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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貗

肖飞(北京)

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写、该不该写这些,但我写的都是真的。

———作者题记

引子

在动物世界,跟人类相反的是,人类以雌性即女子为美丽,容光焕发、仪态万方、妩媚俊俏,而雄性即男子的长相则比较平淡无奇;动物们却以雄性更可观,或羽毛绚烂多姿或体纹鲜艳夺目,或神采奕奕或体格健壮,而雌性则黯然失色得多。至于一般的禽兽,譬如猪们,公猪目光炯炯,身躯壮实,步伐矫健,动作有力,一副“大众情人”的傲慢面孔;而母猪则整天耷拉着脑袋,双眼光芒暗淡,走路歪歪扭扭,懦弱无力,很是猥琐。其它如牛、马、鸡、犬等,情形类似。

动物们的作爱,堪称千姿百态,迥乎不同,令人叹为观止。鸡们的作爱是最快的;公鸡一跃到母鸡的背上,用喙叼住对方的红冠子,两鸡的尾部就那么轻轻一碰,便迅速跳下来了,蜻蜓点水似的。我曾经一度试图研究,它们究竟是怎样“那样”的,甚至抓来一只公鸡一只母鸡仔细检查。羊们的作爱最为斯文、含蓄;公羊在进攻前,总有一番好心好意、拖泥带水的企求,像古代的谦谦君子:“娘子,我要XX了!”而母羊同样低眉顺眼、温存可人:“相公,那你就XX吧。”真是相敬如宾。狗们的作爱最不知廉耻;在大庭广众之中、光天化日之下,成双成对地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彼此的尾部神奇地连结了起来,上下一齐剧烈运动;于是一帮小孩(如童年的我)老爱奔跑着追打它们;好家伙,这些个畜生仍然久久地纠缠不分。蛇们的作爱最为疯狂、缠绵;两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身子紧紧地盘绕在一起,如扭麻花,绝对是合二为一,死去活来,地动山摇,壮烈之极,忘记了风雨晨昏,达到了“白热状态”,但听说万一有第三者在场窥得它的“非常隐私”,它会马上不顾一切地过来攻击对方,要想方设法把对方抓住,将其咬死。看样子,人家还蛮爱惜自己的“隐私权”呢!而蝎子们的作爱最为残酷,互相噬咬,凶猛攻击;这实际上是一场可怕的厮杀,最终必定有一方要把另一方致于死地,也就是说,其快乐一时的代价在于牺牲自己的整个生命。

家猪的作爱方式尤其有特色,这是最能反映农村风貌、最有乡土气息的一种。在乡下,这份工作是由人类协助或曰主持完成的。猪刚出生的时候当然是分两种:公仔与母仔。但当它们长到一定大了,绝大部分公仔要被刮掉睾丸,这时它们已算不上是雄性动物,然后作肉猪再养大,宰了卖肉;只有极个别的公仔会被极个别的人家养起来,长大了就是种猪,我们老家称为“猪郎子”。养“猪郎子”的大多是男性,我们称为“猪郎倌”。另外有一些人家则把母仔养大,成了母猪,其主要目的不是卖肉,而是产仔,我们称为“猪婆”。这样,当“猪婆”发情的时候到了,主人家就把“猪郎倌”带着“猪郎子”请来,为“猪婆”交配,然后怀孕,产仔,卖仔。这种让母猪与公猪作爱,即“猪婆”与“猪郎子”交配的做法,书面上称为“受精”,我们就称为“踩貗”。“踩貗”本来是我们老家的方言,为此我还特地查了《辞源》,说“貗”便是求偶的母猪;比喻为淫乱的女子,典出古籍《左传》:“野人歌之曰:‘既定尔娄猪(“娄猪”即为“貗”),尽归吾艾貑。’”看来,老家的方言还挺确切,挺形象的。

