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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居]

俺并不傻，也不是天生的贼。听娘说，俺刚出生的时候，哭声如雷，直来直去，一副傻憨傻憨的样子。安静的时候，一对小眼睛提溜乱转，显得贼精。
于是，傻贼的名字就从俺娘开始叫开了。

今天，俺的运气真是他妈的背透了！本打算壮着胆子找一处背静的地方借一辆单车回家。心惊胆战加上开锁技术不熟练，还没把车锁撬开，就被一个大个子阿姨撞见了。没想到的是，她的动作猴快，边喊边追。跑出去大概还不到三百米，在众人的协助围追下，阿姨抓住了俺的汗衫。来不及顾及后果，俺慌乱中摔掉衬衫，一头扎进路旁的污水河。
事实证明，这是个愚蠢的选择。那瞬间，俺忘了自己是个旱鸭子！
说到这里，俺有必要向各位说明一下。刚才叙述的是两个小时以前发身在俺身上的事情。现在，俺已经死了两个小时了。俺的尸体正被几个警察从恶臭的河里往外拖，两个带铁钩子的竹竿穿透了俺的身体。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如果没有那次事故，以后的故事包括现在尴尬的死亡，可能也就不会发生了。

那是一次连续十几个小时的加班，把俺这副还没完全发育成男人的骨头架子累散胯了。俺一只手抓着脚手架，另一只手向上传送十几斤重的钢管。这就是俺的工作，在建桥工地上，像俺这样没有技术的新工人，只好从最基础的工种干起。
俺干的活计，就是把钢管传送到头顶上方负责组装脚手架的师傅手上。
天逐渐黑了起来，俺的左手也渐渐承受不了自己的体重了。想喊下面的工人慢一点传送钢管，俺太需要休息一会儿了。可是，还没来得及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左手就空了，身子随着一根钢管瞬间摔落在地。
庆幸的是，俺的身体快要接触地面时，被手里紧握着的铁管支撑了一下。就是这意外的缓冲力，把俺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结果，除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划伤，最严重的伤，也就是右小腿骨折。
“傻贼命大！”带俺出来打工的工头乔老大这样评价俺。说真的，俺的命是够大的，从好几米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居然没有丧命。
这也让乔老大一直阴沉着的长脸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

乔老大是俺的同族大伯。半年前，他回家操办儿子的婚事。俺娘亲自把家里喂养多年的一头大花猪赶到了乔老大家贺喜。借茬求乔老大把俺带到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
俺心里明白，不是娘心狠，也不是娘不疼俺。自打三年前爹被砸死在小煤窑里，家里的日子过得艰难。娘起早贪黑，靠在报废矿山上拣煤渣养活着我们兄妹三人。娘实在太辛苦了。俺是老大，理应替娘分担。所以，当娘头一天和俺商量，让俺随乔老大到进城打工的时候，俺二话没说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开始，乔老大很不情愿带俺出来。他嫌按岁数小。经过俺娘软磨硬泡，乔老大终于答应下来，带上未满十五岁的俺到距老家三百多里地的城里做建桥工人。
乔老大的施工队负责建造这座新兴城市里的第一架大型立交桥。因为在施工队里年龄最小，刚到施工队的日子里，乔老大并没有安排俺上工地干活。他让俺负责打扫施工队宿舍和食堂的卫生，这可能是施工队里最轻松的活了。俺不傻，知道这是乔老大的关照。但是，俺不想干这活。一是大家对乔老大给俺安排的活计有看法，尽管俺的工钱只是工地上一个普通小工的一半，这一点从大家的对我的疏远就可以看出来；二是想多挣点钱，俺想尽快替娘负担弟妹的一部分学费。要知道。在俺们乡下，孩子的学费可是一笔大的开销呢。
经过和乔老大的几次交涉，他勉强同意了俺上工地的请求。“丑话说头里，”乔老大耷拉着长脸。“刚上工地，都要从小工干起，累死人呢。傻小子，如果受不了那份罪，就告诉大伯，不要勉强了自己。”
俺现在很后悔，当初没理会乔老大的好意
刚到工地的第一天，俺就傻眼了。说实话，依俺的身体条件，是很难在工地上坚持下去的。先不说工地上的活有多累，就单凭每天几个小时加班，俺早晚累爬下不可。可俺还是凭着乡下孩子的一股倔强劲，一天天坚持着，一干就是半年。

如今的人们，好像都无事可做。只要周围有一点事情发生，就会招来大批观众。这会儿，河边看热闹的人群越聚越多。大家屏住呼吸，认真地注视着俺的尸体如死猪似地被警察七手八脚拉出了河面，仰面扔在河边的斜坡上。他们指手画脚，吵吵嚷嚷，相互交流着刚刚打听来的信息。一些距离尸体比较近的人探着脑袋，精精有味地欣赏着俺的窘态。俺的双腿交叉相互别着，胳膊上扬，脖子扭曲，头耷拉着，窝在胸前，这是一种很痛苦很难受的姿势。

