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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榕

《中国李白诗刊》总第378期：张光国诗话《李白眼中那一缕出蜀的月光》

李白眼中那一缕出蜀的月光

〇张光国

　　我总以为，历史的烟云太过厚重，足以掩埋许多生命的细节。直到那个秋夜，在嘉陵江与长江交汇的渝州（今重庆）码头，江风裹挟着千年前的水汽扑面而来，我仿佛被一道月光劈中，倏然间，跌入了开元十二年（724年）的那个秋天。我不再是千年后的凭吊者，而是这江畔一名沉默的舟子，是客舍窗下一名无名的茶客，我的眼眸，即将映照李白白衣胜雪的身影，和他身后，那一缕从此开始漂泊、最终照亮半个盛唐的月光。
　　我遇见李白时，他正从成都的繁华里转身。那时的成都，锦官城的名号里还浸染着蜀锦的华彩，富庶而安逸。我曾见他在司马相如的琴台故径徘徊，那抚琴的风流早已散作尘土，但他眼中闪烁的，不是凭吊的感伤，而是一种近乎炽热的确认。他仿佛在告诉那空寂的琴台：文章盛世，当有后来人。在市井的喧嚣中，他与豪侠少年同饮，酒肆里挥斥方遒，那“笑入胡姬酒肆中”的飞扬，已初露端倪。然而，成都的云乐，似乎并未能完全裹住他那颗过于庞大的心。这盆地里的暖风，太柔和，太妥帖，吹不皱他胸中那片名为“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浩渺江湖。
　　于是，李白走向了峨眉。我是跟着他的步履，一同没入那一片青翠的。蜀中的山，是凝滞的碧涛，峨眉尤甚。行走其间，万籁俱寂，唯有鸟鸣与足音，在空山中激起清越的回响。他登临金顶，不是为了礼拜佛陀——至少不全是。我见他立于舍身崖畔，云海在他脚下翻涌，如同时代在他面前即将展开的、未知的画卷。那一刻，他静默如石，与在成都时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山风鼓荡起他宽大的衣袍，他仿佛一只即将振翅的雏凤，在起飞前，最后一次感受巢穴的温暖与羁绊。
　　这峨眉的月色，便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浸润了李白的魂魄。那不是长安城里精雕细琢的宫灯月色，也不是扬州河畔媚眼如丝的流波月色。这是蜀地的月，是山月。它从墨蓝色的天穹泻下，被苍莽的林木滤过，带着松针的清气与夜露的微凉。它照亮蜿蜒的山径，也照亮古刹的飞檐，更仿佛一泓清泉，洗涤着旅人的尘虑与焦渴。我看见，在客舍的孤灯下，他铺开纸笔，那月光便悄然爬上案头，与他砚中的墨，融为一色。
　　终于，李白登上了东下的轻舟。那船，是解开系在蜀地这棵巨榕根上的最后一根绳索。船工一声悠长的吆喝，船身轻轻一颤，便离了岸。我撑着自己的小舟，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一个历史的幽灵，见证着一个伟大灵魂的启程。
　　夜渐深，渝州的轮廓在暮色中化作一片浓淡有致的剪影。江面开阔，水流至此，仿佛也放缓了脚步，积蓄着冲向夔门的力量。就在这动与静、离别与奔赴的交界处，李白独立船头，久久回望。来路已是群山万壑，峨眉那秀美的峰峦，早已隐入沉沉的夜暗。然而，他望的，真的是那座山吗？不，他望的，是那山巅的一轮月，是那月光下已然逝去的二十四载春秋，是那浸透了月华的、整个懵懂而热烈的青春。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李白唇齿间漏出的诗句，起初是低吟，继而变得清朗，仿佛要让这江风、这流水，都来做他诗篇的见证：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这十四个字，像一粒石子投入我心中的古井，漾开无尽的涟漪。我的小舟不自觉地靠近了些，几乎能看见李白脸上被月光勾勒出的、那混合着惆怅与坚毅的线条。
　　“阁下这诗，好空的意境，‘半轮’秋月，倒像是把心也剜去了一半。”我忍不住，隔着水波开口道。
　　李白转过身，并无讶异，在这江天之间，任何相遇都仿佛是注定的。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月光的清冷：“兄台也懂诗么？半轮，是因山高云遮，月不全露。亦如我此行，前程漫漫，岂能一览无余？留些缺憾，留些想头，才是人间真味。”
　　“那这‘影入江水流’，月影真能随水流去么？它分明还在天上。”
　　“身随流水东去，心却系着西边的月影。它自然流不走，但它在我心里，已随着这江水，流遍了天涯。”李白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幽邃的远方，“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我这已到了渝州，却仍是‘思君不见’。兄台，你说，这‘君’是谁？是峨眉山月，是山中故人，还是……那另一个自己？”
　　我一时语塞。李白的问题，太大了。这“君”，何尝不是一种象征？是他所要告别的一切安稳与熟悉，是他所要追寻的整个外部世界，也是他内心深处那个尚未完全展开、却已感受到其磅礴力量的理想自我。这思念，是离愁，更是对未知的无限憧憬与一丝惶惑。这首诗，像一扇微开的门，门外是盛唐的万里江山，门内，是一个青年全部的情感密码。
