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祉
澳洲彩虹鹦版主
加入时间: 2005/09/12 文章: 2110 来自: 澳洲悉尼 积分: 11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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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蘚
冷燭-湖北武漢
阿芷結婚十年來,有八年獨居,什麼時候能結束這種日子,開始新的生活,阿芷感覺自己就像行使在一段陌生高速路上的自動檔車,不知道前方該在哪里轉彎。有時候,當家裏需要換煤氣、抬米等體力活時,阿芷就開始恨那個叫柳岩的丈夫,明明知道她與一個殘疾兒子在家生活得不容易,可是這男人很灑脫,去非洲快十年了,至今仍然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七月流火,阿芷住在又熱又潮的房子裏,奇怪的是她家房子四周很少有窗戶,唯一的兩個窗是樓上一個,樓下一個,她在窗戶的外面都加了鋼筋,裏面用大紅金絲絨遮得不露一絲陽光,她拼命地把自己關起來,拒絕一切從外面飛進來的哪怕是一個小蒼蠅的探訪,雖然她從心底深處對黑暗害怕,但是假如有一絲陽光透進臥室的時候,都讓她感到驚恐不安,如座針毯。
阿芷每天吃晚飯的那會兒,總站在樓房底層的門口等候,在燃盡一根煙的功夫裏,看街道上的夜燈次第亮了起來,馬路上三三兩兩的走來一些吃宵夜的人,在大聲吆喝的餐館老闆周圍有各種豐盛菜肴的香味正漫溢開來。這裏雖然沒有吉慶街名氣大,但是也泊滿了各種高級轎車,這條街道就上在大型看板和霓虹燈後面的無數狗肉館和野味餐館就如山野裏的小家碧玉,吸引那些美食尋覓者蜂擁而來。外面熱鬧的場景使她的心也漸漸泛起一些暖意,這眺望的時辰是她一天中最遐意的時候。
空氣中的濕度有些大,霧濛濛的。阿芷揉了揉眼睛,看不見前面的路,好像迷霧茫茫中那塊高大的紀念碑在夜幕中隱現。
白天她剛接到街道居委會劉書記的通知:必須在七月底前搬家,這一塊地的拆遷已經接近尾聲了,開發商急著要前來勘探,打地樁。街道居委劉書記高高的個子,五十多歲,有個丈夫癱瘓在床二十多年了,除了工作敬業,家裏大小的事情也都是她一個人承擔著。其實劉書記對阿芷很好,無論外面有招工或者有什麼加工活都先問阿芷去不去做。居委會現在改了名叫“拆遷指揮部”,劉書記也改叫劉部長了。但街坊還是習慣叫她——“劉書記”。
在這塊社區住了近二十年,日子一晃,過去做新娘的樣子仿佛在昨天,那時他們小倆口多恩愛,丈夫柳岩是老實憨厚不愛說話的人,兒子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在一個親戚的介紹下,柳岩跟著一群勞務輸出的老鄉去了非洲打工,還帶走了小倆口的所有積蓄。臨走前,看著走路一搖一擺的小強和阿芷,柳岩與阿芷依依惜別,有淚水還是在這個男人眼角轉圈,但他卻解脫般地歎了口長氣,他仿佛看到好多錢堆在自己的屋裏,因此信心百倍地對老婆說:
“阿芷,家裏要辛苦你幾年了,等我回來時,我們的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的”。阿芷點了點頭,她當然希望兒子像小白楊一樣長得高高大大的。但是,隨著小強的一天天長大,這孩子的症狀越來越明顯,生活幾乎不能像正常兒童那樣自理,而公公的高血壓和冠心病越來越嚴重,需要經常住院,阿芷感到肩上有千斤擔子,越來越沉,靠自己微薄的工資家裏維持開銷也越來越難。柳岩去了兩年後,來過三次電話,寄了一次錢回家了,寫過兩封信,慢慢地他打電話的次數也少了,婆婆也經常就一些小事情來嘮叨她。三月的黴雨一直讓屋子裏的衣服都在反潮,日子也發黴,甚至如一把刀插在阿芷心上。
阿芷很羡慕那些街坊裏的小媳婦,雖然丈夫也不是特別合意,但能像捧著月亮一樣呵護自己,像蒼蠅盯著美食團團轉,其實也未曾不好。柳岩沒有出去前,他們夫妻生活也很好的,想著,想著一絲紅暈在她的臉上泛開來。因為自己丈夫多年未歸,街坊看她的眼光好像總是和別人有點不一樣,古怪的微笑裏帶著探詢。但是周圍的鄰居對她和兒子很好,都與她保持著忽遠忽近的距離。阿芷閉著眼睛想,這幾年別人感覺一眨眼就過去了,她卻大汗淋淋地,仿佛冬天沉溺于水中麻木了的枯藻,現在,池塘的水面上樹葉都撈不到一片,更難撈到一根木頭支撐一下。此時,她寧靜的外表看不出內心有什麼波濤洶湧。
那些堆放在台桌上的化裝品還是結婚時買的,瓶子上都落了一些灰,有的幾乎原封未動,阿芷不是很入俗流,也從不追逐時尚,她喜歡將頭髮光光滑滑地後梳,自然地盤在腦後。結婚後,手巧的她經常做了好吃的菜送給鄰居品嘗,哪家有急事,她也熱心幫忙。