童年在乡下时,我们家养过“猪婆”。当“猪婆”发情、需要为它“踩貗”时,家人就去把“猪郎倌”与“猪郎子”请来了。那“猪郎子”迈着大步,腆着肚子,“雄赳赳、气昂昂”,目空一切,神情自若,仿佛正要走上舞台的、踌躇满志的歌星与影星;或是即将参加决赛的、充满自信的体育运动员;或是奔赴边关、驰骋疆场的常胜将军。而“猪郎倌”几乎都是干瘦、矮小的老头,且他们终生或大半生是扮演着单身汉的角色。这些人家一般都相当穷,且人丁凋零,属于农民中的“无产阶级”,村里的人们很瞧不起他;但除了求他给自己家的“猪婆”“踩貗”时。不过,这些人也并不都是天生就命苦,更多的是自找的,即好吃懒做、坐吃山空。当他们一行到后,主人家先总要好菜好饭招待他们。给“猪郎倌”的还有温热的一瓶烧酒,让他慢慢地啜饮。当然,也得给该事件的主角——“猪郎子”一大盆好潲,它总得吃饱吃好才能“干活”嘛!此刻,既幼稚无知又对什么都好奇的我,在用羡慕、奇怪的眼光看着“猪郎子”的同时,还用疑惑、审慎的眼光看着“猪郎倌”:“他们是怎样的一类人?他们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等人与猪都吃饱了,他们就在家人的带领下向猪圈开拔。这时,“猪郎子”的脚步更加敏捷、矫健、有力。它好像知道,自己的用武之时到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它已经养成了“职业敏感”。而我们小孩是不能去猪圈看的,家人不准,说“那不好看,没什么值得看的”,脸上却个个一副羞赧、神秘的表情。所以,那缠绵悱恻、惊心动魄的情景,我们无法得知。我们只看到,过了或长或短的一会儿,“猪郎倌”领着“猪郎子”出来了,在家人千恩万谢的客套声中,准备打道回府。“猪郎子”的脚步依然那么敏捷、矫健、有力。可是我发现,此刻它尾部下面,多伸出一条长长的、直直的、红通通的东西。当时我还不大明白:“这是什么?”但我敢肯定,这是它身子的一部分,是肉体做的。直到若干年以后,我才清楚。

回程中,“猪郎子”在前面我行我素,惬意地走着自己的路,似乎正是那得胜回朝的将军;而走在后面的“猪郎倌”,在好菜好饭好酒的作用下,眼神迷离,脚步开始踉踉跄跄,嘴里哼着地方小曲,一般都是“哥哥、妹妹”什么的。此刻,夕阳西下,晚霞如火,风儿悠悠。乡下的小路,弯弯曲曲,坎坎坷坷,尘灰轻扬,泥泞遍地,路边长满小花。

我可不管这么多,等了他们这么久,早已饥肠辘辘,先吃饱他们剩下的残羹冷炙再说。

过几天,母猪产下一窝仔,我就要赶着它们上山放养了。

许多年后,我读到诗人侯马的一首作品,写得真是神了:

《种猪走在乡间的路上》

    

阳光

  这一杯淡糖水

    洒在冬日的原野

        种猪走在乡间的路上

    它去另一个村庄

   种猪远近闻名

  子孙遍布三乡

      这乡间古老的职业

        光荣和羞辱属于种猪

而养猪的人

爱看戏的人

  腰里吊着钱袋

    紧跟种猪的步伐

          自认为和种猪有着默契

      他把鞭子掖在身后

        养猪人在得钱的时候

  也得到了别的

       一个人永难真正懂得

种猪的生活

   养猪人又是欢喜

 又是惶恐疑惑

这时一辆卡车

爬过乡间公路

    种猪在它的油箱上

顺便吻了一下

在下文中,我便要讲一个关于“猪郎倌”的故事。而关于我自己的故事也得捎带在其中讲一些。

 

邻居三伯就是个“猪郎倌”,当着他面我大部分时间是叫他“三伯”(他的爷爷与我爸爸的爷爷同一个爷爷,而他又大我爸爸好几岁),有时候不高兴了便叫他“死老三”,甚至直呼其名“肖大来”——比如我在学校不听老师话,学习差了,回家又挨我爸妈打骂时,他竟然还笑话我!或者与伙伴们打架,打输了,心情很坏,又碰上这个“老癞子”;即使他没了解情况、或暂时还未准备嘲笑我,我仍然要在口里或在心里骂他几句。其实,这样干的绝不止我一人。我敢打赌,咱院子里的伙伴们没有谁不是这样干的,比如铁桶、黑皮、秋牛、夏牛、老鸹、狗崽崽等。因为平时他那个样子太猥琐,既穷又脏,让我们既看不起又觉得恶心。真的,我还算比较客气斯文一点呢,我不过是偶尔悄悄骂他两句就完,毕竟咱爸是在公社工作、吃国家粮的,教养要比伙伴们好那么一点点。再说,我还爱读书,懂的道理也多那么一点点。就是我爸给我取的名字——“新中”,也明显要比他们水平高,证明我毕竟与他们不一样。而他们就做得更过分了,暗暗往三伯家饭锅里撒尿屙屎的(那是铁桶、黑皮叔侄)、放学后跑到三伯菜园子里偷摘黄瓜、长豆角吃的(那是秋牛、夏牛孪生兄弟)、没月亮的晚上到三伯窗子下面学鬼叫、做鬼脸、吓得他尖叫的(那是老鸹、狗崽崽姐弟俩),等等。所以当初我还不为自己感到羞耻,但到后来了解了三伯,我就觉得也很对不起他了,与伙伴们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打生下来到几岁时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我只记得,等我十来岁懂事时,三伯肖大来早已过了四十不惑之年,是个老单身公了。但我妈说,他很久前有过一段很短的婚姻,而且他老婆还蛮标致(我妈让我称这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女人为“三婶”)。那么他还不算一辈子未近女色,比乡间许多猪郎倌至死仍是老处男要幸运一些了。我妈还说,你三伯一生很苦,你不要跟其他细伢子一样欺负他。但我曾经老想,这死老三又臭又难看,还有什么苦的?甚至有标致女子跟他结婚?可我也终于明白了。

