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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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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st Winner 澳洲长风论坛总目录 -> 故事小说[600字内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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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s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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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6/10/04
文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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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11-04 周二, 下午1:16    标题: [原创]花儿 引用回复

花儿
朱以光
1
太阳已经出来了,红红地挂在城市高楼的尖顶上,周围一片潮湿,水汽蒙蒙似的。我在楼道徘徊了很久,来来往往的人更显出我的无所事事,522室还没有开门,眼看早饭时间就要过去了,这一对野鸳鸯还没有起床,太不像话了!房间让给你,也就算对得起哥们了,你昨晚跳舞回来,找到我说,你钓到了一个女孩,想睡睡觉,我一听,就又嫉妒又羡慕,但我克制住一点没表现出来,只是用右手指着你的鼻子说,你娃可以啊,公开打野食啦!你不言语,只是意味深长地笑。我往门口一望,只见一个苗条的黑影站在那里,好像待命的仆人,随时都会应声而入,我还能说他娘的什么呢?我提上裤子,把王大哥、郑小弟的床用力地拍了拍,说,兄弟们,羊二哥有了好事,大家还是懂得起讪,走!自己找地方当一晚上和尚去,522今晚上是他们的天堂!还好,王郑二位也没有什么意见——有意见也不能说呀,别人跟姑娘跳跳舞就让她屁颠屁颠地跟回来睡觉,这叫本事!你没有这样的本事你自卑去吧,你还好意思说什么意见?——他们很快从被窝里钻出来,穿衣,下床,边说羊二哥你好好地睡啊边故作大度地走了出来。门口的黑影一直没有开口,脸面也看不清。我在校园里游荡时总是不自觉地想,那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长得漂亮不?就是现在我还在想这些问题,当然还有其他问题。王大哥、郑小弟也回来了,我也不想问他们在哪里鬼混了一夜。郑小弟毕竟年轻,还没有开过荤,他比我和王大哥都激动,边笑边说,妈呀,还没有起来啊?昨晚上不知是咋搞的哦?其语气既搞笑又夸张。
2
我实在等不急了,早饭后还有个家教,就想趁周末弄点生活费什么的。我就敲门,我要进去拿吃饭用的碗筷。里面毫无动静。郑小弟就叫,羊二哥,开门!太阳照到屁股上了!王大哥却故意说反话,睡吧睡吧,莫管他们!他们是肚子里冒酸水,不好过!正说着,羊二哥已从里面打开了门,睡眼蒙胧地站在门后,一手把门,一手在光屁股上搔痒,我把头伸进去,只见羊二哥的床下是一双高跟鞋,床上的被盖凹凸有致的盖在那里,那姑娘的头朝里,一动不动,还在睡或者还在装睡。我不好意思了,连忙把头缩回来。哪知王大哥的头在我身后伸得比我还长,于是两头相撞,“咚”的一声,顿时,我眼冒金星,头昏目眩,“哎哟”一声大叫……妈些哈农民!要进来就进来,要出去就出去,在那偷鸡摸狗的做什么!我还没有叫完,那凹凸有致的床上就愤怒起来,被盖一掀,只穿着胸罩的女体就坐了起来,边骂边怒视着我们。门后的羊二哥尴尬起来,看着我们陪着笑脸不停地搓手,仿佛手上特别发痒似的。我们三个都不约而同地红了脸,好像冒犯了女性,怕承担责任似的,连忙逃了出来。
3
直到晚上,我们得知那女的走了才回到522寝室。郑小弟兴趣盎然地问,羊二哥,昨天晚上舒服啊?哎呀,不摆了不摆了!太球气人了!羊二哥一脸苦笑。王大哥等羊二哥说完,把他上下看了一遍,说,你娃讨好又卖乖索,睡了就睡了,这有什么呢?羊二哥连忙摆手,说,王大哥,不是的,她根本就不干!哟哟,你说什么啊?我们三个都吼起来。我说,怎么可能呢?羊二哥,你就是把我杀了我也不信!孤男寡女的,缠缠绵绵的,你亲我爱的,干柴烈火的……我还没有说完,大家就笑起来。
4
哎,忘了介绍,我们是一所成人高校的学生,也就是说,在求学这事上,我们曾经搭错了车,在人生迷茫的时候,只好考进这教育主管部门规定唯一可考的野鸡大学。走进这大学,当初也激动过,仿佛人生又有了新的起点,看到那些老师,我们也高兴,觉得他们可以引领我们跨越时空,跟古今中外的伟人交流人生。然而,我们错了——或者说,是他们错了——许多老师讲的毫无新意,许多学生昏昏欲睡。部分学生开始不来上课,在省城满大街乱逛,或者跟书商串通一气,在宾馆里边实战边写黄色小说。
那天我上了一天的外国文学课,那位不善言辞的烂教授分析了一天的《罪与罚》,结果我还是一头雾水,一点儿也没有接收到他要告诉我们的信息。我问王大哥感受如何,王大哥说,托斯妥耶夫斯基被愚弄了,我们这些所谓的大学生也有了“罪与罚”。吃了晚饭,我泡了茶,夹了书,准备到图书馆自己去研究托斯妥耶夫斯基,我边往图书馆走,边在想王大哥说的话,觉得中文系的往往话不好好说,尽爱整些虚虚飘飘的东西,还美其名曰“诗意”,哪知在图书馆门口却撞在了一个清秀的女生身上,她的一伙同伴却盯着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我不知就里地道了歉继续往里走,只听一个女生喊道:高山!我继续走,她又大声地喊:高山!我好奇地转过身来看,这伙女生围上来,其中一个瘦高如竹竿的女生问我,你是高山吗?我很绅士地回答说,我不是高山,你们搞错了!可那个清秀的女生冲到我面前,非常愤怒,说,你就是高山!你以为我认不出来!你、你、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很激动。我感到莫名其妙,扫了她们一眼,说,你们是什么意思?我昨天晚上干了什么该你们来管?那女孩更加愤怒了,两眼定定地盯着我,像是两束烈火,说,哼,还装!我问你,昨天晚上,你在教学楼124干了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懂她们的意思,我只是冷冷地说,你说我干了什么?哪知这句话竟激怒了对方,她上前就来抓我,那个高个子女生一把抢走了我的玻璃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了,茶叶像一堆屎一样摊在那里,黄色的茶水像尿一样满地横流。
