,明是让我往屎旮旯蹭哩。老苗,你评评说。
苗副说,咱们修了一辈子路,心中间就老缺条路。是真心话,这几天躺着,就悟明白了这句。也不躺着了,把被子一撩,坐起来。老那你要是给面子,咱几个今个儿就一起吃顿家饭,把心往一起拢拢。
那锅儿说,不行,得马上去报案,我兄弟受了难,就得出这个头。
苗副拉住他,脸皮扯扯着,说,算的啥光彩的事,就这了。

那锅儿说,我瞅度了,咱们这个家属院都是小矮平房,占地儿又不顺眼,思谋着是把它铲平了,盖几幢大楼房,一来美观了,二来没房的职工可以都住进来。咱一辈子都贴着个地皮,这下也让大家高处心明眼亮地瞭瞭咱干下的这事业。
丁副说,拆房赔钱,盖房也赔,哪子去填这个黑窟窿?
那锅儿说,土里自有黄金屋,地嘛。以前地是摊着的,大而无当,现在把它立起来,多出的部分就是咱的来源。
董副说,你说卖地?
苗副说,这倒是无中求有的办法。能买这地的人有几个?那个六哥——
那锅儿说,我也不责怪他,能补这个缺他也是朋友。
四人正经八百喝了一通交头酒。那锅儿有些高,脚不连利,踩着跷步儿,回了众人,往出去。大风一吹,半絮棉布似的直往起飘。就势跌坐在那崖头上,清清嗓底,唱上了——
Ⅹ你妈的个小Ⅹ毬呀!Ⅹ你祖宗十八代的呀!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小杂种啊,坟垣没长草养出的你这么个没德行货啊!血头!枪崩猴!扑你妈个Ⅹ哩呀!别说这是老子的地圐圙呀,就不是老子的地圐圙啊,老子也不会让你这不孝儿呀——,狗叼了日头哪!你算个什么东西哇?!你是哪片林子飞出的鸟哇?!谁他妈的裤裆没搂紧呀——,掉出你这么个小毬孩子啊!当你人看呀,你是个人呀,不当你人看呀,你毬不惮呀!不吃套吗呀?不吃套你来呀——把你那刀子朝老子砍过来啊,老子眨一下眼哪——,你就是老子呀啦啊!来呀,你来呀呀呀来——
来呀,你来呀呀呀来!咋不敢来啊?天生的那乖孙子呀,咋不敢来呢呀?!来毬你的小ⅩⅩ呀!来你个给老子收尸的呀!咚咚呛,咚咚呛,咚咚咚咚咚咚呛……

咚咚呛,咚咚呛,咚咚咚咚咚咚呛……

咚咚呛,咚咚呛,咚咚咚咚咚咚呛……

白寡妇说,那是谁呢,像个耍猴的?
大梅看了,说,像是那叔叔呢。白寡妇说,那还不快过去,把他扶下来?两人就急慌马爬地上了崖头。
睁眼,已经是在喜来旺的炕头上。那锅儿转了一下枯涩的眼球,认出了前面的人。说咋的在了你们这儿?大梅说叔叔你喝醉了,在崖头上疯唱疯道哩。那锅儿撑身下炕,说,在崖头上疯唱疯道哩?那是我?!那还不知是谁哩。再往前走,就觉出了脑中的分裂,想走也走不了了。
白寡妇让大梅去买几支高糖来,支着她出了门。然后把那锅儿重新扶回去,依住他就坐了下来。
白寡妇说,她叔叔,我知道你是心苦哩。你一个人落魄在这儿,不苦才怪哩。你要是信得过大妹妹,有的说就和大妹妹说,有的做就和大妹妹做。
那锅儿缩了一下胳膊,挣起来,说,看你个寡妇家家说的话?和你说个啥哩!和你做个啥哩!站长哪是常人,站长就不是人!
再走,也能走动了。白寡妇也拦他不住了。
白寡妇也不拦了,白寡妇稀在炕沿下哭。



