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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丹平]

缪斯的爱子

毛晓玲/文

1987年春天，高密一家诗社拟出版一本社员的诗歌合集，资金自筹。社员多捐出十元、二十元不等。作为社员之一的李丹平，刚刚由大学返回地方二年余，孩子才几个月大，工作尚未完全归位，住在家属院的一间斗室内，没有厨房。在这么一种境况下，他怀揣着家中全部的积蓄踏上了去往主编家的路，倾囊相助并非出于豪情，而只为对诗歌的痴爱。令诗友更感意外的情节还在后头：当他看见自己的诗作《你是那棵白丁香》被无数的勾勾划划涂改得面目全非时，恼火的模样不亚于西安定格给他的表情。编辑本身就是改稿子的，为一首诗气成那样，至于吗？这个超乎事件本身不寻常的表情，促使我拿起稿纸仔细看了看：“白丁香”的枝叶已在修剪中坠落一地，已经感受不到流动在叶脉间的温婉气息，它像一只大衣柜杵在那儿，规整然而匠气十足。主编全无恶意，他像个老学究，反而过于认真了些，才那么专制地把一株颇具情韵的清新之木改造成了“大衣柜”。但是作者却愤怒已极了，好似谁给他心爱的女儿易容了一般。两个人各执一见，交火的程度不亚于一场战争，虽各自保持了为文者的礼貌，但气氛已经硝烟四起，李丹平宣布撤回稿子，保持他对诗歌本真的尊重。在诗歌方面还没有踏出一条路来的李丹平，这时候已决意计划着出版一本自己的诗集，并且着手开始准备成立“诗歌爱好者联合会”，刻印章、组稿、打印，工作之余他把自己的一腔热情倾洒在诗歌上。
翌年的春天，他在新居的院子里辟出一块园地，从野外挖了许多棵向日葵植在园中。除却童年，他似乎从没有过这么自由与惬意的时光!西安归来的赤子的心如落岸的鱼，百般挣扎而窒息，生命充满下沉的铅色。借由诗歌抒发的尽管有哲思，但总抵不过积悒与压抑，他打不开自己。这书有“门对千里路，家有万卷书”春联的新家让他至少先从居住条件上获得了自由，环境的改变也释放着心灵，况且他一直努力地“将思维之根/扎进砖缝……”。向日葵是一个契机，它充实向上的引力把他从下沉中剥离。葵花似孩子的小脸盘一样明亮着他的天空，“那些过去的日子/忽然都变得/很小很矮/”。随着最初的《日子》的发表，向日葵明亮的金黄把他引向自身之外的田野、村庄，灵感似乎阻塞了太久太久，它一下子喷薄而发，格调陡然地明快、轻扬、开阔了起来。1988－1992年，一大批优秀的诗作迅速充实着等候中的《思想树》，他不再“趴在/窗口一样大小的天空……”眺望，视野开阔进历史与大地，《神像下面的生命》、《带角的耕牛》、《母亲的手掌》……，都是感情丰沛、意象的丰满的成功之作，无论语言的凝炼、构思的巧妙、表达的准确，就像梵高以金黄为基色的画，生命的意欲强烈地穿透了稿纸。
李丹平的诗自此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思想和语言风格进一步升华，大量关注历史、民族的题材的诗歌占了其创作的主导地位，并且这一部分诗作视角独特，思想内涵丰富，表达深刻，充满了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热血男儿与生俱来的可贵的忧患意识，尽管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决策者，但为了人类不再有流离，世间不再有战争，他愿意把自己“做成军人的标本/放在你们（兵马桶）中间”，让硝烟战火凝固，让橄榄枝沿着军帽攀援。歌德有一句名言：“诗人必须比历史学家走得远些。”当思想受到禁锢，本真受到阻挠，一个真正的诗人不随风起伏、不趋时媚世，他敢于冲破思想的樊篱，剖开社会的隐疾。李丹平有相当一部分的诗作的犀利的剖刀，剖开不良的风气与现象。尽管他不能根除那些恶性痞瘤，但诗人的责任是尽可能地在危害扩散之前提早给人们以警示。