她们拉拉扯扯地把我送到了学校保卫科。
5
完了!她们竟然说我耍流氓!说我在124教室对着那个独自一人的女生脱裤子!听到这些振振有词的话,我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我觉得太离奇了,离奇得连我自己都好像不认识自己了,我会是这样的人?是不是还有一个另外的自己?比如,患有夜游症,夜幕之下干了坏事又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样一想,仿佛那事就是我干的,我的脸一红,那些女生就齐唰刷地盯着我,仿佛又有了一件证据。我突然周身发冷,像是遭了万箭齐射的猎物,恐惧得失了原形。保卫科科长双手抱肩,脸带笑意,成竹在胸地看着我们,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听完女生的叙述,说,你刚才说的事是什么时候?昨天晚上七点多。女生回答说。我一听他问时间,就知道按审案程序他要问我那时的活动了,我心里一下就踏实了,因为有许多同学可以证明我不在教学楼啊,我一开始为什么没有想到让同学来证明呢?可是,我的思路一下就断了,一下就想不起昨天晚上七点多在干什么了,越是想想起越是想不起,我一下急得身上虚汗淋漓。保卫科长继续在问女生,说具体一点,七点多少?她说,大概七点到七点半的样子。听到这里我想,这下该问我了,可是七点到七点半我在干什么呢?正在科长问我的时候,我想起来了: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在第一阶梯教室看新闻联播!我高兴得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科长听了很高兴,说,好啊,刚好我也在看,那你说说有什么内容?我的思路突然又卡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大家都看着我,周围没有一点声音,我像置身于荒凉孤寂的一片水草之上,想抓住什么东西却总是被水流无情地流去——我绞尽脑汁想,都想不起来,只是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科长以为我要露底了,突然严厉起来,大声说,你要老实点!自己昨天做的事情怎么就想不起来?我一下子就火了,说,我怎么知道?就是你们逼的!我要告你们诬陷!科长停了停,说,那好吧,我们不逼,你再想想。5分钟过去了,10分钟过去了,15分钟过去了,我终于想起昨晚快接近七点半,新闻联播快播完的时候,播了一个全国“十佳少年”的新闻,其中有四川的、重庆的……
6
我走出保卫科,全身乏力。我本就胆小怕事,尤其不善于跟女性打交道,哪知这些美女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说我那样的坏话,我一下就觉得她们的美丽和漂亮全都是针尖和毒刺,刺得我想到处躲避,却又无处藏身。当晚,我就落入恶梦的陷阱,那些美女从虚空中突然冲出来,张牙舞爪,长长的手指鲜血淋漓,一下又变成锋利无比的刀枪,漂亮的脸也扭曲变形,个个双眼喷出烈焰,像孙悟空一样向我扑来,我惊恐万分地跑啊跑,跑啊跑……
第二天上午,我没有去上课,我真的有点不敢看见漂亮的女生,我一想起那事就心生恐惧。11点多,我到传达室接一个电话,我拿起话筒,里面就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笑声,我怪叫一声摔了话筒就逃了出来。我在校园里游荡,心里空落落的。肚子饿了,我才记起:早饭我都还没有吃。我到食堂打了饭,抄人少的路走,哪知真是冤家路窄,在食堂与宿舍的转角,那伙女生又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内心惊慌但强作镇静。她们也不说话,也不笑,只是一起走向我。我更加恐惧。就在我转身欲逃的时候,那个清秀的女生站住,笑了,掏出一个小纸条,说,昨晚不好受吧?嗨!其实也没有什么。这里有一张纸条,别人叫我给你。
我回到522室,等自己镇静下来才打开纸条看,上面写着:“今天晚上七点军分区酒吧见,有要事。一定要来哦!”明显的女性字体,歪斜,但遒劲有力。
7
军分区酒吧紧挨军分区舞厅,这是我们学校学生常去的场所,价格低廉不说,关键是安全,试想,哪一个杂皮敢跟解放军对抗呢?但是,今天这个约会是什么意思呢?那伙女生交给我纸条,肯定与她们有关,那个清秀女生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事我想了一个下午,虽然还是有疑虑,但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我专门叫522室的王大哥、羊二哥、郑小弟等尾随着我,暗中看顾,以防万一。
我们提前30分钟到达,为的是王羊郑三人可以预先找到合适的监控之处。
7点15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向我,那不是跟羊二哥睡觉的那位吗?我以为她找错了人,她却说,中午我给你打电话,你……咳,我就只好托人给你带信,我还怕你不来呢,哦,今天,我请客啊,专门给你赔罪。我一头雾水地跟着她找了位置坐定。不等我开口,她就说,实在对不起!昨天晚上的事,是我找人跟你开的一个玩笑……我一听,肺都要气炸了,一下子站起来,拍着桌子,指着她,说,玩笑?你、你、你……玩笑?你开这种玩笑?这时,隐身酒吧深处角落的郑小弟以为有危险,已经准备冲出来了,我才连忙坐下去,气愤地看着她。她却很镇静,说,你莫急嘛,我今天专门请假来向你道歉,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我不吭声,就看她怎么说。她拿起服务生送来的酒,斟了酒,说,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天早上的作派,鬼鬼祟祟的,瓜不兮兮的,在门口要进不进的那个样子,所以就找人给你……我的犟脾气一下子就起来了,心想你跑到我们寝室来公然跟一个男人睡觉,你居然还有脸说我鬼鬼祟祟瓜不兮兮,还找人开这样的玩笑——她已经发现我的表情变化,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听我说完,我当时确实是那么想的,于是就想找人捉弄你,所以……我很对不起你。然后,她端起酒杯,示意我喝酒,我不理她。她喝了酒,停了停,问我,春桃——哦,就是开你玩笑那个女子——说你在保卫科说你是通江武童坝的,你真的是武童坝的?我听了她的话虽感意外但仍然怒气冲冲地,说,咋啦?她不回答我,只是幽幽地说,那我该叫你叔叔,看来我没有猜错。我很惊奇,瞪着两眼看她,她也不理我,只是幽幽地说,你知道青培吗?我是他的女……
什么?青培?他的女?
