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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晏]

娜塔莎和“黑桃皇后”


我和大陆来探亲的朋友在悉尼歌剧院大门前合影留念时，看到了她，娜塔莎。我们异口同声地大声叫起来，唤来了无数好奇的目光。
娜塔莎是我在1993的秋天，在黑河对岸的布拉戈维申什克认识的歌剧演员。那时，我作为辽宁一家水果公司的俄文翻译，到俄罗斯远东和西伯利亚洽谈生意，我和公司经理跑遍了远东和西伯利亚，最后来到了与中国一江之隔的布拉戈维申什克。经理回中国组织货源，我就留守在布拉戈维申什克。为了节约开支，经理给我在音乐学校的宿舍租了一个房间。那是5家共用一个厨房的公寓单元。我的出现并没引起这个单元居民的异样目光。当时，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满街都是，黄祸泛滥似乎是俄罗斯改革中司空见惯的现象。我深知一些俄罗斯老大哥对中国小老弟怀有的敌意，所以，在最初的日子里，我是夹着尾巴作人，何况，我每日周旋在生意场上，早出晚归，一直到半个月后，我才能叫出其他4间屋住户的名字。
一个星期天中午，从2号房间飘出来柴科夫斯基歌剧『黑桃皇后』丽莎的咏叹调，吸引了我。那悲伤哀婉的歌声是如此深沉地表达了普希金小说女主人公的人生破灭，令我情不自禁地打开房门，谛听这爱情的绝唱。不料，从4号屋里跑出了一个年轻女人伊琳娜，举起拳头猛力击2号房门：“娜塔莎，请你别嚎了，我要午睡！”
丽莎的咏叹调嘎然而止。然而，几分钟后，那缠绵婉转的歌声又在这小小的公寓单元里飘荡起来。我预感到一种不详的气氛，似乎一场单元战争一触即发。果然，4号房门又开了。可走出来的是伊琳娜的丈夫谢尔盖，一个具有爱沙尼亚血统的美男子。他轻轻叩了叩2号房门：“娜塔莎，请不要再唱了，你也知道，伊琳娜这几天妊娠反映厉害，昨夜没睡好。”
丽莎的咏叹调停止了，整个单元一片寂静。可过了不到5分钟，从1号房间里传来了柴科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
伊琳娜又从房间里冲出来，如同母老虎扑向1号房门，大叫起来：“达玛拉，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明知道我睡午觉，你干吗制造噪音？”
1号房门开了，年过六旬的退休钢琴教师达玛拉，威风凛凛地出现在门口：“我亲爱的伊琳娜，我这不是在制造噪音，我是在演奏我们俄罗斯的骄傲－柴科夫斯基！你懂吗？再说，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上个星期六，我感冒发烧，你们小两口和一群狐朋狗友饮酒作乐，闹到天亮。怎么，就算你们现在是大腕，也没有权力对我指手画脚。哼，你们暴发了，那就去莫斯科红场盖一座宫殿，何苦和我们这些穷音乐家挤在这个小小的单元！”
伊琳娜高高地仰起了头：“是呀，我们发达了，我们有钱了，我们每天大鱼大肉，而你呢？你那可怜的养老金只配啃面包就白开水！”
这时，2号房间里又响起了丽莎的咏叹调。那如哭如泣的歌声如火上浇油，单元大战即将升级。
如果不是3号的尤拉，马露霞带着小儿子从自由市场回来，这场战争真不知如何收场。
“邻居们，别吵了！”尤拉挥动着手中鼓囊囊的钱袋，欢乐地叫着，“我们今天发了点小财，请大家吃一顿！”
尤拉是个民警，近水楼台，他可以每周去对岸黑河买中国货，由已辞去音乐学校图书管理员工作的妻子马露霞在自由市场高声叫卖。不知是马露霞姿容艳丽，还是她的嗓音训练有素，她的摊位生意十分红火。而这天出奇的顺利，一个上午货全卖光了，钱袋里塞满了卢布。
也许，是大把钞票美化了他们的心灵，而不想见到同住一屋檐下的邻居彼此仇恨，便在单元的公用厨房摆上了酒菜。尤拉热情地请我加入。我盛情难却，急忙拿出从澳洲带来的威士忌和巧克力，加入了聚餐。
我简直难以相信，刚刚还在争吵的邻居，此时却如同一个大家庭，围坐在餐桌旁，有说有笑。面对这温馨和谐的场面，我想起了俄罗斯的一句谚语，说俄罗斯性格犹如火柴，一擦就着，转眼就灭。
我的礼物成了餐桌的中心，威士忌和巧克力很快就飞进了一个个俄罗斯肚子里。而我也随着一声声由衷的感谢，融进了这个欢笑的大家庭。
酒酣末醉的娜塔莎向伊琳娜举起了酒杯：“亲爱的伊琳娜，对不起，我刚刚打扰了你，可我是没办法。你也知道，我们纪念柴科夫斯基逝世百周年，排练歌剧『黑桃皇后』，我担任女主角丽莎，任务艰巨，我不得不抓紧时间练习。”
“是呀，冤家宜解不宜结，”塔玛拉也举起了酒杯，“伊琳娜，刚才是我不对，请原谅！”