一个诗作者最早吟哦的往往是风花雪月的个人情怀，能够在循序渐进中逐步超越这一切，是每个诗作者渴望达到的，李丹平在这一点上成功地跨越了，并且他在极具哲思与深度的凝炼诗句中，逐步开始确立着自己的风格。其组诗《祝福祖国》已经同舒婷等名家的作品并肩站在中学语文课本的扩展阅读补本中。这说明李丹平的诗创作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但仍然存在许多不足。例如《致新年》，虽然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但我个人认为这首诗立意平淡、语言陈旧，并没有独到的对新年的感悟，它以朗朗上口的歌词形式而取胜。
《麦野》、《走进六月》是一日一诗的结果。从某个字眼而生发，整首诗结构把握的比较好，但显然没有投入很深的感情，他并不真正了解土地、田野与庄稼。二十年前，我曾经对一日一诗的刻意为之提出过异议。而今看来，它应该也是一种耕耘，在勤奋中挖掘灵感的源泉，关于诗集的一再问世，我也曾发表过自己的看法：假如不能超越，出版的意义何在？其实那是成本的脚窝，短期内不可能出现明显的进步。时光跨越了二十年，老丹的诗显然已经由单薄松散走向了一个纯熟、凝炼的高度，但又十分的朴直。《在高密与莫言对话》一组诗运用口语化的风格，表述新颖、独特。“小说胖了”，一个“胖”字，形象贴切地反映出小说的繁荣；“沙滩上的脚印/像一只只耳朵/歪歪斜斜地贴在地上/倾听”，它是这样活洒脱地呈现给读者，想象是诗人的翅膀，带你飞到更远，这四句堪称最具诗味。《秋天的高粱》中：“夏天，连声招呼都不打”，如果去掉标点，会更具语言的弹性与张力。“娘的乳房/是中国最丰满的地区”，形象准确，但是这组诗歌中有一首《雪白的棉花》，表达的不知是一种什么意图？诗以美与其延展的寓意和想像而取胜。这首是根本不应该出现的庸俗之作，连这样的东西都可以入诗，那诗歌可真是不堪了。
李丹平诗歌中表现亲情的作品多以“母亲”为主，她是老丹的母亲；千千万万中国人的母亲；亦是祖国这个大写的母亲。由于体验深切、感情深挚，几乎每一篇都是感人之作。尤其是《母亲的手掌》：“母亲的手掌是世上/最温暖的村庄/”“十片叶/总不凋零/分开又拢起/年年/让生命茁壮……”，从生动走向作者要表达的思想，含蓄深沉。“龟裂的土地/曾布满整个村庄”，它那么鲜明地呈现给读者一双母亲的手掌，那个年代的母亲，有哪个不是手掌布满龟裂的纵横的伤纹，操劳的母亲为儿女寻找每一粒麦粒，母亲的手掌托起着孩子一切的梦的根系。“我们总是从母亲手中/接过沉重的干粮”，接过的是赖以生存的食粮，同时也是母亲的重托与希望。整首诗饱含真挚，即具体又高度凝炼地呈现给读者。只是结尾显得太满，让人有一览无余的感觉，不如《老家》言简意赅，回味深长。
爱情诗在李丹平的诗歌创作中占得比重不大，往往被忽略，其实与作品的质量有关，给人总体的感觉是：渺远而平淡，像漠漠的烟尘，早期的《月亮的爱情》、《思念》，语言十分流畅，但读后似飘在水上的浮萍，也是有生命的，但无根无依，缺乏深沉绵厚的气质。个人情感是所有情感的基石，我从来不主张规避这个敏感的话题。老丹所有的诗歌都进步，唯爱情诗比前期更加漂浮了，表达不出自己的感情。《寄秋》严格意义上不能叫做“诗”，它好似与朋友的一次谈话，调子是亲切的，但语言未有升华，像一个短章，不能叫做诗的语言，《梅》则一开头就流于平庸了；《爱人的旋律》曾经是一首应制之作，让它沉没也罢。诗人不知何意却再度把它提取到新诗集中，这几乎是一首文字游戏，全无价值，以上这部分新作都没有拿出来的必要，它们根本都没有提升到一个高度，感动读者，令读者产生共鸣。