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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不要哭泣[美国纽约/赵淑侠]

相信谁也不曾料到，矗立在纽约曼哈顿﹑具地标性作用的两幢摩天大搂﹑世贸中心的所在﹕双子星大厦，会一旦倒塌。但是她塌了，只在几十分钟之内便化为灰烬，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留下的是浓烟惨雾，和五千多无辜葬身废墟的冤魂。像似科学预言片的情节，却不幸是真的。

纽约没了双子星大厦，世贸中心成了历史名词。惊恐的纽约人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结果，他们叹息﹑流泪﹑愤恨。有的压根儿不相信这回事，本来嘛﹗没有双子星那两幢气度昂扬，一百多层大楼的纽约，还像纽约吗﹖有什么别的建筑物，能够把纽约修饰得更像一个傲视全球﹑风姿独具﹑大器磅礡的国际巨都呢﹖

许许多多的老纽约人不能接受，我这个定居纽约才三年的新移民也难以接受。我的居所离世贸中心不远，步二十多分钟可到。如果在楼下的花园中散步，一抬头就能看到其中一幢的半个身影，虽不能产生陶渊明那样「悠然见南山」的潇洒恬淡的情怀，倒能感到一种振奋进取的欣悦。我选择纽约做为退休后寄身之所在，正因为喜欢她的华丽壮观，大城风范，包容面广，文化内涵丰富，要西方有西方，要东方亦有东方，什么民族在边儿都可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天地。

双子星大厦像是象征纽约精神的两座灯塔，看到它，你会清楚的知道置身在纽约。它属于纽约人，纽约人也早把它纳入生活，习惯了它。它的倾塌，让纽约人伤心欲绝，在花园中漫步看不见它，让我亦感伤痛。

巨厦倾塌之日

九月十一日的纽约，是个无风无雨的晴朗天，早晨八点多钟，我像平日的许多早晨一样，人已睡醒，睁眼晴想东想西不肯起床，这时突然听到闷闷的﹑甚至称不上巨响的一声重物撞击声。起先还以为是院子里做工的机器噪音，过了片刻才惊觉到事态不对。

连忙打开电视，只见第一幢世贸大楼正在起火，奔放的红色火舌直往上窜，接又见一架低飞的飞机直闯到第二幢楼的胸窝里，跟上来的惊恐镜头比能想象的更快更奇，浓烟烈火疯狂的烧成一团，随之天崩地裂的一声爆响，两幢一百多层﹑高耸入云的双子星，竟如溶化的冰淇淋一般，先后随烟硝向下萎缩，剎那之间化为无物。

世贸大楼不见了，纽约已没有双子星﹗这是怎么回事﹖我连忙跑到临街的客厅，凭窗扫视，只见街角上站满了人群，大家的眼光都朝一个方向，表情无疑是茫然惊惧的。再到阳台的玻璃门眺望，证实那两幢巍峨的建筑确实消失了，代替的是冲天的滚滚浓烟。

很多朋友都知道我的住所离双子星不远，纷纷打电话来问安，连远在欧洲的老友也隔海对话，儿女和妹妹们更是焦急如焚，都问我一切可好﹖坚固壮丽的双子星倏的由地面上消失，恐怖手段如此残暴，固然令我震憾，但亲人和朋友们的关心，也让我感到近乎于过虑，心想﹕我好端端的待在屋子里，会有什么事发生呢﹖谁知还来不及想完，电话已断线，大楼内中央系统的热水和冷气也停了。
生活顿时显得不便起来，于是我提醒自己应储存点青菜﹑水果﹑牛奶﹑面包之类的食物，以备应急之需。何况事态已如此严重，亦实在应该到附近走走，看看究竟。大约近下午五点的时候，我像每天一样的，到相隔一条马路的中国城去□购，不料出去就被警察挡住验证件。此刻我才看出，周遭的情况有了巨变，各个路口挡拒马杆，警察认真的检验行人证件，不是这个区域的居民根本不被允许进入。街上行驶的尽是警车和救护车，私人车辆乃至公共汽车全没踪影。平日市声喧嚣的纽约，变得静静悄悄，除了警车的呜叫，几乎听不见任何声息。

