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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榕

《诗人音乐家》总第329期：张光国诗话《开元二十年，杜甫与李龟年的歌声》

开元二十年，杜甫与李龟年的歌声

〇张光国

　　我总以为，自己是个迟到了千年的过客，注定要在历史的夹缝里，捡拾一些零落的、却仍温热的余烬。这一回，我来到的，是开元二十年（732年）的洛阳。
　　洛阳的春日，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流淌下来的繁华。南市的喧嚣，隔着几条坊巷，依旧能感到那股蒸腾的、带着铜钱与香料气味的声浪。然而，一转入尚善坊，世界便骤然安静下来。这里的安静，并非死寂，而是一种被高墙、槐荫与一种无形的规矩过滤后的宁谧。空气里浮动着牡丹的甜香，间或有骏马踏着青石板的嘚嘚声，清脆而孤单，旋即又被更大的寂静吞没。我知道，我要寻的，是那座岐王的宅邸。
　　岐王李范，天潢贵胄，皇帝的亲弟弟。他的府第，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金碧辉煌，咄咄逼人。它更像一位退隐的巨人，沉稳地踞坐在坊巷深处，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洗得温润如玉。我立于门外，仿佛能听见墙内流淌出的，是一种与市井迥异的、更为精致也更为脆弱的文化脉动。它不张扬，却自有千钧之力。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进来的，仿佛只是一个意念，我便已站在了那曲折回廊的阴影里，成了一名无人察觉的旁观者。园中正盛开着海棠，那是一种秾丽到近乎哀艳的红，一团团，一簇簇，像是用尽了整个春天的力气，拼却性命地燃烧。花树下，设着锦褥茵席，几位衣冠楚楚的文人雅士散坐其间，姿态闲适。我的目光，却立刻被一个年轻人攫住了。
　　他二十岁，穿着一袭半旧的青衫，坐在稍远些的角落，并不如何起眼。然而，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亟待拔节的新竹。他的面容尚带些少年人的圆润，但那双眼睛，那双深潭似的、几乎与年龄不相称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前方。那目光里，有惊奇，有仰慕，有一种近乎贪婪的汲取，更深处，似乎还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他自己的焦灼与慨叹。这便是杜甫了，是那个尚未经历丧乱、却已预感着什么的年轻的诗魂。
　　众人的中心，是那位玄宗皇帝驾前的宠臣，崔涤。他谈笑风生，举止间有一种长安与洛阳上层社会里熏陶出来的、恰到好处的风流与倜傥。他正与岐王低声交谈着什么，引得岐王抚须莞尔。这是一幅典型的、开元全盛日的文人交游图，富贵，风雅，从容不迫。空气里浮动的，是酒香，是墨香，是丝绸摩擦的窸窣声，是权力与文艺交织成的、令人微醺的芬芳。
　　然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影，所有的思绪，在那一刻，都骤然静止了。因为，他走了出来。
　　李龟年似乎是从一片音乐的背景里直接浮现出来的。他没有多余的姿态，只是静静地站定，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在庭院中的古琴。他略清了清嗓，并未多言，只向主人与宾客微微颔首。然后，他开口了。
　　那不是歌唱，那是一条河流的诞生。
　　初起时，李龟年的声音是幽咽的，清冽的，仿佛从终南山的深谷石罅中沁出，汇成一线溪流。那声音带着山间的岚气与露水的凉意，在庭院中缓缓铺展。渐渐地，溪流汇入了更大的水道，音域开阔起来，变得明亮而丰沛，像是春日的伊水、洛水，浩浩汤汤，映照着两岸的桃李与宫阙。那是大唐的河，是太平的河，是“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的河。每一个音符，都饱满得像熟透的葡萄，轻轻一碰，就能溅出琼浆来。
　　我看见，那位青衫的杜甫，微微闭上了眼。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仿佛在默然吞咽着这听觉的盛宴。他的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依着那旋律的起伏，轻轻叩击。那不是一个听众的姿态，那是一个学徒，在用自己的灵魂，临摹着一幅不朽的范本。