《泥泞路口》相对说比较好，它有一段十分新颖的开始：“我的心情/是一枚鹅卵石……”，第二段前二句让“脚步”去“伫望”，通感不新，但后一句：“胸中却被一个女孩/长长地踩着”，一个“踩”字，又鲜亮起来。组诗《九年》也许归不到爱情类去，但它通篇都由炽热燃烧的感情做串连。“九年”的题目也起得莫名其妙，副题根本多余，阻住读者回味的余地。但是诗作锤炼地精妙、老道。“一个开花的季节/青岛弯下腰去/亲吻海边的花朵……”，一个“弯”字把青岛拟人化了。“潮湿的岩石/像你潮湿的眼睛……”这儿已经升华，表达出对爱人的感情。第五组十分含蓄地双关语道出诗人的踌躇；第六组终于直抒胸臆了：“海边人/我梦中的情人岛/蓄谋已久的爱情/醉了汇泉湾/……”第七组以例装句开头，描写了一个暧昧的场面，结尾以“犹大没有来”给人一种暗示的余味。通篇表达十分到位，只有第四组则完全是为了凑数（凑成莫名其妙的“九年”？！），可以删去。
爱情诗作与历史题材来自同一颗心灵，无论浮薄还是精炼，都服从于真实的内心，不夸张、不虚饰，已经难能可贵。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在水上写诗的雪莱。
组诗《西安雨巷》，这里且不谈它的诗艺了。整组诗歌读后给人的感觉两个字可以归纳“牢骚”。毛泽东曾经给柳亚子的一首诗中写道：“牢骚太盛防肠断”。假使真有赤子的胸怀，那大可不必再让“无法风化的记忆/钢针一般钉进/青春骨折的胫腓”，预言正好应验了事实也好，血气方刚也罢，相信骨折的青春经由岁月的磨砾已经昂然屹立，释怀才能获得真正的新生！无论对错、褒贬或者悔与怨，历史都已经做了论断，已经没有耿耿入怀的必要。相信令浪子回头的缪斯神也不会乐意你一辈子徒彳亍在西安的雨巷里。拨去那根刺，并不代表拨去神经。老丹，应该有这样宽阔的气魄。
二十年后，又开始一日一诗，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唯老丹独有，只不过由稿纸挪到了网络上，它们分行排列，码着李丹平始终有梦的生活。他说下一步将从哲学的角度，确立诗歌的风格；期待自己的作品能在大学生的课本上占领一页……
太多的人忽略了成长路上的愿望，以为打压愿望才是现实生活，于是在迟疑与斟酌中，用自己预见的所谓现实灰暗了本该丰富多彩的人生。其实，貌似荒诞不经比预先告知灰色现实有更多积极意义。李丹平从一开始就说：“不!”他执着于梦的飞扬，他并不感觉那些梦一样的计划可笑，亦不在意写诗的目的，它承载的仅仅是让梦想发芽，人生在追索的喜乐中度过。收获是为了下一次的耕种，过程胜过结局。他不在意目的，但是劳动最终结成了果实。七本诗集就像七棵果树，果子并不都浑圆饱满、甘洌醇美，但它们都会酿造成精神的琼浆，温润生命。
李丹平说：“诗歌是我一辈子的朋友。”但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一名缪斯的爱子，无论风雨人生充满怎样的变数，始终怀抱着一腔赤子之爱。他是这样执着地饱含了热情地踏着永恒的韵脚追逐着缪斯的步音！

[山城子]

：“诗歌是我一辈子的朋友。”但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一名缪斯的爱子，无论风雨人生充满怎样的变数，始终怀抱着一腔赤子之爱。他是这样执着地饱含了热情地踏着永恒的韵脚追逐着缪斯的步音！

——问好两位！

[半溪明月]

七本诗集就像七棵果树，果子并不都浑圆饱满、甘洌醇美，但它们都会酿造成精神的琼浆，温润生命。

令人敬佩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