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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校的小米——中篇 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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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st Winner 澳洲长风论坛总目录 -> 故事小说[600字内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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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5/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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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5-11-25 周五, 下午7:01    标题: 农校的小米——中篇 投 引用回复

农校的小米



星期六学校停电,教室里的不多几个人都掌起了蜡烛。米文兰望着墙上两个摇摇晃晃偶尔合二为一的影子,问刘雪森说,你为什么不去找那个小姑娘约会,跑这儿来和我磨嘴皮子,知不知道一句话,浪费时间就等于图财害命?
刘学森不作声。
星期六当然是休息日。2号的许多舍友一吃过饭,就个个舍她而去。她们都化得香喷喷的,眉眼间挤着笑,从米文兰的身边一拥而过。米文兰记着班主任兼物理老师林秋翔说过的一句话,发誓要夺取这次期末考试的第一名。这学期过去,基础课就算结束了,下学期将全面进入专业学习阶段。从小学就一路过关斩将的米文兰想给自己作一个圆满的小结,又觉得底气不足,唯一的办法是和时间抢跑。她挟着一大摞主辅资料拐上二楼的时候,就看到刘学森像个阴谋家的蹲在那里。没理他,径直进了教室。
没想到刘学森真的跟了进来。前排的左边是他的座位,米文兰能有什么办法?她继续埋头苦读。
骤然间黑暗降落,四下里响起一串意指不明的嘘声。米文兰听的刘学森得意地说,我正好带着蜡呢。同时他伸出一只手,压住了米文兰的胳膊。好像他知道米文兰也会掏蜡,实际上,她根本没准备。米文兰只抽动了一下,伏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就倏地弹跳出去了。刘学森的蜡亮了,他的脸也掺着血光的红亮红亮。他不看书,厚颜无耻地讲起自己那些个凄惨无比的身世,连后边的几个同学都被他感动得泪花涌动,米文兰硬是不为所动。
米文兰说,你说完了吗刘学森?
刘学森没作声。
米文兰又说,我问你呢,你说完了吗?
刘学森还是没作声。他低着头,手指在桌子上抠来抠去,抠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米文兰的脸一下变得狰狞起来了。刘学森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说话,我真的就杀了你了!她气鼓鼓的,但声音是低的,她敢保证,没有一个人是听进了耳朵,除了这个该死的刘学森。
但是,刘学森始终是没作声。

米文兰没想到,停电居然是刘学森一手作祟。
就在停电前几分钟,刘学森出去了。刘学森转了两圈才在校外的小饭店找到老电工。消停下来的老电工正一脸得意地品咂一盘花生二两白酒。刘学森说,你停了电好吗?我们班一个线路刚才冒火花,急需要抢修。
老电工说,那我过去看看。刘学森按住了他的肩膀,他走到老板娘跟前响亮地说给你这是老电工的饭钱。然后又走回来,问,还有什么为难的大爷?
老电工想了想说,停了电,校长书记他们全家正在看电视怎么办?刘学森把另一只手里的东西搡进他的兜里后,老电工的皱纹有些舒展了。
刘学森边走边说,他们现在应该到小树林里去散步,而不是窝在家里看电视。看电视,那有什么情调?!
刚入学,刘学森就被安排坐在米文兰前边的地方。他冷不丁一回头,看到了一张光洁的脸上,簇拥着许多甜美的笑,就像同时有几种花突然绽放在他眼前。从那时起,他就爱上了米文兰。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步骤,在借出的书里夹几张小纸条。有意无意辛勤的问候,掐着时间,从他的3号宿舍走出,遭逢一场与刚好从2号出来的米文兰的邂逅。后来就逐渐地意识失控,他再不敢回头看了,即使有一眼,也是呼吸困难,不回头,又总觉得脊背如背着三座大山一般沉重。下课后,他也无心出去,趴在桌子上,捕捉米文兰的每一个眼神,要是米文兰出去,他才愿意出去一下。她和2号的几个胳膊挽着胳膊进了女厕所,他就钻进隔壁,仔细地辨听哪个声音是米文兰的。他能听出,米文兰的声音总是比别人细。
有一天刘学森值日,把大半个地面扫完了,他才来到米文兰的桌子跟前。他想看看她能掉下什么好东西来,痰迹,还有一些碎纸条。他把碎纸条捡起来,拼凑到一块儿,看到上面写了三个字,一个张,两个刘,旁边画着一朵小红花,也好像是太阳。他立即像发现了地下宝藏,变得又兴奋又紧张,出去看了一下楼道,把门和窗都关好了,才去掏她的桌柜。这回他除了抓出来几个纸团,还有大把的瓜子皮。刘学森歪起脖子,仔细想了想米文兰什么时候吃过瓜子,没想起来,就看那些纸团。显然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写了好多字,密密麻麻,显眼的还有一个刘字。他装好它,准备等晚上了在宿舍好好研读。
刘学森把脸贴在那张桌子上一会儿,耳热心跳地出来了。回宿舍要经过一个篮球场和一个足球场,好多人就像电影里的快镜头只留下刹那的表情就一闪而过,刘学森心里翻腾着那个张字。这个张是谁呢?他们班的男生中姓张的有两个,张阅和张力。张阅是班长,高大威武,还是运动场上的健将。张力和米文兰是老乡,矮小萎缩,平常和谁都鲜于来往,以米文兰的心高气傲,怎么会看得上他?刘学森把对手圈定在张阅身上。
足球场的观众中转过一张脸,大声地喊刘学森。刘学森如梦方醒地看到跑过来的小老乡水亚宁。她和他一起考入农校,她学畜牧专业,他则是农学。刘学森曾经开过她的玩笑,说与其养猪羊,还不如种庄稼。水亚宁说反正里外一个样,自己哄自己吧。入学他们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刘学森极尽一个大哥哥的能事,给她打饭,讲故事,逗她开心,还要哄她入睡。第一顿饭他们是一起吃的,以后仿佛就形成了惯例,刘学森不想去水亚宁的宿舍,也不能拒绝她进来。晚饭后她还想拉着他出去转小树林,刘学森不愿意,但是经不住她的磨蹭。刘学森记得是有一回被米文兰看到过,她居然过目不忘。
刘学森心里装着事,就有些埋怨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姑娘。他说,不好好看球,追我干什么?
水亚宁说,几天不见你了,是不是被哪个狐狸精缠住了?大庭广众的,她竟敢开这样的玩笑了。刘学森觉得的确是自己把她宠坏了。
他驱赶着她说,去去去,一边去。把手挥的像苍蝇拍。
水亚宁信口开河说,你不让我追,我追张阅去。
张阅是众所瞩目的场上英雄,想必小姑娘也有仰慕之心。刘学森想,这样一来,倒也不失是个好办法,既摆脱纠缠,又扫荡敌人。但怎么做,他得仔细想一想。
由于新开了几个专业,他们这一届比往年多招了一倍学生,学生一多,宿舍就显得捉襟见肘。刘学森的班被集体放在原来的一个仓库里。只有2号是一个女生宿舍,夹在中间。晚上,开始是两个男宿舍隔着2号对唱,把她们当听众,不久,就听到2号被搔得有了反应。对唱的对象就出现了一些转变。2号起唱的是一个多少有些粗犷的嗓音。后来经过确认是胡蝶。确认者叫王家新,后来一段时间成了胡蝶的男朋友。他先是跑到2号的门外偷偷观察了领唱人的床位,第二天找一个理由进去,事情就大白天下了。
大家都唱,倒给了刘学森一个卓尔不群的机会。他坐在布帘后,让耳朵只接受自己时时发出的一两声轻蔑的冷笑。主要是,从研究成果来看,米文兰也不会随波逐流。
其实,虽然米文兰不唱,唱的最好的却是她。她们作虎狼吼的时候,她在闭着眼睛默诵课本。新年学校举办的大型晚会上,她终于愿意一露真面目了。这也让她瞬间成为校内名人。不但是许多学生,连那些讲师们也对她侧目。让米文兰抱歉的是,他们中大多数她还叫不上名字。她就去请教林秋翔。
林秋翔师大毕业后,和米文兰他们一起来校任教,比他们都大不了几岁。本来新老师两个人分配一间宿舍,最后剩一个女教师索金凤,林秋翔来了后没法和她组合,就一人一个单间。林秋翔的心里,也正是这个结果,他过厌了学校的群居生活,哪怕条件差些,也希望有自己的天空。他找来几个学生,帮他把那间屋子收拾得有了些样子,晚上又独自搞了搞创意,气氛一下就上来了。
米文兰敲门的时候,恰好看到隔壁的语文老师索金凤锁门要走,她想问一句什么,腾地被多出来的一口唾沫给噎住了。索金凤见她没有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了。林秋翔正给一盆君子兰剪叶子。他低下头,眼睛从眼镜上看到了来人,笑着说,米文兰?上次给我干活请大家吃饭,就你一个溜了号,我还琢磨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惹了你?
米文兰红着脸说,我那次刚好是有要紧的事,所以也没有来得及和你说一声。
林秋翔说,这我就放心了。他把椅子让出来,自己坐到炕上,听米文兰讲了她的困惑。随后,他的脸骤地变得严肃了,说,米文兰你有上进心这我是早看出来的,但你现在的任务必须是先完成学业,而且要出类拔萃,出人头地没有这个基础不行,况且将来有的是大把时间。
米文兰觉得他话说的有道理,爱屋及乌就又觉得对他这个人也多了一层了解。于是她也是一脸认真的,说,我会努力的。
林秋翔送她出来时,用一种知己的口吻低声说,我希望你这次考试能和上次一样拿到好成绩,最好是第一名。米文兰感激地点点头,并使劲攥了一下拳头。走在星月依稀的路上,她还是浑身暖烘烘的,抖擞了几下,到校外的马路上跑了几圈,她觉得如果说自己有什么秘密,和林秋翔的约定是一个。而且这个秘密如此让人热血沸腾。
拐进校门的时候,一个人影迎面而来又突然背身而去。米文兰热情洋溢地喊住了他,刘学森!
刘学森做贼心虚地躲闪着说,我没有专门出来看你,我散步。他把手里的一件东西藏来藏去,还是被米文兰缴获了。米文兰说,散步用得着铁棒吗?你这个人,就是居心叵测。刘学森说,铁棒是用来对付坏人的。米文兰说,你是怕我遭人袭击?刘学森说,天这么黑,你跑那么远干吗去了?米文兰说,你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好不好?
刘学森大叫了一声说,我是人。跑远了。
米文兰低头笑了笑。她背着手,在空阔的操场上继续转了几圈。
隔几天,索金凤来找她,说要成立校广播站,希望她能出任女播音。米文兰挣起脖子,透过索金凤稀薄的刘海,看了一下她不太平整的额头。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是想用这个姿势找回上次遭遇索金凤冷眼后丢掉的平衡。米文兰思索了好一阵才问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搭档是谁?
