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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朱以光
每次走过文庙广场东侧正对过马路的一条小巷时，我都要在一个小摊前停步，这里已没有我要买的东西，我只是怀念过去了的一段岁月。时间的洪流可以漫过一切，唯有不灭的记忆像蔓草一样丛生。
2001年，我怀揣着理想，坐着长途汽车，冒雨越过嘉陵江，举家移居德阳。那时暂居于市教育局宾馆，工作之余，常带了孩子，或是单车，或是步行，以一个异乡人的眼光在德阳的大街小巷梳理打量。市文化馆树阴下的茶座，西小区米市坝的地摊，二重厂区大爷大妈的简易理发点，彩虹桥两岸一线的柳堤春水……无不在我的头脑里勾画出这座既古老又年轻的城市靓丽的身影。华灯初上，这座城市又将它蒙胧迷人的一面展示给我这个异乡人，站在洋洋百货处的商业中心，抬眼一望，长江路像一条火龙纵贯东西，彩虹桥是它最亮的明珠，将我的思绪引向头上那深邃的星空……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从住处出来，走过洋洋百货，走过国贸服装城，站在现在叫着文庙广场的东侧，目光越过长江路上的闪烁灯火和车水马龙，看到了这条向南延伸的小巷。我过了马路，走进了这条小巷，这小巷就像书中所写的二三十年代老上海的幽幽弄堂，幽深，幽深又细长。路边，有一两个小摊，在幽暗的路灯下像不起眼的植物一样在生长；有一两家发廊，在明亮的灯光中有女子打扮得像妖艳的花儿一样，看我走过，送我远去，欲言又止，仿佛在我背后撒下了一串无奈的叹息。我就这样走着，头脑里也浮想起几年前在老家被朋友拉去发廊按摩的情景，一边厢是金钱背后的虚情假意，一边厢是对兄弟姊妹般的自作多情。我边走边笑了，笑什么呢？笑那天硬说自己过生日的发廊小妹妹？笑那天自以为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自己？生活有时还真是一时说不清，比如那天，我不让小妹妹按摩，并以兄长的口气开导她，天真地以为表明了我坐坏不乱的高尚，结果却使得老板动怒，说那小妹妹得罪了客人，砸了他的生意，坏了他的名声……我就这样走着，这样想着，一幅画面不知不觉地迎面扑来，想躲都躲不开——小巷转弯处，一男一女正在打架，高挑的女人一手扭住男人的衣服，一手揪住男人的裆部；瘦小的男人一手抓住女人的头发，一手拼命护住下身，嘴里哇哇直骂，狗日的！不要脸的烂婆娘！你去死！你去死！奇怪的是，周围看热闹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人上前劝架拉架，大家仿佛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被离奇的剧情陶醉，唯恐谁一动就会影响演员的表演一样。我赶忙上去，大声说，快松手！快松手！这怎么要得！我先把男人的手抓住说，男同志，大量些！先松手！男人很听话，连忙松了手；女人仿佛也受了影响，马上也松了手，但立即跑进了旁边一个矮小的屋子去了。其他人如梦初醒一般，也踢踢踏踏地走了，只剩下我和那个男人站在那里，我一下不知该如何应对，仿佛打架的是我自己。我一转身，看到了旁边屋檐下有一个小书摊，我便走了过去。灯光昏黄地照着，有气无力似的，书不多，全是白中泛黄的旧书。我在里面一本一本地翻着，我对书永远有着一股浓浓的兴趣。突然，有一套书像磁石一样吸引了我，那是我梦寐以求想寻找的《追忆逝水年华》，普鲁斯特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连忙兴奋地叫：老板，老板，这书怎么卖？谁知旁边刚才那个男人大吼一声：不卖！他好像跟我有仇似的。
当晚，我有点失眠。《追忆逝水年华》是一部风格独特的意识流小说，它的自由联想一环紧扣一环，让人着迷。那个男人可能正在气头上，连生意也觉得无所谓了。但对我，却留下了一块心病。不行，我得赶快把它买下！等他气消了肯定会卖。第二天，一轮红红的太阳正在往城市高楼上爬的时候，我就去了小巷，小巷里行走的人很少，小摊还没有摆出来，许多人家还是关门闭户在睡觉。我当然扑了个空，昨天打架的地方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不过，小巷里有一股清新的风，吹在人的脸上，凉酥酥的，畅快，惬意；昨晚那女子跑进去的屋外有一棵桃花树，枝叶泛青，桃花正含苞欲放，粉红粉红的，煞是好看。