在讲述肖大来的历史前,我还要补充一些在尚未了解他的历史时我们小伙伴与他“斗争”的故事。其实所谓的“斗争”,就是我们这些小鬼欺负他。而我们之所以欺负他,除了他猥琐、穷、脏、老单身公的少见身份、猪郎倌的奇怪而不光彩的职业外,更特别的一点是,有一次,我们竟然听说他与十七嫂家的猪婆娘睡在一起!对这样恶心的人,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深恶痛绝?为什么不能置之死地而后快?

据传当晚没有月亮,云层又厚,夜色很暗,十七哥与十七嫂早已睡了,却在后半夜听到屋后院猪婆娘圈里有不安分的低声嚎叫。十七哥以为有人来偷他的猪,蹑手蹑脚起床,顺手在墙角抡起一根扁担,从前门出,猛抄过去,照猪圈中一个影子就是一扁担。只听黑灯瞎火的猪圈中一声“哎哟”。十七嫂及时把正靠近猪圈的后门打开,点上油灯一看,影影绰绰的那人竟赫然就是三伯!三伯已经被十七哥一扁担打得疼痛得连牙齿也往外翻了,肩膀那里还有血痕。十七哥、十七嫂都很意外,既不好意思又满腹狐疑,忙喊了一声“大来叔,是你!”因为大来是他们长辈,再说他们也绝不相信他会来偷他们的猪。肖大来大概非常窘,他揉着被打疼的肩膀,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晓得为啥子了……本来我是睏在自家床上,怎么倒睏到这里来了。”他死死地低着头,踉跄着腰回家了。他的屋就在十七嫂旁。十七嫂夫妇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议论起来。

此后关于此事开始在肖家院子里流传,越传越神。对具体细节与动作,当然各有各的说法,但大同小异,目的都在宣扬此事。一些无聊或专喜欢打听与讲述类似故事的人把肖大来说得如何如何。当时我还不大明白那些大人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从他们的表情来看,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这事只是男人们边说边狂笑,而女人们一听到马上就要走开,脸上是极害羞极慌张的样子。于是我认定,肖大来不是好东西。他竟然跟猪婆娘睡上了,真脏!真不要脸!我当时的理解能力仅限于此;至于村子里男人们的描述,说那是什么什么事、是怎样怎样做的,我要很多年后才理解的。

不管怎么说,肖大来的形象是很差的了。并且,有人还证明,某个光天化日,他亲眼看见肖大来躲进十七嫂猪圈里与猪婆娘做着那种只有猪郎子与猪婆娘才做的行为。铁证如山,全肖家院子的人都声讨肖大来,嘲笑、恶心他。我们小家伙更是一马当先,铁桶、黑皮叔侄暗暗往他家饭锅里撒尿屙屎,秋牛、夏牛孪生兄弟放学后跑到他菜园子里偷摘黄瓜、长豆角吃,老鸹、狗崽崽姐弟俩趁没月亮的晚上到他窗子下面学鬼叫、做鬼脸、吓得他尖叫。至于我,不过偶尔骂他两句就完。但在我心里,觉得此人之龌龊,最好是远远避开他,这种想法也许比谁都强烈。

院子里的肖和民哥断言,肖大来其实就是个猪郎子,而不仅仅是他的职业——猪郎倌,只不过他穿着人衣、说着人话、吃着人饭罢了。否则就无法解释,他会与猪婆娘做那种只有猪郎子与猪婆娘才做的事。我当时就认为,和民哥毕竟是当时我们院子里唯一读过高中的,他的分析实在精辟。至少,他已经把自己当作猪郎子了,他已与猪郎子实现二位一体。所以,他在带着猪郎子给猪婆娘交配时,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本人与猪婆娘睡到一起了,他也不觉得羞耻、肮脏。