8
时间倒流20年,我的思绪回到了那时的故乡武童坝。腊月30日早晨,我和母亲在流经村中的河边淘洗年货,青培走过河上的跳蹬(露出水面,等距排列,供人过河的石块),跟我们打招呼:幺婶淘菜啊?朱老师放寒假呐?母亲笑眯眯地对他说,青书记,这么早走哪去?唉!青培叹了口气,说,眼看就过年了,你看,我们家里的又病了,昨天就病了,今天越来越严重了,我说到厂梁上育生先生那里找两根斑竹,找人把她抬到医院去看看。母亲就有点惊诧,说,哦,我们还不晓得喃,那么恼火(病重)啊?哎,这女子本来就多病啊!青培边走边答应,就是就是;在前面遇到熟人,又在一问一答,他离我们已经很远很远了,但他的声音依然很大,老远都听得见。我问母亲,青书记?他是什么书记?母亲边淘米豆腐边说,你还不知道啊?这娃儿现在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啦。哎!好人命苦啊,他那个女人,在娘屋里就是个病架架,肺结核,一天咳得吭吭空空的,但娘屋里瞒得紧,只说这女子体质弱,经常感冒,结果害病的事谁也不知道。青培一接到屋才发现根底,但有啥子办法呢?这娃儿有本事啊,又是高中生,有文化,每年种银耳,挖药材,赚了不少钱,被乡里评为致富能手,被村里弄成团支部书记。但再多的钱,哪里经得起家里那个药罐罐喝呢?哎,现在家里已经弄得不成样了。听说女人已经怀起了,又说肺结核不能生育,两口子还闹得要离婚……我尽管师范毕业后就在外地教书,很少回家,但对青培的婚姻还是听说了些,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也觉得难办。
按照故乡习俗,腊月30日中午,各家各户就开始吃团年饭。我们一家热热闹闹吃了饭,母亲和姐姐还在洗碗,父亲和弟弟在封祭祖的纸钱,而我,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竟然舒舒服服地睡着了,还做了梦,正梦见青培扛着竹竿,包着孝帕向我走来,我正要躲开,他却拉住我,倒头就拜,只听有人喊:朱生,快拉起来!快拉起来!我惊醒了,眼前果然是青培戴着孝帕在拜,父亲和弟弟已经过来,拉起了他。我看着他的孝帕,联想到早上的事情,吃惊地说,死了?他接过父亲递给他的茶,不喝,仍然恭恭敬敬地放回原处,对我点点头,然后就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朱老师也看到了,今天早上我去找竹子准备送医院,扛着竹子回去她已经死了,唉,没有福啊,今天就过年了,她连年都过不了啊!幺叔、朱老师,我来请你们帮我个忙,我想尽快地把她安葬了。父亲说,乡亲乡邻的,只要我们知道了,不用请,我们一定要来帮忙,也好,年下无期了,早点下葬,入土为安嘛。
然而,下午事情就有了变化。女方娘家人来拦丧,不准下葬,说是死得蹊跷。很快,警方介入。傍晚,青培被抓。警方透露,据调查及审讯,青培在得知妻子怀孕不可生育时,要求妻子堕胎,妻子知道了丈夫在外有隐情就以此要挟,坚决不从。青培想起妻子因病已把他弄得倾家荡产,现在又要生下可能有遗传病的孩子,他将更加跌入无底深渊;再加上另一女子对他很是痴情,现在他家里“捡”的那个叫青衣的女儿实际上就是他和那痴情女子所生。于是,他铤而走险,于腊月30日早晨5点左右,与妻子过了房事后用铺盖蒙住使其窒息身亡。然后,他伪造现场,穿过村子,一路散布消息,说妻子病重,要去找竹子抬她去医院,找回竹子又谎称妻子已死,想趁大家过年为求吉利,早点下葬以蒙混过关……
傍晚,我和几个孩子在街上打篮球回来,恰好在桥头遇到被警方押解的青培,他对着我远远地凄凉一笑,说,朱老师,永别了!我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只觉得周围那些青山,那些流水,那些人与事,好像通通都失去了任何意义。
次日,也即正月初一,我们又安葬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子,温柔,贤淑,漂亮,她就是当晚上吊自杀的青培的相好,村妇女主任杨蓝。
半年后,青培在县城被枪决,家里没有人去收尸。
9
我已经忘了对眼前这姑娘的愤怒,我看着她,怎么也不能把她跟青培的女儿青衣连在一起。二十年来,我的工作单位越调越远,现在又考进省城读书,一年都很少回家一次,对村里的后生小辈确实不认识了。青培杀人事件在闭塞的小山村影响很大,没有谁不知道。我也听说,青衣成了孤儿后,两岁的她就在亲戚家寄养,没想到,她也跑到省城来了。
我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这个老乡。她说,我也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你这个叔叔。这时郑小弟远远地给我打了个口风,意思是,没有危险,他们就撤了。我点了点头。这时,酒吧有音乐想起,但丝毫不影响我们怀旧。她仿佛知道我心中的疑问一样,说,二十年来,苦难已经把我磨得没有羞耻感了,许多时候,我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我羞过,我怕过,但仍然逃不过一个又一个的羞辱,那我还羞啥怕啥呢?所以就对你也……唉,我这个私生子、杀人犯的女儿,好像生来就有罪,连亲戚都没有哪个要我,他们觉得我的身份就是他们的耻辱。小时候给这家放牛,给那家割草,有吃就吃,没吃也没有哪个记挂,饭是百家饭,衣是百家衣……我的二婶蛮横,她的女儿嫁不出去,就骂我败坏了门风,挡住了风水,还把我赶出了家门,我就在村子里游荡了一年。7岁那年,她可能觉得我这个叫花子伤了她的面子,又找到我,把我骗到县城想丢掉,幸亏一个好心的叔叔把我救回了家。