华埠的主要购物街多半垂下铁闸，经常人挤人的「勿街」，呈现出一种空荡荡的深沉落寞，餐馆也歇了业，只有两家点心铺门是开的。既然中国食品无从买起，我便换到另条路上，往东河方向的美国超市走去，街上走的尽是穿制服的警察，寻常百姓仅仅我一个，我在冷清的人行道上缓缓踱，望漫天乌黑的浓烟，和在烟雾中时明时暗，仿佛缩减若干倍，也看不出什么光彩，状如一盏灯似的一枚小太阳。空气里流荡相当重浊的焦糊味，明明应该是彩霞灿烂的好晴天，却被烟雾遮出漫漫幽暗。天灾会使风云为之变色，大自然的威力总表现在风云雷电之间，但是人为的力量竟也能制造出这幕悲凉景象，实令人震憾。

我巳无心去购买什么，而且远远的已看出那家美国超市重门深锁。此时我心中嘀咕的是，一声巨响火光熊熊之后有多少生灵涂炭﹖纽约市有多少人在哭泣﹑在寻觅﹑在期待亲人奇迹般的回到身边﹖有多少人心碎片片﹖常常听到人痛斥罪恶之辈，以「野兽一般」来形容。事实上野兽的残忍绝不如万物之灵的人，野兽不会成千上万的杀人，它们不像人类，它们没有经过精巧设计的冷血杀人手法。

我频频的拭抹眼泪，不是哭，而是悲怆，为人性的沦落，为人间不息的仇恨而产生的无奈和无力惑。碰巧对面一位中年警官走来，我不禁为自己的眼泪羞耻，直到发现他也在擦眼泪时，才释然了。原来不分种族男女，人性和良知，人溺己溺的感情都是差不多的。我的感触和痛疼也是他和所有的纽约人的，佛家所说的「同体大悲」，在此得到见证。

受创后的纽约

大城市的居民，在生活态度和处理人际关系上，表现得总比小城冷漠，不像小城居民那样经常街头巷尾相遇，笑脸相迎，亦不像小城的戏院和教堂，遇到的多是熟面孔，会渐渐的由生变热。地方太大，各人有各人的生存领域，井水不犯河水，为自己的生活忙碌还嫌时间不够，那有闲暇和兴趣顾及他人﹖要大城的人不冷漠也难。

纽约是大城中的大城，内容包罗万象，工商业和有趣好玩的场所，绝对够资格领全球之风骚。在纽约讨生活，每个人可建立属于自我的独立王国，要赚钱﹑要享乐﹑要过与世无争的私人小日子，全凭各人喜爱，没人管你，你也管不别人。那些每天在公路或地铁上消耗数小时的各色人等，活得都够累，每个人在卯足了劲追求自身小环境的安乐，鲜少去关心身外之事。因此纽约人常被形容为冷漠﹑自私﹑爱钱更爱享受，具备一切大城居民的毛病。纽约人倒也不为此生气或故意要做点什么来表示清高。纽约人就是这个生活态度，也许潜意识的自认有资格秉持这个态度。

纽约人真的各自打扫门前雪，不会关心不会热情吗﹖不，在必要关头，纽约人的热情和同情心不输于任何一个小乡镇的居民。双子星大厦被毁的同时，纽约人的热诚和爱心被激发了。数以百计的消防队员和警察献出了生命，一般市民以捐款﹑签名﹑祈祷来表示感同身受。街头供着鲜花和蜡烛，住家的窗口和大小汽车插上国旗。关怀和奉献来自四面八方，不分族裔。一向被视为表现低调的华裔，我们自己的同胞，街头捐款，集会哀悼，商家送饮料和食品，餐馆老板忙为警察做热饭盒，谁也不再袖手做壁上观。都深深觉悟到自身是这块地方的一份子，对主流社会的关怀，愿意奉献的热心，发挥到人类美德的顶点。谁也不能再说华裔是冷漠的族群。