街坊都喜歡上了善良的阿芷。天有不測,八年前,自打生下了患有先天性肌肉發育障礙的兒子小強後,公公婆婆變得對她冷漠多了,各娘生的各娘疼,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小心謹慎地與二老相處,盡著雙倍的孝順,同時總覺得有些彆扭。有一回公公病重,阿芷半夜還送他去醫院。但還是無意中總與他們有些隔閡,沒有與丈夫那樣能說貼心話的機會。
阿芷滿月後身體虛弱,公公婆婆卻要去湖南幫閨女照顧孩子,她自己不得不請了個保姆帶小強,堅持還是去江岸貨場上班,因為這份工作是五年前頂替退休的父親名額來的,阿芷很珍惜這份工。但是好景不長,隨著市場開發的需要,周圍忽然長出了一些有雄厚實力的民營快運公司,貨場虧得越來越嚴重,為了減員增效,阿芷這樣的女人首當其衝,她下了崗。不久,公婆也相繼去逝。
劉書記從上面開會帶回的通知書上明確寫著,新村附近占地約三千平方米、建築面積約二萬平方米的還建房是違法建設,要求趕快拆遷並到分局接受處理。
這周圍的居民住得很雜,自己工作了近三十年,居民都是老熟人了,這拆遷就是要把別人住了幾十年的窩都拆了,自己的房子住得好好的,有的街坊幾乎把家裏的積蓄都花到裝修上了。怎麼突然說要拆呢?有幾人願意砸掉房子,搬家呢?居委會劉書記想,如不能按時拆遷,街道每月將新增十二萬元的過渡費,那麼這些錢都要攤到每戶人家頭上,這就算到罰款裏去了。拆遷本來做工作就難,交罰款是萬萬不可能的,上面又催得急,這錢劉書記自己是籌備不齊的,想來,還真有點棘手。
國營企業貨場為了減少最大的損失,採用兩種方式來解決這些下崗人員:一種是每月給你二百元生活費,這還要看企業效益好才有生活費發。第二種方法是:一次性買斷工齡,單位按每年工齡補償一千五百元錢,一起算給你回家。因為那時想自己還年輕,公公婆婆相繼去逝後,孩子更需要人照顧,阿芷就選擇了後者,她拿到了八千多元錢回家
了。
阿芷從單位回來後一直在操場街居委會辦的幫幫家政幫忙負責,現在兒子小強的病又反複,她就乾脆辭職回家了。
阿芷最害怕過夏天,這個城市的夏天熱得像蒸籠,自己受罪,兒子小強就更受罪,又怕流汗又不能感冒。阿芷現在住的房子是公公留下來給她和丈夫的,公公婆婆死了幾年了,就剩小姑子遠在海南,她一個人怎麼能決定啥時搬遷呢?更何況她不知道辦些什麼法律手續,還是等丈夫柳岩回家來處理吧,她突然想起來查查有沒有同學懂法律的,起身在屜子裏翻起電話本,可是她有些失望,有些疲憊地打了個呵欠。
阿芷看了看身後,靜悄悄的,兒子睡在小床上,她把電扇調到低檔,空氣有點悶熱,她乾脆拿了一把扇子用手給兒子扇起來。突然她發現門開了道縫隙,她仿佛看到有什麼東西在風中伸長脖子或關節的劈啪聲,也許是一隻流浪狗、貓?或者孩子們丟掉的什麼小寵物吧。哦,不是,她看到了門外巷子裏青石板上的苔蘚,是他們探頭探腦地搖擺著!
老街已經很老,西邊有一座非常古老的寺院叫古德寺,站在遠處高房子上能看到圓通寶殿好像歌特式建築的九座佛塔,它是1921年仿造緬甸阿難陀寺建造的,門廊和呈三角形分兩層朝後遞收向上,烘托著頂部高聳的是山花,具有古羅馬建築特色,而回廊和方柱又依稀有希臘神廟的風韻。最獨特的是佛塔的塔刹,即像風箱標又像十字架,上面的96個蓮花方墩,寓“國之四維,天圓地方。”這種融匯大乘、小乘和藏密三大佛教流派於一身,並具有多種民族文化建築風格的古刹在漢傳佛教中極為罕見!古德寺以前原名叫古得矛棚,始建於清光緒三年(1887年),1909年,歸元寺的副主持昌宏大和尚接任古德矛棚後,開始進入鼎盛時期,1931年,規模最大時有三萬平方米。武昌起義爆發後,漢口丹水池和二七路一帶成了陽夏保衛戰的最初戰場,昌宏主持率領眾弟子冒著槍林彈雨自發救護義軍傷患。並掩埋烈士。1914年,黎元宏總統親自題名“古德寺”。經歷了數年劫難,現在僅有圓通寶殿和天王殿倖存。
古德寺前往西幾百米的街道以往很熱鬧,二十年前這裏擴建成黃嶺大道後,拆掉了一些舊房,建了幾片社區,而公公一家就用所有的積蓄在這祖上的地裏建了三層的房子,雖然周圍都有些變化,但是老街還是保持原樣,老街的石板已經有快一個世紀的歷史了。上面漲滿了苔蘚,這些小生命非常喜歡陰暗的角落,雖然很少見到陽光,但它們似乎一直沒有停止過生長,無論是人們倒掉的殘湯剩飯,還是雨水和小孩子拉的尿,苔蘚都伸長腦袋吸個飽,他們比那些嬌嫩的鮮花一點也不張揚,綠油油的,阿芷除了種點蒜,最喜歡這些苔蘚。
有一陣風吹到房門上啪地一聲響,兒子小強仍然在熟睡,一隻吊在床邊的胳膊上滿是顏料。黑黑的頭髮亂蓬蓬的。他的嘴角微張著,傳來磨牙聲和沉重的呼吸聲,小強已經快滿八歲了,本來要送到學校去的,但是學校教導處看小強自理困難,就沒有答應收他。阿芷在家已經教會了簡單的計數和拼音給小強,也認識一百個字了。
