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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huaqiang]

　　　　　　　　　　　　　　　　　　窗　口



　　这洞方方的窗口正对着东面那座高高的水塔。水塔的后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带，只看得见一抹参差不齐的黛青色的尖儿，就像一小片灌木丛；水塔左边是高高低低的灰色楼房和几根整天都冒着黑烟的高烟囱；水塔右边，除了一座高大的铁架子之外，便是一片空白。
　　离窗口不远的地方，斜斜地扯着几根电线，是从那高大的铁架子上牵过来的。每天都有许多燕子站在上面，一串一串的，梳理它们的羽毛，有时还有几只麻雀飞过来，卡在燕子们站的空档上。
　　小雪每天就坐在这窗前，她都把这片方方的景色记得烂熟了。小雪今年才十五岁。前年爸爸突然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妈妈说：
　　“小雪，不读书了吧，帮妈妈在家做事。”
　　于是，小雪就辍学了，那时小雪才念初二。她在家帮妈妈煮饭洗衣，喂猪打柴，照顾爸爸和七岁的弟弟。小雪非常能干懂事。
　　一天， 有个亲戚来找妈妈摆悄悄话。亲戚走后，妈妈就问小雪：
　　“小雪，你喜不喜欢大城市？”
　　小雪说：“隔壁陈二哥不是在北京读大学吗，他说大城市很好耍呢！”
　　“不是北京，是重庆。”妈妈说，“重庆也是大城市，你去吗？”
　　“去做啥呀？”小雪惊奇不解地问。
　　“去当保姆。”妈妈说，“就是去给别人带娃娃，就像你原来带弟弟那样。”
　　于是，妈妈就把小雪拜托给了有点面熟的司机。小雪就花了五块多钱买了一张车票，一个人坐车来到重庆。她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之前，她连离家只有十多里的仁和场都没有去过。离开了家，离开了爸爸妈妈和弟弟，她感到无边的孤独，心里害怕，泪水就婆娑地流出来了。
　　在一个挤满了客车地方下了车，有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认准了小雪手中用花手绢缠着提手的提篮，就跑过来问它是不是小雪，她说是。那女人就说，对了，跟我走吧。小雪便跟着这个女人上车，下车，上车，下车，又过一座大铁桥，再转上一座大楼，一层，两层，三层……它记不清是几层了。终于到了，那是一个布置得很漂亮的家。
　　从此，小雪就天天坐在这个窗口下了。
　　那只尾长得歪歪的小燕子跟着它的妈妈一起飞过来，它俩静静地站在离别的燕子远一点的地方，梳理着羽毛。小雪在几天前就看到过那只歪尾巴的小燕子，那时好像他还不很会飞，只是长时间地站在电线上，等待着燕子妈妈给它找来食物。
　　它一定是被什么东西伤害了——小雪这么想。家里堂屋的壁上也有一个燕子窝，有一次一对老燕子孵了四只小燕子，它们每天都张着淡黄色的嘴，唧唧喳喳地等着燕子妈妈找回的食物，那样子一跃一跃的，可爱极了。可是有一天，她从外边回来，见两只老燕子栖在屋里竹竿上，地上躺着四只血糊糊的小燕子，可能是老鼠干的坏事。她一下子就哭了，赶忙捡起还没死的两只，给它们敷上白药，包扎好伤口，捉来虫子耐心地喂养。过了几天，两只小燕子居然好了，她就把它们放回窝里去。不久，它们摆弄跟着老燕子学飞，后来，它们就飞走了。
　　那只歪尾巴的燕子扇了扇翅膀，老燕子划着弧线飞了过来。它们莫不是老家堂屋的那几只燕子吧？莫非它们也知道我在这儿？小雪想。
又飞来一群燕子……娃娃醒了，咧了咧小嘴要哭。