索金凤说刘学森。米文兰说,刘学森不行。索金凤问为什么,米文兰说不为什么。索金凤从背后打量了一阵米文兰,心想这个女生好大的架子。她在课堂上故意提问米文兰,米文兰听课时虽然仿佛心不在焉,站起来却对答如流。索金凤到学生处查一下米文兰的档案,她的中考语文成绩98分,接近于完美。
索金凤把米文兰叫到宿舍说,那你就是和我专门对着干了?
米文兰说,我凭什么?我是个学生,你不要以强凌弱。气得索金凤好一阵咬牙切齿,广播站的事是校长安排她的,人选让她自己物色。刘学森正准备成立一个文学社,圈定了好多本班的外班的学生,米文兰也在他的视线内,其他的人都说好了,米文兰他自己不好说,索金凤搞广播站正好是个由头。
刘学森想,米文兰怎么敢对索老师说那样的话?他想帮她都没法帮。他当然不能和索金凤说自己和米文兰的事,说出来,工夫就白费了。刘学森装作很动了一番脑筋,然后说,米文兰也许是志不在此,我听说她雄心勃勃要夺取全班第一名。
没想到索金凤好像一下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笑着说,你对她还挺了解的?
刘学森抓着头皮,一副被捉贼见赃的样子。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米文兰,已经给她写了无数封情书,可是泥牛入海。他说出来本来是希冀索金凤能从旁助力。这一点,索金凤没领会了。
索金凤恢复了语文老师的常态,说,米文兰是你学习上的榜样,望着她的背影,打马追赶吧。
宿舍里静得奇怪。刘学森推开门,陡地看到王家新正抱着胡蝶的脖子,充满胡须的嘴在她的脸上突来突去。胡蝶也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他赶忙往出退,捂着心口走了一截,觉得还是气血上涌。慌慌乱乱又走了一段,抬头,见是水亚宁的宿舍。宿舍里的女生一见他,目光忙着找水亚宁。她们的样子好像比当事者还兴奋。
水亚宁从帘子后探出头来,一下显得惊慌起来。她刚脱了衣服,正要换上新的。刘学森还是从一个罅隙间看到了她白嫩的半片胸脯。他的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血潮又汹涌了一下。
出来后,刘学森在前边走,水亚宁跟在后边。这种时候,她从不超到他前面去,让刘学森觉得,水亚宁乖顺得太像条巴狗。他鼓起来的兴趣一下没了。进了饭店,看到班长张阅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自斟自饮,不知这样的人物怎么也会有惆怅的一面。刘学森想起一个遗忘的计谋,吃了一会儿,觉得看到了张阅,就领着水亚宁过去给他介绍。
这是我老乡水亚宁,你的崇拜者。刘学森说。
水亚宁惊讶地说,大英雄,你怎么一个人枯坐在这里?显得他跟平常有多么不一样。
张阅抬起头,上下两个眼皮打了一阵架,才看清是一个陌生女孩。他说你是我的崇拜者?他裂开嘴角,渗出了一缕含涎带水的笑,说。
我是水亚宁。水亚宁急切地说。刘学森附到小老乡耳后,说,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谈。他往出走,见水亚宁也没回一下头,心里掠过一丝小小的遗憾。走着又想起水亚宁白嫩的胸脯,如果张阅的黑爪子伸进那里面怎么办?这样,不是把小姑娘往虎口里送吗?
他到水亚宁的宿舍,要抬腿进去,见一个女生赤膊端着一盆水出来,泼到地上。知道这时已经进不得了。问吧,不是自己给自己耳光打吗?水亚宁是他领出去的,反倒问她们?就坐在不远不近的一棵树下,等水亚宁回来。
夜色清凉,星星稀朗。刘学森不由得想起了米文兰,想她此时在干什么?末考在即,她当然是在灯下刻苦了。她在宿舍的灯下能是什么样子?刘学森从来没进过2号,1号他也不进,1号有张阅。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那么讨厌这个班长,讨厌总归有道理。讨厌却把水亚宁推给了他?
刘学森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期末开考前,各科普遍进行了一次小测验。虽是测验,却搞得跟真的的一样,林秋翔从教务处请了几位领导坐镇,他们鹰隼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刘学森后边的胡蝶稍微有些动静,立即就有一位副校长走过来,从她的桌柜里掏出一本练习册。副校长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把那本书狠狠地摔在讲台上,没说话,却不言自威。
胡蝶的脸刷地红了。
跟着脸又红又烧的是王家新。他甚至还有点恨,盯着台上那颗瘦细的脑袋,眼睛喷着毒辣的火焰。
一会儿林秋翔踱了进来。他请了领导,自己倒连监考都不用了。林秋翔背对着他的学生们,在讲台上似乎和副校长进行了短暂的交流。他回头看了看胡蝶,又和副校长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走下来,悄声告诉胡蝶说,好好做题,没关系,不会有后果。
测验完毕,林秋翔正式把胡蝶传到宿舍里了。听王家新转述,林秋翔先是大骂了一顿胡蝶,骂到她无地自容,然后才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原来在台面上副校长并没给他面子,下去后还威胁要扣减他这个当班主任的本月奖金,是林秋翔写了一份检查,才终于息事宁人。
那你怎么和我说当时就没事了?胡蝶问。
林秋翔说,我不那样说,接下来你能考好吗?胡蝶立马哭了。林秋翔接着说,我知道你正在一件事里热闹,但也得在学习上端正态度是不是?
胡蝶说是。后一句话她没和王家新说,因为她已经决定了,要和王家新一刀两断。和王家新断,胡蝶起初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先是跟他若即若离,让他感到自己是在和他有意疏远,深陷其中的王家新当然不吃这一套,他有自己死缠乱打的绝招。接下来他就听到胡蝶已经移情别恋的传闻,一天晚上果然看到她靠在一个人影的身上,王家新当时就去找刀子,结果却是他被几个人灌进麻袋里狠揍了半个小时。刘学森几个想帮他到保卫科报案,王家新坚决地摇了摇头。大约是他受到了比抓起肇事者更为严厉的威胁。他把自己锁在帐篷里,这样三天过去,同学们看到王家新又活蹦乱跳地现身了。不久,他就又有了新的女朋友,是他的一个老乡。
胡蝶和米文兰谈天,想起林秋翔的一句话说,他这个人真有意思,正在一件事里热闹?他怎么知道的我?什么叫热闹呀?
米文兰说,林是正儿八经中文系高材生,跑到这个破农校低就是虎落平阳,教物理更是剑走偏锋。
胡蝶一脸疑惑。你对他这么了解?我怎么不知道他是中文系毕业?
米文兰甩下一句话,想了解,到他的宿舍里去啊。
胡蝶真的去了几次林秋翔的办公室兼宿舍,的确了解到更多的内幕。譬如那次小测验,实际上也无关紧要,所以她能轻松过关。譬如学校严进宽出的政策,譬如校长和书记的貌合神离,教师们同事间的勾心斗角,以及诸如此类画影无形的人际纷争。胡蝶仿佛一下长大了几岁,她不住地点头,一个信念同时也不断得以强化。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和基础是必须和老师包括校领导靠拢,把他们牢牢抓在手里。而她熟知的有把握的莫过于是班主任林秋翔了。
果然没几天,班干部进行了新一轮改选。膘肥体壮的张阅出任体育委员让他毫不怨言,班长却成了胡蝶。因为她是全校第一个女班长,还被选拔进入了校学生会,当宣传部长。而本来与她有一争的米文兰却只落得个班学习委员的穷忙差。
米文兰过去问林秋翔,林秋翔的解释仿佛更慰贴。他说,出那些个风头有什么用?你学习好了,到广阔的大千世界高飞去。
米文兰那颗飘摇的心又一次被镇在了实地上。同时,她在全班甚至是全年级夺冠的信念愈加强烈。考试前的几天,米文兰闭门锁心,埋头书里,小病了一场。这消息不知怎么让刘学森得知了,他自己不敢,委托米文兰的老乡张力送来几盒药、一堆水果和一封情意绵绵的信。米文兰冷笑一声,让张力把东西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张力猜测出这件事对刘学森非同小可,他背着刘学森把那些东西消化了,信自己留住以备将来用的上时张冠李戴,然后告诉刘学森说,米文兰很感谢他惦记着她,仍然让他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刘学森一拍大腿,又激动又感动,他说什么也要请媒人张力下一次饭店。张力不喝酒,倒是他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躺在床上,刘学森仍然抑止不住内心的兴奋,他把枕头抱在怀里,揉揉搓搓着,喊叫米文兰我亲爱的妻子米文兰我爱你。
王家新瞅着那个地动山摇的帐篷,讥讽说,噫,这个木头桩子,也有情窦初开的一天?
考试下来,刘学森却感觉坏极了。与他有同感的是张力。张力说,听说王家新已经给老师们送了不少礼,咱们也试一试。主张是两个人的,他们也不便于向王家新打听他到底送什么东西,就想当然买了几瓶酒和几条烟,拣最糟的一门化学,决定先给化学老师送去。
那个化学老师家在城南郊的地方,具体地址不明,他们提着东西一路打听过去,总算靠边了。走了半天,两人累得气喘吁吁,坐在一个门墩外休息一会儿。刘学森觉得这事挺可笑,就对着张力骂那个名字。这是从头上的窗户探出一个花白的脑袋说,你们说我儿子什么了?找他,进来说话。
进去后,老太太依然自言自语地说,这几天找我儿子的人这么多?都还提着东西,是不是他做了什么不留姓名的好事了?嗐,这孩子!她吩咐他们把东西放在一个橱柜里,才告诉来人说她儿子不在,和他媳妇到地里收秋去了。
刘学森怕万一把东西送错了,就盘问了一阵详细情况,确实是化学老师的母亲。而且也确实听说他还业余耕种着几亩自留地。
老太太仿佛揣住了他们的心思,说,他做了好事不留名,你们把名字留下好了。刘学森和张力犹豫了一阵,觉得还是在东西上写个名字的好。老太太送他们出来时,回头看了一眼满满当当一柜子的东西,发愁地说,这么多杂七杂八,可怎么吃得了?
刘学森说,你们家开个小卖部吧,开个小卖部您还可以天天坐着领工资呢。
老太太眼睛一亮,说,这主意好。她摸了摸年轻人的头,嘱咐他们走好再来。
走过了那地段,平时不言不语的张力发狂咒了一句,我操化学老师她妈!操他妈!!
刘学森拍了拍他的肩头说,算了吧,就那白毛老太太?自己的事情解决了,他想起米文兰的。不知她的第一名是否有十足的把握?