小強唯一的愛好就是畫畫,五歲起就一天到晚拿著筆,家裏只要有空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畫痕,他拿著握著筆就像擁有了一個神奇的玩具,他憨憨地一邊流著口水,一邊說:“草哦、山上的樹哦都發了新芽,桃花哦、燈盞花都開了,好多好多的蜜蜂都飛出了家……”現在,只要看到綠綠的顏料他就非常高興,不知道誰丟給他一張作廢的過期彩票騙他說是錢,小強就非常高興,如獲至寶地藏著,一天到晚低頭在紙上照著彩票畫,越畫越像,越畫越高興,有時候連飯也顧不得吃了,阿芷阻攔他的時候,他就說“嘿,媽媽,我畫好多好多錢了。等畫的錢夠買車票和船票了了,我們就去找爸爸”。阿芷的心就像被黃蜂給蟄了一下,心裏起的疙瘩好幾天都消不掉。
夏天來了,巷子外烈日曬得青石板上的苔蘚裏冒水氣,那些各種倒掉的生活垃圾和蔬菜、瓜皮混合物腐爛後的臭味傳得遠遠地。正是河蝦上市的旺季,空氣中流溢著蝦球的香味,兒子很喜歡吃蝦球,為了多攢點錢給兒子治病,阿芷一直非常勤儉,看小強饞嘴的樣子,她決定第二天到集稼嘴批發集貿市場去多買幾斤蝦。第二天到批發市場一看,阿芷突然發現批發和零售差價很有些大,於是她決定多買些到家附近的菜場零售,試一試運氣。
開始阿芷在菜場邊偵察了幾天,發現租個攤位賣河蝦太不划算,有時候勞累一天掙的錢還不夠交攤位管理費。因此她決定還是從菜場前的馬路上打遊擊戰開始,每天清早到集稼嘴的水產集貿批發市場批回來,回家推了車拿了秤和板凳,給兒子準備好一天的飯菜,提個水桶和大盆就到菜場前的馬路邊開張了,菜場前的馬路上彙集了很多沒有攤位的販子、有賣東北金絲餅的、有賣精武鴨脖子的、有賣汪集瓦罐雞的、還有賣燒烤的、以及清蒸肉圓子和鹵牛肉的……
這裏聚集了五湖四海到異鄉來謀生的小商販。這些小販像青石板上的苔蘚,雖然一家人擠在陰暗的潮濕的街邊小屋裏,但他們一家都非常團結,遇到大小的事情互相都抱成一團,阿芷平時還經常把家裏的板藍根、綠藥膏等日唱用藥拿些給他們。
“賣蝦,賣蝦羅,清水蝦,個兒大味美!”
當阿芷扯起嗓子喊第一聲的時候,開始可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回頭四下張望,小菜販們似乎沒有反應一樣,各自正忙自己的交易。以前上高中的時候,自己可是文藝委員,自己練過合唱的嗓子使她增添了些許自信,但是一會兒她又犯了愁,要是被街坊和朋友買菜撞見,賣還是不賣呢?那可有點拉不下臉,街坊一直認為小販藏著市儈裏的奸詐。
想著這些,阿芷的吆喝聲就慢慢地小了很多,漸漸地來了些挑選蝦的買主。
“過來看,過來瞧,清水蝦,十元三斤——半,十元三斤——半,不買的吃虧啊。”
阿芷吆喝的時候故意把那個“半”字拖長一拍,因為菜場大多數賣蝦的販子標的價是十元三斤。就在她忙著找零錢給幾個買主的時候,不知道路上什麼時候冒出了個戴大蓋帽的城市管理監督員。他一腳踢翻了前面的辣椒攤子,向上推了推帽子,“不准違章占道經營,你還蠻精呢,在我眼皮底下跳來跳去的,快點滾!”
大蓋帽城管一邊說著一邊亂罵著走過來。阿芷趕緊挪小板凳,準備收,突然一隻腳踩進裝蝦的簍子,瞬間,成群的蝦變成了一攤泥。那簍子也刹時變成了扁扁的籮筐,阿芷顫抖著聲音:
“拐子(大哥,武漢方言),您就行行好,我這馬上就走,我馬上就走。”邊說邊麻利地收好了所有東西。
“她是才來的,大哥你就高抬貴手吧!”有個小販的聲音像嗡嗡的蚊子聲從人群中傳來。
“走啊,你說得還蠻好聽的!你罰款都冒(武漢方言)繳。拿來,二百元。”
阿芷急得汗只往下淌:“我才賣了兩個小時,總共都沒有賣到一百元,您看能否少點,三十元吧,我真的就只賣了三十元!”
大蓋帽一把扯了她的腰包就走,阿芷帶著哭腔說:“拐子,你怎麼這麼狠呢,錢拿走可以,把我的包還我啊!”
周圍的小販都同情地看著她,她自嘲地一撇嘴:“看來光煉嗓子還不行,以後來菜場還得帶一架望遠鏡,天天早晨最好要到解放公園煉長跑,遠遠地看見他來了,我就能跑脫。”那些水溝底的苔蘚上聚滿了蒼蠅,苔蘚本來就被太陽暴曬得低下了頭,無可奈何地遭受著蒼蠅的攻擊,現在蒼蠅也在“大蓋帽”的怒聲中嚇得抱頭鼠竄。
劉書記的兒子羅勇在區法院上班,也有二十八歲多了,正在與區委蕭書記的女兒蕭曉熱戀,劉書記先是有點不同意的,因為蕭曉脾氣刁鑽,談的朋友像走馬燈似的換。但是蕭書記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或許會對自己的前途能長點力,這門親假如定下來,將來大小的事情蕭書記會網開一面了。但是蕭曉是個很精明的姑娘,中午在柳書記家吃飯的時候,蕭曉故意透出口氣對羅勇撒嬌說:“勇子,我們單位的會計李姐說‘巴黎香榭’(一個樓盤名)的公寓頂層複式房結構合理,價錢也蠻合適的,她有熟人可以幫我們打點折,是不是現在去把複式房的首付給定了?