　　小雪赶忙扶着那只精致的摇篮轻轻地摇。娃娃又闭上了眼睛，安详地抿着小嘴睡去。
　　小雪还记得，那个戴眼镜的女子把她带回家来，给她倒了一杯水，笑着说：
　　“我已经知道你叫小雪，是你的那个亲戚先就告诉了我的。我觉得你这个名字很好听。”小雪感到很羞涩。“我叫张怡，你就叫我张姨吧。”那女子说话声音很好听。小雪心想，她叫我叫她的名字吗？哦，不，妈妈说过，这城市里称“娘娘”叫“姨”。
　　张姨把她带到这间窗口朝东的屋子，指着一个绿色纱巾罩着的摇篮说：
　　“就是这个娃娃，才八个月，他很乖的，不爱哭。我听说你很能干，在家里也带过小弟弟，我很放心。你不要拘束，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有什么话就给我说。”小雪感到一种温暖，但是心里又很紧张，这么个小不点，我带得了吗？
　　“你有手表吗？”张姨问。
　　“没有。”小雪羞怯地回答。才这么大一个人也要带表吗？她觉得有些好笑。
　　“那……你认得时间吗？”
　　“认得的，”小雪说，“我家里有一个碗大的闹钟，我每天就看那个钟煮饭。”
　　“那好，我现在就给你谈谈要注意的地方，你要记住。”张姨严肃的神情，让小雪心里很不自然。
　　“从今天起，每隔四个小时给娃娃喂一次牛奶。时间就看墙上那个石英钟。
　　“娃娃醒了，你就抱着他在屋里走走，不要走出这房间，也不要近窗前，外面风大，娃娃容易感冒。
　　“娃娃身体弱，要随时保持清洁卫生，每天要换一次衣裤，按时洗澡。洗衣机就在屋角，待会我就教你使用。
　　“娃娃……
　　“娃娃……
　　……
　　最后张姨问，你都记住了吗？小雪心里咚咚地跳，这么多条条框框，能记得住吗？她支支唔唔地回答，记住了。
　　几天后，她一切都熟悉了，张姨很高兴，买了一件漂亮的衬衫送给她 ，还给她买了一块电子表。张姨问：“我对你好吗？”
　　小雪不知道张姨是什么意思，吞吞吐吐地说：“好！”
　　“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哭呢？”
　　是啊，那天夜里小雪哭得很伤心，她用被子捂着，可还是被张姨听见了。那时娃娃已经熟睡，夜已很深，窗外是繁星似的灯火。小雪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那荧荧的夜空，一会就有一只红红的弯月慢慢地攀上水塔来，向窗口投进来一束柔和而清冷的光。远处，尽是沉闷的喧嚣；近处，不时有尖利的汽车喇叭声由小变大，忽又由大变小。她由声音想到那汽车远去的影子，一听到汽车的声音就想到离家时坐的那一辆红绿相间的大客车。妈妈和弟弟站在车窗外，妈妈眼里包着汪汪的泪水，弟弟一个劲地喊姐姐。妈妈把那只缠着花手绢的提篮从车窗外递进来，说：
　　“去吧，下了车，有人会照这个篮子来认你的，记住这手绢！”
　　那时小雪就哭了，哭得很伤心。她很想跟妈妈说她不去了，她不愿意离开生病的爸爸，不愿意离开妈妈和弟弟。可是，她怕妈妈生气，她是从没有惹妈妈生过气的呀！
　　——想起这些，小雪就哭了。
　　清晨，从水塔那边又射过来千万道霞光，但霞光只会从晨雾中穿过，赶不走那迷一样的雾气。远处，更远处，看不清有些什么东西，只有那一片葱茏的树梢永远是真切的。它们真像老家旁边大堤上那排桉树。隐隐的淡墨色，又像一列远远的山峰。站在家门口可以望见二十里外的玉龙山，是的，就是这个样子。小雪想，在老家，我们是多么向往大山啊！我们是把大山叫着“大坡”的，我们常常到大坡去背柴，那里有漫山遍野的黄荆、蕨和松毛，还有一望无际的竹海。山涧里的小溪在淙淙地流淌，清澈见底；口渴了，掬一捧吸进嘴里清甜。还有数不清的野果、五颜六色的蘑菇……到黄昏，成群结队的人便走在归家的路上，柴堆得高高的，就像背着一座大山。妈妈常常到半路来接。晚上躺在床上就想那神秘的大山，就问妈妈：“大坡多好！我们为什么不把家搬到大坡去呢？”妈妈在油灯下笑着说，有那么撇脱的事吗？真是细娃儿说话！”可她心里仍就想着大坡，直到把大坡带到梦中去。