所以,那锅儿到达六哥的梦红楼歌舞城就是第二天的事。
梦红楼开在红山嘈嘈杂杂的大街上,左邻右舍都是些小店铺,进门得踢开许多绊脚的纸箱子。不小心就让一片铁丝上迎风飞舞的屎件儿捂住了脸。是这些邻居有奶孩子的。尽管这样,外面停着的车看,里面的客人还是不少。
进门先是一个迎宾台,光这台,阔气就出来了。台前站一个小姑娘,脸白粉白粉,穿的倒还恰当,人进来了也不怎么抬头。大概是知道来的客都不是什么好鸟,懒得搭理正应了她的良心。那锅儿就对这姑娘高看一眼。
那锅儿说我不找小姐,找六哥。
姑娘说在呢,你往上。
那锅儿上去了,才发觉这个“上”有多么没边没沿。到了顶层,是间库房,就没发现有个是办公室的。只好下来,重新从二楼找起。
每个楼层的廊壁都贴着大幅的春宫图,叫那锅儿自走着就没停过心跳。索性低倒头,闭了眼,就撞在了一双纤纤玉腿上。那腿上只浮着条短裙,往上,看到了一个白生生的胸盘子,拥在个男人怀里,正徐徐往下来。男人看得是个小男人,比那小姐还小,却不是生手。脸极抒情,目不斜视,款款地给自己降出一种格调。
那锅儿知道是连对不起都能省略了,进而觉得,他这样的锅儿进这儿,也就是要省略的物件儿。看见前面门额上写着休息厅,就进去了,想着先休息休息,调整好了心神,再找人不迟。
厅里摆着数张圈角小床,墙上照样贴着那图,正中的一块白处用沙巾盘出几个字:我爱你。灯光极暗,烘托着空气中的阴潮。那锅儿就着一张床躺上去,静了,就能听出各间房里渗漏出的变调的喧闹。多是女人做作的淫浪的声音,不由暗骂,X他妈的个六!多少好姑娘给你当牛做马了的。
那锅儿休息不了,燃了一支烟。觉得自己像个耗子样,龟缩在这角落里,怎么和六哥谈?把烟摁灭了,要出去把六约到另外的光亮处。步子才迈开,就见一个小姐风摆进来。一屁股坐在饮水机前,显然是刚受了累,倒了杯水,喝着,她看到了这边的黑影。
那锅儿是不由啊呀出了声。
那锅儿说,真是鬼上了身,到哪儿都遇到你。
二梅看真切了,听合适了,哈哈哈哈的,水洒了一脯子,也没泛上句整话。是鬼上身了,是鬼上身了哩。
那锅儿说,真下水了?
二梅眉梢一吊,嗯哼一声。
那锅儿说,在那个路边店看见还不久,几时转移到了这儿?
二梅说,三五天。
那锅儿说,每天吃啥喝啥,住得还方便?
二梅说,方便。
那锅儿扶着床沿看天,说,这儿就是有点潮,甭潮出了病。
二梅说,我们在楼上单间。
那锅儿说,我们也要盖楼了,到时候你回去作客。
二梅说,行哩。
那锅儿再站起来,说,我来是找你们老板的,也没别的。你忙你的,走了啊。就是有一句话,你妈大概想你了,有时间给她捎个信儿。
就下来了。就见到了久违的阳光。那锅儿禁不住仰起了头,让那纯正的温暖的东西包裹了自己。双手一搓,搓起了接下来的不少精神。
那锅儿把六哥约去的地方不在喜来登,也不在喜来旺,在红山的一个路边小吃摊。
那锅儿说,就是想考验考验你有没有这种贱性。
六哥说,灰我哩那哥,以为我是啥东西?老早的时候,吃的苦并不比你少。
那锅儿说,弟兄两个坐一起,能谈这个,证明你还有良心。
六哥说,说的。低头吸了一阵凉粉,进入了正题。
那锅儿说,那块地皮我是谁要都把着不给,就留给你,知道为啥?
六哥说,给你办了些啥事,还?
那锅儿说,甭一副你来我往的德行,是觉得你这个人还没坏到骨头根儿。让这块地能帮你立起个新人架子。那些姑娘你都放了,让她们各回各家。
六哥说,离了她们,我吃啥喝啥?
那锅儿说,你这后生看来是不从正道不行?
六哥思索一下,说,答应你不行?
那锅儿说,早样说,省得了这顿磨牙。吸尽了碗底,牙缝儿别一根火柴棍儿,趔趔着离开了凉粉摊。