蕭曉喝了一口湯接著說:“另外,我們結婚的時候,‘八大件’和新房的裝修要歐式的,否則自己臉上無光不說,單位的同事還小看了去。”蕭曉是故意說給劉書記聽的。劉書記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像有人在扒自己的皮,半天都沒說一句話,吃完飯,她拿了件外套匆匆地出了家門。
下午上班時,居委會劉書記正為拆遷房犯愁。區裏又來電話催了一次,並通知說上面已經定了最後的拆遷時間。劉書記只好每天拜訪這些拆遷戶,操場社區這一塊已經幾乎搬了一多半的老住戶。
阿芷家的房子孤零零地和旁邊的高壓變電器設備站在一起,而高壓線幽雅地弧線如五線譜,上面停滿了三兩隻麻雀,劉書記的敲門聲驚得電線上那些東張西望的麻雀一下子彈得老高。家裏只有小強一個人,他臉上到處是顏料,像唱戲的小丑。劉書記故意問:
“小強,想你爸爸嗎?”
“想,”這孩子耷拉著一隻手,用袖子揩了一下鼻涕,那上面像鄉村屠宰師傅的皮衣,袖口上有一片黑得放亮的印。小強並沒有停下手裏的畫。
“你在畫什麼呢?”劉書記接著問他。
“我在畫錢呢,劉家家!(武漢孩子都將年紀大的奶奶叫家家,以表示親熱)”
劉書記嚇得一跳:“你會畫錢?我看看。我看看你畫的錢就像不像。“嘿,就這幾張紙片上的黑白塊,你這娃兒怎麼能這樣騙我呢?”
“劉家家,你難道不喜歡錢嗎?錢可以買好多東西呢,天上飛的,地下跑的,還有好多好吃的東西,想要什麼都買得到!”
“你看,我畫了好多錢呢,五十元的、一百元的,還有一萬元的,你沒有一萬元的錢吧?哈哈,哈哈……”
當劉書記眼睛的余光溜達到阿芷家亂糟糟的客廳的時候,地上到處都是小強畫的紙片,想到了蕭曉午飯時說的話,她心裏咯噔了一下:假如真有一萬元面值的紙幣該多好啊!下次到香港考察有機會看看外幣有最大的有一萬的沒有,那不是可以買好多東西了。再說,即使別人夾在書和文件裏遞過來也不容易被發現。突然,她的視線落在地上,與那些紙片一碰,劉書記像被火燙了一下,拉開門走了出去。
阿芷垂頭喪氣地往家走,在街角撞到一個人,連忙抬頭看,這不是劉書記麼,對面的聲音很熱情:“你這死女伢子,回來得還蠻正點呢(武漢方言),我正到處找你。”
劉書記說“就只有你們幾戶沒有拆遷了,你趕快克給你的丈夫打電話,要他回來商量拆房吧”。阿芷聲音有些顫抖:“我已經好幾年都冒得(沒有)柳岩的信了,鬼才曉得到那裏克(去)找他。”劉書記神秘地把她拉到牆角,四周看了看,說:“你可以去出入境公安局找柳岩的消息啊!”
劉書記又回頭看了一下後面,接著說“要是他還回來,你就趕快與他商量房子拆遷的補償,如果真的他失蹤了,你就說他已經不在了,到戶口轄區找法院的同志去註銷該人已死,然後你就是房子的合法繼承人了,這拆遷的補償金到時候你就拿在手裏,其他的手續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阿芷嚇得一愣,仿佛自己用毒酒謀殺了親夫,她有點醉熏熏地感覺,她敷衍地對書記說:“我孩子還沒吃晚飯,書記,我會儘快想辦法的”。
劉書記覺得自己的話起了些作用高興地往前走去。遠遠的正在拆房的唐葫蘆家門口圍了一大堆人,唐葫蘆家的宅基地以前是緊挨著古德寺的,十九世紀以來,在車水馬龍的舊漢口港,古德寺是與歸圓寺一樣著名,而且古德寺還融入了歐洲教堂的建築風格,是中南地區少有的古典中西結合建築,但是文革中遭到了毀壞。唐葫蘆家祖爺是晚清有名的布匹商人,到了他爺爺手裏就衰落了下去。後面的院子也很大,有幾棵雪松如一把一把的大傘撐在空中。
有人說:“快看,書記來了”。撥開眾人走近一看,發現唐葫蘆手上拿了泥人,泥人頭上帶一層金光,額頭上還刻有3個太陽。原來下午唐葫蘆在挖天井的時候,突然翻出來這佛還有一朵玉蓮花,玉蓮花已經給唐葫蘆的老婆拿走了。街坊還從來沒有看到這種稀奇寶貝,他們的嚷嚷聲正此起彼伏:“五千元,我買。”
有人高聲叫到:“這菩薩我請定了。”
“你們家又不吃齋,只有我家才合適,還是賣給我吧!”李老二說:“一萬元,麼樣?”