当天下午我又去了小巷。我这个人对书的爱好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如果说有情人的话，那些书就是我的情人，我一旦看到“她”，就会坐卧不宁寝食难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旧书摊已经摆出来了，那个男人坐在摊子后面，脸色阴阴的，正对着那一树快要开放的桃花发呆，我去了他好像也没有发现。我不管他，我只是在摊子上寻找《追忆逝水年华》，我的眼光像探照灯一样一排一排一本一本地扫过那些新旧不一的书，但是最终没有找到！老板已经转过身来，但也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身材瘦小，头发凌乱，两眼无神，像是失了魂魄的干尸。我说，老板，书呢？他竟然没有反应，还是定定地看着我。我以为他没有认出我，我又说，老板，昨天那本《追忆逝水年华》呢？他有了反应了：哦，你说书啊？这时旁边卖衣服的摊主大声地说，呆子！人家买书！哦哦，对！你买书，你买什么书？他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我又把书名报了一遍。他把我又看了一眼，说，哦！《追忆逝水年华》啊，好书啊，不过它里面没有情节，不好读啊。我没有吭声，心里却很不舒服：你这是个什么老板？你什么意思？你卖你的书，我买我的书，好不好读与你有什么相干？他马上读懂了我的脸色，连忙说，哦，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晚上……那事，我很感激你，所以……就想跟你说说这本书……这书我很珍惜，多次读过，觉得……哦，不说了，你是个好人，这书跟着你，也算有个好去处了！好，你等等，我回屋去拿，今天没有摆出来。他向桃花树处的屋子走去，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个老板刚才的话还是令人感动的，他对那书充满了感情，看来也是个爱书之人。
一会儿，他拿着厚厚的两本书回来，右手在书上不断抚摸，好像要拭去上面的灰尘似的，然后双手捧着，郑重地交给我。我说，多少钱？他连忙摆手：不要钱，不要钱，我送你。我有点愕然，这怎么行？你卖书，我才来买书，怎么不要钱？他说，是这样，老弟——我这样称呼你不介意吧？——我一看你就是个读书的，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啊！不瞒你说，我是个嗜书如命的人，看到好书那就要了我的命了！我过去不喝不嫖不赌，连烟都不抽，大部分工资都买了书了，下班回来，我就抱着书读，读，读，别人都叫我书呆子了。哎，现在想来，我也确实是呆子啊！别人读书是为了改变命运，为了发财，为了当官，而我读书纯粹是为了精神上的愉悦，一天沉浸其中，不问世事，不管钱财，一日有三餐，就快活如神仙了。还自我清高，觉得名利钱财是俗人的追求，读书之乐是精神大餐，纵是金银财宝都不换！哎！哪知这才把我害了！我的单位，就是当时很红火的粮食局，一倒闭，第一个就是我下岗！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唉，兄弟！我不说了，怕影响你的情绪……我连忙说，不影响不影响，我也是个爱翻书的，很多想法跟你一样，一读书，可能就痴呆了。他叹一口气，说，就是啊！然后就沉默，像是灵魂出窍一样，看着一处，不言不语。我把书放到摊子上，说，这样，我知道你对这书有感情，我今天不买了，你还是好好保管吧！他一听，有点急了，连忙抓起书塞给我，说，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许是我没有说清楚——我的这些书，我现在确实保不住了，我现在像个败家子一样要把我的心血处理掉！现在，我女儿要读书，家里要吃饭，你看，我住的那房子也要拆迁！哪一样不要钱？所以我必须把书处理掉，哪怕像是从我身上割肉一样也要割！至少暂时弄个吃饭钱！这部书，算我送你，你我都是读书人，作个纪念吧……我心里一酸，连忙把书捧着，我摸出100元钱，趁他不备，放到书摊上就跑了。