10岁那年春天,她有意叫我穿上一套麻色衣服和裤子,到长沟里那草山上去找羊,那天雾大,猎人误把我当成野猪打了……万幸的是,猎人把我送到医院抢救,我才捡回一条生命。长大后我才知道,他们始终把我看作是青姓家族的肉中刺眼中钉,总是想把它拔掉。后来乡政府怕出事情,才出面把我送进村里的学校,免费让我一直吃住在学校,小学6年,我就在学校住了6年,寒暑假都无家可归。该上初中了,我交不起学费,二叔叫我跟他到陕西去打两个月的短工,挣点学费,这一次他却把我卖给了一个人贩子。人贩子给我吃了麻药,等我醒来,已经到了山西……在山西一个老光棍家里,我想跑,别人就骂我打我折磨我,我还是要跑,他们用铁链子锁住我,但我还是不屈服,要跑……青衣停了停,捞起手和脚,说,你看,这手和脚上的伤疤就是铁链子勒的,但我还是要跑,我不甘心,直到两年后,我才找到机会跑掉。但我不能回老家去了,我没有亲人,我没有家,学也没法上了……我一路乞讨流浪,一年后到了成都,那时简直已经不像人样了……
10
对青衣的遭遇,我是深有感触的,因为我也是来自山区农村,我深深地知道那块土地上的善与恶。由于长久的封闭,由于物质的匮乏,由于文化的缺位,人们的善恶标准主要是口耳相传的那一套,对于男女私情,人们总是很诡异地厌恶,青衣正是这种诡异私情的产物,再加上亲情之间的凶杀,许多人都惊异得不能接受。尤其是青衣的亲属,他们可能迁怒于青培的相好,可是青培的相好也去了,于是青衣就成了理所当然的替罪羔羊:这就是他们的生活逻辑!可能在他们看来,青衣的存在,就像一朵艳丽而张扬的毒花,恣睢地开放在他们难以愈合的伤口之上,使他们愈加觉得难受,于是人性就扭曲了,邪恶就产生了。
长夜漫漫,我从青衣的叙述中也大略地知道了她在成都的沉浮辛酸。我在想像中仿佛还原了这沉浮辛酸,觉得这沉浮辛酸就是一个良家女子在现代城市的沦陷。
九眼桥劳务市场,人山人海,青衣走进去就像一粒米落进了海里,无声无息,为了找工作,她天天走进这人海里,听人声的喧嚣,看世间的冷暖。她知道自己的劣势,没有知识,没有才能,能做什么工作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身上的钱也没有了,她没有其他任何选择,她觉得自己连九眼桥下的流水都不如,流水暂时没有归属,但它有明确的方向,而自己呢?没有饭吃,没有住处,没有亲人,没有归属……人在走投无路时,就会胡思乱想,她很多时候想得头脑都发胀了,于是就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世间?但想来想去她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嘿,姑娘!你是找工作的吗?突然有人对她大声地说,她连忙说,就是,就是。她这时才看清,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穿得干干净净的老大娘,和蔼,慈祥。老大娘说,姑娘,我想给我的儿子找一个保姆,你愿不愿意?她连忙说,愿意愿意。价钱每月300,包吃住,只是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做得来啵?做得来做得来!青衣马上应承。于是她就跟着老大娘走,边走边庆幸地想,看来这一天的生存危机解决了。老大娘其实并没有跟儿子住在一起,主人家只有夫妻二人,但房子却有200个平方左右,装饰华丽,青衣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华丽的地方,她头脑里只有乡间房子的印象,因而她觉得这里好像天堂。据说主人做生意去了,两天以后,主人才与她打了个照面,男主人很冷淡,好像眼前并没有多出这么一个人;女主人脸庞恬静,打扮入时,很漂亮,第一眼看到青衣,就把青衣吓了一跳:她怔怔地看着青衣,恬静的脸庞很快就变得阴阴的,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进了卧室。
青衣的工作主要是做饭,她知道自己的技术很缺乏,对于主人的口味也不知道,她就主动问女主人,谦恭,诚恳,好学,女主人看起来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像老师一样教她如何做饭,如何做菜,如何打扫卫生。尤其是卫生,强调得特别严,锅要洗几次,碗要刷几遍,桌子要抹多久,都有规定,不能乱来。凡是青衣做得不合意或说话不得体的,女主人的脸就阴阴的,直直地看着你,两眼像杀人的刀,叫人不寒而栗。有一天,青衣先预支了几十元工资去地摊上买了一件衣服,正在家里试穿,女主人回来看见了,很生气,脸都气得变形了,大声说,你穿那么漂亮给谁看喃?青衣大气不敢出,连忙脱了。又过了几天,她实在没有衣服穿了,再加上女主人不在家,她又穿上那件衣服。吃午饭的时候,男主人一回家,仿佛眼前一亮,搓着双手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他不由分说,上来就抱住青衣,青衣手中的菜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汤汤水水流了一地,男主人不管这些,也不管青衣的拼命挣扎,他只是嗷傲直叫,仿佛饿虎扑住了野兔,青衣的头发乱了,青衣的衣服破了,青衣的鞋子掉了,青衣的身子倒了……事后,男主人对嘤嘤哭泣的青衣说,别怕,女人嘛,迟早都要过这些关口的,你不是早就过了吗?我知道!我知道!你长得这么漂亮,比我婆娘都漂亮,你知不知道,我婆娘都嫉妒你!要不是我,她早就赶你走了。别看我平常对你冷冰冰的,那是装的!我婆娘随时防着我,我有什么办法?从今往后,你别怕。然后,男主人拿出200元钱给青衣说,不要哭了,乖!把烂衣服赶快扔了,不要了,这钱拿去买衣服,就是要穿得漂漂亮亮的,莫管我婆娘的脸色,她就是那个德性!