劉書記走上前:“唐葫蘆,你搞麼事鬼,拿來,拿來,我看看這金佛到底是個麼樣,該不是石膏表面塗了層金粉吧?你就莫哄人了,真文物佛像頭上哪里還有刻太陽的,如果是真的我就代表街道居為委會感謝你,捐獻給國家算也算是一份功勞。如果是假的那就沒收了。你們都回家吧,唐葫蘆等會兒跟我去區裏檢驗佛像到底是不是金的。”
等眾人一走,劉書記趕緊把唐葫蘆帶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親熱地斟滿茶。還特地拉緊了窗簾把外面的光遮得嚴嚴實實的。
劉書記不緊不漫地說:“唐兄弟,說實話,這金佛還要等上面部門鑒定了才能給你開收據,我們也很忙,你知道,去派出所辦轉遷戶口至少要20個工作日以上,現在就更不消說這鑒定的事情有多複雜。這樣,我給你吃一顆定心丸子,為了表示對你的感謝,等你將來房子還建的時候,我給你多算三十個面積怎樣?不過,我現在可以就給你三千元的定金。但是你最好不要告訴別人,要不我就性命都難保了”
唐葫蘆又驚又急,驚的是算拆遷面積還有這麼多名堂,多的面積完全可以頂一套房;急的是祖上留下的金佛眼看要被別人奪走。他睜大了眼,“書記,您該不是哄我吧,房子還建還真有這多名堂?請您把佛像給上面快點鑒定了,我這就先就給您作揖了。”
劉書記說“我這就到區委去給你登記,你先回家吧。”唐葫蘆磨磨蹭蹭了好半天,他怯怯地收了錢,耷拉著頭有點不情願地走了。
劉書記迫不及待地拿了那金佛放到光線下,愛不釋手地左右上下看了十來遍,心想這古董絕對是真的,刻太陽更證明了這文物起始時間早,因為佛教從西域傳入的時候,先在西北少數民族裏面盛行過,而遼和金國的祖先最先就是信仰過太陽神的,所以這更證明其年代久遠,哈哈,這可比一萬元的紙幣值錢啊。十多萬估計是少不了的,就是體積大了點不好帶。劉書記拿著金佛悄悄回了家,裏三層外三層裹了幾片布,然後悄悄放在了閣樓的木箱子裏,準備再找時機去香港路舊市場賣給那些古董販子。
回家後阿芷慢慢地脫掉髒外套,抱了一大堆衣服準備去洗。阿芷呆看著水池裏嘩嘩流的水發愣,那泛起的一個個泡沫,一會兒就流走了。想到自己這幾年如在懸索橋上顫抖著走過的路,她有點恍惚,現在維持娘倆的生活完全靠自己打零工和做生意的微薄收入,假如一旦拆遷後,搬到另外的地方租房誰知道需要多少錢呢?而新房她絕對買不起,二手房是一天漲得一天高,再買房她想都沒想。終於,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個表哥在市規劃局房產寇里,她覺得請孩子的表舅去打聽肯定能瞭解一些信息。
第二天,阿芷早早地就來到規劃局,表弟出差去了,接待人員說:“你們那邊所建的房子當初既沒有規劃用地許可證和建設許可證,也沒有專案選址建議書,因此可以確定為以前建的房是違法建築。而如何處理這麼大規模的違法面積,區政府和市規劃局還沒有接到街道彙報,所以我們也正在等待市里有關政策出臺。”
阿芷心裏沒了底,這房子住的好好地,怎麼拆遷起來就是違法建築了呢?走到小街上,她看到五顏六色的風箏,猶豫了一會,還是拿五元錢給兒子買了一隻。
三十多歲的阿芷如蓮花上的最後一片紅色褪了下去,儘管不再有姑娘時的水靈,纖瘦小巧的她有白白的肌膚,如一顆顆伶俐的蓮子剝去了皮兒,清秀可愛中透著純樸,看起來她更像個中學生,她自然垂頭喪氣地往回走。不能去菜場賣小菜了,她忽然想順路到前面兩站的花鳥市場看看,有沒有什麼適合練攤兒的。她推了車往客運港的花鳥市場走去。
花鳥市場剛進去就有些臭味,她看到市場劃成了幾個區,有一片是賣各種小寵物和寵物裝飾品的;還有一片是賣花肥寵物食品熱帶魚的;有賣花草盆景的專區,突然她眼前一亮,一個長著金魚眼的老闆非常認真地在給那些地上的苔蘚澆水,阿芷好奇地問:
“這個也可以賣錢啊?”
金魚眼老闆說:“你別看這些小東西,我這些苔蘚還供不應求呢。”原來,老闆那些鋪在地上的苔蘚連土是賣五圓錢一小板,哎呀,苔蘚比蝦還值錢啊!她想起了小巷子裏青石板上的那些苔蘚。突然,她一拍腦袋:有了,到我家房頂搭個棚子,兩天不就長起來了。
於是,阿芷鼓起勇氣與“金魚眼”說:“我們合作,你給我一批苔蘚做種,等我育出了大片苔蘚後,長期低價供貨給你。”聽她介紹完自己的養殖方法,“金魚眼”很爽快地答應了:“那先給你一百元的苔蘚做種吧”。阿芷從穿的絲襪裏面掏出皺巴巴的一把零錢,數一數,留下十元菜錢然後全部給了金魚眼老闆換成了幾塊草皮。老闆已經從她那白皙而皺巴巴的雙手上看到了深厚的繭子,就從一對鷯哥中挑出一隻才一歲的鳥送給了她,老闆說:“給你做伴吧!”。把這鳥兒帶回後,阿芷發現它幾天都不吃不喝,就只打瞌睡。就把菜場裏撿回來的白菜切碎和小米餵養,但這鳥還是不吃。後來她去菜地裏捉了幾條青菜蟲給它放在食槽裏,鷯哥才開始吃東西。阿芷把鳥籠高高地掛在客廳的屋簷前,晚上就收進裏屋。每天阿芷對著它訴說自己的為難事,這鳥總是用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女主人,還不時伸出一隻爪子搭在阿芷的手上,偏著腦袋聽主人說話。
一個月後這鳥漫漫會說五個音節了。看到穿戴整齊的路人,它就很高興地說:“你好。”但是那些邋遢一點的,這鷯哥一邊用鳥爪子抓鳥籠一邊不高興地說:“你髒!你髒!”鳥也成了小強的夥伴,因為阿芷經常要到市場去守攤子,所以鳥又成了小強的監護人之一,它總是喊:“小強、小強,你髒”。
那天遠房親戚突然打電話來,告訴阿芷說與柳岩一起去非洲的勞務人員許巍回來了。阿芷飯都沒來得及吃,就坐車去了許巍家。路上她感到自己的一顆心都快要蹦到地上了,阿芷一進門就急忙搖晃著許巍的手問:“柳岩在那邊的生活情況麼樣,我們家小強爸爸什麼時候回來?”誰知道許巍陰沉了臉,一言不發,他點了一根煙,才說,阿岩已經在一次工傷中死了,他們也沒看到,是聽老闆說的。雖然去了這些年,阿芷覺得不掙錢都不重要,關鍵是日夜惦記著丈夫早些平安回家。她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許巍安慰她說,你應該去找老闆賠償撫恤費!阿芷說,老闆在國外那麼遠,我怎麼能去找得到呢?再說,我一張嘴巴也講不贏他們!