双子星大厦披摧毁，使纽约人痛﹑惜，甚至不免有恨，但亦有正面的收获﹕便是纽约市民的善良和同情心﹑爱国心﹑帮助人的心，人性的美丽光辉，毫不保留的流露出来，描绘出纽约最可爱的一面，以后有人再形容纽约时，会说﹕纽约是个包罗万象的世界之最的大都会，市民团结又热情，并没有一般大城人的冷傲毛病。

身在纽约，何去何从

若说因双子星大厦被攻击﹑摧毁，就称纽约是个充满恐怖的危城，是否太过份呢﹖可我的周围确实充塞这种声音。一些亲朋好友已在讨论﹕攻击双子星不过是开端，后继的恐怖事件将层出不穷，纽约本身虽优点说不尽，外在的因素却使她位列世界最危险的城市之冠，住在这儿总要担一份心思，很怕遭池鱼之殃，厄运临头。言谈之间，已有人认真的考虑，是否应该远离纽约这是非之地，另找安身之所。

固若金汤的双子星，会在寥寥少数恶徒的设计下，用薄薄的刀片制服客机驾驶员，令大厦瞬息之间毁于一旦，美国号称世界第一强国，竟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突袭下，显得如此狼狈，整整的五﹑六天，我像陷身于孤岛，无电话﹑无热水﹑无报纸﹑无信件﹑无法叫出租车，若非靠电视机，与外界就整个失去联络，附近街道有警察把守关口，显然戒严状态。空气中充满非常时期的肃杀气氛，而潜伏的恐怖制造者仍在暗处蠢蠢欲动，事发至今已经足足两个星期，电话仍然不通，生活水平依稀倒退数十年，战争的脚步似越来越近。这样的一个城市还适合居住吗﹖我不免认真的考虑。

我来纽约不是因为羡慕美国的现代化，更非为了要跨出国门，我根本就在国外，是名副其实的瑞士华侨。论物质文明﹑社会福利﹑山水人情，瑞士都算得上举世翘楚，一样也不逊于美国。特别难得的是，瑞士是永远的中立国，与战火争端无缘，住在那儿的现代化房子里，正可高枕无懮的乐享太平，加之我通德语，易于沟通，生活堪称方便。

移民美国，全出于我一己意愿的选择。更怪的是，虽来美国，可并不想住美国别的城市，祇想住纽约。若问我喜欢纽约的什么﹖仿佛一下子也说不清﹑举不出具体的理由，若说定要找几条理由出来，我想「有容乃大」，纽约的能包容﹑多样化，每个民族在这儿都不会彻底失去自己的根，是她令我钟爱珍惜的，非常重要的原因。只举个小小的例子，在纽约，那怕在某个小区的一个小小的图书馆，都可找到英文以外，其它国语文，如法文﹑德文﹑日文﹑韩文﹑西班牙文的书籍。咱们中文书亦不靠边站，数目不多，书往往有点老旧，可慰的是没忘记你，也至少摆满那么几个书架。

我走过的地方不算少，像纽约这样重视各族文化的城市还没见过。对我来说，这是她独特魅力之所在。何况在曼哈坦中城那一带，宽阔的人行道可供我漫步，多样的博物馆﹑文娱表演﹑一幢幢参差有致的楼宇，都让我喜欢。住得离中国城近，买中文书报，吃家乡口味，皆近在咫尺。这种特殊的方便兴乐趣，岂是海外游子在别的城市轻易可得的呢。

每次由外面回来，从法拉盛或新泽西的方向，远远的就看到那对双子星大楼，尤其是在晚上，幽幽暗夜是背景，两幢高耸挺直的巨厦灯火辉煌，宛若两个亮得透明的巨柱，华丽﹑壮观﹑落落大城风仪，令人欣悦。我把纽约比做一位面貌艳丽﹑仪态雍容﹑见过大世面，也经历过大风大浪，魅力无穷的贵妇。但我不想把双子星大厦比成她的剪水双瞳。失去眼眸岂不成了瞎子﹗纽约这个姿态万千，风华绝代的大贵妇，当永远清明剔透，用她美丽的眼睛观望世界，是绝对不能瞎的。

