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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兴濂]

怀念老井
李兴濂
远离故土，寓居小城。尘器之中，总不忘念及故园老家的那口井，那口黄柏树下醉人的老井。
“井”是个美丽的字眼儿，古老的中华文化里有“饮水思源”、“吃水不忘挖井人”之类的语言文字。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把迫不得已到外地谋生叫做“离乡背井”。当年漂泊海外流落异域的游子们，在远行前，不知曾否在井边包起一撮“乡井土”带在身边？我想，他心中一定装着这口故乡的老井，装着他悲欢、苦乐生活的全部。井，不只是汲水的地方，汲出的，也不只是水啊!
“乌洞洞，黑洞洞，十二头水牛拉不动。”这是幼年时，母亲曾给我出的水井谜语。那幽深之处可以提供的生活赐予，是一种永远不会消耗殆尽的水源，神秘而充实。水，汲不尽；心，会滋润；人，就温暖。只要你仔细去倾听，在水井袅袅浮升的森凉水气中，就可以听到大地灵魂的低语。
老井孤寂地伫立在村西头，岁月的年轮在古老的井壁上镌刻着沧桑痕迹，边角处零星点缀着一些黯淡的积年苍苔。日复一日的朝露晚霞更替中，老井从天地之灵性中汲取生命的水份，用它源源不断的甘甜醇美之水质养育了一代代的村民。在明朗的阳光照射下，站在井口你可以看见深处的井底。最上面的井水呈现清明晶亮的青色，微澜不起、璀璨点点，石壁的绿色青苔若隐若现、浮浮沉沉。中间的井水有如一匹墨绿色的丝带，几条欢快的小鱼儿上下穿梭其中翻腾着云雾。井底则是黛青色的沉淀深邃，给人渊寒冰冷、深不可测的感觉。青石砌成的井壁，每一次与坠下的水桶碰撞，都会发出激情的锐响，在幽深的井壁间回荡，很快就会变得沉厚与滞重了。井口凸出地面一截，是多边形的，由厚青石筑成。井口四周是青石板镶成的井台，四季的青苔在上面顽强地攀爬，有的还缠在了辘轳井架之上，偶尔，风吹动井架上悬着的绳头，让青苔变成细碎的青花，缓缓飘落下来。
沉稳，静谧。水井就这样端坐几百年，寓示着乡村内心的笃定。井水长久地深藏于地下，集纳的是大地之血脉，潮湿、柔软、细腻以及甜丝丝味道，是在宣告大地的仁慈与博大。井水的冬暖夏凉，是大地在用它的体温呵护。井旁，吊起生活最需要的情感与希望。打水、浣衣以及在井下传送上来的幽秘清凉中小憩，日子充盈的是水一样清淡幸福。于是，挑水就是一种很美妙的姿态，腰扭臂动，像原始的乡村之舞；扁担颤悠，吱吱嘎嘎地唱出最朴素的乡村歌谣。
在夏天有月亮有星星的晚上，青石井台旁边，会围聚着许多人。大人们谈论着庄稼的长势，妇女们笑论着邻里的嫁娶，小孩子在离井不远的月亮地里做着游戏，或者捕捉着闪闪发光的萤火虫。汗水浸透衣襟之后，就跑到井边，打一桶水，至上而下地浇遍全身，在清凉的感觉刺激下发出童稚的尖叫。更多的时候是在老井聚会时那融洽热闹的谈话气氛。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井台边可以最快打听到最详细准确的内容。那东拉西扯荤荤素素的玩笑，没遮没拦的嘻笑，在井口荡来撞去，把几滴诗意或一截故事洒落到井边或井里。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而这些朴素零星的诗意和一鳞半爪的故事，至今仍像井水一样清甜在我心中，成为我对那眼井最温馨、最动情的怀念。只要这老井生命之水一天不枯竭，乡亲们就一天冷落不了它，离开不了它。我一直认为这老井是有生命的，四季的冷暖让井水变化着不同的温度。天气炎热时，井水向四周散发着清冷的水气，当你口干舌燥喝上几口，入口的井水绝对会给你带来透骨冰凉的感受。寒冷的冬天，井面则经常萦绕着白雾般热气……每次回家，我都会痛痛快快地喝上几口老井的水，心就有了归家的安定和眷恋。
我常怀念那口老井。乡下井的量词是一个眼字，叫“一眼井”。其实那井就真像水汪汪的眼睛，它看着蓝天白云，满天繁星；看着飞花落叶，雨雪风霜；看着无数年少、年老的脸；看着岁月流逝、世间沧桑。它平静地注视着外面的世界，直到被堵上，就像一位孤寂的老人，默默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然而我总觉得它还在某个地方注视着我；或许，它一直就在我的心里呢。
老井被赋予了太多的梦想，就会有太多的传说。它的每一个物象，它派生出的每一个场景，都会有着特定的诗意，牵动人心灵最柔软的地方。在那些与井水有关的陈年旧影里，我们能够看清自己曾经纯净透明的模样，知道生命曾如井台上的青苔那样四季绿茵。那些透明与清澈，自然是应该照亮我们一生的，不被遗忘的东西。
怀念老井，就是想念曾经像清澈的水一样充溢着我们生活的希望与梦想。当乡村少年告别泼水戏闹的生活，当村民的冲涮濯洗进入漂白的自来水时代，水井只能从寂寞孤独走向荒芜绝望。几年前，我的家乡那眼老井就干涸了，风干的井台上也没有丝毫的青苔绿意，无绳的辘轳在无助地诉说着无奈。然而那井绳在内心永远断不了，异乡天涯再没有故园那眼可以安抚灵魂渴意的老井了。于是，故乡的那眼老井，就会住到心上来了。寂寞与空洞，也就成了永远无法填满的老井。就像我现在想念遥远的故乡，就总会想到曾经担着满满一担水溅落一串长长的水印，从那眼老井一直通到我家门口。那一串长长的水印，领我回故乡，去舀一瓢思念。

[william zhou周道模]

细腻、深情。这类散文要写出新意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