而我们这群小孩,也有些开始学着猪郎子给猪婆娘“踩貗”时做的动作、或者说是学着猪郎倌肖大来与猪婆娘做的那种猪郎子给猪婆娘“踩貗”时做的动作、再或者说他们干脆就是学着自己爹娘晚上在床上时做的动作——因为我们当中除了我以外(我们兄妹早已在六、七岁读小学前便与父母晚上分开房间睡觉了),他们谁不是直到十来岁还是与爹娘晚上在一个房间睡觉、甚至还是在一铺床上睡觉的?——做起了那种在当时我们看来只觉得好笑、好玩的动作。最初是铁桶与老鸹在生产队水渠下的涵洞外扒了裤子光屁股对光屁股动来动去,被本队的肖和云即肖和民他哥逮住了,肖和云当场笑得差点岔过气去,当成奇闻逢人就说,于是铁桶与老鸹臭名远播,回家后还各自被爹娘狠狠打了一顿,且第二天不准吃饭。但除了那两天暂时的痛和饿外,铁桶与老鸹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羞耻。后来我还多次发现,别说铁桶与老鸹俩了,就是老鸹、狗崽崽姐弟也偷偷那样做,我真厌恶他们。看老鸹一头又黄又乱的头发、衣服破破烂烂又脏兮兮的、嘴巴上时常伸缩着鼻涕嘴巴里口水泡吐个不停、两只手从来没见干净过、一年春夏秋冬很少不是打赤脚的——这哪里像个女孩子?我想,我即使要找谁来做……什么,也不会找她这样的。

但这种事还是“传染”到我身上了。那次,我们几个伙伴一起上山拣柴,除了原有的“死党”铁桶、黑皮、秋牛、夏牛、老鸹、狗崽崽,以及我——新中外,还有我们的一个堂姐——莲花,秋牛、夏牛兄弟俩的小姑再英这两个女孩。莲花比我们都要大好几岁,已经在读大队小学三年级了,也比我们多懂很多事。再英是秋牛、夏牛爹最小的妹子,也就是秋牛、夏牛奶奶最小的女儿,竟然比她这两个侄子还小一岁;而且,我与秋牛、夏牛是一辈,我也得叫她“堂姑”。莲花大我们很多,当时我觉得她牛高马大的,嫌她“粗”;老鸹自然是我最瞧不起的了;只有再英,长得细皮嫩肉的,蛮中眼,又乖巧、温顺,衣服干净整齐——她娘也就是秋牛、夏牛奶奶很宠爱这个小女儿,常给她做新衣,洗衣时也特用心,而她自己平时又极爱干净,所以我就爱跟她在一起。那天,等到柴拣得差不多了,我们坐在草坡上休息。莲花姐突然提议:“我们几个让新中弟‘骑’一次吧。”她是专给再英、老鸹两个女孩说的,当时“骑”的意思就与铁桶同老鸹他们曾经做的那样。我的头短暂地“嗡”了一下。我清楚,她找我作为“骑”她们的人选的原因。的确,童年时的我,在我们肖家院子里众孩子中最是受欢迎的:我聪明机灵、学习好成绩高作文呱呱叫、长得俊、爸爸又在公社吃国家粮。但我在头短暂地“嗡”了一下后,又马上不以为然了,并没拒绝莲花这个建议;虽然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惊喜,有什么激动——可能就是长大后的那种“冲动”。再看看再英:她好像也挺愿意,一双小丹凤眼眨了一下,似乎飘过一丝羞涩与喜欢,更好看了。老鸹呢,眼珠“骚”了我一下,不用说了,这游戏她早做过,求之不得呢!