米文兰的确有些踌躇,别的科还好,物理她居然有一道题没做上来,而且她基本上是最后一批出考场的。晚上去食堂,远远地看到林秋翔,见他也不像平常那样和颜悦色,面目还有些严峻。这就更让她忐忑不安了。
饭也没吃好,米文兰回宿舍躺了一阵。六十分万岁的同学们都是一身轻松地出去放风了。这时她才觉出自己有多么孤单!她想起和林秋翔的约定,觉得自己还未免有些过于稚嫩,自己有什么值得张狂的呢?她瞬时觉到身体在收缩。缩成了一个逗点,在空中飘来晃去。
没想到是林秋翔过宿舍来看她。林秋翔晚间也常过来,那时他是作为班主任掌着手电筒查夜。米文兰腾地从床上跳起来了。她撩着头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林秋翔的鞋说,林老师你怎么来了?
林秋翔微笑着说,来看看我的学生,不行吗?都哪儿热闹去了?
米文兰也笑了。说,该上哪儿上哪儿。但她清醒地意识到空气中实际上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她想起那些男女派对坐在一间空宿舍里的情景,身体不由得有些僵硬。
也许是林秋翔也有意识,他大方地站起来,说,走,到老师办公室谈去。
这下空气变得舒缓了。米文兰睃视了一圈,发现那盆君子兰旁又多了一盆杜鹃花。花还没开,含苞待放的。
林秋翔说,你就是这花呀。今年十六了吧?米文兰说,我十七。林秋翔说,没想到你已经十七了,怪不得我在老。米文兰说,林老师你这话什么逻辑?你老么?你是风华正茂。林秋翔发了一句牢骚,说,风华正茂?嘻!他望着黑下来的窗户,大约还有无数句话掖着。米文兰也看窗户,又看灯,听到林秋翔说,我是花自凋零水自流。米文兰不明白他的意思。林秋翔说,我知道你就不明白。他把两个手捧住脸,这让他看起来很脆弱。
林秋翔然后猛地抬起头说,你的试卷我看了,怎么会出现那样低级的错误?
米文兰的疼处被刺了一刀。她看着红彤彤正热烈的锅灶。鬼使神差,她说。好像一下找到了问题的根结,有点得意,又有点失落。
林秋翔翻开抽屉,把一张卷子放到她面前,说,填上它吧。这事我做得了主。
米文兰望向林秋翔的眼睛大而明亮。她先是一阵惶恐,脸随之一热,接着是一阵内心被抚摸的感动。身体也跟着热了一下。她低头填空的时候,林秋翔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兴奋好像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中。伤感在退去。
林秋翔给米文兰规划了一副那么美好的蓝图。下学期我可能就不教你们了,他说,这样正好抽出时间来发展你的兴趣爱好。专业算什么?你还打算用这点小打小闹给自己当金饭碗啊?关键是发挥自己的特长。我认识好多文艺界的朋友,我把你推荐给他们。这个小天地算什么,你是大鹏,就应当到广阔的天空去驰骋。
米文兰扔了笔,她已经感觉不到那只笔的存在了。她的身体再次蒸腾起缕缕热气,它们遇到衣服的遮蔽,衣服自己忙着往下掉。
林秋翔抱着她灼烫的身体,一个箭步,跳上了更黑暗的炕后方。
假期里,米文兰收到了刘学森的三十多封信,她算了一下,平均每十六个小时一封。她只看了第一封和最后一封,一封没回。还有两封信是林秋翔和张阅的。她先看张阅的,张阅表达的意思虽不明朗,但也点到为止。米文兰不懂张阅,为什么在校时甚少言语,离开了反倒出口滔滔?林秋翔的她是揣在怀里几分钟,才在一片瑰丽的霞光下展开读了。
林秋翔的信只一页,而且字特大号。他说了总共两层意思,下学期他们的班主任将全部取消,代之以年级主任,年级主任是白老师,全校唯一的一位教授级职称的农学专家。被逼下野的林秋翔本来应该能做一年级的主任,因为名额争抢激烈,他暂时只能屈就一个普通课任老师,但可以附加一个美好愿望就是到党校学习一阶段。林秋翔说,我别无选择。第二层意思自然是,因为实际上从现在开始,他们就不能见面了,所以倍加珍惜往日时光。他说,想你,真的,特别想。后边印着他血泡爆满的嘴唇。
米文兰把信掩在脸上,那一纸薄信很快就湿溻了。
白教授姓白,头发胡须也全白了。他把一个年级的学生叫到食堂开了个总动员会,又分别到各班开小会。老人家显然有些恨铁不成钢。他站在讲台上形如演讲地张扬了一番,大家还是没怎么弄明白他的话。他是山东知青,上山下乡时被赶到这个远离故乡千里之遥的地方,一扎根就是三十年。
你们今天努力学习不是为祖国,是为自己。他能讲出这番贴心知己的话,足见他的思想并没有随着身体的老去而停留在那个年代。大家崇敬地热烈地鼓掌。
刘学森的脸好像更白了。他梳了一个分头,头发上还打了许多发蜡,显得亮晶晶的。许多天不见,他有勇气在米文兰眼前站几分钟了。
我正式邀请你加入我们的荒原文学社。刘学森说。他绝口不提那三十封信的事,让米文兰觉得很意外。
米文兰说,这么说,你是社长了?
刘学森说,你要当,我让贤。
米文兰说,你们那行当,我干不了。
刘学森改了一种口气说,你给我画个背景图吧?
米文兰说,我理解不了荒原是什么意思。
刘学森挠了挠头,说,我也解释不了。反正,它就是一个象征。他不知为什么一到米文兰跟前就没一点思想,在书堆里,在稿纸上,他却是那样激愤,慷慨而昂扬。他写了许多诗,白天写黑夜写,这有效地缓解了对米文兰的相思苦。那些诗有几首被几个诗歌爱好者办的铅印报纸刊登,他觉得,一种新的真气正在充塞进自己的身体。
他们的报纸没有那样高的水准,索金凤提供了一台油印机,几个主力队员连刻板带印刷下了一夜工夫,出了近百份。部分张贴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食堂的那张,刘学森过去看,被人泼了许多稀粥米饭。他只好换了一张守在那儿,自己却连中午饭都没吃。
水亚宁已经更习惯于打大锅饭,而怠于在宿舍开小灶。她端了一个饭盒过来,刘学森还在食堂前留守。旁边的王家新正和自己的小老乡开锅,他还买了酒菜,热热闹闹的就像真的家庭一样。
王家新招呼水亚宁说,亚宁,过来一起吃。
水亚宁眼睛睁得彪圆,批准你叫我亚宁了吗?她翻了个白眼,恬不知耻!
王家新的老乡用一动不动的目光表示自己无声的愤怒。王家新笑着,情不自禁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爽快的女孩。小老乡的目光立即转移了对敌方向。
刘学森回来,水亚宁把饭盒撂在桌子上,呕气地说,走,咱们下馆子去。刘学森还不知道她和王家新他们叫劲,腿一懒,跌进了床里。刘学森说,我累坏了,先让我喘口气再说。
水亚宁没有拉动他,蹬一下地,走了。
王家新说,你应该善待你女朋友。他是说给刘学森听的,却看着自己的小老乡。
刘学森说,谁是我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王家新一下记起一个事情,连忙说,小水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小老乡用过了餐出去,他凑过来问刘学森,你和米文兰到底到哪步了?听得你可是对她挺惦记。刘学森昂起头,避着他的酒气,冷腔冷调地说,快登堂入室了。
王家新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登堂入室?哈,你们诗人就是他妈的和人不一样。
报纸还有一些由索金凤专送校各处室,各年级,重点给了校几个主要领导。校长看了,更吊起了办广播站的兴趣。他直说是自己老眼昏花小看了这些孩子们,你看他们有多么锐气凌人。他仔细地问起为什么广播站迟迟没有见行动,索金凤不好说在米文兰那儿卡了壳,只说如果用不到一个硬人,广播站的质量就会大打折扣。校长问是谁?
米文兰。索金凤说。
校长要见米文兰的话也是索金凤转达的。索金凤说,这可能和广播站有关,也可能无关。但和我没有关系。
没想到米文兰立即就眉开眼笑了。米文兰说,索老师,你躲闪什么,做了好事还怕留名?我不知应该如何感谢你的提携才对?
索金凤的脸在一刹那出现了多处变形。米文兰你不怪我?
我怪你才怪呢。米文兰说。
米文兰没有到校长办去见校长。晚自习的中间,她溜出来,到小卖部提了两条烟,要去家属区校长家。校长家看起来也没有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也是小平房。门帮边有一块小黑板,隐约有些留言在上面。他的隔壁是保卫科长家,这个安排大约是唯一可以体现最高行政长官特权的一点。
米文兰推开门,站到窗户下说,报告。
校长一撩门帘,说,到家了,报什么告?来,进来进来。米文兰进去,把东西放在墙角,校长以为是毕业班的学生来和他单个话别,又把目光移到电视屏幕上,淡淡地说,那边坐。
米文兰说,是您找我,我是米文兰。校长这才开始打量她。他把眼镜举到额头,米文兰不知他为什么好像这样才看得真些。校长然后放了手,肯定地说,你的眼睫毛比别的女孩子的长。
米文兰说,这眼睫毛是真的。
校长笑了。说,你们年轻人的思想就是能够站到时代的前沿。你刚才说你是谁?米文兰,对,索金凤是和我推荐过你。她说你是一个硬人。看起来,这话不假。米文兰的心顿挫了一下,她没想到真的是索金凤给她说了好话。
米文兰又自我推销说,来农校前,我给我们县的广播台当过几天试播。我播的是少儿节目。后来得了个奖,不好意思,是县级奖。
校长呵呵着说,用不着这么隆重,用不着这么隆重。一个小喇叭,你们年轻人随便搞,只要不出格不给我出政治差错就行。他招呼里间的妻子和儿子出来,说让你们也见识一下我们农校的人才,显得非常自豪。又专门对儿子说,你看人家,一个女孩子这样敢打敢拼,你都快大学毕业了,还整天缠在父母膝下,像是我的儿子吗?这时他的目光就严厉了,但是严中挟软。
大学生伸出一只手,说,何慕天,向你学习,天天向上。
米文兰矜持了一下,才用指尖握了一下他。米文兰,她说。她的目光随之把这个修长的男孩从下到上刷了一遍,运动鞋,西方人一样深而忧郁的眼睛,卷发。她的心头忽扇了两扇。你放假?
不,何慕天说,毕业前搞社会调查。米文兰点了点头,从他们一家人的目光中含笑退出。
校长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他还是过来几次。他看到擦洗那套旧音响的米文兰,亲切地指示她完事了一定要把脸洗洗,一个女孩子那样子怎么出去见人?说得米文兰心里热乎乎的。他还要求后勤处把与广播站一墙之隔的那间实验室腾出来,专门给米文兰当宿舍,方便她随时上岗。
校长还关切地说,一个人呆一间房,怕吗?怕,我找一个女老师给你来当伴儿?