哭够了的青衣,如同又做了一场恶梦,她仿佛永远走不出买她那个山西老男人的魔窟。这个城市男人,看起来秀气儒雅,文质彬彬,哪知也是豺狼一个。当晚,青衣一夜恶梦。第二天,她就逃命似的走了。她在天府广场游荡了一天,无论站在那个角度,挥手的毛主席(像),都笑容满面地看着她,仿佛是在鼓励她,仿佛又在嘲笑她。
不久,青衣又到九眼桥找到了一个饭店传菜员的工作。在那里,她遇到了更血腥的事件,青衣不愿意多说这事,她只是说,老板对他不怀好意,但有一个20岁的店伙计爱上了她,有一天晚上,那位小伙子送她回住处时,一伙陌生人冲出来围住小伙子就打,棍棒、砖头、皮鞋雨点般落下,地上的人仿佛不是人而是一块腐肉,最后小伙子血肉模糊地死在她的怀里,警察来了解了情况,做了笔录,但一直没有下文。那几天简直是天昏地暗,她在店里另一个姐妹的暗中帮助下,在一个出租房睡了三天三夜,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青衣再次来到九眼桥劳务市场等待机会,她觉得在城市仿佛比农村还难混。城市就像一片汪洋,到处是密布的漩涡。每一个城里人都充满了欲望,各种各样的欲望。尤其是城市男人,他们表面安详平静,装得像谦谦君子,实际上随时做着封建帝王似的情色梦想,他们的眼光像两把欲望的梳子,随时梳过视野里年轻漂亮或者风骚性感的女性,然后就带着那些情色幻梦在所谓的奋斗中去饕餮去蹂躏。于是,青衣对男人又多了几层恐惧。这一次找工作,她就有了自己的要求:只给别人带孩子,原因是只要带好孩子,主人一般会对自己好的,再说,孩子在自己手里,就仿佛是一个人质,一般主人也会顾及这一点的。但是等了四天也未能如愿。第五天上午,一位戴墨镜的时髦女郎看中了青衣,工作是打扫卫生,看护小孩。青衣随女郎来到一处高级公寓的五楼3号,屋里一条雪白的大狼狗像一条小公牛一样立在那里,吓得她哭叫起来。女郎说,怕什么嘛,你看它咬人吗?狼狗只是对着她们摇尾巴,丝毫没有动。但青衣还是不敢动,那狗又高又大,太吓人了,女郎就用力拉着青衣进屋,并大声叫青衣去摸那狼狗。青衣不好推辞,麻起胆子闭着眼摸了,那狗果然没有动静。青衣这才慢慢静下心来。青衣在屋内并没有看到小孩,她以为小孩可能寄养在亲戚或朋友处。但到了晚上,也不见小孩。青衣一问,女郎却大笑不止,最后才说,你不知道,小孩就在你面前呀!她见青衣仍然迷惑,就向那狼狗一指,说,那不是小孩是什么!青衣非常惊讶,狼狗怎么是小孩?自己今天是不是什么搞错了?那女郎说,我给你说,我从小就胆小,从来没有独自睡过,找了工作以后我就没有办法,只好独自过,于是就养了这狼狗壮胆,哦,它叫西西,来,西西!女郎抱住狼狗,跟它亲了亲,也不管青衣如何吃惊,继续说,时间久了,就有了感情,它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所以,这就是你要照顾的小孩,当然,你还要照顾我,知道了吗?青衣很茫然,但只能点点头。女郎又把青衣带到卧室,打开一个巨大的衣橱,里面一边挂着男士女士衣服,一边挂着既像小孩又不像小孩的衣服,女郎说,你看,这边是我的衣服,这边是西西的衣服,你从现在起,就要学会给西西穿衣服,学会照顾西西,我给你说,你绝对不能把它当狗看,要把它当人看,当一个很懂事的小人看。女郎说着就抱着狼狗嘻嘻哈哈地倒在了床上。青衣看着这些,总觉得不可思议,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心里满是疑惑。晚上洗漱完毕要睡觉的时候,女郎说,我胆小,我们睡在一起啊。青衣尽管不愿意,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青衣心里总是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但确实又说不出是什么事情。上床时,女郎叫一声“西西”,那狼狗“嗖”地一声也上了床,就卧在女郎身旁。青衣心里像打鼓一样,更加疑惑,更加害怕。青衣睡在床的另一头,不敢出声,只听见女郎边跟狼狗说话边亲狼狗,亲得“哧哧”有声,狼狗就唧唧哼哼地叫。青衣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跳出了山西男人蹂躏她的一幕幕,像一头牛一样压过来,脱掉她的衣裤,撕烂她的内裤,双手抓住她的乳房,揉啊搓啊摇啊啃啊叫啊,她就在这样的践踏中痛不欲生。青衣暗中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不要去想这些,但总是控制不了。黑夜就这样陪伴着青衣在这城市陌生女人的床上舔吮伤口。大约凌晨3点钟,青衣迷迷糊糊睡去,仿佛到了一个荒原,有许多奇怪的古树,没有一片叶子,冷森森地直指昏暗的天空,有一只凶恶的狮子愤怒地瞪着她,她想逃,但跑不动,突然,那狮子大吼一声就变成了一只巨型红色狼狗,向她扑来,压住她赤裸的身子,她吓得恐怖地大叫……青衣醒了,发现那女郎赤身裸体地压在自己身上,嘴唇不停地舔自己的乳房……
第二天,女郎为青衣和狗准备了丰盛的早餐,狗蹲在椅子上同人一起用餐。青衣依然陷于一片恐怖之中,她搞不清楚自己在一个什么地方,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提出要走。那女郎冷笑一声,说,恐怕不行吧?关键是我爱上了你,你说怎么办?青衣更加惊谔。吃完早餐,女郎说,我上班了,你在家要好好地照看我的小孩哦!她边说边看那狗和青衣。那女郎换上一套男性西装,向那狼狗打了一个响指,那狼狗就跑过来,蹭到主人身上,拥抱,亲热,然后将主人送出门,就蹲在门口不动了。青衣坐了半小时,就慢慢靠近狼狗,伸出手,想亲近亲近它,让它让开道,然后就逃跑。哪知刚一伸手,那狗就愤怒地叫起来,声音粗壮,震动屋宇。青衣吓得赶快缩回身子。这怎么办?屋里电话也没有。青衣在屋子里走动,那狗好像也不干,总是“汪汪汪”地叫,只是不挪动身子。青衣坐在那里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脱身的办法……晚上,女郎回来,先亲狼狗;然后诡异地看了看青衣,就笑,笑声欢快而响亮,笑得青衣胆战心惊;最后强行抱住青衣……
这就是青衣的生活,她像在苦海里挣扎一样,痛苦而绝望。直到有一天,青衣趁狼狗放松警惕时,冲进厕所,快速关上门,任凭狼狗在门外怎么怒吼、爬门,青衣都不管,她大胆地爬出厕所窗户,对着火柴盒似的高楼大喊救命,这才被闻警出动的警察救出魔窟。
11
青衣确实走投无路了。她的生路在哪里呢?她的未来在哪里呢?她都不知道。她就像一个游魂一样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上走着,她又到九眼桥劳务市场去过,但她不敢久留,总担心又遇到什么比魔鬼还恐怖的事情。她走过火车北站,走过天府广场,走过杜甫草堂,走过衣冠庙……她就像一个游魂一样在成都各个街口飘啊飘,最后,为了活命,她就像无数个农村少女一样,抛下尊严和羞耻,飘进了自己曾经无数次鄙视过的散布着暧昧气息的发廊。
12
一连几天,我都在文学与现实之间游走。中国文学中的经典女性,或凄美或刚强,或聪慧或柔弱,但都与青衣有很大的不同,青衣就是青衣,她只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子。只是从传统的文学形象分析角度看,她们的际遇在现世社会土壤上的发酵作用可能有异曲同工之处。青衣从一个不幸的私生子、孤儿开始,社会没有有效地救助她,仿佛在参与谋害她。流浪、差点被枪杀、被卖,这就是青衣16岁的成长史。逃跑、流浪、性侵害、被骗、走投无路成为发廊女,这就是青衣城市梦想的破灭。20岁的青衣,就从自身的经历中接受社会赋予她的恶的教育。青春漂亮的青衣,如果遇到的不是这样一条人生之路,而是有人保护,有人关爱,有人救助,能一直接受良好的教育,那么谁又敢说她就没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呢?