这件事给我很大震动，书是罂粟花吗？这是我常常在思考的问题。因为，我也常常被书控制，沉醉其间，忧思哀乐，歌呼哭叫，叫人不能自已。一天无书，就好像魂魄尽失，茶饭不思。口袋里有了几个钱，心里唯一盘算的是能买几本旧书——新书一般不买，太贵，太浪费钱。整个市区的旧书摊早已形成地图印在我的头脑里，我上街，一般就是直奔那些地方去淘旧书，三四元一本，半新不旧的，经济实惠，买了书也买了快乐，一路愉愉快快地回去，好像讨口子捡了银子；回到家，拿着书，摸挲，把玩，翻看，叫人好不快活！“秋天深了，王在写诗”不如改成“秋天深了，王在读书”，因为世界都缩小成了那些书，我就是那世界之王！你看，这跟吸毒的是否有了相似性？所以，那老板的话就好像说的是我自己，不知不觉，我与他就有了惺惺相惜。不同的是，我是教书他是卖粮，我将书中所读“卖”给学生而他不能将其“卖”给顾客，但这就是他下岗的理由吗？我不知道，有时候，即使是一个简单的社会问题，它也一定有极其复杂的社会背景。从此，我一上街，都一定要拐到那条巷子，翻翻书，看看他，说说话，深深的巷子，高高的建筑，喧嚣的市声，会走路的阳光，桃树上的鲜花绿叶，还有低低掠过的鸟声……这一切都成了他和他的书摊存在的背景。我从他那里陆陆续续买到了许多品相好、价格低的好书，如《莎士比亚全集》（12本）《悲惨世界》（4本）《心灵史》，等等。
光顾他书摊的人并不多，也许是他卖的毕竟只是私人藏书，口味单一，种类不多。再加上他好像是出于留恋那些曾给他带来欢乐的好书，时常流露出要卖又不想卖的神色，或者有时干脆就不摆出来，这给一般的顾客留下不解，于是他们就可能永不再来。有一天，我建议他去找个工作，说，你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找个工作，既可以养家糊口，又可以保住你的好书，还可以继续在书中寻找乐趣，书仍然可以给你带来好生活。他沉默了很久，幽幽地说，不是我不去找，实在是没有人要啊！我找了好多次，别人问我什么文凭？高中。什么特长？读书。读书以外的特长呢？没有。再加上我都40多岁了，我真的是文不文武不武啊！后来我就干脆不再找了。我又说，那，你就出去收购一些旧书作为货源，不断地补充一些书，就做旧书生意也可以，收购旧书是按斤数算，价很低，成本不高，赚头还可以，你看，东桥的旧书市场，西小区的流动书亭，我经常去，那里都卖得很好。他叹了口气，说，不是没考虑过，你看我这身体，吃不了苦啊。我看着他，身体瘦瘦的，西装革履，白色衬衣，头发梳成大背头，打了摩丝，戴着还算精致的眼镜，沉默地看着小巷的前方。看得出，他是一个爱干净爱整洁的人，至少在穿着上还保留着过去的影子。据他说现在还吃着低保，也许是日子还混得走吧？或者是不是读书人的面子思想在作怪呢？不然，如此处境，“吃不了苦”是真正的理由吗？但是，但是……我实在不想说什么。
连续几次，我都没有遇到中意的书了。那一次，他说，这样吧，我屋里书架上还有些书，你去看看吧。他把我带到门口，让我自己进去看，说自己要去守书摊。我一进去就看见三男一女在打麻将，女的梳着高高的发髻，嘴里叼着烟，穿着吊带裙，胸部开口很低，露出了深深的乳沟，一看到我，就说，哟！这不是那次帮我说话的大哥吗？来来来，来打一圈，妹妹我陪你！那三个男的就起哄乱叫，有个像猪的矮胖子说，哟，是老相识呀？你的老相识也太多了！我才想起第一次走进小巷拉架的情形，没有想到这女的打扮出来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对那些男人的说笑我也没有在意，也不必在意，现在的男男女女在一起，开玩笑，编段子，说荤话，仿佛是一种生活所需，不说倒好像不正常了。我说，你们忙，你们忙，我是来看书的。有一个文文气气的男人说，你真是看书的呀？现在看书的越来越少了，既纯洁又可贵啊！我听出了他话里的讥讽，但又懒得跟他说清楚，道不同不相与谋，我又何必计较呢？于是应付了一句，还是你们潇洒，就转身找书。屋子很小，中间一张麻将桌，就占了大半空间，四面依墙立着几个简易书架。我走过去，一一浏览，找了几本书，我觉得打扰了他们打麻将，就匆匆出来。
后来又去过几次那屋子，每次里面都在打麻将，好像永远都打不完。