米文兰说,谢谢您,我能行。
广播站在教学主楼的顶层,晚上,米文兰走到阳台,鸟瞰四下装着灯火的那些个小平房,鸟瞰自己住了一年多的仓库,鸟瞰在那里的一年多,鸟瞰更远更苍茫的远方,鸟瞰那些过往的人事,心像长了翅膀扑腾了起来。巡天几游。
入迁制高点,第一个来拜访她的居然是何慕天。他左右看着她一清二白的墙壁,搞不清楚米文兰为什么不弄一些明星张贴画提提气氛。她说的一句话他就更不明白了,米文兰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留。心中有佛,何患畅饮?
何慕天头倾下来,目光直指米文兰的长睫毛。你跟我玩不同凡响?
米文兰说,你是大学高材生,小的不敢。
何慕天的腰往后一顿,忍不住,仰天哈哈笑了起来。接下来,他基本每天来一次,像是替他爸爸代校长,还偶尔有他爸爸亲切的问候带到。
何慕天说,米文兰,我打算爱上你了。
米文兰说,我有受宠若惊之感。
何慕天说,迟早有一天,我要宠幸你。
米文兰的身体一颤,她的衣服起了一阵微风。
刘学森的文学社被校长指定为广播站采写稿件。这样,刘学森就有更多的机会和米文兰在一起。只要扯开私人问题,他还是很健谈的。刘学森说,怪不得你不加入我的文学社,原来你早就看准文学社是你的一个新闻部。你没有成为我的社员,现在倒做了我的太上皇。
米文兰轻浅地一笑,说,那是。
刘学森说,还挺得意的。他忽然有了主意,开饭铃响过,背着正埋头背稿的米文兰,悄悄下楼,给她端上了热乎乎的蛋汤和包子。米文兰吃了,吃完,把饭票付给他。刘学森的脸一下烧上来了。
他说,你这是干什么米文兰?你就有那么看不起我?!捏着饭票,恶狠狠地走几步,扔进了锅灶里。
米文兰看着忽地跳起一蓬火焰的锅灶,轻蔑地挤出几个字:刘学森,我奉劝你,还是别在咱们之间制造不愉快!咱们还要同学三年呢。以后怎么相处?
刘学森盯着米文兰脸上坚定的表情,刚刚涌上来的愤怒像潮汐退却了。他浑身僵直地躺在宿舍的床上,脑子里云云练练,眼皮上的肌肉嘣嘣直跳。胸口堵着一口酸水,张开嘴,却没吐上来。他大声说,王家新,给我酒!
王家新说,对不起,恰好刚喝光。你要确实想喝,我可以代劳。
刘学森用被子埋住自己,牙使劲地咬住指头。两行泪顺流而下。
早操,王家新见刘学森的被子纹丝不动,还是拱着个脊梁,过去打他。手触到他的脸,觉得像被火灼了一下的烫。王家新跑完操,找到水亚宁说,刘学森好像病了,你去看看他。
水亚宁过来,一摸他的头,去把校医叫来了。校医简单地听诊了一下,说,赶紧送医院吧,好像发高烧来着。水亚宁急得,不知自己如何把刘学森送到医院去。王家新说,我去借辆自行车,咱俩我推你扶。
农校位于城北郊,距最近的一所医院也有三公里。刘学森迷迷糊糊地趴在车座上,水亚宁看得有些心疼。她问王家新,他是怎么就烧起来的?
王家新回忆了一下说,昨晚他从外面回来,先和我要酒,我说喝完了,再没有下文。接着就是今天早晨。这事不怨我。
水亚宁说,谁说怨你了?遇事总是先把自己保护起来,你这样的男人,真没劲。
王家新觉得很荣幸,他摇头摆尾地表演了一通水亚宁说的“你这样的男人”,水亚宁一轻松,差点把扶着刘学森的手放开了。王家新追着说了一句,要做你的男人,可真得有把子劲。水亚宁立即觉得自己也有些火烧火燎的了。
医生给刘学森做了一系列检查后,开始给他打点滴。水亚宁坐在旁边,说,王家新你回去吧,我等着他醒来。
王家新说,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太寂寞,要求把我留下也行。
水亚宁说,王家新你是越来越不象话了。王家新胸有成竹地笑着,他出去了。一会儿,护士进来,把一袋饼干和若干水果交给水亚宁,说是刚才那个男同志给她买的。水亚宁想,买就买吧,干吗他自己不送来,王家新耍得什么花子?
她打开袋子,见里面掖着一张纸条。王家新说,我不是想夺人所爱,是觉得你不值。刘学森爱的是米文兰。他就是为她病的。
水亚宁捏着纸条,把一块饼干塞进嘴里,开始了自己一个比较漫长的思索过程。
刘学森住了两天医院。这期间,王家新又来过一次,二话没说,就是送吃送喝,可见他字条里的话是严肃的。刘学森睁开眼,看到压在自己身边的水亚宁的屁股,梦呓地说,你怎么到这儿了?
水亚宁说,我送你来医院治病,你都两天两夜了。刘学森还是吃力地说,你怎么了?到医院干什么?水亚宁大声说,你病了,现在在医院。刘学森翻了个身,说,噢,医院。回去的路上,刘学森一直目不转睛,也不知他看什么。水亚宁握住他的手,觉得冰凉冰凉的。水亚宁说,刘学森?刘学森说,噢,刘学森。水亚宁说,刘学森你说说你是不是单爱那个叫米文兰的,就没爱过我?刘学森说,噢,米文兰,噢,没爱过我。水亚宁甩了他的手,说,你噢屁呀。刘学森说,噢,屁。
水亚宁害怕了。
王家新说,不就是他想喝酒,我没给他,我那也是出于爱护他的习性,刘学森至于这样吗?
水亚宁发愁地说,我该怎么办呢?
王家新说,没事,夜里有我。白天你多忙活着些。晚上,他果然守了一夜,见刘学森睡实了,才自己躺下来一会儿。水亚宁打来早饭,喂刘学森,刘学森一把把她推开了。
刘学森说,我长着手呢,让你喂?我是什么了。
水亚宁说,认得我是谁?
刘学森眼睛一瞪:去去去,一边去。手挥得像苍蝇拍。
水亚宁知道刘学森脱险了。她一脸委屈的欢愉:王家新,他耍我,你可得替我报仇雪恨啊。她张开身子,假装软的,寻找依托,王家新倒真的背过刘学森的眼睛,握住了她的手。
刘学森的报纸再没有出第二期,索金凤抽个时间把他叫到宿舍里。索金凤说,刘学森,你手懒了。
刘学森说,我老了。索金凤说,你看你,越来越没长进了。刘学森说,我就是老了嘛,你看,他撩了撩索金凤耷下来的几根头发,露出下面的几条鱼尾纹,你都不成样子了。索金凤躲了一下,她的身体还没有一个男人正式接触过。索金凤羞恼地说,刘学森你是怎么回事,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了吗?我是你老师。刘学森又开始目不转睛了,他斜着身子,一个指头瞄着索金凤头上的天花板,说,老师怎么了?老师我也敢爱你。
索金凤的上牙一下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索金凤这学期跟班,教他们农业经济管理学。索金凤虽然开始也是一腔壮志豪情,可她毕竟和林秋翔不一样,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她觉得甘于平凡也许更适合自己的生存。愈是这样,倒好像愈博得学校的赏识,上学年结束,校领导一致同意教学上给她评了个全优,新学期开始,又任命她做了教研组长。她怎样变化,人们都没有说法,这是让人欣慰的。
索金凤敲着高跟,得得的上了讲台。她站稳了,往下一看,浑身不自觉地先有了一种紧张。刘学森的眼睛就像毒辣辣的太阳,从一片柔和的、散淡的、甚至是慵懒的目光的星空中升起,昭示着它的强大无匹和霸气十足。索金凤说,米文兰你站起来,解释一下作为一个农业工作领导者,应具备的几种个人素质。这是一个很长的题目,米文兰回答的中间,索金凤下了讲台,站在学生们的背后,深呼吸了几下。
等她调匀了呼吸,再次登上讲台,看到刘学森催生的光芒已经熄灭,他像一丛被自己晒蔫了的青草,委在桌子上。
九点五十五,米文兰急忙跑上四楼广播站播放第八套广播体操。那盘带录好了音,开头是她的几句话,说,同学们,请自觉站好队,前后齐,左右齐,下面我们一起做第八套广播体操。她的声音宏厚有力,中气十足,比后面的那个电子男音更其魅人。当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喇叭在校园上空回荡,几乎是全体师生都情不自禁地面向雄伟庄严的教学楼行注目礼。
没有比这让米文兰更自豪的了。那一刻,当米文兰从五楼的玻璃窗后收集起来这些目光,把它们捧在怀中,听着它们像巨大的海浪反复地拍打,她热烈地流泪了。
米文兰说,何慕天,你说过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何慕天说,什么话?米文兰说,宠幸。何慕天说,宠幸呀?他一下扑住了她的胸脯,这就是宠幸。他本来是嘻嘻哈哈笑着的,触到了米文兰那片软软的弹跳的高地,表情突地凝固了。他觉得一股热流在自己身体深处激荡着风雷,扩散起圈圈涟漪,迅速地把他搞晕了。同样的变化发生在米文兰的身上。他们互相紧紧地掐着,对峙着,直到好像把目光里的气息都揉进了对方身里,继续不出声地把下面的事情演绎下去了。
何慕天趴在米文兰的背后,柔情蜜意地说,小米,我爱你。
米文兰说,我也是,小何。她坦然地接受着他鼻息的熏陶,从一个破损的墙角看到林秋翔孤独的眼神,嘴角一扯,滚出一串冷笑的气泡,把他淹没了。
米文兰每天在教学楼出入,偶尔遇到胡蝶。胡蝶的宣传部长是从毕业班的一个男生手里接过来的。那个男生是定向生,来自县区的一个大型畜牧场,毕业了还要回到那里去。四年,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文凭。他显得很伤感,交接工作的时候,非要请胡蝶和他坐坐。在饭店,他喝了许多酒,话一上来,胡蝶也有点受传染的感伤了。他说自己四年毕恭毕敬,兢兢业业,谁能说出他的一个不字?回头,却仍觉一片空白。为什么?我把四年都交给了学校,可以说也是党和人民,他说,可党和人民给了我什么?四年,我最为遗憾的是居然牺牲了自己一次次谈恋爱的机会。
他哭着说,你和我谈一次恋爱能不能?哪怕就几天?