　　我们的对话没有继续。李白复又沉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我，却被这二十八个字深深震撼。它太轻盈，太透明，像一幅淡墨写意的小品。然而，在这轻盈之下，却潜藏着地理的跨度（峨眉、平羌、清溪、三峡、渝州）、情感的深度与时间的流速。它将一个巨大的时空，压缩在方寸之间，这是何等的笔力！它不尚雕琢，浑然天成，那韵律仿佛不是出自诗人之口，而是这巴山蜀水、这秋夜江风自然的吐纳。
　　船至渝州，泊岸暂歇。我们在一处临江的客舍再次相遇。灯火昏黄，映着李白年轻而光洁的额角。或许是离情已抒，或许是前路在望，他显得健谈了许多。我们谈起了这渝州。
　　“阁下可知，这渝州，乃是古巴国的都城。”我为李白斟上一杯浊酒。
　　“哦？”李白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可是‘武王伐纣，巴人勇锐，歌舞以凌殷人’的那个巴国？”
　　“正是。那股子悍勇直烈的气性，或许还留在这江水与山石之间。”我指着窗外黑黢黢的山城轮廓，“你看这城，依山而建，倔强峥嵘，与成都的平旷温润大不相同。它是出蜀的最后一个重镇，也是一个渡口。从这里往东，便是七百里三峡，是楚地，是吴越，是中原……是真正的天下。”
　　李白饮尽杯中酒，目光灼灼：“好一个‘渡口’！于我而言，它何尝不是人生的渡口？从蜀地的‘我’，渡向天下的‘我’。这江水流淌了千年，载过多少征人商旅，多少离愁别绪，又见证过多少如巴人般出征的壮怀？我李太白今日至此，虽一介布衣，亦愿效先民，以手中之笔，心中之剑，去会一会那天下英雄！”
　　李白的话语，像一团火，在这秋夜里燃烧。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这渝州地域文化的叠印。蜀地的文采风流（成都），道家的仙风道骨（峨眉），巴地的刚健质朴（渝州），在他身上奇妙地融合。他是蜀地文明孕育出的最华美的果实，而此刻，他正要挣脱这棵大树的荫庇，去迎接八面来风。
　　这渝州，因此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名词。它成了一个文化符号，一个“出”与“入”的临界点。从这里回溯，是盆地的滋养与封闭；从这里前瞻，是帝国的开放与风险。李白的伟大出走，正是盛唐士人“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典范。他们不固守乡土，不迷恋安逸，将生命投入更广阔的天地中去淬炼、去书写。这种精神气魄，是盛唐之“盛”在个体生命上的璀璨折射。
　　那一夜，我们谈到很晚。从先秦的巴渝舞到司马相如的赋，从诸葛亮的八阵图到陈子昂的幽州台。我仿佛不是一个过客，而是一个时间的使者，为他，也为自己，梳理着这条奔流不息的文明之河。而李白，则是这河流中最新、最富活力的一朵浪花。
　　鸡鸣破晓，舟将启程。李白在码头与我作别，深深一揖：“多谢兄台一夜清谈，渝州月色，巴山夜话，太白铭记于心。”
　　我看着李白登上舟船，帆影渐远，最终化作天际的一个黑点，融入那浩浩汤汤的江流。我的穿越之旅，似乎也到了尽头。周遭的景象开始模糊、流动，如同浸了水的墨画。
　　等我再度清醒，已然站在千年后的重庆南滨路上。脚下依旧是两江汇流，只是不见了樯橹舟楫，取而代之的是霓虹闪烁的游轮与跨江大桥上川流不息的车灯。都市的声浪取代了往昔的江风渔火。
　　那半轮峨眉山月呢？它还在吗？
　　我抬起头，城市的夜空被灯光染成一片暧昧的橘红色，月亮踪影难觅。一股巨大的失落攫住了我。我们建造了前所未有的繁华，却似乎弄丢了那片最干净的月光。
　　然而，当我闭上眼，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熟悉的诗句。我忽然明白，那缕月光，从未真正消失。它从开元十二年的秋夜启程，流过杜甫的草堂，流过苏子的赤壁，流过陆游的沈园，一直流进每个华夏游子的梦里。它成了一种文化基因，一种精神乡愁。无论我们走得多远，科技多么发达，只要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低声念出“峨眉山月半轮秋”，那片山水，那份情愫，便会瞬间复活，为我们洗去征尘。
　　李白走了，留下了一首开启他一生传奇的诗，也留下了一个关于成长、勇气与追寻的永恒母题。他之后的“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其最初的光源，不正来自这峨眉山巅，这渝州江畔么？
　　我站在今日的“渝州”，这更加庞大、更加喧嚣的文明渡口。古今在此叠印。我看见无数的“李白”正在走来，他们或许不写诗，但他们同样怀揣梦想，从这里出发，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他们带走的，是手机里的照片，是行囊中的憧憬。他们是否也需要，在心灵深处，为自己预备一轮“峨眉山月”，用以在纷繁世相中辨认来路，在人生歧路上照亮归途？
　　江风依旧，涛声依旧。那一缕出蜀的月光，穿越一千三百年的时空，照在我身上，清冷而温暖。它告诉我：文明的旅程，就是一场永不终结的出发与回归。而每一个时代的辉煌，都需要一批敢于在月夜启航的灵魂，需要他们去拥抱那半轮已知的温暖，去追寻那未知的、却注定要圆满的另外半轮。
　　那艘载着李白的轻舟，其实，从未靠岸。它一直航行在中华民族的精神之河里，成为一盏不灭的航标灯。