最後的一線希望破滅了,阿芷走回家的時候好象全身的支架散了一樣癱瘓無力,快進家門前街道的時候,她連忙揩乾淨了臉上的淚水。走進小巷子,阿芷遠遠地就聽到小強的哭聲,原來幾個孩子在門口玩,小強拿出了風箏,他們玩得非常高興,可是後來風箏飛不高,一個跟頭栽下來,掛在樹上破了好多的洞,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小強,不是我弄壞的。”
“我家的風箏壞了,總是爸爸修的,修得可漂亮了。”
“小強的爸爸死了,他沒爸爸了,他的風箏修不好了。”小強本來覺得風箏壞了是可以修好的,更何況即使弄一張白紙糊上去,自己還可以畫好多漂亮的小動物呢,可是一提到爸爸,他的臉就陰沉下來,隨後就大哭了起來,別家的小孩都一哄而散跑回家去了。阿芷拿起那個破風箏,小強撲到她腿上:“媽媽,他們都說我沒爸爸了,說我爸爸死了,沒人給我修風箏了。”
阿芷強忍著滿眼的淚水,哽咽著輕拍兒子的背說:“沒問題,寶貝,媽媽照樣可以給你修好,修不好媽媽過幾天再給你買個新的吧。”對,種苔蘚一樣可以換回來很多新風箏,她仿佛看到空中五顏六色的風箏,阿芷突然覺得生活有了希望。小強哭了一會兒,趴在她腿上睡著了,她覺得單身的日子比夏天難受的熱浪還夠受的,那些在胸中積壓了很久的眼淚無聲地滾了下來。
阿芷把苔蘚都種在自家房頂上,精心呵護著它們。日子過得真快,一晃去了一個月。一天,電話響了。電話裏傳來聲音:“這是阿芷的家吧?我是盧樺,還記得我嗎?”盧樺是阿芷初中的同學,很一般的同學,沒什麼深交,二十多年前,盧樺考上了兵參軍去了蘭州某部隊,再後來聽說他又考取了軍校,不知道現在轉業了沒有。阿芷在還沒結婚時曾經求他辦件事,當時他很痛快地就答應了,阿芷說,如果你將來到省城就給我打電話吧。
“阿芷,你好,我現在到你住的這個城市來訓練學習。”
“哎呀,老同學,這麼多年謝謝你還記得我。”
其實阿芷正百般無聊。突然有個同學可以說話,況且是個男同學,況且是個有些好感的男同學,阿芷真有點很高興。阿芷和盧樺倆個人的同學關係很淡,上學時很一般,甚至不太好,倆個人都有些個性,好像阿芷恍惚記得,倆個人還因為什麼誰也不理信誰。初中畢業後,倆個人就再也沒有聯繫,那已經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前二年,一次同學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倆個人見了面,只是點點頭,沒什麼特別的印象。
阿芷一般很少和太幸福的人來往,這樣反而覺得自己有點可憐,在阿芷眼裏,盧樺就是順利得有點目眩,進了部隊,後來又上了軍校,後來提了幹,他是同學中少有的幹部。以至於後來,阿芷在大街上看見像同學的人馬上裝作沒看見低頭走過。阿芷這幾年逐漸沒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因為有個名譽上的丈夫也沒有資格去找個可以說話相伴的男朋友,阿芷當初嫁到這條街道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麼樣的生活,可是今天,阿芷就老是想起一句電視裏的一句廣告詞,熬啊熬的,慢慢地那如花似玉的女人就熬成了阿香婆豆瓣醬。阿芷想,是不是我真的要熬成阿香婆了才有喘息的片刻。
阿芷每天晚飯的時候,就到房頂去給苔蘚澆水。她忙完家務後,洗完澡還輕輕塗了些口紅,穿上多年前壓在箱底的那件真絲旗袍去見盧樺。旗袍淺灰色的底兒上點綴著一些水草花,穿在她纖弱的身上增加了些嫵媚。倆人見面後也沒說些別的,先問吃了沒有,盧樺拍了拍肚子說“吃了一大碗蘭州拉麵,”“瞧,吃得很飽”。
阿芷說“我還沒吃,不過還不餓,我們先走一會兒吧,這麼多年我還沒有看過江邊的夜景。”
倆人就在沙灘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靠近江面的地方有很多雜草,有些勤快的市民開墾出一小塊的空地,種上了綠油油的小菜。在這個城市的夜裏,雖然分開多年倆個人反而覺得並不陌生。就如很多年沒見的朋友一樣,也沒什麼激動,也沒什麼拘束。隨心所欲的談著,那些話就像已經兒時的舊曲子一樣很自然地流淌出來。沒什麼顧慮,沒什麼裝飾。互相講了很多關於自己親人和身邊朋友的事,盧樺說他剛結束了一段沒有根的感情,對方是個大醫院的醫生,兩人除了性格合不來,說到最後,盧樺有些吞吞吐吐說自己不合適。他臉上像喝了酒後留下紅紅的一大片,其實因為兩地長期分居,醫生就找了個情人,而自己也滿足不了那個女醫生旺盛膨脹的欲求。