还不到立夏的时候,站里果然就先有了一种热热烈烈的气氛。家属院的住户集中安排在两处大房子中,一声号炮,三台臂上绑了红布条的推土机龙腾虎跃地向那些朽矮的老屋冲去,形如巨人去拿呆了的一群木鸡,土崩瓦解是瞬间的效果。人们站在边儿上,头上被喧起的尘土罩着,眼睛时而就迷蒙了,但还是看,忍不住地看,是被这开天辟地的气概震住了,被穿透着尘土滚流的激情和飞溅的希望冲痴了。
傲然高昂的大铲率先对准丁副的屋顶后,司机探身出来看了一下他。丁副嘴含口哨,举一面红三角发令旗,正摆好了架势,见那脑袋,顿都不顿,说下——,上下牙生生地就磕住了铁的哨嘴,直觉一股掏心窝子的疼气倏地顶上脑门,转而从眶里奔出些泪来。
董副和苗副开他玩笑说,这可是断头的事哩,想不疼都不由人。屋顶果然被哗啦就拍落了,烟囱像个弱小的战士横身投了江。苍白的内壁一旦暴露出来,人们还看到了墙上他那五年级的儿信手涂的鸦,几个飞踢飞打的铅笔字: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再吵啦——
丁副的眼里真的就涌止不住了。
丁副说,屁!借个哨子都碜牙。呸呸唾了几口,唾出一窝血沫,找个角落去唾了。
两处大房子是准备盖个文化宫的地方。那锅儿说能给文化建个宫才是积德哩,不过他还是满脑子扑克纸牌象棋麻将,文化究竟是个啥还要请个真正有文化的指教。大杨说,你写过材料,你算一个。那锅儿锅一背,说,河清秀都不算,我算个鸟?大杨说,可你说过小河有文化了。那锅儿夺过旁边一个大烟袋子就敲大杨的头,说,说过咋的了?说过就成你的话把儿了?好好守着你的大梅,别让灰后生给拐带走了。
这一天,真的就来了个有文化的。
小伙子白净清癯,细马蓼条,背着个皮包,站在那锅儿面前,比他高半头。那锅儿正踞在台阶下的栏杆看工地,小伙子就顺住了他的目光,说,真是一派火热的生活啊。
那锅儿是听到火热两个字,心动了一下。后生就是那个张生?
张生把一个东西往那锅儿面前一摆,这是派遣证。
那锅儿也不看,说,就是你就行。学啥的?
张生说,中文。
那锅儿说,和公路一点界不搭嘛。
张生说,站长要说修路光靠膀子,那我就是不搭界。站长不知道听没听过个文化兴路的说法?
那锅儿说,咱姓那,那锅儿的那。
张生低下头,说,是,那站长。
那锅儿燃了一支烟,在栏杆上慢慢磨着烟灰。后生以为治路要文化,那治人呢?
张生说,古来政治清明下也必是文化兴盛时。众能载舟,亦能覆舟。历史从来不相信铁腕。
那锅儿说,你姓书?
张生说,张生。
那锅儿弹了烟,往前走去。去喜来登找个叫河清秀的,你住她宿舍,饭在她那儿吃。



张生望着了喜来登的时候,河清秀正送走了来坐闲的白寡妇。她侧目,就看到了这个背一身太阳光的小伙子。张生的眼里,面前的姑娘却是比太阳光还白皙滑溜。
张生说,是不是河清秀小姐?
河清秀立即咧嘴一笑,小姐?酸掉牙的词儿。就是那个大学生?
张生也笑了,笑得不自然,声音也低了。叫张生。
河清秀说,听过《西厢记》里有这么个人来着,是个硬扎武手的对头,和崔莺莺倒一顺百顺,单把个小红娘累着哩。
张生的头脸就更没处放了。一个名字,引出姑娘这么多说家,看来是要改一改的东西。
河清秀说,是看着张生下戏了,觉得亲切。进了饭店,录音机里还余着一段戏文,叫《小寡妇哭坟》。又说,是刚刚儿的一个熟人爱见来听,我是说啥都听不了这种弯弯绕,喜欢的是那种有劲气的,鼓点子把人的心敲碎收拢,再敲碎再收拢。
张生说,是爵士乐。
河清秀把一张桌子打开了,让他坐在椅上。边倒水,边说,话柄子老短,咋就会说三五个字?这样儿,咋的个对付那领袖的大长话?
张生抬起了头,说,那领袖,是那站长?
河清秀说,不是他是谁。