这一段时间,宝刚先生给我们主讲魏晋文学,长玉先生给我们主讲文艺理论,前者声情并茂,很有艺术张力;后者理论扎实,学术功底深厚。这多少给我们带来了一些生气。我们一上他们的课,总是座无虚席,充满了愉悦和崇敬,笔记记得“唰唰唰”地,生怕遗漏了重要信息。记得宝刚先生讲到东汉的“古诗十九首”时,给我们重点分析了下面这一首: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他说,青春美丽的女子,像一株春天的植物一般,充满无限的生机和活力,独守空床的寂寞,映照出青春的无情流逝和生命的无情毁灭,所以,美好青春的慨叹,人生苦短的隐痛,正是古往今来无数薄命红颜的宿命。
听到这里,我马上想到了青衣。青衣正是青春年华,纤纤素手,娥娥粉妆,盈盈之女,这些美称她都当之无愧,但她现在的身份连“荡子妇”都不如。她的苦难和隐痛何时才能得到救赎呢?
又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无课。我用毛笔写了一块“家教”的牌子,骑自行车来到锦江大桥上,将牌子放在自行车上,推着车子找一个位置放好,就站在那里等“鱼”上钩。此处是人民南路的主干道,车水马龙,尤其是顺桥而过的自行车流像滚滚流逝的江水,气势磅礴。但很少有人停车问讯,偶有家长要请家教,但要的都是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等科的老师,语文学科基本无人问津。也难怪,只要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谁说不来中国话写不来中国字呢?所以,许多学生语文学得马马虎虎的,写个文章尽管狗屁不通,但自我感觉还是良好的,那还请语文家教干什么呢?再说,许多学中文的,动不动就是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那一套,总以为滚滚红尘皆混浊唯有我是最清醒,酸不溜秋的,烦死人,学生自然就烦语文了。3个小时过去了,正是下班时分,人流更多,车流更多。但那些人都只是漠然地看我一眼就随“流”飘逝了,我在那里走来走去,觉得自己像是等待被卖的商品一样,而且是无人问津的劣质商品!看来,我想通过“家教”弄钱帮助青衣的想法是多么的不切实际!但就在此时,一辆女式自行车停在了我的面前,我连忙说,请家教……吗?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自己就笑了,因为自行车上的人不可能是家长,她是青衣。青衣听了我的话也笑了,说,我请家教?真有意思!嗨,该吃晚饭了啊,走,我请你。我说,你请什么,还是我请你吧,我是你叔啊。她把自行车一顿,说,是叔不错,但家教都没有人请,哪来的钱请我呢?走吧,就在前面。我也不多说,推着车跟她走,到前面的一条小巷里停下,她叫我等一等,就推车到一个叫“弯月亮”的发廊门口,锁好车进去了。我有一点好奇,就推车走过去,刚好门口有一个女孩,身段苗条,上身穿白色蓝点碎花吊带短衣,下身穿黄色短裙,很短,很短,仅能盖住丰满的屁股,脸上画了浓妆,长长的睫毛,蓝蓝的眼影。我觉得她就像春天里的一根婀娜多姿的柳絮,滋润,柔媚,充满生气。她看见我,就抱住一只从发廊里跑出来的小狗,对着我笑,然后蹲下身子,继续看着我,媚笑。我一下失去了再看的勇气,因为,她这一蹲使她的短裙滑向屁股上方,她正对我的下身几乎全露了出来,藕一般白白的腿根,荷花色的蕾丝内裤,向我大胆地裸露着一个女性的一切……这时,青衣出来了,她拍拍那女孩的头,说,憨憨,不要卖骚了,这是我的叔叔,你找别人玩去吧,我们要吃饭。憨憨站起来,懒洋洋地说,哈,又表错情了!
13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在发廊里的工作,她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是不知道羞耻,但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努力过挣扎过,但我的命就是这个样子,除非我去死。我也想做一个好女人,但谁给我出路呢?作为一个人,我总是想不清楚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我从别人,尤其是那些幸福的女人身上,我都看到了我的绝望。我今年22岁,22年来,我只觉得读书的那6年是幸福的,武童坝小学是我真正的故乡,把我像亲身女儿一样带了六年的曾暮雪老师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想报答他们,这是我一生唯一的愿望。只要这个愿望一了,我就一了百了了。走在别人的城市里,我感到孤独,感到恐慌,但我又能躲到哪里去呢?曾暮雪老师,我现在无脸见她,故乡又没有我的家……青衣脸上早已有了泪水,我也找不到理由安慰她,我感到无能为力的痛苦。她用纸巾揩了泪,又说,你问我的工作,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我怎么给你说呢?青衣停了停才说,这样说吧,我在发廊里的工作,就是以一个女人的顺从去伏侍形形色色的男人,男人有什么要求,不管多么混账,我们都要像他说的那样去工作,所以,我的工作,有些可以想像,有些实在难以想像,我看起来是一个人,但自从走进发廊,我就在心里把我自己撕碎了,埋葬了,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惊惶过,我恐惧过,但我好像永远逃不出魔窟。我只是永远想不通,我为什么只能有这个工作?我为什么只能做这个工作?我想学好,我也愿意通过干净的劳动来生活,但谁愿意给我这样的劳动?