　　忽然间，曲调一转。那浩浩汤汤的河水，仿佛流经了一片幽深的峡谷。水势变得湍急，水中映照的，不再是朗朗白日，而是迷离的、闪烁的星光与灯影。旋律里揉进了些许绮靡，些许惆怅，像是李太白笔下“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无限遐思，又带着一丝“解释春风无限恨”的、难以言说的惘然。李龟年的声音，此刻化作了沉香亭北的阑干，化作了太液池的波光，缠绕着，回旋着，诉说着那极乐巅峰处，一丝微妙的、关于逝去的预感。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歌声淹没的叹息。来自那个角落的杜甫。
　　杜甫睁开了眼，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汲取与沉醉，而蒙上了一层深沉的忧色。他望着李龟年，仿佛透过那辉煌的音声，看到了些什么别的东西。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李龟年华美的衣袍上，那金线的刺绣，在夕阳的余晖下，竟泛出一种类似泪水的光晕。这歌声太美了，美得如同那庭院中开到极致的海棠，让人不由得想起它凋零时的模样。
　　李龟年一曲终了。余音像一缕轻烟，袅袅地，缠绕在梁间，徘徊在花下，久久不肯散去。满座寂然，随后，才爆发出由衷的赞叹与掌声。崔涤举杯，向李龟年致意，向这无双的技艺致意。岐王李范的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属于艺术鉴赏家的微笑。
　　然而，在这片和谐的、欢乐的声浪里，我，或许只有我，捕捉到了那一声叹息，和那两道忧悒的目光。那是盛世华服下，一个最早感知到寒冷的灵魂，所发出的、微弱的战栗。
　　趁着众人喧嚷，我悄然挪步，来到那青衫少年的身侧。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
　　“杜公子，”我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如同梦呓，“这歌声，可好？”
　　杜甫微微一震，仿佛从深梦中惊醒，侧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神里有一丝困惑，大约是觉得我面生，但他天生的敦厚与诚恳，让他并未流露出怠慢。
　　“此曲只应天上有。”杜甫喃喃道，引用了一句后来属于他自己的诗句，而此刻，这只是他肺腑中最直接的慨叹。“李供奉的歌声，便是这开元盛世自己。”
　　“是啊，”我应和着，目光也投向那个被众人围住的、光彩照人的歌者，“他将一个时代，都唱进了他的喉咙里。”
　　杜甫沉默了片刻。园中的喧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在我们这小小的角落里，只有历史的暗流在无声涌动。
　　“可我……”杜甫犹豫着，像是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拷问自己的内心，“我方才听那最华彩的段落时，心头却无端地一紧。这歌声，太完美了，太辉煌了，它像……像这洛阳城的牡丹，像这尚善坊的朱楼。它们如此坚实，如此美丽，仿佛能屹立千年。但我却总觉得，这一切，都建筑在流沙之上。”
　　杜甫抬起眼，望向那高大的、彩绘的梁柱，目光似乎要穿透它们，看到更远的地方。
　　“这歌声里，有陛下对贵妃的宠爱，有西域传来的胡旋舞步，有八方来朝的荣耀……可它，似乎少了些东西。少了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冷峻，少了些‘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悲怆。它过滤了人间的苦楚，只留下顶层的甘醇。我害怕……我害怕有朝一日，这歌声会碎掉。当大厦倾颓之时，这最精致的瓷器，总是最先迸裂的。”
　　杜甫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开启了我心中那座通往未来的、黑暗的闸门。我看着他年轻而忧戚的脸庞，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的预感，将在二十年后，由一场名为“安史之乱”的乱蹄，彻底踏成血淋淋的现实。到那时，你今日所见的这一切，岐王的宅邸，崔涤的宴席，李龟年的歌声，都将如泡影般幻灭。而你，将用你那双看尽了离乱的眼睛，和一支蘸满了血泪的笔，为这个破碎的盛世，写下最沉痛的墓志铭。