2025年1月12日下午于静思轩

【作者简介】张光国，笔名毓榕、轩辕国，1975年生于山东潍坊，1998年毕业于山东省曲阜师范大学，曾进修于鲁迅文学院，做过教师、编辑、记者、报社驻潍坊工作站站长、潍坊万众传媒总经理。系《新诗歌》、《中国诗选刊》、《中国诗歌月刊》、《世界诗刊》、《中国喜马拉雅诗刊》、《红高粱文学》、《文艺家》总编，中国诗歌会名誉会长，当代诗歌会、中国新古风研究会、中国爱情诗协会、中国李清照诗歌会、中国仓央嘉措诗歌会会长，中国新诗社、中国小诗社、中国山水诗社、中国草原诗社、中国大唐诗社、中国关雎爱情诗社、中国蒹葭爱情诗社、中国乡土田园诗社、中国山水田园诗社、白浪诗社、乌拉特诗社社长，中国诗名家俱乐部主席，白浪书院客座教授，作家诗人高级研修班导师，神洲文学院院长，万诗阁阁主，中国诗歌馆、中国诗文艺馆、中国新诗艺术馆、中国长诗诗艺馆、中国短诗展示馆、中国小诗展览馆、中国格律诗收藏馆、作家诗人百科名典馆、中国山水诗档案馆、中国古风博物馆、中国乡土田园诗展馆、中国山水田园诗典选馆、当代诗歌美学馆、中国爱情诗典藏馆、中国草原诗歌文化馆、轩辕国文学艺术馆、中国诗歌会名家馆馆长。创始诗人网（http://www.shirenwang.com/）、中国诗歌会网（http://www.cpa1932.com/）、诗家网（http://www.shijia1999.com/）和诗家APP。组织带着文艺去旅行、诗意的行走、北海文艺沙龙、大唐诗歌节、红高粱笔会、新诗百年峰会、中国草原诗会、中国风雅颂诗歌颂读节、中国昆仑作家论坛等现场活动百余场。出版诗集《诗人与美人鱼》、《陶罐上的少女》，诗学专著《诗术》（第一卷），诗论集《同凤凰与白狼一起吟唱一一首届中国诗歌展优秀作品点评》，诗话专著《黄鹤楼诗话》、《北海诗话》，文论集《煮酒南山歌北海——张光国文论集》（第一卷），长篇小说《沙僧别传》，编著《当代中国诗人名录》、《当代作家新势力文萃》等数十部。迄今，万诗阁已藏诗934首，浏览量已达306万余人次；中国诗歌馆已典藏诗歌文学艺术刊物1226期，浏览量已达212万余人次；中国诗文艺馆已典藏短视频456条，浏览量已达149万余人次；轩辕国文学艺术馆已典藏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词曲、视频等作品579件，浏览量已达223万余人次；中国草原诗歌文化馆已典藏草原诗歌55首，浏览量已达16万余人次；中国小诗展览馆已典藏小诗70首，浏览量已达20万余人次；中国爱情诗典藏馆已推介爱情诗404首，浏览量已达116万余人次；将推出的个人诗歌理论专著《诗道》（卷一）已在中国诗歌会美篇专栏发布诗论48篇，浏览量已达22万余人次，个人散文诗集《液态的琥珀色月光》已在中国诗歌会美篇专栏发布散文诗63篇，浏览量已达33万余人次，个人散文集《从白浪源到海角天涯》已在中国诗名家俱乐部美篇专栏发布散文21篇，浏览量已达14万余人次。

〓信息动态〓

第三届诗家论坛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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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选机制：初评→复评（复评通过者有获得铜奖资格，并线上推介）→终评（由主办方终评出金、银奖，并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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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会
2025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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