河清秀说,吃了我的饭,就是我的人。走,挑上那担桶,和我送饭去哩。张生连个是也没有了,去抓了扁担,上了肩,才知自己把握不了这家具,晃来晃去走不前。
河清秀在后边笑得咯咯的。说,这样的男子汉在乡下,怕是连个媳妇儿也找不上。上去要换他,张生倒来了劲儿,挺立起来,先让两边晃够了,琢磨着了它的方向,轻迈一步,虽是迈过去了,但那桶跟着就又荡漾起来,胡乱就砸了他的小腿。
张生把扁担卸下,满头汗水看河。说,给我一根杠杆,我能翘起地球,怎么就偏偏弄不了这根小扁担?
河清秀说,是你的方法不对哩。扁担软,你的肩胛硬,摆着是让它难受哩。试着跟它的节奏一起摇。
张生默念她的诀,起身再试,果然灵敏了,果然察到了一种内在的韵律。走着就说,这是让扁担把着跳舞呢。细听,吱扭,吱扭——,还暗合着某种音乐,就把心沉下来,沉到里面去了。于是,河清秀斜胯里兜住了盆,随在他身后,且看且听,望坡下的人群来。
几个在门外贪玩的孩子先看到他们。叫说,河姑姑送饭来啦,河姑姑送饭来啦。却怎么也看不明白,咋就又多出一个倌儿?就去叫了他们的大人一起看。
于是,到他们下来的时候,那夹道布满的就都是直盯盯的眼睛。
河清秀放盆的中间,悟明白了人们的含意,直腰,脸腾地就烧红了——,看啥哩,看啥哩,明着是打那些孩子叼过来的手,实则要扫了大人们目光里的邪。
苗副的家属过来帮河清秀分发馒头,眼却还直勾勾在张生身上。笑着说,啥时候处上的?压根乱木杖子,也不怕把细皮嫩肉给折损了?小河你这多粗的心。
河清秀狠狠地说,明个儿就结婚哩,就在喜来登呢,可别忘了来吃糖吃糕哩。
说闲儿的女人才惊了心,收束起脸上的暧昧,歉歉地说,是嫂子嘴漏哩,把风当成了雨,妹妹你别怪。
她这样说,河清秀倒一下觉出了自己的邪。换了一种口式,说,是刚来的大学生,站长要他管文化宫的事。
苗副的家属就大大落落审辨了张生一会儿,说,看着,真是和你搭配,没抓住,赶紧抓着了,全红山的姑娘都愿意让他勾逗。
张生过来问河清秀说,人们都跟说什么呢?
河清秀脸一撇,说,不知道。站起,往远处去了。
第二天,张生就张罗着草一个东西了。他说人们这样聚居着得几个月,有不少毛病,一是容易群发性传染,二是生活单调,易引发纠纷。解决的办法一是从医疗上关心,二,可以组织一些群众文化活动,比如开展个什么比赛定时放露天电影什么的。那锅儿说,信任你才叫你来,叫你来就是解决问题的,放开手脚干就是了。
进一步与人们的接触,张生就另有一些想法,多数女人喜欢本地的一种秧歌,稍加调理就能出一支上等次的秧歌队;老年人则应以强身健体为主,太极拳、气功都行;孩子们他则打算办个幼儿班,教师他一下想到了河清秀。
河清秀说喜来登已经正式聘用了大梅掌管,她这个闲身儿倒正是做些啥的时候。秧歌队教练她去和白寡妇说,反正抽时搭空儿,她这个时间也是有的。
白寡妇听了河清秀的说,问,这是谁的主意?她叔叔的?
河清秀说,就是站里的。
白寡妇说,你让他来,他不说,我不敢插这个手哩。
那锅儿真的就来了。那锅儿撩着门帘,腿半吞不进的,说,好大的架子,得站长来请。
白寡妇一看见那熟面影儿,就忍不住地隐痛。话上就不知怎样答对。说,她叔叔,你进来坐。
那锅儿说,我是个忙身子,得不得闲,说说,你是去是不去?
白寡妇说,照你对我的看顾,应理是去,可我怕不得天天就闻见你的烟腥味儿,看见你的背锅儿,这心,是再也受不得伤哩。
那锅儿说,灌了迷魂汤的寡妇家,你这是眼看着不回头了。好,去另请高明!
白寡妇脆着的身子一下就喧了下来,哭声长起。