胡蝶的手背在眼皮子底下抹来抹去,她难受地使劲点了点头。当晚他们就试着到小树林找感觉,前宣传部长不断地开导她决不能被眼前的困难吓倒,未来总是光明的。但他抱着胡蝶的脖子时,她还是觉得有些肉刺。
胡蝶说,我求求你,放了我。
前宣传部长说,那怎么行?我都把四年被压抑的情感倾注上来了。我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吧。那是后半夜的时候了,树林里黑黢黢的,一点声音基本都是小动物们发出来的。可怜的小女生看了看周围,知道自己要是没有他,也不可能走出这片无边无际。她主动地脱衣服,边脱边哭。
作为回报,他辅佐了新宣传部长胡蝶后边的工作。他告诉她宣传部长其实也没什么玄乎的,抓住一个核心就行,宣传。重心是出谋划策。要是点子浪漫还经济,那就更能抓住校长的心了。别指望他那双黑手能放多少血,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开始一肚怨气了。
欢送毕业班的时候,胡蝶提议举办一场大型欢送会。校长的讲话稿她琢磨了几个晚上,外加上前宣传部长的润色,站在核心位置的校长讲得声泪俱下,荡气回肠,连稿件自己的作者都有些不敢相信有这样震撼人心的效果。校长讲完,就抹着鼻子到后台来找她了。
校长说,小胡你可真不简单,隐藏了好多年的感情,让你这生花妙笔一调集,一下像火苗就窜起来了。他太激动,比喻歪了,胡蝶捏着鼻子笑了笑。
胡蝶说,您说哪的话,不是您治校有方,环境宽松,我哪来的写作情思?
校长挥着手说好好好,下台去找休息的地方去了。接下来是米文兰的节目,她主持,还要自己表演唱,雷动的掌声挑战着胡蝶的毅力。一个舞蹈过后,她匆匆跑上台去,自报家门我是胡蝶,也是这台晚会的策划,说起就要离去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我们是由衷地伤别离,也是由衷地要祝福你们,下面,我就邀请毕业班的一位同学,共同清唱一个《月亮代表我的心》,托付今晚的月亮给大家送去一路清辉。
她说完,就有尖亮的掌声响起来了。随之,前宣传部长跳上台,拉起了她的手。清唱,而且是男女二重唱,而且动作表情那样到位,大家的心都被狠狠地揪了一下。米文兰重新站到前台后,她好像充满了感动,神情款款地评价了一顿,又叙说了一顿,把气氛引导到下一个节目了。回了后台短憩,胡蝶主动过来向她道谢。
胡蝶说,我抢了你的台,还被你一顿大夸,真是谢谢你了小米。
米文兰愣怔了一下,说,我什么时候叫小米了?你是不是高了一寸脚跟,就有些不识自己了?
胡蝶说,米文兰你说的什么话?谁高了一寸脚跟,谁不识自己了?我看是你!
米文兰且战且退地说,胡蝶你别得意,要吵也等我主持完了这台节目,咱们回去找地方拉场子!她的脸急赤红白,越过幕布,却立即就盈起了属于主持人的笑意,说刚才的节目怎么怎么的。
胡蝶咬着牙说,小婊子!她妈的小婊子一个!台上基本没她什么事了,前宣传部长拉她,她没有一点主意的跟他往出走了。进了宿舍,还有点气急败坏,拿起他送她的礼物,在床沿上狠狠砸了两下。
前宣传部长说,你这样沉不住气,怎么混这余后的几年?没有我在,我真的很担心。
胡蝶大声武气地说,别把自己夸得那样伟大!我还不是你可以随便使唤的丫头,你这个流氓!
他没想到胡蝶会转变得这样迅雷不及掩耳,脸刷地白了。被她推托在床上,眼睁睁看她夺门而去。3号宿舍的门被紧急擂响,随后一只秀嫩的拳头穿破了窗户纸,杵在众目睽睽下。
胡蝶在外面叫,王家新,你给我出来!王家新,你给我出来!
几个男生学着猫的细嗓子,说,谁呀?谁这么半夜三更的,叫魂呢?王家新正在自己的帐篷里窸窸窣窣,晚会还没结束,他就把小老乡叫到宿舍,以为他们不会那么早回来,结果没等那女孩下来,大家就冲进来了。他只得安排她暂时在这儿委屈一晚上了。
胡蝶又叫骂了,王家新,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可就杀进去了。
王家新先稳住了那个光膀子,说,你千万窝好了别动,我出去察看一下敌情,去去就回。他跳下床,嘴里说来了来了,谁呀谁这么对我望穿秋水的?顺手把布帘子掩合适了。他一拉门,先用一只手堵住了胡蝶的嘴,把她拖出走廊,拖到操场。
王家新说,胡蝶你疯了吗?我们那么多男人都脱得一丝不挂,你说你要闯进去,你闯进去了,我的脸往哪儿搁?
胡蝶捂着脸,哭说,王家新你还爱我吗?她身子一摇晃,要倒进王家新的怀里。
王家新坚定地一躲,说,胡蝶你尽胡说,我们已经断了,我还敢爱你?爱你,那是过去的事。
胡蝶说,不王家新,我就是要你爱我要你永永远远的爱我。她不管王家新怎么躲避,用肩膀找着他,蛮横地往里面靠去了。
王家新说,好好好,算我说不过你,算我向你投降。他用力地把她搂入怀中,把她像扭麻花地扭了几扭,扭得她软了,舒服了,不叫了,昏昏欲睡了。
胡蝶说,我该怎么办王家新,米文兰和我拼死拼活?
王家新说,随她爱怎么怎么,你还是你就行了。
胡蝶说,这很难做。
王家新说,难做也得做,忍字心上一把刀。
胡蝶说,我听你的,先试试看。王家新看着她进了宿舍。他没推门,门开了,小老乡不知什么时候跳下来了,正在人们的哄笑声中怒目而视。王家新只得再次辛苦把她也拉到了操场。
小老乡说,和老情人约会完了?你很忙啊王家新!
王家新说,嘿嘿。一般般。
小老乡倾其全力发出一声虎狼吼,完了!王家新,我们完啦!!她噔噔噔噔,脚刺着地,雄壮无比地向自己的宿舍走去了。
王家新远远说,不送了,有空没时间过来玩啊。说完,他低下头,发觉自己的眼睛有了些涩。身体中的凉气压倒了热气。
胡蝶刚拐了个弯儿,一抬头,看见正昂首挺胸往下走的米文兰。早上有人捎话让她去学生处一下,胡蝶惴惴的,一路都在猜测自己在哪一条上犯了纪律。直至见了学生处处长,见到他脸上的笑容,心才跌落了下去。果然是好事。处长说,学校改组学生会,拟任你为副主席,有没有信心接受大家的几天考察?胡蝶矜持了一下,说,我当部长已经勉为其难了,副主席恐怕难于胜任。处长说,哎,你的能力已经远远不是一个部长的能力了,昨天的晚会搞成那样,我们当老师的都汗颜呢。胡蝶还不放心,返回去又问了一句,说,是不是校长说话了?处长摆摆手,内部的事情你不好打听,专心干自己的工作对了。
胡蝶像一坡沙子的往下溜。她发现自己的眼睫毛都在笑。
胡蝶说,米文兰,你刚才放广播,白教授抄了一道题在黑板上,一阵我抄给你。
米文兰说,不用了,有张阅给我抄呢。祝贺你胡副主席。
胡蝶惊讶的看着米文兰。你怎么知道这事?你又不是学生会的人?
米文兰仍显得波澜不惊。作为我祝贺你的回报,也请你祝贺我吧,她说,我有两个助手,你是其中一个。
你是正主席?胡蝶的眼睛睁大,紧张的等待着米文兰的嘴开启落下。
米文兰说,全称是农校学生会主席。
学生会的主要职责是检查学生纪律卫生情况,他们可以亮红牌,作为这个学生在校期间的表现,所有的记录都可以入档留存。米文兰领着学生会的几个干部,到各班去摸查爱国卫生运动的现状。二十多个班,一堆儿进,恐怕时效有问题。米文兰说,胡蝶,你领几个人上三楼。胡蝶看看几个同事,没有一个把脚迈到她这边。米文兰发话说,卫生部长,还有文体部长,你们跟她去。那两个男生好像还很留恋米文兰的,看了一阵她的胸口,才摇头摆尾地跟上去。
胡蝶他们上了三楼,推开一个班的门,见里面正雾气成天地打扫。她说,怎么不洒水就扫地?灰尘上了墙,你们还负责吗?卫生部长,记上记上!
卫生部长说,这样都习惯了,你值日的时候不是这样吗?胡蝶说,现在是学生会在检查工作,少给我提我值日。卫生部长又说,记上了就很难更改,咱们请示一下米主席。胡蝶恶狠狠地说,这里我是一把手,我说的话,算数!卫生部长趴在文体部长的耳后说,她疯了。
二十多个班,有一多半存在各种各样的漏洞和毛病。米文兰把情况汇总了,交学生处,学生处批阅后,再送呈校领导班子会议。校长发怒了,说,这种病根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全体紧急动员,大搞一周爱国卫生。当然,他不忘夸奖学生会的工作卓有成效。说不论什么组织,干部这股血液就得流动起来,流起来才有活气。经过米文兰的建议,爱国卫生的内涵也在扩大,不但包括班级教室,而且教学各组,甚至整个教学楼,整个校园,分布在四周的实验基地和农场的卫生都需清理。清理的内容也不能仅限于看得见的尘土琐碎,看不见的各种污染物呢?于是,这场运动就不是一周了,而又持续到一月,对付脏乱差的手段也不止是简单的清扫,还加上了植树栽花,绿化美化硬化香化校园的角角落落。
问题在于资金。胡蝶找到校长,默不做声把自己一月的粮食补助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她的这一炮像号角,像战旗,拉开了全校师生个人捐资建校的高潮。
在随后召开的表彰大会上,校长声嘶力竭地说,米文兰和胡蝶两位同学,一个能征,一个善战,一个有勇,一个有谋,一个是花木兰,一个是杨排凤,两个都是女将,两个都是功臣。我现在正式提议,请校党委接纳她们为中共预备党员。旁边书记低着头,提醒他说,老何,这中间有个程序问题。你让校党委怎么一下接纳她们?他的话还是通过扩音器传到了同学们耳朵里,下面立即一阵窃窃的笑。
张阅与王家新一起站着。张阅说,嘻,一个花木兰,一个杨排凤,谁是巾帼英雄?谁是烧火丫头?
