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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啸徐行]

闲 话 四 十


年逾四十，想到年轻时读过的许多诗章，我慨然写下一首七绝：

昔闻古者华发生，却笑骚客自多情。
如今钟漏催人老，四旬芦花两鬓横。

记得前些年，逢人便夸我头发黑密，并且带着自然鬈曲。我也颇为自衿。工作忙碌，我也很少去修饰，一头蓬松的黑发，仿佛春末夏初的青草，其茂盛之势，不可遏止。偶尔梳一下，洗一回，不用任何洗发液护发素，只要清水冲一冲，便会泛出乌亮的光泽。倘若到理发店，一番修剪，再喷上点发油，熠亮中又飘出几缕清香，大有古人说的雄姿英“发”的气度。
不想时光荏苒了几年，我的人生之旅也遭受了一点挫折。我辞掉原任职务，匆忙踏上调动之途。历时一年半载，展转腾挪了四个单位，才如浮萍，找到了一湾扎根的水域。身安定，心也安定。再揽镜时，发现昔日风光不再，一切却已从“头”开始。黑发中夹杂着几缕白发，远看，像细细的蚕丝，又像点点柳絮；近看，似秋日芦花，又似草上薄霜；如水泛银波，又如日射白光。心底陡生一股莫名惆怅，仿佛搅动咖啡，不断浓稠起来。若再遇故人，一句你头上有白发了的惊讶，又让你心里顿添一丝悲凉。再上理发店，店主便热心地要为你局油，嘴里虽平淡推诿，内心却漾起道道涟漪。
于是思绪之鸟，插上白翎，逆时光而翩翔。它栖在醉翁亭的飞檐上，俯首看见了“苍颜白发”的欧阳太守。他胸怀大略，性情乖张，德雄居于当世，文称颂于时人，一代翰林，文坛泰斗，三十九岁被贬至琅琊山下。政务之余，寄情山水，郁闷之怀，禽鸟不知，庶民难解。同样那三十九岁的东坡居士，虽胸怀“西北望，射天狼”之大志，但身贬密州，两鬓染霜，也只有率领部下狩猎，一展雄风罢了。
少年即立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壮志的爱国诗人陆游，在镇江通判任上被罢职时，恰好四十岁；年青时金戈铁马、一身豪胆的爱国词人辛弃疾，南下归宋，积极抗金，四十二岁被罢职还乡，一腔壮怀，惟仰天长叹。民族英雄文天祥，四十岁时，变卖家产，起兵勤王。危难之际，独担大任，只身赴元营谈判，被元军囚之镇江时，伺机逃脱。惶恐滩头，零丁洋里，历尽艰险，最后兵败被俘。而这一年他才四十三岁。
至于四十二岁的李白，满怀豪兴，被玄宗召入长安，供奉翰林。然而，除了空耗两年光阴，多灌了几壶帝都苦酒，留下几首贵妃倚栏，乐工演奏，明皇销魂的清平调，还不是额间多添几道皱纹，鬓角多生几根银丝，被赐金还山了吗？“到处潜悲辛”的杜甫，栖居少陵，凭四十岁的虔诚，将《三大礼赋》呈献到天子颜下，获得赏识。一个待制集院，让他苦等四年。当他叩谢罢龙恩，掸掉衣上灰尘，走马上任右卫率府胄参军。原来却是一个管理军械的闲差，官从八品。此时此刻，岂不让人凉透心胸。
浔阳江头，徐徐江风撩起香山的衣衫，凄凄琵琶弹奏乐天悱恻的心曲，秋月沉江，银波乍起，照亮的不正是江州司马的四十三道年轮吗？当柳宗元千里劳顿，投身西南茫茫大荒，在惊风乱 、密雨斜侵的柳州城头，他四十二岁的衣襟，还沾着永州西山的芜杂、小石潭的凄清。诗人的愁肠啊，真如九曲长江，汹涌不已。
人生四十忧患始。我不知道这是我苦心积虑从诸多诗家们遭遇里归纳的结论，还是一点小小的灵感对古句的仿拟。相对于这些贬官骚客们，我四十岁的这点沟，这点坎，简直是一条小涧，一枚泥丸，不值一提了。如今我职称不矮一级，薪水不少一分。虽几经展转，还是身有所归，与先贤们的大忧大患相比，真该窃窃自喜了。
孔子曰：四十而不惑。我不惑乎？二十余年来，在诗书间穷经皓首，不能不勤；在工作上废寝忘食，不能不说尽心尽责。可最后也只是在流逝的岁月里留下一些夜阑的回味罢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的词句，正是我内心的写照。岁月易逝，功业难成，我惑了！至多还有二十年，我将告别杏坛。前二十年，精力充沛，尚且没有多大作为；后二十年，头发日白，精力渐衰，我还能圆年少梦、举臂补天吗？还能倾己心中精诚、腹中经纶，保一生诲人不倦的名节吗？为此，我真的惑了！
我惑乎？遍搜经史，古今之精英，我不能与他们同日而语；今之大才，我也只能望其项背。虽然抖出自己的那点家底，有艰辛，有酸苦，有曲折，有孜孜的奋斗，但与先哲们比，如杯水，如车薪，抑或九牛一毛。古人曰：“诗穷而后工”。我没有那“穷”，又何求那“工”呢？能用自己的，哪怕是拙劣之笔，说真话，写实事，发挚情，不求绚烂如彩虹，只求甘醇如泉水。倘能解除自己心灵之渴，滋润他人精神之园，也该深深满足了。何须慕虚名而患忧？重重拷问，把自己逼入角落的一刹那，我忽然理解了孔子之语的真谛，坦然不惑了。
俗话说，安身立命。当今社会给了我安身之所，立身之业，养身之薪。倘若我不奢望，不泥古人，以大业、大德、大言来苛求自己，坦然处世，泰然待人，淡然于身前身后之虚名，又焉能不平心静气？
我今四十，尚有满头黑发，聊供今日之白，明日之落，一根，一缕，无论追古抚今，仰天俯地，也该欣慰之至了。


2003年5月31日于云影居

[谢流石]

人生四十抒怀 欣赏 学习

[塔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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