这时,饭厅外,华灯初上,城市以它幻梦般的形象招摇着。青衣指着路边一对缓缓散步的年轻夫妇,说,谁不想过那样的美满生活?但有哪一个给我?如果离开成都,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能找到干净的工作,我都愿意,但哪个地方是我可以去的地方呢?
14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
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美术系的一个兄弟偶然说起他们的人体模特儿走了,我马上就想到青衣。我抽空去找了美术系教人体写生的马军教授,我曾经作为院报记者采访过他。他叫我把人带过去看看。我很兴奋,立即打电话给青衣,给她解释了人体模特儿的意思,希望她赶快过来。青衣却很犹豫,她说,还是要脱衣服啊?还有那么多的人……我听了这话才发现我自己想得太草率了,根本没有想到裸体模特儿对青衣依然是一个障碍,我自己是不是觉得一个发廊女就不会害怕脱衣服?看来我自己内心深处竟然还有看轻青衣的想法,于是我就说,我只是想帮你换个工作,我认为做人体模特儿毕竟是为了画画,没有想到你说的问题,那这样吧,你先考虑考虑再说。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洗漱完毕,青衣却已经赶过来了,她说,我想了一晚上,最后还是决定过来看看,只要是能够离开那种地方,我都愿意。于是,我带着她去见马军教授,在路上我还对她说了为艺术之类的话。事情很顺利,马教授一看就说,行,身段、形体都很好,还有乡村女性的野性美。然后马教授就问青衣,以前做什么工作?我马上紧张地看着青衣,青衣望了我一眼,非常平静地说,在发廊打工。我感到绝望了,她怎么这么说呢?马教授停了停,说,哦,那到我们这里当人体模特儿就完全不同了,我们这里是搞艺术,你可以先找些书看看,同时可以提高艺术修养嘛。听了这些话,我才松了一口气。
青衣被安排在女生2号楼一间小屋里住,她感到非常满意。一安排妥当,她就要我帮她找艺术方面的书籍。考虑到她的文化层次,我到图书馆给她借了一些画家的传记。
上了几天课,她也很兴奋。有时侯吃午饭我们在食堂遇见,就坐在一起说说话。她说,当她一走进画室做好造型,全体学生就看着她,在老师指导下认真地作画,自己就觉得是舞台中心,是众人关注的焦点,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人这么看重过自己,自己仿佛成了女王,自己就特别兴奋,特别陶醉。我听了青衣的话也很高兴,觉得此时的她有了一点点人的尊严和自信,就像一束花有了滋润它的土壤和水分,显出了勃勃生机一样。
美术系的兄弟有一天告诉我说,你那个粉子行啊,搅得我们作画都坐不住了!我连忙说,啥子粉子哦,千万别乱说,我是她叔!那兄弟听了,一口饭喷了老远,说,妈的,你还正经!这是什么年代?不瞒你说,兄弟我阅人多矣,女娃儿谁谁谁怎么样,不用上床,只需闻闻气气就知道,在我们眼里没有叔不叔叔,只有男男女女……我连忙边走边说,那是那是,但她的确是我的侄女。说实话,许多美术系的兄弟们很前卫,穿着奇异,打扮奇特,有一天一个家伙穿着摇裤似的短裤,披着一件蓑衣似的黑衣在校园里游荡,看见一位女生就跑上去献上一朵玫瑰,吓得许多女生尖叫不已。有一个笑话说的也是美术系,说613寝室,晚上睡了6个人,早上却有12个人。所以,我对他们的黄色话,多是敬而远之。
教师节,美术系搞了一个师生书画展,有几幅人体油画引起了人们的兴趣。美术系兄弟们的解说是什么构图啊冷暖啊风格啊等等,而我看到的却是画作上的青衣,幽静,温柔,甜蜜,又略带一丝野性……
15
国庆节后三天,我跟青衣正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几个彪形大汉拿着一个油画画册围住了我们,说青衣欠下了他们10万块钱,从这些油画上才知道跑到了这里,现在应该作一个了结。青衣没有一点慌乱,说,这事跟朱老师没有关系,我跟你们走。然后她回过头对我说,叔,不用担心,一定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来。我拦住他们,说,有话好商量,不能带走青衣。其中一个男子将我一拨,我就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我茫然无助,呆呆地看着他们远去,觉得青衣就像马上要消失一样。
幸运的是,第二天上午青衣就回来了,并赶上了人体写生课。中午吃饭时我见到了她,她显得很疲倦。我问她10万元钱的事,她只说没事。问急了,她就只是说,没事,你不用管。我就急了,说,没事没事,10万块钱是小数吗!你又没有做什么事清,哪里就花了10万块钱?你跟我说说,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嘛!她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是怕连累你,你知道吗,昨天那几个是老哥会的,黑社会!跟我在的那个“弯月亮”老板是一伙的,“弯月亮”老板要我回去给她赚钱,故意说我欠了他们的钱。我愤怒了,说,光天化日之下,抢人吗?报警,赶快报警!我昨天就想报警了,又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事情。青衣一听“报警”就站起来,说,千万别报警,去年,也是一个姐妹跑了,跑到派出所报警,不知为什么他们还是把她抓了回来,打断了一条腿,最后扔出去,成了乞丐。我知道我跑不了,所以他们找到我时我并不惊慌。青衣不说话,我也沉默了,新闻不是经常报道哪里哪里黑社会头目欺行霸市,砍杀无辜,甚至开着军用装甲车巡街吗?这样的黑社会派出所敢惹吗?普通老百姓敢惹吗?不管老哥会是不是这样厉害,但总令人害怕。沉默了一会儿,我说,那现在怎么说的呢?青衣叹了口气,说,怎么说?我就像被卖给那个老板了,我已经不是我自己的身子了,好的是,我昨晚求情,他们答应我,让我白天在这里上班,晚上必须到他们指定的发廊或酒店上班。我说,这怎么行呢?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推吗?
