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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马]

瘦而有力的诗
--读非马短诗的一点心得


向 明


最近读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文艺」季刊，其中登载的一首诗非常引起我的兴趣。诗的题目叫「致长面条诗人」。作者的名字是王泽沛，诗人可以被叫成很多种，譬如新诗人，旧诗人，感伤诗人，朦胧诗人等等。这些诗人头上冠的形容词都很好懂。唯有这个「长面条」诗人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得不一窥究竟，读过之后，才知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我且抄录在下面供大家共赏：

致长面条诗人
你的句子长得像一根面条
在筷子上绕一个圈
一头擒在嘴里
一头拖在地下
你用这种拖泥带水的食物
来败壤人的味口
我真希望你的诗是鸡蛋
让薄而有力的蛋壳紧裹著生命素

原来这是一首以诗的体裁，来评论诗作的诗。它既批评了这种诗的壤处，说把诗句写得长得像面条，拖泥带水的会败坏人的味口。却也标举了自家的主张，希望诗像鸡蛋一样，由薄而有力的蛋壳紧裹著生命素。虽然看似游戏之作，却也意象翩然，用字风趣。当然比不上「诗论诗」的老祖宗杜甫所写的「戏为六绝句」及「遣闷绝句」等评论诗的诗，却也道出了很多当今读者闷在心里的话。并非无的放矢。
我们目前的现代诗像这样句子长得像面条．一头入嘴，一头拖地的诗很多，而且似乎还蛮受到鼓励。像去年某文学奖首奖的一首长诗，其像长面条绕在筷子上几圈的句法，居然会获得「不失落其明朗的音色」和「语言精致稳重」等评语．即可知有人还是欣赏这种拖泥带水的食物。但评审人欣赏是一回事，读者能否读得下去又是一回事。据我所知这首得首奖的长诗并没有得到首奖该有的彩声，议论倒是不少。
我们中国诗一向讲究的就是精炼。为了要精炼，甚且弄个格律来规范它，免得诗人漫无节制的用词遣句，既失去了语言的自然节奏，也破坏了诗的音乐性。所以有五言、七言．以及字数定得好好的词曲等。新诗革命以后，虽然也扔弃了旧的音律，诗人获得了前人所未有的自由，但对语言的自然节奏讲究得比从前更严格，组句的要求比有格律时更不随便。没有规范的规范，比有规矩可循更难于拿捏。新诗的难写也就在此。
说到诗的精炼，在现代诗人群中，我们不得不常常拿非马的诗来作示例，因为他的诗岂止是已经做到精炼，更是已经结结实实的凝炼，岂止是一枚枚紧裹著生命素的鸡蛋，而且是一粒粒生命饱满，触碰即开花的子弹。读他的诗不是搔到了你的痒处，就是顶到了你的痛处，一发中的，强而有力。不像某些架构看似庞大．题目夸张惊人的诗，读来研去，都捞不到几只小虾米的令人失望。唐刘禹炀论诗有谓「片言明百意」，王维也说「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非马的诗可说已经到了这种功力。
非马的诗能够写得这么干净利落，却又诗意盎然，个人以为首先他具备了写精炼短诗应有的秉赋，又掌握了写精炼短诗应有的诀窍；复练就一手写精炼短诗必有的文字修养，在这三者相辅相成的经营下，才有他今天这种成就。
读过非马的诗之后，往往发觉他无论处理什么题材都有直指事物核心的本领，予人以落实干脆的感觉。这种本领实在是由于他思考的敏锐感特别强而又准之故。而这种强而又准的思考力是天赋的、独特的、自有的，非后天所可修为。犹之于一位成功画家得天独厚的色感，绝非漂浮而来。由于他的思考敏锐准确，所以他毋需找其他的文物来衬托，也毋需作无谓的酝酿导引，一下笔就找到诗的焦点，精炼之旨于焉达成。试以「战争的数字」一诗为例：

双方都宣称
歼敌无数
双方都表明
我方无损失

谁也搞不清楚
这战争的数字
只有那些不再开口的
心里有数

全诗一共只有八行，四十四个字。每一行都紧扣主题，每一行都达到烘托主题，使主题突出的目的。真是运笔如刀，又狠又准。把战争的荒谬讽刺得淋漓尽致。苟非思考力的灵活，眼光看得准，焉能如此成功。
欲使诗写得短小精炼的另一要件就是意象的掌握要新，要拿捏得恰到好处，这样才能予人以震撼过瘾的感觉。非马似乎深懂此一诀窍。他在答覆诗人莫渝一次访问中就说，理想中诗的条件是「在适当的时候，给读者以一种惊奇的冲击」(见笠诗刊第八十九期)，另外他还把「诗的惊奇」列为诗的要素之一。（见笠诗刊第一二二期）所谓诗的惊奇就是意象的选用出人意表所造成的效果。这种效果在非马的诗中可说是屡见不鲜。

〈鸟四季〉之〈春〉

你若想知道
在这明媚的日子里
树林与树林间
最短的距离
任何有轻盈翅膀的小鸟
都会吱吱喳喳告诉你

不是直线！

此诗落尾这一句如果我们在未读之前把它遮住，怎么样也不会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然而这样的答案却让人觉得既感意外，却又深获我心。
语言清晰，剪接明快，绝不妄加修饰词藻，是处理精炼短诗的必备修养。非马在这一方面更是个中能手。可以说能够用一个字表达的，他决不另加半个虚字。能够用三两句表达完整的，绝不拿第四句来凑长度。他的诗永远是那么轮廓分明，长短有致。现在我们来看他最短的一首诗：

　砖

叠罗汉
看墙外面
是什么

这首诗短短十个字既十足写出了砖在被运用时的外貌，更藉「叠罗汉」这一准确的意象表露出了诗人内心欲抒发的意念。圆融得无懈可击。

花开

天空
竟是这般
辽阔
惊喜的小花们
争著
把每一片
花瓣
都伸展到
极
限

这也是一首文字组织极为简化的诗，然而诗的张力却随其象征的意义而延伸出去，所暗示出来的是无穷的希望，是生机勃勃。可见诗并不一定需要繁复的修饰来张灯结彩，朴实有劲亦有其可取之处。
像这样精炼得像脱膛子弹样的短诗，诗人余光中曾指之为「瘦而有力，没有冗肉，没有碍事的脂肪」，可说形容得非常恰当。读长面条诗人的诗，拖泥带水的会败坏人的胃口。但读像非马这样瘦而有力，既无冗肉又无碍事脂肪的诗就不同了，我想说它是清爽可口，其味十足绝不为过吧！

七十四年(1985年)五月十六日

原载：文 学 界 15期 ，1985年8月

[山城子]

学习！！

[苑眉]

向明先生 很能写评啊，真正的诗评家呢！
读过他写的《春在枝头已十分》，评非马老师的那首《春》的，印象非常深刻！

[巫逖]

[诗名片]给向明
___评非马短诗

瘦而有力的诗
没有脂肪的评

[杨光]

好诗好评,欣赏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