　　但我什么也不能说。我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杜公子，”我最终只是这样说道，“请将你今日所见的美好，连同你此刻心中的隐忧，一并珍藏起来。这美好，需要有人记录；这隐忧，更需要有人铭记。声音会随风而散，朱楼会沦为瓦砾，但文字，或许能比它们都活得更为长久。”
　　杜甫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仿佛有星辰在其中明灭。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有更多的疑惑在滋生。他郑重地向我点了点头。
　　这时，李龟年似乎又要开始歌唱了。众人重新安静下来。杜甫也收拾心情，再度将目光投向前方。这一次，他的神情里，多了几分凝重，几分责任。
　　杜甫没有再听下去。我知道，最珍贵的部分，我已经见证。我悄然退出了那片被音乐笼罩的天地，如同退出一个华美而悲伤的梦境。
　　当我再度立于尚善坊清冷的街巷时，暮色已然四合。坊门即将关闭，远处的南市，喧嚣也已平息。洛阳城被笼罩在一片巨大而安宁的暮霭里。那宅院里的歌声，早已听不见了，但它似乎又无处不在，它渗入了洛阳的泥土，融进了伊洛的流水，成为一种文化的基因，一种民族的记忆。
　　自那日后，我的魂魄便时常在历史的河流上飘荡。我看到了天宝末年的狼烟，看到了长安的陷落，看到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荒凉。我也看到了杜甫，那个曾经青衫的少年，如何在颠沛流离中，白了头，弯了腰，却将手中的笔，磨砺得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指时代的脓疮。
　　许多年后，在潭州（今日之长沙）的某个落花时节。我又“来”到了那里。那已是杜甫与李龟年人生的尾声。
　　江南的春天，湿漉漉的，黏腻的，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不再是洛阳那干爽、明媚的春日了。在一处简陋的街巷口，我看见了他们。
　　李龟年老了，憔悴了，昔日丰腴的面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华美的衣袍换成了粗布的衣衫。但他依然在唱。他坐在一处石阶上，对着三两个零落的听众，唱着他当年的成名曲。那歌声，沙哑了，苍凉了，却依然有着惊人的技巧与力量。只是，那歌声里“开元全盛日”的辉煌，如今听来，像是一张褪了色的、无比珍贵的旧画，每一笔色彩，都浸透着无尽的悲凉。
　　而杜甫，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他同样饱经风霜，衣衫褴褛，如同一个乞丐。但他的腰杆，在生活的重压下，反而透出一种松柏般的坚毅。他听着那熟悉的旋律，浑浊的老眼里，滚下两行热泪。那泪水，是为李龟年而流，是为那逝去的盛世而流，也是为他自己，以及千千万万在乱世中挣扎的苍生而流。
　　他们相认了。没有惊呼，没有寒暄，只是四目相对，久久无言。那一眼，穿透了近四十年的时光尘埃，包含了所有说不尽的沧桑巨变。李龟年或许从杜甫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飘零的身世；而杜甫，一定从李龟年苍老的歌声里，听到了整个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宏大的挽歌。
　　正是“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四句诗，像四枚冰冷的钉子，将个人命运的无常与时代剧变的必然，牢牢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也钉在了后世每一个读诗人的心尖上。那洛阳尚善坊宅邸中的音乐，绕梁三日而不绝，最终，在江南的落花泥淖中，寻到了它最为沉重，也最为不朽的回响。
　　我站在潭州潮湿的空气中，感到一种彻骨的悲悯。文化的极致精致，为何总与时代的巨大创痛相伴相生？那试图用音乐、用诗歌构建起的永恒乐园，为何总如海市蜃楼般，经不起历史风沙的轻轻一吹？
　　然而，我也忽然了悟。那崩塌的，是宫殿，是坊巷，是看得见的繁华。而那未曾泯灭的，是李龟年即使流落江湖也要开口歌唱的执着，是杜甫即使身陷沟渠也要记录时代的担当。这便是文化的韧性。它从废墟中生长，在断裂处传承。它是不死的精魂。