王家新说,四肢简单了吧?在我们尊敬的校长眼里,这两个肯定一直平起平坐。张阅又裂开嘴,嘶啦笑了一下。
张阅遇到胡蝶说,嗐,花木兰同志。胡蝶说,说谁呢?张阅说,那你愿意当杨排凤?胡蝶说,什么花木兰杨排凤,那是校长激动,词不达意顺口溜。张阅说,你敢背后骂校长胡蝶?你这个副主席当的不耐烦了怎么的?胡蝶说,我就事论事。张阅说,你还是想骂他。胡蝶说,那你告我状去呀?!张阅说,孙子才告你黑状呢。胡蝶打量了一下他,说,我是不了解你这个张阅。
吃饭的时候,他们两个坐在一张桌子上。张阅把一块肉挟进胡蝶碗里。说校长不懂风情,什么人?他说,能想到杨排凤想不到穆桂英?这里面的偏好一看就明白了。花木兰不可能是你。胡蝶说,你慢着,你说了两层意思?张阅说,王家新和米文兰。
胡蝶思索了一阵,继续吃饭。其实有那么严重?她说。
别自己先把自己哄住了。张阅说完,提着碗筷,向洗手池走去了。
食堂里有两帮学生打起来了。一个矮个儿的跳起来,把碗狠狠地砸向一个高个儿的头。高个儿的旁边立即涌现出一大批老乡,他们挥舞着胳膊,从碗里掉落到脸上的残羹描写着他们的狰狞,与此同时,矮个儿这边也呼啦有四五个人冒出。场面很血腥,后来不是饭粘子而是不知谁的鲜血染红了一张张英雄的脸。
学生会副主席手捧胸口,默祷战争迅即结束。
一个声音雷霆般在半空炸开来。张阅威武地屹立在中间的一张大餐桌上,好像手托炸药包的董存瑞。住手!他的面目比所有人的更狰狞,更恐怖,更骇人心魂。谁他妈再不住手,我他妈就劈了谁!!
没有人敢不听他招魂一样的召唤。他们持久地仰视着更加高大的英雄,脸上是木刻石雕的表情。他们手中的武器在自由落体,他们的手在找到顺从的位置。他们的肩膀柔和了,腰松软了,脚踏实了。他们转过身,一个搀着一个,沉默不语地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当食堂里静得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的时候,学生会副主席发出了声。她把自己像铅球一样,啪地准确地投射到了大英雄的怀里。伴随着她身体的声音,还有一种液体的声音。
胡蝶说,张阅,谁叫你现在才横空出世?你让我找得好苦哇!
两派学生在食堂群殴的事米文兰没看到,但全听说了。保卫科立即就着手展开调查,据说有社会人背后唆使。详情米文兰没什么兴趣,她关注的是张阅。她立即意识到自己当初忽略他是个错误。她曾经不止一次站在他的面前,呼吸着考辨着他粗厉的体味,他的一览无余把她吓后退了。她在纸上写了一个张字,但很快就把它揉碎了。
米文兰找了个机会,把两人圈定在她那间独一居宁静的空气里。米文兰说,张阅,我想和你说说你那年假期给我写信的事。我记得也给你回了,怎么后来就没话了?
张阅说,我给你写过信?米文兰说,难道你忘性这么大?张阅说,让我想想。他用一个指甲抠了抠鬓角的那个粉刺,我是写过。米文兰说,你记起来了?张阅说,我问你去你们那儿怎么走,因为那几天我刚好要过去一趟。米文兰说,没别的?张阅坚定地说,没有。
米文兰说,张阅,别怪我恨你吧。
何慕天上来邀请米文兰去郊游。何慕天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把你的时间多留一些给我吧?米文兰说,你毕业了会不会来农校当老师?何慕天笑了,不作答。米文兰说,你到底怎么想,不能告诉我吗?何慕天冷静地说,不能。
米文兰说,你走吧。你一个人去看山。她一个人来到了白教授的实验基地。
白教授正在研究一个新品种,农谷一号。已经进入对比试验阶段,但是难度就在这儿。他的谷子产量并不比那些农民的产量高到哪里去。白教授说,米文兰,你说说我究竟错在什么地方?米文兰说,也许您真的该出去走走了。您想,从古自今没有一个学问家不是破万卷书,还得走万里路。您整天泡在故纸堆里,我说老学究绝不是要成心骂您。白教授的脑袋向上偏了偏,突然乐呵呵地说,你个小鬼,我顿悟了。
他果然辞去了年级主任的职务,向学校请了假,把问题和思索带到了遥遥无期的漫行中。
年级主任由索金凤承接。她好像根本无意于角色的重大转换,没像白教授有一通言辞铿锵的开场白,有无数个语重心长的大小动员会,每天和原来一样,一阵轻风的栖落进讲台这个坑洼,一个四十五分钟,或两个三个四十五分钟,然后又旋转着,飞出众人的视线。如果硬说有不同,大约也就是放学后,还没开饭前的这段时间,她会到分管的各班去看看是谁在打扫卫生,打扫得怎么样。
要是碰上刘学森值日,她可能停留的时间会稍微长些。她还会帮他做些边头末尾的营生,比如垒垒凳子,摆摆桌子。刘学森从尘土飞扬中仰起那张表情是几个月前的脸,好像很感激她的样子。这个时候,索金凤就会问他,说刘学森你究竟怎么样了?是不是感觉好多了?刘学森显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胡乱地点点头,说噢。嘴因为使劲张着,连红红的牙龈都暴露无遗了。索金凤就觉得,刘学森不是好起来了,而是情况更坏了。
一旦在宿舍,他却是另一个样子。索金凤把饭放到他的跟前,刘学森连闻都没闻,就让给了她,你先吃,他说,你吃了我给你盛水去。
索金凤说,你的事情还有谁知道?刘学森想了想,摇头,说,没有了,只有你。索金凤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一个信心,说,我得帮你,直到你好起来为止。刘学森的眼睛又有了些直,说,你怎么帮我,噢?索金凤说,需用怎么帮就怎么帮。刘学森立即走过来,抱住她的头,吻了一下她的头顶。
你这样帮就行。刘学森说。
和刘学森一起值日的是王家新。索金凤找王家新商量一件事。索金凤说,刘学森的精神不太好,能不能你一个人多忙些?让他停止值日我考虑过,但这样一来会扩大他的影响面,把可能不是的事情变成有的事情了。我们两人共同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
王家新说,刘学森我观察过,大不了是个半疯不傻,正常毕业是没问题的。不过我愿意订立这个盟誓,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随时交待我。
索金凤说,我替刘学森感谢你。小考的时候,王家新在她这科上的位次前移了五名,王家新在路上遇到她,目光还是满意的。
王家新说,在教过我的老师中,索金凤是最善解人意的一个。水亚宁说,你怎么夸起老师来了?王家新说,没有天哪有地,没有老师哪有学生。水亚宁说,王家新你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她有意识地不让开小灶这种事在两人中发生,要么到食堂去,要么下饭店。一次,他们进了市里的一个大饭店,没有人把他们当农校的学生这点最让她觉得惬意了。
水亚宁说,王家新,要是有人欺负我,你敢不敢挺出你瘦弱的胸膛横死一拼?王家新说,那还用说。他们到了电影院,看了一个通宵。王家新苦涩的口气沾到水亚宁嘴上,她摆头把他推靠后了。王家新出去买冰淇淋,不知怎么被一伙人看上了,上来兜头就打。幸好水亚宁发现,及时叫来了电影院的保安。
王家新看着水亚宁眼含泪水,慢慢地帮他把绷带一圈圈缠上,说,水亚宁我没挺身而出,你倒在我面前先做了一回英雄。为了你的这份情,我会一辈子像条狗的守在你身边。
水亚宁倒大声哭出来了。说,谁让你做狗了?谁让你了!已经快天明的时候了,王家新背着疲累的水亚宁踢开一个旅店的门,让他们把最好的房间给他让出来。
她病了!王家新对着睡眼惺忪的服务员怒吼。进去后,他把她铺在床上,打来热水,给她擦脸擦脚。好像倒真是水亚宁是病号,而他就那么完好无损。水亚宁抱住王家新的脖子,一下把他紧紧箍进了怀里。
水亚宁也经常碰到刘学森。刘学森还是那幅趾高气扬的德行,挥着手,说,去去去,一边去。水亚宁想说的话就永远压在肚子里了。而且她也懒得向王家新盘问,水亚宁以为,就刘学森那做派,他的健康就是不容置疑的。
刘学森就是瞅着米文兰的背影,既熟悉又陌生。往食堂去的时候,他跟在她们几个身后,一路琢磨着。回来,他敲着铝饭盒,当当当的,仍然跟在她们后边。有时候,他会跑到前面来,倒退着还是敲饭盒,嬉皮笑脸的。几个女生鼓动,米文兰,你就可怜可怜那孩子,过去跟人说句话吧。米文兰说,他不定是看上谁了呢?你瞧他那眼神,是专一的吗?阳光普照。
女生中流传着,有两个已经悄悄到医院堕胎了。这件事让米文兰一下警醒起来,她开始拦何慕天的门。拦不住,也要颇费几道周折,经过几个程序。米文兰说,何慕天,你要是不怕担责任,你就勇敢地来吧。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何慕天害怕了,他畏畏斯斯了。接下来的过程会相当欠情调。
第二天,何慕天人没来告别,从门缝塞进了一个纸条。说社会调查已经完了,得马上回学校去复命。来不及告别,反正想见总是能见到的。
米文兰把纸条填进嘴里,慢慢地,像嚼一根面条。
张阅从胡蝶那儿出来,打算到操场上一个人风凉风凉去。他拍着篮球,嗖地投了个三分。黑暗里有人击了一下掌,脆嫩地说,好!张阅说,我知道是你米文兰。但他并不看她。他把篮球抛起,用指尖抵住,篮球忽忽地转动开了。
米文兰从篮球架后转出,站到月光下,说,怎么知道是我?是不是心灵感应?张阅说,别美了,我们怎么会有心灵感应?米文兰说,怎么就没有?心灵感应又不是地球磁场,它可以人工培养。我有一件事,不知大英雄肯否捐弃前嫌,出手帮忙?张阅说,什么事还有你这个大主席自己料理不了的?米文兰说,再讥讽我,小心你的丈八虎熊腰。张阅说,你说的什么呀米文兰?
米文兰把他领到广播站,指着桌上的一堆稿件说,就这些,你把它们整理好了交我。张阅说,你明知我头脑简单,还让我啃这一堆硬骨头?是不是成心给我难堪?米文兰说,不是叫你改稿,是苦力活,把它们整顺当了。她两手握在腰上,显得已经要多累有多累。你要是不愿帮这个忙,趁早吱声,我还能找别人去。张阅赶忙说,这不是小事一桩吗?米文兰回隔壁宿舍休息了。
说小事是嘴上,做起来可不那么容易。那些稿件是分日期和层次的,还得必须归到各栏的类里。张阅整整做了两个小时。他在整理的过程想,也难怪有人骂自己,在这些繁文缛节上,自己的确低能。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和米文兰好好学习着些,不然以后出去了可怎么办?
张阅去敲米文兰的门说,米文兰,我帮完你了。走了啊!没有声音,张阅推开了门,见里面黑咕隆咚的,正要叫,米文兰从后面把他的眼睛捂上了。米文兰说,你再睁眼看。
房子中间一张小桌,桌上一圈蜡烛,环绕着个蛋糕。张阅说,今天不是我生日。
米文兰说,今天是我生日。
张阅说,你生日,你应该叫几个人来呀?