早晨,各个队先进行了预演。河清秀把孩子们归拢在大柳树下,要他们照着她的姿势原地立定了,过来和张生一起商量秧歌队教练的人选。苗副家属见他们扎头,知道是为这事儿愁,就过来说不行让她试试。说着,见远处一个大红的女人掐着两把扇子,款款走来。
河清秀说,那不是白老板?
白寡妇穿的是开赛的服装,一派明媚,一派喜庆。白寡妇说,老先在村就是个爱热闹的,年代久了,不知还能不能料理的了?所以,原来是想推却,就让你叫了那站长去。他走了自个儿摆弄,倒还没有啥大差子。
河清秀说,就是访好了姐姐的大名,才去的哩。姐姐真是个谦虚的人。
白寡妇又面对众人,说,多承站里照顾,喜来旺的生意是一天好过一天,也做不了个别的,就捐每人一套演出衣裳,算是个心哩。
女人们一下就哗动了,觉得这个寡妇凭恁长出一种异于自己的气势,叫她们由不得不翻心刮目。身手就多了不少亲切,过来,一一拉她的衣角,抚她的脊背,和她说着惺惺相惜的话。苗副家属还玩笑说要当好她的副,给她挣出一点时间好继续正业。白寡妇说哪有一辈子就是正业的业,这会儿,觉得和这么多姐妹们在一起,开开心心,就是正业。况且,不是二梅也回来了么?这个闺女,也是能顶个儿的。
河清秀说,真正的儿是你家大梅旁边的杨。
白寡妇掉头,脸上有一丝怔,压了嗓子说,要叫我选,选你旁边这棵柳,也不选那棵杨。
河清秀的脸,就又红闪了一下。

晚上吃过了饭,河清秀去和张生放电影。其实也不用他们放,有专业的放映员。张生也就是去了了场子,告诉些秩序。说过了,就没别的事了。河清秀说不如到处走走吧。
她在前边走,脚下映着后边张生的影儿。说还大学生哩,让一个村姑娘踩在脚底下?张生就怯怯着往前,往前一点,就并排着了。
张生的身上没有什么味儿,要有,也是她天天炒着的莜面块雷味。暗里使劲,吸了几吸,就觉得他这个人是早已那么亲和着了自己,是早已种在了自己旁边的,是一不挨靠自己就要悬空的哩。
走着,就到了崖头,月亮像一把梳子,在一堆乱云里出出进进,后来,干脆就隐居进去不露头。满目铺开的,就只有那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了。
风撕着衣角,猎猎的。河清秀说,真是忙坏了你,这几天。有时间,给你洗洗衣裳。
张生说,忙也不累,有个漂亮人儿在身边,时时给我长精神呢。
河清秀是真的羞赧了。手拿了衣襟,不知自己搓捏得有那样没横顺。头也找不见方向,发脚飘飘着,找到了张生的嘴角。他张张,把它给接住了。
张生说,河——,话没说整,让一个声音给续整了。

——河清秀,你们是闹毬啥哩。



人们看电影的时候,那锅儿在猪场睡觉。
电影散了,那锅儿已经睡醒了一觉。
那锅儿瞅瞅天上的月亮,月光铺洒了满个猪场。猪们像一堆死肉,互相倾轧在一起,黑不黑,白不白。扔一块石头进去,只有一两声呓语样的哼哼。那锅儿就说,这群猪是没救了。
那锅儿说这群猪是没救了的时候,刚好有两个人影进来。是河清秀和张生。
那锅儿头一回,说,嘁!这两个后生姑娘的,年轻耍气盛哩,半夜三更不睡觉?
河清秀说,来看看猪。
张生说,不知道有个猪场呢。
那锅儿说,不知道的多呢。心急是吃不得猪肉的。
河清秀说,又要杀哩?
那锅儿说,杀了,统统杀。杀光了腾地儿,这群家伙窝囊在一块儿是个堵心的病。
河清秀说,猪惹你了?
那锅儿说,姑娘片子!懂啥哩,啥叫猪惹我了?我惹了猪。猪就不叫我安生有个觉。
河清秀依着自己铺伴过的床坐下了,看见那儿斑斑点点,皱褶丛生。说,就更不懂了,啥叫不叫你安生有个觉?猪是多实诚的人,做啥要搅了你?你要杀要剐倒是惹它们记恨,半夜来找你。
那锅儿说,不要以为你是个姑娘,我就处理不了你!
河清秀顺着被子躺下了。沁出眼角的泪谁都看不到。把我处理到猪场好了,你眼里,我横竖就是个猪了。