黃昏的風吹到臉上很有些遐意,還帶著一點腥味,他們沿著江水一直向前走著,一直走著。從前的江濤體育中心變成了一個空曠的沙灘,很多情侶坐在沙地上,那些細沙磨著腳丫,猶如頑皮的小孩在做“躲貓貓”的遊戲,就是不從鞋子裏出來。阿芷看著那些細沙在風中纏綿地追逐,看著遠處的江水,阿芷就猜想:這些沙是比天上的星星多還是比地上的人多。
盧樺一直在說著自己小時候的趣事,還回憶了中學的同學們,以及很多近年來的生活。他們最後漫漫地從江灘上走過長江二橋,然後又走回來,來往的車很多,走了將近七個小時,最後阿芷說:“你知道嗎?我們這裏有個傳說,只要一對牽手的戀人走過長江二橋,那麼這一生他們就要牽一輩子。”盧樺攬過身邊女人的肩膀,輕輕吻了有些害羞的阿芷光潔的額頭,說:“你肚子餓了,我們去吃東西吧!”盧樺領阿芷去一家裝修得非常豪華的餐廳吃了夜宵,他點了最昂貴的海鮮,端上來一看,是幾個像蚌一樣的東西,阿芷覺得實在怕吃就推給了盧樺。席間他告訴阿芷不久他要回東南沿海的部隊去掛職,在這個城市呆的時間不多了。阿芷低下頭,心裏像貓爪子在抓,想起家裏的孩子還在等媽媽,其實女人找個男人做伴不就是為了有人說說話嗎?一個小孩子他畢竟不是大人,他能聽懂出母親的什麼傷心事呢?
分手時,盧樺送給阿芷一個用紅布包著的手榴彈做紀念,盧樺說:“這是我十五年前從雲南前線下來時偷偷保留的,現在送給你做紀念。大後天的下午,假如我不走,那我就去你家看你。”
阿芷說:“謝謝你,這些年我每天傍晚都站在門口等一個人,可是我現在感到真的有點很絕望,不知道能否等他的到來。我們現在也該走了,太晚孩子在家不安全。”阿芷坐上一輛人力車,準備回家去,隱約橋下麵傳來“救命!”盧樺箭步如飛地奔下橋去,他聽到麻木車裏阿芷還在一邊搖手一邊喊:“再見,盧樺,謝謝你今天陪我說話”。
阿芷也想叫停師傅,想到橋下去看看,但是車師傅卻緊張地左顧右盼,東張西望,然後說:“妹子,我們還是快點走吧!我的車子沒有牌照,城管查得緊,這年頭我賺點錢就像搞地下黨啊!”阿芷坐車飛快地離開了江邊。她下車的時候多給了車夫錢,並交代:“師傅大哥,你要多帶一雙眼睛,注意安全。”然後走進小巷。回到家,她小心地脫掉自己那雙淺黃色的唯一高跟鞋,愛惜地吹掉上面的灰,月亮像一個銀盆掛在樹梢上,輾轉中難以入眠,想著房子拆遷她心頭又多了些憂慮。她做了個夢,自己好像在紅雲上奔跑,突然一下摔進了一個污水池,很多人在圍觀,還說:誰讓她紮橋子(找情人),就是活該。
第二天,阿芷像往常一樣上花鳥市場賣苔蘚。她很有些想把自己心頭的喜悅告訴以前中學同學慧慧,就給老鄉中最好的朋友打了電話,慧慧在鄱陽街開了家餐館,生意一直還不錯。
阿芷感覺自己有像回到了姑娘時候,說話前還左顧右盼,故作神秘地說“慧慧,告訴你,我昨晚遇到了一個覺得還不錯的男人,你猜,是誰。”
“那要恭喜你啊,是不是已經得到了雨露的滋潤啊?再嫁人的時候我可是要吃喜糖的。不過,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我哪能知道他是誰呢?”
“你認識的,是我們同學,再提醒你一句,老家的,還沒有結婚。”
阿芷的臉上有些紅雲升上來,一如鄉間盛開的雞冠花在一片碧綠的葉子中煞是醒目。電話那邊聽到慧慧在指揮領班招呼客人,答案很快就被慧慧猜出來了,因為只有盧樺一個人沒有結婚。
聽得出來,慧慧很驚訝也有些惋惜“喂,我說阿芷啊,你怎麼不睜大眼睛找,怎麼找這個人呢?阿芷,我告訴你,也很巧,我這正說去醫院看看呢,今天的晚報上就有這個人的消息哦。”
阿芷很少看報紙,聽到“醫院”兩個字大感不妙,她飛奔到電話亭的報攤上買了一張報紙,首先就看到了那醒目的黑字標題——《軍人勇鬥逃犯,血灑江灘》。報紙上照片可以看出盧樺滿身是血,躺在鮮花叢中,有個女青年低頭跪在他面前。原來那晚盧樺聽到有人喊救命,發現是兩個歹徒持刀搶劫一個女青年計程車司機,那被搶的女青年司機頑強抵抗,趁盧樺跟歹徒搏鬥的時候,女青年一打方向盤,飛快地開走了車,等她撥打110的民警趕來時,渾身被桶了十幾刀的盧樺就像馬蜂窩,到處在流血,他已經奄奄一息,口裏喃喃地說:“手榴彈,手榴彈在哪?阿芷,你沒弄丟吧?”昏迷的盧樺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就停止了呼吸。
阿芷把報紙上的消息只看了一半,手腳冰涼。她早早地收拾好沒有賣完的苔蘚,當她趕到醫院盧樺的面前時,她顫抖地掀開白布,有一大滴一大滴的淚從阿芷胸中滾滾而來,她握著盧樺冰涼的手說:“為什麼我總是等,但就是等不到一個可以終身牽手說話的人呢?”