米文兰低下头。米文兰说,我叫谁啊?胡蝶吗?刘学森吗?王家新吗?我的老乡张力吗?那些学生会的同事吗?哪一个老师吗?我只能叫你,张阅!
张阅说,你先别哭,过生日是个高兴的事。他庄重地坐下来,身子摇晃着,打着节拍,唱起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唱着,觉得是自己的泪流下来了。他躲着米文兰的追逐,把脸在肩膀上蹭了一下。我怎么哭起来了?
米文兰抽吸着鼻子,泪花闪闪地笑了一下说,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木头疙瘩。她把桌子底下的东西翻上来,是几个小菜,还有一瓶红酒。筷子是两双。
张阅说,米文兰你是有预谋的。你早算计好我得坐在这里。你为什么单看上了我?
米文兰说,你不坐,我就当贡着一个亡灵是了。她停止了在蛋糕上抽动的刀子,脸别在脑后,低声地抽泣起来了。
张阅说,是我不好。不该说嘴外边的话。他探着身子,想扳起米文兰的头,火苗在下面噼噼啪啪地反抗。只好绕过桌子,过去扶她。米文兰的头猛地栽进他怀里。她哗哗哗地,好像哭得更伤心了。
米文兰说,张阅张阅,你爱上我吧。张阅没想到米文兰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看了看窗外,月光已经一点没有了,到处都黑乎乎的,委婉的蜡烛的流岚,满屋子潮湿的热气,桌子椅子,蛋糕,床,怀里柔软无骨的女性身体,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张阅想,米文兰升起来,胡蝶怎么办?
胡蝶到处找张阅,没找到,倒是看到了和王家新走在一起的水亚宁。胡蝶有些酸酸地说,她是谁,你的新女朋友吧?王家新说,错误,是女朋友,没有新。水亚宁问,她是谁?王家新说,咱们校学生会的胡蝶副主席。
胡蝶的心就更酸了。这种酸腥气还广泛地传播,在身体的各个角落流窜。到了嗓子眼,她机械地找地方呕吐了。
吐着,胡蝶想明白了一件事,她的害怕不是一般的害怕了。
胡蝶苍白着脸,软弱无力地说,张阅,你带我去看看医生好不好?张阅知道胡蝶病得不轻,赶忙找了辆车,把她驮到了医院。他在外面抽了支烟,还在思考米文兰怎么就一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也多的大转弯,医生出来说你妻子怀孕了,恭喜你早得贵子。
妻子?怀孕?张阅一时不能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他懵懵懂懂的,只管抽烟,使劲地抽,抽得嘴唇都烧疼了。张阅问,胡蝶,怎么回事啊?
胡蝶痛苦地弯下腰,又站起来,架在张阅的肩膀上,泪眼滂沱地说,我知道怎么回事啊?!
张阅说,胡蝶,你可不能冤枉我!胡蝶说,求求你,还是把我先送回去吧。回去再说。
胡蝶一个人在宿舍呆了整整一天。张阅给她打来饭,她有一口没一口地挑了几筷子,说张阅你给我请个假吧,随便几天,只能多不能少。张阅说,你要干什么?胡蝶说,我得到医院住几天去,这几天你不要来看我。事情你也别告诉谁。张阅松弛了一下,说,要是我,我愿意承担责任。胡蝶抬起头,张阅看到她的目光是散乱的,迷茫的。像一团雾。
从医院回来,胡蝶就很少说话了。好多时间都把自己圈在宿舍里,闷头不出。米文兰说,她到底怎么了,学生会这么忙,她倒是给个交待呀?张阅大声说,你不要得寸进尺!米文兰也大声地说,我得寸进尺什么了?张阅,你倒是说说清楚呀!你说说清楚呀!
张阅不作声了。
张阅在校园里里外外走来走去,远远地看到刘学森,见他嬉哈乐笑的,觉得他那样子一定很舒服,就也开始学着,笑倒是笑出来了,却比哭都难听。张阅说,刘学森,你告诉我你这样快乐开怀,有什么秘诀?刘学森说,秘诀呀,噢。张阅说,兔子。他继续走来走去。
索金凤把刘学森从一棵树后拽回去。刘学森把饭倒在树上面,看它怎样一点点往下流。他的嘴也是一点点地张开,一点点地洇出笑来。
索金凤说,刘学森,我知道你怀念你的报纸。刘学森抬起头,好像想了一阵,说,怀念,噢。索金凤说,怀念就怀念吧,反正都是过去了。刘学森说,报纸,噢。索金凤说,改改你的噢吧,我烦得慌。刘学森拉过椅子,一屁股坐进去,椅子发生一声怪叫。刘学森说,你烦什么?索金凤说,我烦你。刘学森不说话,往出走。索金凤挡在他前面,好好好,她说,我烦我。刘学森说,你怎么了索老师?
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索金凤撩了撩头发,把一颗饱满的前额暴露在灯光下,说,反正就是烦。
刘学森出去了。索金凤开着一盏台灯擦洗自己的胸脯。她擦一阵,停下来,看看细密的墙上。那儿有一张网,一只蜘蛛匍匐在上面一动不动。她摁灭了灯,再摁亮,它还在。
刘学森又回来了。索金凤已经换上睡衣,她的睡衣是纯白色的,没有一点渣滓。她看起来很素洁。刘学森说,报告索老师,宿舍里没几个人,有几个都睡下了。其他人不翼而飞。索金凤扶着鼻子笑了一小阵,腰哈起来,抵住刘学森棱角分明的骨骼。
索金凤说,你坐下来。刘学森乖乖地坐在椅子上,腰杆笔挺。索金凤说,你当初是怎么开始喜欢起来米文兰的?刘学森说,我喜欢她的瘦腰,我就想在她那儿摸一把。索金凤说,就这些?刘学森说,没了。索金凤又说,那后来这么就变到了那一幕?刘学森说,我喜欢她,她不喜欢我。她嘲笑我,她不拿正眼瞧我。她害我,让我生不如死。索金凤说,刘学森你尽说大话。刘学森说,我说大话,噢。
索金凤把睡衣的口子往紧系了系。太紧,她又把它往松放了放。索金凤说,刘学森你说说,你为什么就喜欢她的瘦腰,偏偏就喜欢她的?刘学森说,没别人呀,她坐在我的后面。我睡一觉,睁开眼,就能看到她。索金凤换了个话题,说,我上课时,样子是不是特难看?刘学森突然低下身,从下往上过了一遍索金凤的体态,说,没有呀,没发现。刘学森看的时候,索金凤跟着往上翘身,躲他的鼻子。索金凤说,你闻到了什么?刘学森说,棉麻布的味道。
索金凤走到门边,把大灯摁开了。刘学森你回宿舍休息吧,他们这会儿没准都在等你。她拉开门说。
这是他们在农校的最后一个学期了。索金凤进班的次数明显比过去多了起来,也常有学生到她的宿舍里来交谈。日子的临近,他们仿佛才开始珍惜能够在一起的时间。毕业分配是他们最关注的一个话题。按往常的惯例,他们毕业一定要回原籍,而且去向基本是乡镇,少一部分留在了县级农业行政机关。索金凤宽慰他们说,你们一回去就是二十四级干部了。这在往前几个年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张阅说,二十四级?要是熬到一级就用二十四年,那还值。敢情是这年代太变化多端啊!他旁边的王家新说,我是宁愿在这大城市当乞丐行讨,也不愿回去做那个二十四级的土老豹子,你不知道我们那儿穷的可只剩遍地的各级干部了。
水亚宁说,这话是你说的?宁愿就地为乞,也不想回去振臂一呼?王家新说,我那也就是随口一占,知道到时候是个什么情况?水亚宁说,别把话说得那么万里无云,眼看眼的事情了,早拿主意早决断,我可是等着跟你上刀山或者下火海呢。
也常一起喝喝酒。男生喝,女生也喝。一对一喝,三个五个集体也喝。学生自己喝,也找老师一起喝。学校内外的小卖部天天酒水脱销,喜形于色的大小老板光荣地被评为那些天天下最忙碌的人。随处可见呕吐的情景,一个帮着另一个要把他拎到厕所里去,结果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先趴地上了。脸拱在秽溺里,而浑然不觉。于是,连树木也因为沾染了过多的酒腥气,而动辄自我陶醉地摇摆个不停。
米文兰偶然得知林秋翔回来了。她急匆匆地往校长那儿跑,跑过去,却看到是何慕天坐在他爸爸的办公椅子上,悠哉游哉地晃荡个不停。米文兰的嘴刚张开,校长进来了,笑着,唏嘘着,说真不简单,都要留美了。见米文兰,眼睛才哗地一亮,抬起了头。
何慕天说,送走了?校长说,我让司机直接把他送飞机场了。他们父子两人一对一答,急得旁边的米文兰直瞪白眼,好久她才插的上话。米文兰说,你们说谁何慕天?
校长说,林秋翔林老师。他抬起头,又想慨叹了,说,多不容易呀,咱们学校终于出了个留学生,还是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人才呀,人才!
米文兰说,林秋翔要去美国了?何慕天说,他一个去美国你急什么?不就是美国吗,大不了明天我连美国带日本一起去。米文兰看看何慕天,又看看校长,直把一口唾沫咽进了肚里。她的心忽忽狂跳着,脑子里一锅粥。不知道自己下面该做什么,只觉得有许多许多东西堵在胸口。她迅速地奔上五楼,站在楼顶上,仰望蓝天。蓝天贫瘠,连一只鸟都没有。米文兰才晓得,自己要在空中逮着的不是一只鸟,而是一架飞机。而林秋翔哪可能在飞机上呢,顶多还在校长那辆破旧的伏尔加上一路颠簸。林秋翔呀!苦别三年,他回来了居然就没个面给她?!米文兰发现自己又忍不住流出了泪。
米文兰怏怏地回到宿舍,何慕天正在门口等她。何慕天说,上哪儿去了,要我等半天?
米文兰猛地直视着他,眼角淌着冷笑,说,我让你等半天,你愿意吗?何慕天的身子一挺,他说不上话来了。
他们坐在那张小桌子的两面,何慕天时不时翻眼看一下米文兰。她把手抱住,扖在下面,也不知在想什么。何慕天说,等两天,我的分配结果就下来了,到时我告诉你。米文兰看了看他,却问,林秋翔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回来又走了?何慕天说,林秋翔那年不是出去学习了一阶段吗?本来是上党校,结果让他连研究生也上住了。这不,又考上了美国留学生。他才教了几天,还有脸回来,明是来告别,谁知道他想炫什么?