英雄出场了。人群一阵喧闹，紧接着，是一片掌声和欢呼声。几个身着警服的人，簇拥着刚才把俺赶下河的那位大个子阿姨，大步流星地朝俺的尸体走过来。人群立即分开一条道路。
俺也急忙收回思绪，仔细打量起这位把俺逼上绝路的捉贼英雄。
阿姨与娘的年龄相仿，但比娘要强壮许多。一身运动装束，齐耳短发，身材高大，脸色红润，气宇轩昂。
这副俺心目中典型的英雄形象，再一次让俺感到了畏惧。
“阿姨，俺真的不是贼。俺是太想家了，想借一辆单车骑回家，看看娘。”
这一刻，阿姨好像听到了俺在说话。她把头低下来，盯着俺那张被污水泡浮肿了的脸，扭头朝带队的警察点点头，急忙起身跟着带队警察原路往回走，就像躲避一具感染过传染病的尸体。
俺在电视剧里看过，这应该是公安局的破案程序，目击者辨认尸体。确认这个尸体是不是她追赶过的偷车贼。
“呸呸呸——小小年纪就干这种勾当，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教育的。”
阿姨一边走，一边回头，好像解气似的朝俺啐了几口唾沫。
人群开始骚动。
“是呀，这种人渣多余打捞上来，让他在河里喂鱼算了。”
“警察同志，一定要好好宣传这位擒贼女英雄啊！这年头，英雄越来越少了呀。”
是啊！英雄越来越少，可是小偷强盗却越来越多。俺现在不就是他们这些坏人里的一员吗！俺怎么有脸见俺娘啊。想到这里，一股寒气袭遍全身。

其实，俺现在除了有一丝丝的凉意，一点知觉也没有，更谈不上痛苦或者难受。最痛苦的是那段养伤的日子。三个多月的时间，俺总是想家，想娘。经常无缘无辜地，这种情绪会悄然进入身体里。好几次，俺品尝到了沿两腮流进嘴里的咸涩液体。要知道，爹死的时候，俺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看到俺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乔老大怕出事，商量着要把娘接来照顾俺。被俺一口拒绝了，俺知道乔老大是好意。可是，俺不想让娘为俺担心受累。
当俺的情绪越来越没有办法控制的时候，伤也一天天好起来。俺也知道，不能任这种情绪在心中蔓延。然而，俺确实太想回家，太想娘了。
俺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进城的头一天晚上，娘拉着俺的手：儿啊！记住，你是男人，是男人就不要怕吃苦。无论多难，是娘的儿子你就给俺挺住。
俺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回去，会让娘失望的。可是，俺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思念的情绪。而且愈演愈烈，终于酿成大祸！
今天下午，翻来覆去睡不着午觉。养伤的这三个月，俺把这几个月缺的觉都睡了。好不容易熬到上工时间（自从俺出了事故，乔老大把下午的上班时间向后移了一个半小时。他要求工人们利用这一个半小时睡午觉），工棚里就剩下我一个人。自打可以下地以来，俺就把工棚里的杂活包了下来。乔老大也乐得让以前的杂工上工地干活，雨季就要到了，工程必须在雨季前交工。
今天，没有心情做事情。就想到人多的地方溜溜。俺认为太阳底下可以让俺的情绪得到缓解。人多的地方热度高，一定能让俺更充分地体会太阳的温暖感觉。

俺讨厌城里人，但又羡慕他们的生活，期望有一天也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人往高出走嘛。正如当时的情景，我被一群风风火火的城里人包裹着，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和平路上机械地蠕动，就像一窝四处觅食的蝼蚁。幸亏道路两旁宽大的店铺，不停地吸纳着一批批男男女女。依我看，这些店铺更像一头头张着血盆大口贪婪的巨兽，吞噬着同样贪婪的人们。橱窗内，琳琅满目的商品花里胡哨。可是，这些不是我的目标，我没钱消费。现在，我口袋里只有3元多钱，只够我晚上吃一碗拉面。
看出来了吧，天黑以前，我就没打算回宿舍。
刚进城那会儿，乔老大带我来过这里，他说不到和平路，就等于没有进城。他还说让我好好看看城里人是怎样生活的，他认为城里人过的才是生活，和城里人相比，俺们乡下人只能叫活着。
“傻小子，替你娘争口气。好好混，将来把你娘接到城里住，也让她过几天城里人过的生活。”我当时就想：凭什么，城里人就比我们乡下人高一等。
随着天色渐黑，逛街的人越来越多，一切都变成了灰色，空气弥漫着一股燥气。对了，这可能只是我的一种心情，我的想家情绪愈加浓烈了。
摸着口袋里的三块多钱，绞尽脑汁盘算着回家的方法。
不知不觉离开了和平路。这里好静啊！我真后悔没有早发现市中心还有这么安静的地方，或许，安静下来有利于平静我的焦躁情绪。
乡下人天生就信命，俺也不例外。自打可以像大人一样思考问题，俺就相信命运。俺一直认为，俺的命运就和俺的名字一样，具备了相反的两重性。
这会儿，是俺傻贼这名字里面的“傻”字占了上风。俺固执地想：今天一定要回家。
没有办法，所有的事情都像安排好了似的。窃车，被发现，逃跑，被围追，跳河，溺水，挣扎，生命沉没，灵魂逃脱……灵魂逃脱？逃脱的了吗？
俺是恶人，就在一刹那。俺成为恶人。恶人将下地狱。

三天后，俺将被火化。没有仪式，没有祭奠。俺娘因为羞愧，不会来认领我的骨灰。乔老大，对，乔老大会把我的骨灰洒到那条河里。不声不响，千万不要打扰快乐的人们。人们快乐地享受俺的死亡？人们会很快忘掉俺，这是唯一值得俺欣慰的事情。
人们只会记住那个大个子阿姨，“擒贼英雄” 。

[刘云云]

　　读了红居这个故事，心里挺难受的，对于“傻贼”的悲惨遭遇，本人深感同情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