双子星大厦又美又亮﹑金光闪闪，是贵妇衣襟上的巨形钻石花。如今贵妇遭劫，歹徒抢去巨钻，还用刀子割伤皮肤。众人为之惋惜，贵妇自身不免伤痛憔悴。但见过大阵势的贵妇大美人，不会因此倒下下，她的风华永在，不经数年，新的双子星将又傲立于曼哈顿。纽约永远是纽约。我真的如此坚信。所以，当谁问我是否考考虑离开纽约时﹖我的答复是﹕不会离开，我要固守，永远的纽约城，跌倒再起，不要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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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著名华文作家赵淑侠专辑--
创刊号
主编:澳洲中文作家协会
责任编辑:李明晏

赵淑侠小传

赵淑侠生于北京，祖籍黑龙江。1949到台湾。19６０赴巴黎。瑞士应用美术学院毕业。曾担任美术设计师﹑广播电台播音员，编辑等职。旅居欧洲三十余年，最后移民美国。自1970年代开始专业写作,以《我们的歌》一书成名。其它长短篇小说有《落第》﹑《春江》﹑《赛纳河畔》﹑《赛金花》﹑《西窗一夜雨》﹑《当我们年轻时》﹑《湖畔梦痕》。散文集《异乡情怀》﹑《海内存知己》﹑《雪峰云影》﹑《天涯长青》﹑《情困与解脱》﹑《文学女人的情关》等。德语译本小说有《梦痕》﹑《翡翠戎指》﹑《我们的歌》。共出版作品三十余种。其中长篇小说《赛金花》及《落第》并拍成电视连续剧。〔我们的歌〕出版后，受到海内外读者熟烈回响。曾应学人或留学生团体之邀，到英法德意奥，西斑牙，比利时，及美国纽约演讲。德语作品出版后，获德语国家文学界认同，曾被德﹑奥﹑瑞士等国文化团体之邀，到多个城市对西方读者演讲。

1980年获台湾文艺协会小说创作奖，19９１年获中山文艺小说创作奖。
1991年三月十六日，〔欧洲华文作家协会〕在经过赵淑侠一年的奔走筹划下，在法国巴黎成立。是为欧洲有华侨史七十年以来，第一个全欧性的文学团体。赵淑侠被选为首任会长，至今是永久荣誉会长。如今欧华作恊把全欧洲的华文作家集合在一起，会员分布于欧洲十九个国家，掌握十三种不同语言。赵淑侠自认这是她对〔海外华文文学史〕所做的，最令她自豪的工作。赵淑侠曾为瑞士全国作家协会，德国作家协会，及国际笔会会员。近年德语国家的大学中文系研究生，频频以〔赵淑侠及其作品〕做为博土论文的题目。

2004年到2006年，赵淑侠为〔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会长。
祖国大陆于１９８３年开始出版赵淑侠的作品。１９８６年全国作协邀请回国访问。此后多次回国，并受聘为中国人民大学﹑浙江大学﹑华中师范大学﹑黑龙江大学，郑州大学等院校的客座教授。

中国大陆在八零年代就有学者专门研究赵氏著作，专著有吉林大学教授卢湘的〔海外文星──瑞士藉华人著名女作家赵淑侠的路〕，汕头大学〔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所〕，副所长刘俊峰博士的〔赵淑侠的文学世界〕，研究学者们认为赵淑侠的文风自成一格。在1999年陈贤茂主编的《海外华文文学史》上，曾分析赵淑侠的作品：既不同于一般的〔留学生文艺〕，也不是〔无根的一代〕的〔浪子悲歌〕。他的结论是：《我们的歌》的出现，标志着旧的留学生文学的终结，也标志着新的留学生文学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