到猪场的不是河清秀。是张生。
张生说,猪是不能杀的,猪和路一样,是养出来的。我也不叫你批,我就到了这猪场了。半年后,保证给你一群现代化猪。
那锅儿嘿嘿笑起,说,你是学文学的,学猪学的?
张生说,学什么都离不了人学,人学是个基本,不用学。
那锅儿左拳碰一下右拳,说,成交。

那锅儿到处走走,到处都有一个主心骨的影子:家属楼是三副、秧歌队是白寡妇、幼儿班是河清秀、猪场是张生——,就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似的,就觉得一下没有了啥事好做。上了崖头,解开衣襟,让风直锥自己的瘦胸板子,锥得肋骨根根起脊。想唱,觉得那词儿远未到脱口而出的地步。
一条大道从南至北,如瀑如虹,飞泻而下,劈开了这红山百里。车人倒像是些小点缀儿,虫爬斗移。但那声音喧嚣,声音震天介的。路是为车人派生的,没有了人,路无理由。
那锅儿就想,该是进山去的时候了。
站起,就看到大道的腰上悬一个喜来登,喜来登的门上立一个风秀的女子,细看,才看清是二梅。说,这六哥的,究竟是说算了。
那锅儿一矮身,钻入了红山峪。老国们果然开起了一个石料厂,道工们早起几小时,扫清了路,集中起来到厂上打石头。因为初阶儿就见了效益,他们也不把那几小时的觉当个缺损,干得热头兴脑的。那锅儿站到下边,就能迎住许多张葵盘样灿烂的脸。
老国说,那边还垦出了二亩荒地,撒了种子,秋后你一准能吃上咱道工自己产的鲜菜。那锅儿去看,果见一方齐齐整整的地块,周围砸了石脚,扎了篱笆,见形见款,呵笑着说,再在这荒野地整出个果园,才算你师傅有本事哩。老国说,也不用你开启了,有了你那个头,这线还不知绕出多长哩。我就几十年捣不开你那个窍,所以老不敢应了你那声师傅。
那锅儿说,把手头规置了,再陪我走一回。
老国说,看来你是铁了心,要给这红山造出二条道儿?
那锅儿说,也不敢说得那么十足,情势到了,没准儿隔天就上。
除了看路,他们山里山外地察。进了村,和村里的百姓访问。慢慢儿,就有了一个谱儿。
那锅儿扔了一支烟给老国,说,看来这条老路真是驾不得这许多山了,不止是修,还得搁个改造,让外边的一进来,就有个眼亮气。
老国说,想的可是大工程。
那锅儿说,大就大了,这颗小心还能盛得下。
回去,就有一个省的视察组来。带头的是个处长,管基建,刚好和那锅儿的想法应了卯。那锅儿汇报,处长也不置词儿,手上的动作井井有条,水是水,烟是烟。
那锅儿就知道,这下是碰上难缠的了。
计划里,处长一行要住上三五日。看养护,看道班,看站容站貌,看整体士气。那锅儿说都行,一日不离陪在身边,介绍却用办公室主任。年轻人也是长进了,说得有文理,透着采儿,处长显见是嫌他油滑了,要老的来。那锅儿就趋前一步,做了领路人,到了家属楼现场,到了喜来登,到了猪场,到了红山峪的石料厂,处长有些笑眉脸儿了。处长说今年评个优是没问题了。那锅儿说优也优了一小撮儿,大部分还受着路的制哩。
处长不言。
那锅儿说,拿不下这只生鸭子,我还算个锅儿么?当然是自己几个说。自己几个是丁董苗三副。他们正在喜来旺摆起一张桌子。喜来登不能,喜来登都用招待了处长们的。
丁副说,来下边趟也不容易,不带着些实惠回去,叫谁都觉得亏得慌。
董副说,大小都是个处长哩,和你一样?
丁副瞪着眼,说,我咋的了?说你懂,你是蒙出来的,懵懂。
那锅儿敲桌子,嗐!听听军师爷咋的个说?就看苗副。
苗副抓耳挠腮,把个眼镜摘了又戴,戴了又摘。几个来回下来,口气变得沉稳了,说,看是得揣住了人家喜好哪一手了,山珍海味是咱们小地方人的爱见,没准山野小吃倒是符合了人的口味儿。
那锅儿说,未必抓住了中心,觉得是离中心不远,去试试。告诉白寡妇,也不要在队里了,把那些拿手的把势使出来,做好了一桌备客。
那锅儿去和处长坐,也不谈工作,谈天谈地谈风土,谈俗谈雅谈人心,处长用手绢揩了下白脸上的汗,说,那站长你是脑瓜子有脑瓜子,嘴巴子有嘴巴子,这么多人让你拢住,看来所凭无虚。
那锅儿说,人老了,就指挥不好脑子,溜着就没完。只觉是两个人,该剖开肺腑了说道,没想占用了你恁多宝贵时间,真是抱歉了。
处长笑了,说,还恼上了?来了就是想听你们大家这样入心入脑的话,光说工作,以为你们就是铁打的,纸做的,泥糊的,没一点人性味儿,我们也不适应。
那锅儿站起来,这样就对上号儿了嘛!处长,你得多呆几天,算是给咱个面子,哥俩好好唠叨。先请你到一个地方。
喜来旺的桌子早已做好,白寡妇候着,秧歌队来了几回人叫。二梅说,叫你,你就去了,信不得他就是个什么仙魔鬼怪,有二梅侍侯不了的哩?白寡妇也是让叫得腿脚痒了,吩咐了几句,拔身就飞出了喜来旺。
那锅儿先认进个头,一看,说,白老板你妈呢?
二梅舒展了身子,站在亮堂处,说,这儿姑娘是老板,你认喜来旺就进,不认就走。
后边就跟上了处长。处长是听着那脆生生的音,把目光打到了二梅的身上。处长抿了一下头发,说,姑娘是个标致的姑娘,老板也是个厉害的老板。姑娘叫什么?
处长长在那锅儿后边,就像一片风景倒置了,混沌了前边的。二梅被他那方宽白脸上的大眼一盯,就更显出了错乱。捏了衣襟,咬了嘴角,不知是种啥样儿感觉攉搅在心中。第一回有了问没有了应。
那锅儿说,叫二梅。叫二是排了二,三乡五里就这一朵。
二梅敢跟那锅儿说。二梅说,那站长真是过奖了,算的个什么花哩?残花败柳。
处长捉住了话尾巴,说,有姑娘这样糟践自己的?
那锅儿说,姑娘没文化,用错了词儿。喝酒!