米文兰说,林秋翔那小子。站起来,给何慕天倒了一杯水,显见的是软和了。何慕天绷紧的神经也有机会松弛一下了。他伸了个懒腰,扑下来的时候抱住了米文兰的腰。何慕天说,几天不见,如隔三秋,想死你了小米。米文兰一下打脱了他的手,说,别介呀,想你自个儿去吧。但她的身不离,何慕天就像得到了暗示似的,死皮赖脸把她更紧地绑到了怀里。
何慕天坐起来后说,我考虑考虑要不要留在农校。米文兰说,你留这儿干什么?为了我?我就要落荒而逃了。何慕天说,有你说的那么凄凉吗?落荒而逃?还落马跌死呢。米文兰笑了笑,然后说,我说的是正经事,你看我毕了业怎么办好?有人已经在跑市里的关系了。何慕天说,我先跑跑我爸。
看胡蝶有了点精神,张阅把她带出宿舍,领到了校外的田野边。正是扬花吐穗的旺季,站在田里的农民一脸憨实的笑。张阅指着远处的一片绿说,我到过那儿,是一条大河湾,长了好多水草,我那次发现了一只黑顶鹤。胡蝶说,鹤有黑顶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张阅说,没听说过的还少吗?上帝造人的时候,给的心是红的,后来不也有的黑了。胡蝶捂住耳朵说,大道理!张阅把手放在她手上,也没往下拽她,细细地摩挲开了。张阅说,给你说一件事,不是咱们班,动物饲养饲料班,一个男生要杀另一个男生,是我中间又做了一回好事。他躲着胡蝶的目光,显得很不好意思。
真的?胡蝶眼眯起,凝视着飘动的张阅。
骗你不是张阅。张阅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进了村,村里的荫凉处坐了好多人,都歪起头来看他们。胡蝶紧紧地缠住张阅的胳膊,脸上的幸福就像遥远里拖拉机的声音,突突突突地横亘着。
他们在河边坐到了天黑。张阅给她讲了另一只丹顶鹤的故事。当然,多数的时候是麻雀,麻雀的数量就多了。它们掳掠了庄稼,成群结队的到河边来解渴。一个少年躲在草丛后,一弹弓一颗石子儿,一弹弓一颗石子儿,总共发了十弹弓,张阅问,你说说看,他最后打下了几只麻雀?胡蝶说,十只。张阅抿起嘴,微笑着看她的脸抽紧了又放松两回,才说,笨蛋一颗!
班长胡蝶从学生处领了一打在校学习生活情况调查表,她忽然想起什么地转过身,说,我能不能辞了那个副主席?处长说,哪个副主席?胡蝶说,就是学生会那个。处长说,能啊,反正你们都快毕业了。回头写个申请吧。胡蝶又说,我能不能推荐个人接任我?处长说,你的推荐未必能连一个意见也是,你想想你当初是怎么上来的就知道了。胡蝶说,那算我没说。
回到班里,胡蝶把表一张张发到同学手里。到了王家新跟前,他正仰着头,费劲地跟后边几个女生递话,胡蝶看到,他的嘴里,犬牙交错。胡蝶说,王家新同学,王家新!王家新回过头,头到了这边,他还不忘把个话尾儿再返回去送给那些热切的女生。王家新说,哟,大班长,亲自张罗哪,不是有这委员那委员吗?咱没当过委员也不知他们尽是些嘛委员,怎么不让他们忙去呀?胡蝶想着把表塞到他的嘴里,还是轻轻按在了他面前。胡蝶说,填好了亲自交我,地点在2号我的宿舍。王家新话追着说,不是也是你的办公室吧?但胡蝶已走远了。
胡蝶进宿舍,看到墙角有一对鸳鸯已经在彩排毕业前的生离死别,两个抱着头,痛苦地哭不上声来。她也没躲,说,好姐妹好兄弟,留着劲儿给真正的时候吧。她请他们吃葡萄,同舍的都回来,她把所有的好吃的都拿出来了。几个女生还把自己珍藏的不知要怎么摆布的东西慷慨捐出,合计有杨梅,草莓,葵花籽,花生,还有一盘早已冷凉的土豆泥,胡蝶也不保留什么了,打开箱子,掏出三瓶女儿红来,腾地撴在桌子上。她们把唯一的男生赶跑,几个女孩儿,她们自己人要醉里走一回了。
米文兰到处看了几个小老乡,给他们送出了一些小礼物,也慨然接受了一些他们的礼物。她提着那些东西,叮叮当当地走过仓库,听1号3号暝寂无声,独2号吵吵闹闹,想自己已经有多少年和这儿疏离了,不觉推门一望。她的眼睛立时大了。
所有曾经的同伴儿们一个个都像中了魔似的在地上蛇摆泥溜,笑不再是甜美的,是身体里多余的排泄物,笑是刀子,把她们一张张俊俏的脸割裂了,搅浑了,淹没了。她们互相脱着衣服,互相拍着膀子,互相揪着胸间的豆蔻,相互把对方撅到床上,相互说我爱你啊啊啊,相互说对不起哈哈哈。胡蝶。
惟有胡蝶是宁静的。窝在两张床的中间,灯光把她的脸打得苍白苍白。一只手托在背后,一只手举着瓶子。她好像已经喝了好多了,好久了,但显然她还要喝,还不会停下来。米文兰说,胡蝶。她一片风的,从那些喧嚣间穿刺而过,站到了胡蝶面前。她看到,胡蝶根本没有准备看她。她灌酒的动作是有节奏的,舒缓的,柔媚的。也是沉雄的。水酝酿了酒,酒酝酿着她。
米文兰说,胡蝶怎么了?你应该知道吧?张阅说,为什么我应该知道?她怀孕和我没有丁点关系,我以张阅的名义保证。米文兰在篮球架下站住了,胡蝶怀孕?她说。她张开嘴,一阵才发现,两片唇还在半空中对峙着。
胡蝶是怀孕了,张阅说,但不是我的。她已经把它做掉了,这件事我也能证明。
米文兰进了宿舍,门把她关进了一个让人费猜的世界。但是仅仅一会儿,她又出来了。米文兰说,张阅,你真该杀啊。她果真手握了一把钢刀,是削水果的那把小刀。张阅沿着操场模糊的跑道,开始发足了。
如果是王家新站到她面前,她还会装作没看见吗?显然不会。胡蝶说,你来了?王家新说,我来交卷,赶巧了,能和这么多你们载歌载舞一番。他举起手,摇摇摆摆,和几个醉女扭了两个来回,把自己停到了胡蝶跟前。胡蝶说,王家新你就别装了,你就有那么轻松?王家新说,我为什么就不能有这么轻松?胡蝶说,毕业的时候,伤感是一种大气候。王家新头一扬,我说胡蝶,他说,你到底懂不懂伤感为何物?它首先不是酒。他拿下她的酒瓶,放在脚下。它还不是这么多人一起吵吵闹闹。
胡蝶跟着他往外走了。我们是该叙叙旧了。胡蝶说。
那片草莽是张阅指给她的。张阅说他曾经在那儿看到了黑顶鹤。它现在被一片低沉的天光笼罩着。胡蝶说,他还给我讲了一个少年和一群麻雀的故事。你想不想听听?王家新说什么几个少年和几只麻雀的故事呀?能不能来点新鲜的?胡蝶脱了一件衣服的时候,他迫不及待把衣服脱光了。他黑瘦的身体还从来没在太阳下曝过光,他多少有点自怜自哀了。胡蝶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胡蝶说,王家新你知不知道你挨过几回黑打都是我指使的?我觉得没办法对付你的死缠烂打,就雇了外面的几个人。王家新说,鬼才猜不到呢。我是觉得你始终要回到我身边,就一忍再忍了下来。我是真心爱你,怕你受伤害。胡蝶说,你能猜出来你有那么聪明?算了吧王家新,别自欺欺人了。
胡蝶说,刚来农校的感觉多新鲜哪,连食堂里的大餐厅都觉得新鲜。一下那么多人,那么大的桌子,你想想你替我抢了几回座?王家新说,好像没有一百回那么多。胡蝶说,一百回,吹牛吧?王家新说,一回,总是有的吧?胡蝶说,有的有的。
胡蝶说,我真想知道一个孩子要是刚出生会是什么样子?王家新你想知道吗?王家新说,孩子是什么呀?孩子就是男男女女们一激动,然后的产物。胡蝶说,王家新你总是这样激动吗?王家新说,激动激动,激动得很嘞。
胡蝶说,王家新你没见过女人吗,激动也不是这么使劲吧?王家新说,这是多么庄严的时刻啊,你怎么老说话?胡蝶说,是快到没的说的时候了。
胡蝶说,王家新,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有的话,你快点。王家新说,我就想眯一会儿。这是哪儿,这儿躺着挺舒服的。胡蝶说,不舒服我能带你来这里吗?这可是块风水宝地,你就好好安息吧。她从草丛中把那把刀翻出来,对着正在破云而出的太阳翻了个个儿。刀本身的光芒把胡蝶的脸照亮了。
警车闪烁着红灯,从校园的南门驶进,从北门驶出。由于毕业班的学生有的在打点行装,有的已经在准备出发了,秩序显得空前混乱。保卫科长请示几个警察,让他们尽量不要打扰他们,把声音关了,低速慢行。他还派一个低年级的学生坐在打开的车窗里,向逐渐闪过的景致一一招手,让人以为是一个毕业生的弟弟在替哥哥向他可爱的母校告别。但是他的表情显然兴奋太多。
但是显然还没有人愿意过多地去关注他们。校园到处都是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平板三轮车,到处都是挤来挤去混杂的人群。水亚宁提着臃肿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越过无数个肩膀,过来问刘学森王家新哪里去了?刘学森说,王家新?大概这时已经杀出校门了吧?水亚宁只好就请刘学森帮她把行李再次扶上背,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从人群里往出拼。边走,边喊,王家新!王家新!王家新你死哪儿去了?快来帮我提行李呀!王家新!
米文兰是最后一个走的。她总觉得应该去和一个人告告别,白教授。到了他的实验基地,他刚好出去。但几个月后,已是市委机关秘书的米文兰陪同一位副市长到农校拜会,她真的见到了那位已经须眉全白,容颜苍苍的老人。他的几十年如一日矢志不渝坚持研发的精神,差不多是感动了车上下来的所有人。
他抖着一把金灿灿的小米,让它哗哗地从指间流出。说他已经成功开发出了这种被命之为金州黄的谷种,正在小范围示范试种,已经在两千亩土地上开花结果。他说中午谁都别走,既然来了,就不能不尝尝我用它们熬的小米粥。众人都一脸振奋的,欢呼着,跟在他身后,往他的宿舍兼粥棚去了。
米文兰没动。她站在那儿,手搭在额前,从那儿望到的农校依然深邃,依然苍茫,像一片云的笼罩着这个秋日落寞的黄昏。她转过身,眼前飘忽着刚才从白教授手中倾驰的米流,恍觉许多时光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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