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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富强

西安的城墙

陈富强

与北京的长城相比，明朝的城墙，就显得十分年轻。所以，类似的城墙，在全国的寻觅就不是太难，但保护完好的，则非西安莫属。我喜欢西安这座城市，不仅仅是因为它埋葬了几十位帝王，以至于我一直担心，我在西安的土地上散步，一脚踩下去，就会踩疼某位皇帝的肩膀，甚至头颅。但西安真正让我留恋的，还是它的城墙。它绕城一圈，将曾经的长安城固定在一个历史的方形圈子里，城廓的概念，在西安就显得非常鲜明。

至今，西安是我到过次数较多的西部城市之一。前两次去，都上了城墙，但多是以高大的城楼，或是以城垛为背景，照几张相，或者，在城墙上匆匆走上一个简短的来回，就算完事。于是，一个心结就始终存在我的心里了，我想绕城墙一周，最好是徒步，若时间不允许，则骑车。这些年，缠着我的心结，是城墙，欲解开我心结的，也是城墙。

这次到西安是在深秋，在北郊的一家宾馆一住三晚。宾馆离北城门近在咫尺，步行也就三五分钟。到达西安的第一晚，用过晚餐，暮色浓重，我独自步出宾馆，就看连绵的灯，已将城楼勾勒出一个轮廓，十分清晰地在夜色中深沉着。穿过城墙的门洞，沿城墙根下的小路蜿蜒而去。这显然是一个城墙公园了，狭长的林带依城墙一路生长。而护城河则在树林的外侧，也是绕城墙而流淌。护城河的水，是否与渭河有关，我不得而知，但是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却以它们再也柔弱不过的身躯，保卫着坚硬的城池。跨越一道城河，看似狭窄，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城墙上与城墙根下，都有一些装饰的灯，将城墙的线条勾画出来。城墙很高，我仰起脸，也看不见城墙上的那些冷兵器。墙根下颇为安静，适合散步。偶尔，有一些恋人，在墙脚下相拥。他们是一些与城墙内外喧嚷的夜晚无关的人，他们有自己的世界，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两个人。而我的身影，被夜色衬映，就显出一些孤独感。我却并未感觉，只想如此一直行走，走到秦朝，再经汉，而至唐朝。在那些朝代，我认识的人太多了，秦始皇算一个，吕不伟、赵姬算两个。当然，还有刘邦、项羽，以及唐玄宗、杨玉环。倘若时间足够，我得邀李白、杜甫、白居易喝上一杯，地点则非城墙不可，要谈的内容过于丰富，八百里秦川很值得一谈，要是城里的书生陈忠实肯登城一叙，说说白鹿原也未尝不可。

可惜，我欲邀的人，或者深埋地宫，或者勤于写作，没有时间与我对月畅饮。那么，我只好相邀自己的身影，在墙根下一走千年。秦砖汉瓦明时的月，在我的眼前堆积如山，它们通常不会开口说话，但是，我仰望它们，就已满足。一些树的影子，投影在墙面上，微风吹过，树梢摇曳，城墙就仿佛发出沉重的叹息。我看见一颗颗硕大的灵魂在墙缝里跃动，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的朝代，他们在这座城市里统治这个伟大的国家，即使死，也要在此寻找一地，埋于此，葬于此。

台阶紧贴城墙，呈阶梯状向上，走完高高的台阶，就登上了城墙。从临潼返回西安，赶在日落前登城墙，恰好四时。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直奔自行车出租处。办好租车手续，跨上坐椅，就迎着渐渐沉落的夕阳上路了。城墙上的砖，有一些破碎了，几百年了，无数的守城士兵列队在这里走过，他们手持长矛与弓箭的身姿，在城垛边一站就是一个黄昏。城砖的碎裂是岁月印在城墙上的痕迹，它们的每一块，都是一片竹笺，写满了时光的沧桑，当无数块城砖紧紧相依，砌成这一座方形城池，历史就成为一部立体的古老典藏，那些在轻风夕阳下翻卷的旗帜，就是书页翻动的声音吧？

我越往前骑行，城墙上的人就越少，有时候，几乎上千米间，不见一人，只有我单骑逍遥。在城墙上和我同行的，其他国籍的人居多，他们显然与我一样，为这四方形的城墙所倾倒，我与他们擦肩而过，我看不见他们的内心，但是，我看得见他们淡蓝色的眼睛，我能够感觉到风呼呼地穿行在他们的身旁，他们一定和我一样相信，这是吹自秦汉唐的风。西安城，有这三个朝代为都，就沉重得让这片土地喘不过气来。

一阵低沉的乐声自前方随风飘来。我放慢车速，见一女子，坐于城垛，她手捧一物，附于嘴边，我听到的乐声，正发自她嘴边这一墩厚的，形若葫芦的乐器。这个乐器，为埙，我最早见于陕西作家贾平凹的小说《废都》。小说有一个情节，有一人，夜夜坐于西京的城墙上吹埙，埙吹出的声音低沉而浑厚，有古典的沧桑感。这个吹埙的现代女子，是摹仿贾平凹小说中的那个人物么？她独坐城垛，前后数百米，空无一人，而城墙内外，却车水马龙。她吹埙的技巧显然不够熟练，我听不出她在吹奏哪支乐曲，但是，她在城垛上吹埙的形象，使夕阳映照下的城墙更显那么一丝苍凉。

吹埙女子在我的身边一闪而过，她的埙声却一直在我的耳边缭绕，原来，这埙，是最适合在西安的城墙上吹奏的，它的声音，在城墙上空袅袅数千年，即使没有这明朝的城墙，它也早已在咸阳城头响起。那个吹埙女子早已远在我的身后，不见影子，但是埙声却萦绕于耳，不是因她的吹奏有多么高雅，而是这埙声，早就嵌入这厚厚的城墙，融为一体，无论我在城墙上，或是在城墙下，我都能听到来自墙体发出的声音。那是一些历史发出的回声。

我过了一座城楼，又过了一座城楼。等我骑过四座城楼，我的绕城之行，就从起点回到了终点。由于地面城砖的凹凸不平，我的骑行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根据租车点提供的数据，西安明城墙一周，为13．9公里。这点距离，对于城市平面上的骑行，不算什么。但在城墙上骑行，就要付出一倍，甚至不止一倍的力量。好多次，我感觉自己快要骑不动了，然而，我看见夕阳随着我骑行方向的改变而在我的身后，或者我的前方一点点沉落，我就不敢有丝毫懈怠，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在夕阳坠落之前骑到终点。而那个终点，同样也是我骑行的起点。因为这是一座封闭的城，城墙相连，进出城，以城门为径。

我终于看见南门了，那也是我出发的地方。南门城楼在夕阳下苍茫的影子离我越来越近。我汗流浃背，并且口干舌燥，但是我的心在狂奔。我越过了很多个朝代，我几乎欲与秦始皇谈谈兵马俑的排兵布阵，想问问他是否听见孟姜女的哭泣；也欲与刘邦聊聊汉武好细腰；还计划与白居易说说《长恨歌》。然而我的时间太紧张了，我几乎将全部的体力都消耗在遍地的城砖上了。我的计划只好始于南门，止于南门，从起点出发，又回到起点。于是，我只好在江南的一隅，继续与秦始皇们进行纸上谈兵。在南门城楼下，最终的时间显示，我用五十分钟骑车绕行西安城墙一圈，这个成绩，我估计秦始皇看见了，也不得不表示钦佩。

2007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