那锅儿说,咱们这儿夜色也好着哩。清风凉爽,天高地阔,没啥灯火,倒是有满天星。一会儿看看?
处长说,不看了吧,疲得慌。

那锅儿说,《七品芝麻官》那个老电影还记不记得?就放呢,在咱露天广场上。一会儿看看?
处长说,电影啊。

那锅儿说,后山有群野鸡,早瞅好了。这几天团着窝哩,猎枪有,明个儿打它几只?
处长说,野鸡?
那锅儿说,野鸡。

那锅儿说,前边村里最近修了座庙,庙里的老爷彩塑金身,威风八面,天天有不少人去许愿哩。
处长说,迷信嘛。

那锅儿说,倒是有个叫梦红楼的。

那锅儿说,有是有,撤了。

那锅儿说,不是因为扫黄打非。

那锅儿说,不好说。

那锅儿搀起处长僵硬的身体,朝里喊,二梅,老板,过来,帮一下。二梅过来了。
二梅说,也是一条醉虫子哩,还扶别人?那锅儿说,你,扶着他,好了,我省下,劲儿来,走我的。二梅说,你的客,你自己料理。那锅儿说,没,良心的。
处长到底让他背回了站里的客房。跌倒床上,处长反而有了些清醒。处长还挣起了身,把双手背在了脑后,满脸是一种遐想的天真的笑。那锅儿第一次见处长这样儿的笑。
处长说,那姑娘叫二梅?

