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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夫]

《煤海意识流》 随笔



那时，我总想，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做什么，我都会走近他们，深入他们的生活，把他们完完整整地描摹下来，给他们以色彩，以情趣，以生命的热力温暖他们颤抖的手。如今想来，这差不多已是梦想了。因为，在你企图走近他们，深入他们生活的同时，你已先他们深入的更深，时而浮游上来，游目四望，全是斑斑驳驳的影子，混乱着，纠缠着，再也不能辨别了。

但是，十几年来，你对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每一件事从没真正地挂在心上过，却对那些无关痛痒的往事沉湎于怀。是你缺乏勇气，无力排除阻在面前的障碍，还是根植已深，不能割舍过去的牵连！那些个昏天黑地的日子，你们总是在工地上赌博，喝酒，二黑子醉翻在床上，瞪大着眼珠子喊：床呢床呢床呢！他最终抓住了什么呢！兆乾踢了他一脚，又踢了他一脚，二黑子嘟嘟囔囔地爬起来，手指紧紧地扣住牌，一头扎进了水桶里。如今他们都在哪里？还有那个因买不起车票让人扒光了衣服的小于，至今还哆嗦在你的记忆里哭泣，他光白的身子陷在黑暗的角落里，像一团被生活抛弃的垃圾。是的你是垃圾，你在生活的道场之外滚脏了身子，如今又和煤滚在一起，等待着和煤一起燃烧，等待着和煤一起变成饱含热量的垃圾。那天晚上，你，兆乾，还有二黑子，脱得精光光的跳进海水里，冷的牙齿咯咯直响。小于软瘫在沙滩上，独自喝着闷酒，他滚在沙滩上喝，跳进海水里喝，嗷嗷叫着，直醉的沙砾灼热，星月无光，行船迷失了航向。小于呢，小于哪儿去了？那天晚上你们没有找到小于，直到他坟头上的蒿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不久，你接到了家中的加急电报：父亲退休了，让你立马顶替。兆乾把你的电报贴在大门上，奔走相告，说你飞黄了，说你腾达了。你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父亲是一名矿工，伤了一只眼，背驼得只能终日端详自己的脚步。是的，与你相比，父亲不过是一团固定的垃圾，和煤混在一起，并燃烧了一辈子。父亲说，有一次，他坐在煤与岩石之间，好像是累了，便挪换了一个位置，一个工友跟过去，刚要和父亲说话，石头突然冒落下来，封住了他的嘴巴。但你没有告诉他们，坐在饯别的宴席上心慌神乱，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从一种垃圾走向另一种垃圾。你不想重新再面对什么，可你已经开始在调整自己了，面对那些熟悉的面孔，面对那些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的菜肴，又是你，率先举起了酒杯，仰一仰，默祝一声，接着，每一盏酒杯在你面前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你知道一起都完了，每一盏酒杯都在破碎，每一根手指都在骨折，每一双眼睛都在熄灭。你哀伤地闭上了眼睛。只有汽锤的撞击声，铿铿镪镪；海浪的拍击声，汹汹涌涌。楼房坍塌，道路扭曲，眼睛越陷越深，海水慢慢泛上来，没过你的喉咙。

为什么当初你不告诉他们，说你的心和他们还是拧在一起的，是拧在一起的垃圾，抹布抹不去，刮刀刮不尽，深藏内心的污垢，已生成骨骼，长成血肉，任在何处，都一样在天地间顶立着，顶立成一串串的泡影。你是说了，当你顶立在煤和岩石之间，走进那些黑咕隆咚的巷子里，躲在木垛背后，一声炮响之后；当你头顶上的灯光再一次刺穿、割裂弥漫的煤尘，硫磺的气味穿透你的肺腑，搻紧你心窝的时候，你说了；面对那些齐膝高的靴子，哐哐哐哐，车皮横飞而过，一溜火光，撕裂着厚重的黑暗，你说了。你说我的每一个毛孔，每一道皱褶都埋葬着煤的精灵。白天之后是黑夜，我是黑夜的手指，把黑暗揉成团，扯成线，抽成丝；天堂下面是地狱，我是地狱的背叛者，用手指把黑暗的秘密一层层揭开，把揭开的秘密公布人世，让濒临寒冷者得到温暖，让独游黑夜的旅人看到光明，让坚强者更加挺立，让懦弱者退避三舍，让光明磊落者红光满面，让心怀叵测者肝肠寸断。我是一名矿工，我是一支沉默于黑暗中的火把，亿万年后将我点燃，黑色的沧桑焕发出激荡的容颜。我说了，我充满激情地对你说了，我的朋友，我的煤，我沉甸甸的石头啊！我是诗，我遍身都是诗，遍身都是诗的沼气，在那些蕴育光和热的垃圾中，我已经悄悄地扎根、发芽、开花，结出煤一样黑亮的果实。

我瑟缩着，逃避着，直到井下烟熏火燎的世界再一次裹紧了我，包容了我，再也辨不清你的面目、你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地层，我的耳朵轰鸣着，林立的铁柱叮叮当当，铁梁纵横交织，一次次向幽亮的煤层逼进，向远古的森林逼进。我仿佛听见了虎动山冈，狼嗥孤月；我仿佛看见了，长臂的猿猴神出鬼没，随手抛打着松果，又突然陷入了悲怆之中。扑天雕，钻地鼠，短嘴鹤，响尾蛇，刹那间在一派天地玄黄中沉寂，于一阵机械的厮杀中又验明正身，腿撕裂，头迸裂，轰轰隆隆，五马分尸。煤，你死不瞑目，死不瞑目的煤啊！

人们慌乱地撤退着，竹笆吱吱呀呀地在一团团闪烁的灯光中呻吟着。我拎着那只受伤的靴子沉入黑暗的寂静中发呆。什么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我紧绷着惊跳的耳朵，急欲要搜索生命的消息。啊哈－－我扯开嗓子喊了一声。没有人，也没有回声，我被自己的叫喊吓得直往后退，退进岩石的夹壁间，退进煤层的粉尘中，大口大口地喘息。天呢！我竟忘了开灯。孤独的灯颤抖着，沿着浑浊的水面，沿着幽亮的煤壁，铁柱狰狞着。那只受伤的靴子什么话也不说，只把一丛枯萎的花朵悄悄地收拢，滴滴嗒嗒地败落着。

请不要逼我，如果还有什么话我没有说，那不是我。我是你生活的背叛者，我背叛了赌徒，背叛了酒鬼，背叛了海水的喧嚣。不，那不是我，是月亮背叛了地球，是地球背叛了太阳，是陨星背叛了轨道，沉入地心，堕入煤海，重新照亮我生命的光芒。

[龙的妹妹]

意识流动，都源自生命深处有激情喷涌，有话要说又很难说清......
读来感动。

[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