“算了，亲爱的女公民们，别客套了，“酒意十足的尤拉激动地站了起来，”咱们就请娜塔莎来一段柴科夫斯基！“
于是，丽莎的心灵哭泣又在这小小的空间荡漾，随着那凄惨的丽莎咏叹调，塔玛拉悄悄地抹起了眼泪。接着，尤拉拉起了手风琴。大家随着悠扬的琴音，尽情歌唱。我们从阿穆尔河（就是中俄界河黑龙江）的波涛唱到静静顿河的晚霞，从纺织姑娘小屋的灯光唱到圣彼得堡的涅瓦大街。坐在我身旁的谢尔盖边唱边流眼泪。我惊讶地望着他。他摇着满头金发，低声对我说：“沙夏，几年前，我不过是音乐学校的司机。我在对岸的黑河有个中国铁哥们儿，我们一道抓住了时机，发了大财。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公司，自己的商店。你也看到了，我妻子伊琳娜不用工作，我们每天都过节，可塔玛拉，娜塔莎，她们就惨了，一个月也吃不上一顿肉，就是奶油也不能天天吃。看到她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如此生活，我有时是美味也难以下咽，好像我餐桌上的大鱼大肉都是偷来的。其实，我妻子一直要搬出去，想有自己的空间，不想挤在这儿，可我一直不同意。沙夏，你可能不明白，这儿挤是挤，可挤有挤的好处，这里十分安全，尤拉是民警，他手上有枪，是我这个暴发户的免费保镖。沙夏，你也知道，如今我们俄罗斯穷的穷，富的富，治安不好，我前些日子买的日本轿车，一夜之间被人用酒瓶子砸得好惨。“
“谢尔盖！“尤拉狠狠地给了谢尔盖一拳，”真是无商不奸呀！怪不得你赖在我们这儿，原来是利用我给你这个大亨站岗放哨呀！不行，从今天起收保护费！“
“好，我现在就付！“谢尔盖跑进屋，拿来了一瓶法国人头马。
我们一直欢乐到第二天的黎明时分。
那是我在俄罗斯度过的一个难忘的夜晚，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机会看到他们。想不到，我竟奇迹般的和多年不见的娜塔莎邂逅在悉尼歌剧院大门前。
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娜塔莎已不是一脸俄罗斯的悲哀，而是满脸灿灿的阳光。她早就告别了高雅的古典歌剧，如今是俄罗斯一个流行歌舞团的歌手，除了在俄罗斯到处巡回演出，还经常出国，她和她的歌舞团将在悉尼演出3场，然后去墨尔本和布里斯本。
我对当年曾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3个多月的俄罗斯邻居十分关切，就迫不及待地询问他们的情况。
娜塔莎颇有感触地摇头叹气：“啊，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测.....
想不到当年最风光的暴发户谢尔盖下场最惨，他因从中国南方进了一集装箱伪劣产品，被愤怒的顾客捣毁了商店，在激烈的殴打中，谢尔盖失去了一条腿。而他的年轻貌美的妻子伊琳娜，在一个美丽的夜晚消失不见了，还狠心地带走了谢尔盖仅有的积蓄。可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一贫如洗又举目无亲的谢尔盖，被好心的尤拉收留了。而当年最穷的塔玛拉，如今生活却十分滋润，有自己的花园别墅，有豪华轿车。她这一切，都是她原来的学生对她的报答。那个学生是个中俄混血儿，当年在清一色的俄国学生的学校里，因为他的混合血统，备受同学的侮辱，令他放弃了学业。是塔玛拉的苦口婆心，不但给了他继续学习的勇气，还将他培养成学校最优秀的高材生。这个天才学生在中国经济起飞时，回到了他父亲的祖国，创办了一所少年钢琴学校。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没有塔玛拉的一片苦心，他也就没有今日的辉煌。
我本想请娜塔莎到咖啡厅里喝咖啡，再聊聊那些邻居的事情，可她因已有约在先，就匆匆和我告别了。分手时，她遗憾地说：“沙夏，真不巧，我身边没带我们的演出票。如果我知道能在这儿遇见你，我一定会带着票的。“
我笑着说：“娜塔莎，我还是喜欢你的柴科夫斯基，喜欢你的丽莎咏叹调。“

[巫逖]

李明晏 ：您好！

[william zhou周道模]

李老师的散文题材独特，文中人物命运跌荡，读来有新鲜感。95年我到过黑河，也到过江心岛，见到许多做外贸的俄罗斯人。但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到现在也没有写出像样的散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