晚上,我找到美术系的马军教授,把青衣的身世和目前的处境说了,马教授感到很震惊。他马上打电话给学校保卫处,要求保卫处支持。但保卫处处长在电话里说,这事难办,如果通过警方,对方肯定不会承认限制人身自由,只承认是打工,如果事后报复,那这女子就危险了,您看怎么办?马教授只好说,那就不忙通知警方,待我想想再说。想来想去,马教授最后说,我看这样,我有一个学生在广州搞服装模特儿培训,只好叫青衣悄悄离开成都,到广州去算了,青衣去做服装模特儿也是可以的。我听了想,也没有其他办法,就只好走这一着了。
当我把这个办法说给青衣时,青衣却不同意,她说,我非常非常喜欢人体模特儿这个工作,我不懂什么艺术,但那些教授和大学生把我当人看,我只在这里才有做人的感觉,我不愿意走;再说,如果我跑了,他们找您要人怎么办?这不给您带来危险吗?我不能走!我就给她说,托马教授的关系,到广州当服装模特儿,走T型台,感觉也不错;至于我,请你放心,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我毕竟有学校撑腰。但青衣总是不听,在她看来,黑社会比大学厉害多了,她不愿意我吃亏。
我没有其他办法。青衣就像个两面人一样白天黑夜游走在大学和人肉场,对她来说,大学是天堂,人肉场就是不折不扣的地狱。
16
寒假前一月,我见到青衣吓了一大跳:她脸上有伤!我问她,她说是摔倒擦伤了。中午再问她,她就忍不住哭了,只说,您别再问了,我不想说,一说我就心痛!我感到恐惧,再不救她出火坑,她就要被这只怪兽吞噬了!我就又说起离开成都到广州的事情,她仍然说怕给我带来危险,以后再说。
连续几夜我都失眠,我为青衣的命运担忧。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农民的辛苦,劳累一生却常被歧视,那时就想,我要是有能力了,我一定要为农民说话!但现在,要拯救一个农家少女的命却是如此的困难,难道我就看着这样一个鲜活而美丽的生命在我眼前消逝吗?我还是想到了法律途径,只是在法律正式介入之前,该如何保护青衣的安全?最后我想到了先通过媒体捅出这件事情,寻求舆论的同情和支持。于是我写了一篇《农家女身陷地狱,成都好人在哪里》的稿子,准备交到《华西都市报》去,为慎重起见,我到学校保卫处就此事咨询,保卫科长接待了我,说,事情暴光以后,青衣的安全仍然是个问题,我们保卫科可以看护她,但不可能24小时看护啊,如果出了问题怎么办?我又去找马军教授,马教授说,还是做青衣的工作,让她悄悄离开成都先躲起来,再按法律程序走,这样可能要妥当些。
我对青衣一说这些事情,她就恐惧,还说我根本不懂社会,说她亲眼见了许多惨烈的报复,无辜死了,恶人还在横行霸道。
事情就这样搁下了。考虑到青衣暂时没有危险,寒假我准备回家,我问青衣回不回家,她说,家?我的家在哪里?我随时都想回家,但实在无家可归。儿时看惯的青山,戏水的小河,常常进入我的梦中。如果一定要找个家作寄托,那就只有武童坝小学了,曾暮雪老师就是我的亲妈。哦,我去买个小礼物,你帮我带给曾老师吧。我在小礼物上要写上我的幸运数字303030,你要记住啊,其实很好记,腊月30重复三次。我听了一怔,腊月30,是她灾难的开始,对她是幸运的吗?
春节后回校,没有见到青衣。马军教授叫我去,说青衣已经在我回家后不久就悄悄离开成都到广洲了,说只有在我不在成都时她走才不会给我添麻烦。
我当然很高兴,只要青衣走出地狱,一切都是令人高兴的。
但是,一个月之后,我被成都警方通知去,说一个叫青衣的女子在广州一家宾馆从10楼跳下摔死了,在她的另一住处,发现了5张银行卡和一封写给你这个叫朱生的信,说叫你帮她把50万捐给武童坝小学,去资助村里的贫困孩子读书。哦,这就是银行卡和信。我一听就心如刀绞,一把抓过信,说,她怎么可能死呢?她怎么可能死呢?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
朱生叔:
您知道我的身世,我生不如死,但我一直有一个心愿未了,那就是要报答养育了我6年的母校武童坝小学和曾暮雪老师。我的5张银行卡上大约有50万元钱,是我用生命和血泪换来的,请你代我捐给母校,并以曾老师名字的谐音“募学”为基金名称,资助那些贫家子弟读书,密码就是我的幸运数字。
我有预感,不久将死,但只要这个心愿一了,我死而无憾。感谢您和马军教授还有那些有知识的大学生一直把我当人看。
无家可归的
青衣
我哭着对警察说,青衣一定是被人害死的,她到广州去就是为了逃命,她不可能自杀。我把我所了解的青衣的情况都对警察说了,并回学校拿来了年前准备交报社的稿子《农家女身陷地狱,成都好人在哪里》作证。警察说,我们也怀疑不是自杀,是他杀,但现在证据不足啊,你所说的“弯月亮”早就关门人去楼空了。好吧,我们将配合广州警方继续调查,一有情况我们就通知你。
然而,这事情都过去近一年了,还一直是个无头案子。我无数次去问过成都警方,还到广州警方去问过,但了解到的情况只是,青衣在广州某服装模特儿公司报到后4天就消失了;两月后的一个晚上在广州大酒店楼下发现她的尸体;经查,当时青衣是陪酒,消费者是两个日本商人。这个案子就给我们这些局外人留下了无数扑朔迷离的谜:她为什么刚到服装模特儿公司就失踪了?她为什么要去陪酒?既然陪酒,为什么又要自杀?信里说“我有预感,不久将死”,这预感不是说明有阴谋吗?……
我跟曾暮雪老师一联系,曾老师在电话里就痛哭不已,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稍稍平静了些。她说她一定管好用好这笔钱,同时也要求将青衣的骨灰送回去,她要将它埋在武童坝小学旁边,让青衣这位命运坎坷的善良女子永远看护着小学。
17
青衣死后一年,我将她的骨灰送回了家乡。一位农村女子就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归乡。

(618000 四川省德阳外国语学校 朱以光 zhuse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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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云

2008澳洲彩虹鹦十佳版主




加入时间: 2005/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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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11-05 周三, 下午2:15    标题: 引用回复

读了这个善良女子的不幸遭遇的故事,真的叫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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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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