　　“呜——”一声长长的怪叫。
　　小雪听张姨说过，这是长江里轮船的汽笛声，可是她就没有机会去看一看，一天到晚都只能老呆在这个家中，小雪就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野兔子。妈妈曾对她说，好好记住大城市那些好看的，回来好讲给弟弟听。我连门都出不去呢，她有些伤心而又忧郁地想。只看到那个高高的水塔，像鬼一样立那里，它的前面不远的地方就该是大江了吧，就有轮船了吧。“轮船有多大呀？”有一次她问张姨。张姨说有楼房那么大。小雪想象不出那么大的轮船怎么在河里开行。家门口那条青龙河也是有船的，有打鱼的小船，也有运货的大船。小船像竹叶一样漂在水面上，飞快！大船可真有一间屋子那么大，煤呀，石灰呀，堆得像小山一样，它还能在河面上稳稳地开行。有一次想坐船了，就和几个小伙伴把打谷的斗推到河里去，用一根竹竿划动，斗在水这打着旋，就是不前进，一紧张，咕咚一声，全翻到河中去了，着实冷惨了一回。——长江里的轮船到底有多大呀！小雪一直在想。
　　张姨家里有很多书，张姨对小雪说，你要看什么尽管取。这本是一句随便说说的话，后来好几次张姨回家都看见小学在津津有味地看书，张姨便有些惊奇了。张姨问小雪：
　　“你这么爱看书，读书一定很行。我还是送你回去读书吧。”
　　“不，不，不。”小雪有些惊慌，“我只是随便翻翻，我啥也看不懂。”
　　张姨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既然这样就算了吧。”
　　其实小雪并不是啥也看不懂。她在家读初中时，成绩在乡中学是名列前茅的。她怕张姨真的要送她回去，那样的话，妈妈肯定是要生气的，躺在床上的爸爸又会怎样想呢！虽然他们曾经都对小雪的辍学惋惜过，但又迫于家庭的困难，不得不如此，小雪完全理解父母的心情。她真的很喜欢读书，以前老师表扬她，学校奖励她，她也想象过今后考上大学时的样子，可现在她不想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娃娃带好，让张姨高兴，那样的话，妈妈爸爸也就高兴了。
　　窗外电线上的歪尾巴的小燕子和老燕子已经双双朝水塔那边飞过去了。昨晚小雪真的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两只燕子就是老家那两只，那是妈妈叫来看望她的。她相信那是真的。她其实很想家，都两个多月了吧，两个月，老家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呢？那广袤的河原，旷远的山；清晨，有凉柔的风吹动满野的树；黄昏，夕阳像金粉一样涂抹在原野上。燕子们在清风中一遍又一遍地唱：
　　不吃你的米，
　　不吃你的谷；
　　我给你造间屋，
　　我给你生个唧——蛋。
　　……
　　晚归的燕子很美，剪刀样的尾巴剪着苍茫的暮色，飞进堂屋，堂屋里已点上了油灯。弟弟就要说：“小燕子好勤快哟！”
　　于是小雪又想起了可爱的弟弟。她望着窗外，那近处的事物都看得厌了；远的，更远的，又看不到；最远的地方，恐怕就是家了吧。
　　窗外依然是混沌嘈杂的喧嚣。小雪靠在桌子边上，默默自语：“这儿的燕子怎么不唱歌呢？”
　　她的两腮早已挂上了两行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