這天夜裏,高處的那只鷯哥就是睡不著,它有些急燥地跳來跳去,就是不安靜下來,小強已經沉沉地睡著了,阿芷在窗前握著那顆手榴彈終於泣不成聲:“我愛你,樺。”
離區裏限定的搬遷期限只剩最後兩天了。
房屋最後拆的時候,操場街居委會門口呼啦啦從地下冒出來了許多“搬家公司的人”,還有些暫時沒有租到房子的街坊,把一些東西和財物搬到附近還建房內。小孩子都聚集到阿芷家門口,有的小孩子看到小強家門口的鳥籠,回家拿來木棍戳打鷯哥,這鳥一邊用嘴不停地啄鳥籠的門(它多想飛到屋外的大樹上看看天空),一邊大聲憤怒地說:“我愛你,我愛你”(大抵鳥只是喜歡重複剛學會的人語)。聚在一起搬遷的街坊都聽到了這鳥大叫出的一句話,他們吃驚地看著阿芷,唧唧喳喳地聲音傳來:“快看,阿芷還蠻時髦的,時下流行軍綠色和軍用品,她的鑰匙上還掛個手榴彈”。
“呵呵,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誰知道她是不是有橋子(武漢話指情人),身邊沒有男人的女人,急了手榴彈也可以臨時變成一個陽物的。”“手榴彈,呵呵,手榴彈可沒有火腿腸軟乎,那東西是可以傷人的。”
這些街坊平時說話習慣了特別粗口,有人還不時地在背後指指點點,眼光更銳利,仿佛要射出X光和火,要看透一個年近四十歲女人的秘密。
阿芷把頭似乎要藏到胸裏去,她一直低著,儘量低著,不敢看那些燃燒著火焰的眼睛,就只把一腔火發到鳥身上,她把那惹禍的鷯哥提到裏屋用棍子打,等街坊都回去吃飯了,阿芷借給苔蘚澆水關了門想躲到樓上去,她逃也似的離開了眾人的視線,爬樓梯的時候她感覺腿像灌了鉛,一邊爬一邊抽泣。終於靠近了溫暖的地方,她一下子她癱倒在床上,任眼淚肆無忌憚地濕了枕巾。
劉書記雖然累得氣喘不止,大汗淋漓,但是她掩飾不住心裏的高興:假如明天阿芷家房子拆完,己心裏的石頭也就落了地,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吃晚飯時,天陰沉沉的,大片的烏雲聚在頭頂,街坊們都把家裏的塑膠布找來,把那些沒有搬完的空地上的舊傢俱蓋住了。大點大點的暴雨說來就來,傾盆而下的大雨讓街道的房屋和樹木都裹在一層雨霧裏,那高高的紀念碑在雨中若隱若現,阿芷隔著窗子想:這雨下得真是時候,今晚可以不用給苔蘚澆水了,然後她給孩子蓋了一條薄棉毯,自己便和衣躺在床上,她做了個夢,鑼鼓喧天,自己和盧樺在大紅的“喜”字前對拜,很多街坊都來要喜糖吃,歡笑聲和鞭炮聲響成一片,她握著盧樺的手說:“再也不用等誰了,我生病的時候終於有人陪我說話了,看以後誰還欺負我。可是盧樺的手突然不見了。
”
雨一直沒有停下來,阿芷醒來發現是個夢,已是半夜裏,她想到樓上去看看大風刮跑了苔蘚上的塑膠薄膜沒有。此時,她多麼希望即使有一絲螢火蟲來陪伴她都好,那麼,微弱的光會使她不再懼怕暗夜。儘管她覺得有些寒冷,還是拿了傘就爬上了樓頂。
天空時不時有閃電劃破了暗夜的臉,空曠的拆遷地上能聽到雨水敲打斷牆的聲音,雨下得有些大。阿芷開始有些害怕了,她一手拿著手電筒,另一隻手哆嗦著從衣兜裏拿出盧樺送給她作紀念的手榴彈壯膽,突然,一陣大風刮跑了她的雨傘,勾在繃緊的高壓電線上,高壓線“啪”地一聲斷開來,一段線剛好掉落在阿芷頭上,阿芷感到火花閃耀的瞬間是多麼燦爛。突然,“轟隆”一聲巨響,阿芷和那些苔蘚以及房屋全部都飛上了高空,隨著火花散落成碎片。
劉書記和其他拆遷的人第二天來到阿芷家的門前,看到阿芷家的房屋成了一片廢墟,空地上還僅僅剩下鐵鳥籠上的一個圓圈。
完稿于農曆甲申年三月二十二
修改于同年十月一日選自短篇小說集《午夜紅茶》
作者:冷燭,原名黎曉清。湖北松滋人,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當過工人、中學教師、1998年起供職于報刊雜誌做編輯。88年開始發表散文、詩歌,2000年開始小說創作,迄今有大約幾十萬字小說、散文、雜文、詩歌若干散見於《天涯》、《散文詩》、《環球》、《上海新聞午報》、《武漢晚報》、《文藝生活》、《長江日報》、《春城晚報》等報刊。
著有影視隨筆集《臨水照月》、散文集《且聽風吟》、《草顏集》、詩集《冬天的火焰》,長篇小說《百花深處》、《紅河兜蘭》即將出版。現居武漢,獨立寫作。 _________________ 美祉
【《澳洲彩虹鹦》网络版】
与澳洲前总理约翰·霍华德先生在任时合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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