十一

电影还在热热闹闹地演着。闪烁的银幕变幻着人们的脸色,一忽儿青,一忽儿绿,一忽儿红。人们是安静的。
那锅儿抻起脖颈看人群,看到了白寡妇,看到了她膝边的三梅,看到了另一处的大杨和大梅。没看到河清秀和张生。那锅儿就想到了这时他们的位置,就说,这一对儿猪夫妻!那锅儿说的时候是笑着的,但人们谁都没有看到他的笑。人们看电影,电影把人们吸附成了一个冰冷冷的森然的整体。让那锅儿相形黯然。相形委琐。
人们没有给那锅儿留一隙插进去的缝儿。

那锅儿抱膝坐在崖头上。那锅儿吸烟。那锅儿把烟弹出去,一点红色的火光就急匆匆地消失了。
出来了?那锅儿说。
出来了。二梅说。
睡着了?那锅儿说。
睡得香哩。二梅说。
睡着就好,睡着就好。那锅儿说。

那锅儿说,没说啥?
二梅说,说哩,说我的奶奶儿香哩,说我屁股像个磨盘哩,说我的肉儿粉白粉白哩,说我疯野是匹母马哩。说我们相亲相爱要到永远哩。
那锅儿说,到底也没说啥。

没说也好,没说就好。那锅儿说。

那锅儿说,到底也下水了。
二梅说,那人?
那锅儿说,说你。
二梅说,耍哩。开始就是耍哩。
那锅儿说,后来呢,后来也是耍?
二梅说,后来也是。

耍哩。那锅儿说。

那锅儿说,水里的滋味不好受。
二梅说,水里的滋味你是没享受。

没享受,没享受。那锅儿说。

那锅儿走的时候,仍然去了喜来旺。喜来旺没人,旁边的说老的领着人马参加个啥比赛了,小的各有各的奔头,都捉不住个影儿。那锅儿敲敲后脑勺说,看这浑的,看这浑的,分明知道是参加那个赛去了,还问。说真的没见了白家二姑娘?说二梅啊?说还有谁了,二梅,就是那二梅。说,二梅?真的没见。那锅儿又上喜来登,喜来登也没人。那锅儿又想敲头,敲住了张生的肩胛骨,张生说,那不是清秀是谁?那锅儿看去,果然是河清秀。河清秀正领着一帮孩子玩一个丢手绢的游戏,穿一件半大风衣,长头发飘飘舞舞的。那锅儿说,去,给她当一个孩子去。
没到了红山峪,就听到山里轰轰的。是筑路开山打响的炮。就把车扔在一边,走着往上。那炮声就偶尔轰轰的,像合着了某种节奏。像一曲儿歌子。
就嗓子涌涌的——
Ⅹ你妈的个小Ⅹ毬呀!Ⅹ你祖宗十八代的呀!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小杂种啊,坟垣没长草养出的你这么个没德行货啊!血头!枪崩猴!扑你妈个Ⅹ哩呀!别说这是老子的地圐圙呀,就不是老子的地圐圙啊,老子也不会让你这不孝儿呀——,狗叼了日头哪!你算个什么东西哇?!你是哪片林子飞出的鸟哇?!谁他妈的裤裆没搂紧呀——,掉出你这么个小毬孩子啊!当你人看呀,你是个人呀,不当你人看呀,你毬不惮呀!不吃套吗呀?不吃套你来呀——把你那刀子朝老子砍过来啊,老子眨一下眼哪——,你就是老子呀啦啊!来呀,你来呀呀呀来——
来呀,你来呀呀呀来!咋不敢来啊?天生的那乖孙子呀,咋不敢来呢呀?!来毬你的小ⅩⅩ呀!来你个给老子收尸的呀!咚咚呛,咚咚呛,咚咚咚咚咚咚呛……

咚咚呛,咚咚呛,咚咚咚咚咚咚呛……

咚咚呛,咚咚呛,咚咚咚咚咚咚呛……

走着,就迎着了一头细雨。细雨如泼,渐成势气,哗哗地河床就有了响动。碎石子儿翻腾起来,油面儿沙子滚淌起来,齐齐向下流涌来。
峪口的桥像朽木被掀起,翻了个个儿,打落水中。那截英雄的碑没了基础,晃晃荡荡,摇摇欲坠。那锅儿抢上前,把它牢牢抱在了怀里。老国们远远就跑上了。
远远的,老国们就看到了那锅儿带一脸的水气,带一脸的歪笑,嘴里嘟嘟咙咙的,也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听不到他唱了什么。
等到了跟前,人碑都已经不在了。连水里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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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5-11-29 周二, 下午10:31    标题: 提 引用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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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5-11-30 周三, 下午4:28    标题: 请巫斑审读这一篇 引用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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