时光流逝，不觉又是一年。当我不知多少次走进巷子时，那鲜艳的桃花又开放了，看着那艳艳的桃花，总使人想起春天，想起青春，想起女性，想起一切美好的事物。这一次，老板把我带进了另一间房间，他仍然出去守他的书摊。屋子里很安静，到处是书，就像一个小型图书馆。那些书们就像有思想的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耐心地等待人们去相会，安详，和蔼，宁静，超然，仿佛空气中都散发着他们的睿智和微笑。我就像一个寻宝者终于置身于宝库中一样，兴奋，陶醉，忘乎所以，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不知从哪里下手。这时，就像一个幽灵一般，屋子的女主人不知从哪里飘出来，粉红的轻纱裹着她柔美的身子，像一束带雨的桃花，开在这幽暗的“原野”。我停在屋角，怔怔地看着她，她站在了我面前，说，大哥，你不必慌，你是好人，你跟那些男人不一样，我知道，我不会强迫你。听说你像我男人一样爱书，这是一个好品质呀。爱书没有错，错的是我男人！当年，我就是爱他爱书，简直爱到发狂的地步，他穷，没有关系，读书可以创造一切；父母反对我们交往，没有关系，我们可以私奔；婚后日子清贫，这也没有关系，书中世界可以给我们许多富有而高贵的东西。但是，我们错了，或者这个世界错了！在这个一切都要钱的世界，读书使我们越来越穷，越来越山穷水尽！我们吵闹，我们厮打，我们分离又重逢，一个贫穷之家的爱恨情仇，我们都经历了。我跟我男人的关系，就像你们爱书人跟书的关系一样，一般人很难理解。我一直就没有工作，现在他又下了岗，低保使我们维持到今天，日子很难，孩子还在上大学……唉，不说这些了！今天我就陪陪你，你不用怕，我不会害你。说着，她就要解去轻纱。我心里发急，脸上发热，连忙说，小妹妹，我理解你，我也是个穷人，我是来买书的，你不必……她没有听我的，继续边解轻纱边说，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敬佩这样的人……我突然觉得我置身于一片黑暗的孤岛，心里一直在后退，后退，但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大吼起来，不要脱了！我把你看成亲妹子，你也要脱吗？你读书，知道礼义廉耻吗？她怔住了，突然蹲下身子痛哭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去小巷子的旧书摊，我总是想不清楚那对夫妻的生活，他们的过去正如他们所言吗？如果是，那他们经历了怎样的人性的挣扎与撕裂呢？是什么造成他们今天这样的境地呢？真的是读书有错吗？我总是搞不清。
有一天，我在翻看旧书时，在一本老村写的小说《骚土》尾页有这么几句手写的文字：
老公：
你起床后在家等我，如果收拾完我还没有回来。就给我打传呼，我们一起上你家，还要给你取皮夹克，我和小明去南花洗面。如果没收到你的传呼我会回来的。
春 12、2
这书无疑是那老板的，因为它跟我在他那儿买的所有书一样，上面都有“唐人之书”的藏书章，那么，这个叫“春”的女子就是他的妻子了。从这短短的文字可以看出，这女子是温柔体贴的，对丈夫是充满了爱恋的，他们的生活也是很幸福的，他们之间的情感应该是很真挚的。难道，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吗？他们现在的关系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六月高考以后，学校放了假，我在读书之余，仍然要去几个旧书摊搜寻旧书。那一天，夕阳西下，红红地照在城市的建筑物上，涂抹着一种伤感的诗意，我还是忍不住走进了那小巷子，书摊依旧，但老板不在；那桃树枝叶婆娑，一片绿意。我迟疑地走进屋去，两个陌生的男子挡住我，目光严厉，问，来干什么？我说，买书。来了多少次？很多次。其中一个说，我们找的就是买书的！他亮出警察证，说，这里涉嫌卖淫，请你配合我们调查一下。
又过了两年，我忍不住又去了一次小巷，但小巷彻底消失了，那里是一片废墟，起重机、打桩机正在轰鸣。
（618000 德阳外国语学校 朱以光 zhuseng@126.com）

[刘云云]

写了一个“读书人”的悲剧。故事发人深省，描写也够细腻的。拜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