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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夫]

《浮 光》散文




日子已进入腊月，没有雪，北风扯喊了一夜。尘埃过后，地冻裂出一道道的口子，院子里落满了折断的枯枝。终于，太阳颤悠悠挂上檐角，跳上树梢，斜斜地铺盖下来 ，阴冷的屋子亮堂了。一只耐寒的小生灵，向阳光的边缘慢慢蠕动，它僵硬的身体颤抖着，爬呀爬，触须蜷缩着，似乎如何也伸展不开，只歪了头，显出努力的样子。

祖母穿了厚厚的羊皮袄，仄入破旧的躺椅中，紧紧地闭着眼睛，稀疏的白发垂乱开来，随着一阵阵急促的喘息，她一对尖尖的小脚也抖晃起来了，且晃动了整个身子，破旧的躺椅便吱哑哑地哆嗦。祖母老了，似乎很久以来，便已老态龙钟，话渐渐说的少，坐在饭桌旁长时间地发呆，双手握了筷子小孩子一样敲盘子打碗，还咿咿哑哑地唱。更让人心惊的是，她常常半夜摸索着起床，不穿衣服，摸到我屋里，拿拐棍一下一下地捅我的床头。等我睁眼看见她，她却装作没事儿人，佝着腰，一路古怪地笑着，又踅回到自己屋里去了。有时候，我正在埋头读书或者写作，身手摸烟，烟盒已是空的，茶杯里的茶也变成了白开水。我知道这准又是祖母干的，我听到了她得意的笑声，往往这笑声听上去自得而诡秘，那一定是祖母做成了她想做的事，又没有被人发现。

母亲免不了要说她几句，让她安分自守，不要轻易做别的事，免的不小心磕碰了身子。祖母只是不说话，安静地坐在床上，像根本没有听见母亲对她说话。有一阵子，母亲眼看着祖母终日痴痴呆呆的样子，以为她是人老耳背了，有些话便不再背着她说，但等说完了，祖母却偷偷地翘着小脚，猛不防把头俯在母亲耳边，大声地说：你们别想说我的坏话，我啥都听见了！

日子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过，祖母看着这一切，又好象什么也没看。我看着祖母，看书，看我能看到的东西。仿佛什么也没改变，什么也不会变，旧了的房子依旧陈旧着，就连墙上的斑点也似乎是世纪以前的事，墙角的蜘蛛依旧上下窜动着，忙碌地编织那付旧网，不小心就垂了下来，吊在半空里荡。

大风过后没几天，有一只鸟，样子像杜鹃，日夜蹦跳在我家的梧桐树上，赶也赶不走，轰又轰不动，它却一声不吭，像充满了某种暗示。而阳光一如既往，斜斜地披挂下来，复又铺满了院子。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又都在悄悄地变化着，是什么在变化中剥蚀着我们呢？假如它真切地剥蚀着我们，假如它时刻不停地剥蚀着我们的骨肉，那么，衣而肉，肉而骨，最终我们能不能看到我们真正的核？看到核之外的东西？

屋里静悄悄的，母亲早早的睡下了，我重新生旺了炉火。这时，祖母慌慌张张地推开了门，把拐棍搭在我的书桌上，敲一下说：快去看看吧，了不得啦！祖母一把拽了我就走。母亲也惊醒了，趿拉上鞋跟着。快看快看呀！祖母急惶惶地喊。什么也看不见，屋里黑咕隆咚的。我赶忙拉着了灯。怎么啦怎么啦，看你急成这样子！大针和小针别到一块啦！我仍然昏头昏脑地摸不着头绪，祖母却直把马蹄表举到了我的面前。马蹄表的玻璃罩碎了，表针也不见了踪影。祖母犹嘟嘟囔囔地唠叨：亏我发现的早，刚才三根针都别到一块儿去啦！母亲叹一声，不再说话。我拿着破烂的马蹄表哭笑不得。

“哎，我说，外边梧桐树上是什么东西”？祖母突然问我。

“夜猫子”！

“胡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那明明是你爷爷，这才几年啊，你个没良心的，难道你认不出他的胡子吗？”

祖母是越发的昏老了，而她的老羊皮袄，虽年深日久，却依旧散发出热臊臊的膻味儿，似乎要将她整个儿隐没起来。有时我几乎像要认不出她，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回到家，总要问一声母亲：奶奶呢？其实祖母就坐在门口，坐在门口的阳光下。阳光下，她表情木然，嘴巴深陷，紧紧地闭着眼睛，颧骨就高高地凸出来。我不知道祖母终日在想些什么，或者说是在等待着什么，而又有谁说得清最终印证我们心境的是什么呢？太阳绕过了那棵已枯了半截的老梧桐树，而那只怪鸟已不知飞向了何处。那些日子，祖母总不停地让我帮她搬动破旧的躺椅，朝向夕阳的方向。这时，她不再哆嗦，稳端端地坐下去，睁大了眼睛，翘高了嘴巴，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直到夜幕四合，她才挣扎着站起来。

一直就有电灯，祖母却坚持着不用。一进门，她总要从怀里摸索出火柴，好不容易划着了，把火苗拉近来，仿佛要暖一暖冻僵的双手。接着又划一根，慢慢挪两步，火苗高举起来，举至祖父的遗像前，歪了头打量，顾自说：还是没变过来呀老头子，除了胡子以外，剩下的都不像你了，这是谁的脸，谁的眼，用胡子遮起来我也能认得出，那根本就不是你的嘴！祖母依然不停地划着火柴，把每样东西都照看一遍，摸一摸，蹭一蹭，然后才来到床边，点燃了蜡烛。

有时我想，也许祖母的昏老是一种假象，骗过了我和母亲，甚至骗过了时光以外的一切神灵。也许她是打算把剩余的时光掩饰起来，然后穿成串儿，像僧人的念珠，循环往复地把玩着每一个滚圆的梦想，而每一次结束又恰恰连接着每一次开始，不至于破灭，也不至于丢失，恍惚中就闪烁出了美妙的光彩，蚌珠一样含它于心中，去照耀身后更黑更远的路。但是，又有谁敢说她身后的路不是光明而宽阔的呢？那么，真正迷失的是我自己了，在浮光掠影之中，透过那些恍惚的日子，如果我伸出手，也许什么也抓不到。

[龙的妹妹]

祖母的形象有细节，真切。

[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