　　今夜，我伏案于千年之后的灯下，静思轩外是与我无关的车水马龙。我闭上眼，那洛阳春日尚善坊里的歌声，与潭州落花时节里的吟诵，便穿越了浩渺的时空，在我耳边重叠、交织、轰鸣。它们不再是两个孤立的事件，而是一条文化的长河，从开元，流经天宝，流经无数个朝代，一直流到我的面前，流到每一个炎黄子孙的血脉里。
　　那歌声，终究是未曾断绝。它以另一种方式，在杜甫的诗页里，在每一个后世之人的吟哦里，获得了永生。那盛唐之音，一半是天堂的绝响，一半是人间的悲鸣，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民族记忆中，最辉煌，也最沉痛的一页。
　　而那页历史的中心，永远站着一位青衫少年，在岐王的宅邸里，微微蹙着眉，聆听着一个时代的潮音，并在无意识中，准备为它写下最终的、不朽的判词。这判词，关乎美，关乎毁灭，更关乎美的永恒。
　　
2025年1月12日夜于静思轩

【作者简介】张光国，笔名毓榕、轩辕国，1975年生于山东潍坊，1998年毕业于山东省曲阜师范大学，曾进修于鲁迅文学院，做过教师、编辑、记者、报社驻潍坊工作站站长、潍坊万众传媒总经理。系《新诗歌》、《中国诗选刊》、《中国诗歌月刊》、《世界诗刊》、《中国喜马拉雅诗刊》、《红高粱文学》、《文艺家》总编，中国诗歌会名誉会长，当代诗歌会、中国新古风研究会、中国爱情诗协会、中国李清照诗歌会、中国仓央嘉措诗歌会会长，中国新诗社、中国小诗社、中国山水诗社、中国草原诗社、中国大唐诗社、中国关雎爱情诗社、中国蒹葭爱情诗社、中国乡土田园诗社、中国山水田园诗社、白浪诗社、乌拉特诗社社长，中国诗名家俱乐部主席，白浪书院客座教授，作家诗人高级研修班导师，神洲文学院院长，万诗阁阁主，中国诗歌馆、中国诗文艺馆、中国新诗艺术馆、中国长诗诗艺馆、中国短诗展示馆、中国小诗展览馆、中国格律诗收藏馆、作家诗人百科名典馆、中国山水诗档案馆、中国古风博物馆、中国乡土田园诗展馆、中国山水田园诗典选馆、当代诗歌美学馆、中国爱情诗典藏馆、中国草原诗歌文化馆、轩辕国文学艺术馆、中国诗歌会名家馆馆长。创始诗人网（http://www.shirenwang.com/）、中国诗歌会网（http://www.cpa1932.com/）、诗家网（http://www.shijia1999.com/）和诗家APP。组织带着文艺去旅行、诗意的行走、北海文艺沙龙、大唐诗歌节、红高粱笔会、新诗百年峰会、中国草原诗会、中国风雅颂诗歌颂读节、中国昆仑作家论坛等现场活动百余场。出版诗集《诗人与美人鱼》、《陶罐上的少女》，诗学专著《诗术》（第一卷），诗论集《同凤凰与白狼一起吟唱一一首届中国诗歌展优秀作品点评》，诗话专著《黄鹤楼诗话》、《北海诗话》，文论集《煮酒南山歌北海——张光国文论集》（第一卷），长篇小说《沙僧别传》，编著《当代中国诗人名录》、《当代作家新势力文萃》等数十部。迄今，万诗阁已藏诗934首，浏览量已达306万余人次；中国诗歌馆已典藏诗歌文学艺术刊物1223期，浏览量已达212万余人次；中国诗文艺馆已典藏短视频458条，浏览量已达151万余人次；轩辕国文学艺术馆已典藏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诗话、词曲、视频等作品587件，浏览量已达233万余人次；中国草原诗歌文化馆已典藏草原诗歌55首，浏览量已达16万余人次；中国小诗展览馆已典藏小诗70首，浏览量已达20万余人次；中国爱情诗典藏馆已推介爱情诗404首，浏览量已达116万余人次；将推出的个人诗歌理论专著《诗道》（卷一）已在中国诗歌会美篇专栏发布诗论48篇，浏览量已达23万余人次，个人散文诗集《液态的琥珀色月光》已在中国诗歌会美篇专栏发布散文诗63篇，浏览量已达33万余人次，个人散文集《从白浪源到海角天涯》、《我的桃花村》、《乌拉特草原上，恋恋胡油房》、《我家的百菜园》已分别在中国诗名家俱乐部美篇专栏发布散文21篇、4篇、7篇和1篇，浏览量已达14万、3.6万、7.3万、4000余人次，个人诗话集《张光国诗话》已在《中国诗选刊》美篇专栏发布诗话7篇，浏览量已达7.4万余人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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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会
2025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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