接着,她们仨都扒下裤子,一字排开在草丛里,等着我去。我也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跟着把自己的裤子扒掉,走向她们。不过要说明的是,那天,在我记忆里好像是秋后时分,不冷也不热、不阴也不晴,天高高的、云白白的、风凉凉的,是我最喜欢的天气,心情挺不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知道这样做,其实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样问自己、也没有这样问过自己,我只是就这样去做了。我当然最偏心的还是再英了,我先就同她做(这是我一辈子中第一次做这个动作),我木木地趴在她身上,两手撑地,我的小鸡鸡碰着她下面也就是她平时撒尿那个地方——仅此而已。我的小鸡鸡一直没有硬过;才五、六岁的人,又怎么可能硬呢?(作者修改时补充:也可能硬了一下,但肯定不是成人意义上的那种硬。)我们也还不懂得亲嘴,光四只眼睛直直对望,我盯着我在她瞳人上的小头像,她盯着她在我瞳人上的小头像。往日我们在一起时还颇感到两心相悦、含蓄微妙的可可的一份融洽与甜蜜,这会反倒手足失措了。我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不断发出不像我们这个年龄的粗重呼吸。这样坚持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之后,我觉得实在太索然无味,也就起身了。再英也起身,穿裤子;而我继续光着屁股,走向莲花。可莲花又高又粗,我不怎么喜欢她,在她身上才趴一小会儿,就站起来了。这莲花好像是准备告诉我怎么做的,可我感到根本没什么意思,要走了,她也不好再留我。不过,莲花的肚子上方(其实是胸部)比她俩多出两块又圆又挺的肉来,柔软、雪白,还发着烫,这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觉得这妞儿其他什么倒没什么,就这个还挺什么的,于是临走时不免在那上面拎了一把。我可以感觉到她身子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像是触了电——我回过头对她装了个鬼脸,没料想我刚才与她“那个”时她还没红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会却一下子脸通红通红的,比她平时中看多了。只是我不再留恋她。我第三个才去老鸹那里,这时我已穿上裤子,因为我简直不想趴在她那又脏又臭的身上,我走过去不过是捡起地上的一张枯树叶,连灰尘也不拍就摁在她那个地方——说明我已完成她的“任务”。而她也不好把我怎么样。

总之,整个过程我做得很平静、很平淡,丝毫没感到特别,只有最后在老鸹光着的地方压上一张树叶后我才略为有些沾沾自喜。但就在这时,突然草丛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哈哈”狂笑,惊跑了树上树下的一群麻雀、乌鸦,也吓坏了我们几个。但好在我的胆子还算比较大的,第一阵笑声结束后,我透过草丛发现,这个偷窥我们的家伙竟是肖大来。哼,这老癞子!对着披头散发、疯狂了一般乱跳乱笑的肖大来,我已不记得自己父母教育的还要喊他“三伯”了,只顾破口大骂:“肖大来,死大来!老癞子,死癞子!你再笑再喊我就要打你了!你要告诉我妈,我就像他们几个,往你饭锅里撒尿屙屎,到你菜园子里摘黄瓜、长豆角吃,半夜到你窗子底下学鬼叫、做鬼脸!哼,我还要做得更出格,我要……”我心里则想:“这还不是你带坏我们的!要不是你,我们怎么知道做这样不要脸的丑事?”乖乖,二一推作五,把什么责任都扔到他头上了!不过平心而论,他对我们的坏影响是不可否认的。我还没想到用什么更损的招来报复肖大来,却听他突然不跳不笑了,他死死地瞅着我,朝我一步步走来,眼睛里发出绿光,真像是吃足了潲、即将走进猪栏去踩貗的那头猪郎子。快到我身边时,他脸上掠过一阵狞笑,口中喃喃着:“来,新中伢子,我教你怎么做。”此刻我才真的恐怖起来,我们伙伴几个也都恐怖起来,尖叫一声,大家连柴篮子也不要了,没命地往山下跑去。等到我们发现肖大来赶不上我们了,我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大家便停住脚,发出一连串放肆的狂笑,以及唧唧喳喳的说话……

这种事在我印象中应该只有这一次了。而神经原本不够清白的肖大来,当然不懂得去向我父母告状,但我还是在有惊无险中慌里慌张地度过了好几天,准备等他告状后如何惩罚他,也准备等他告状后自己如何接受我妈的惩罚;直到我们再一次看到肖大来与猪婆娘睡在一起。那天我放学回来,刚进肖家院子口,见许多人围着什么在看。我小时侯最爱看热闹了,于是连肚子正空着也顾不上了,兴冲冲钻进人群。原来是肖大来睏在二十五婶家的猪栏旁,里面传出一股又一股难闻的腥臊气,初冬懒洋洋的阳光晒着他,他的身上邋遢之极,而衣服又破烂之极。我再仔细一看,他嘴角流着口水,半睡半醒状,而小腿的裤管处似乎被什么撕碎了,且从裤管到地上摊着一团黑红黑红的淤血。莫非“老癞子”被谁打了,还是被什么东西咬了?我本来是要幸灾乐祸的,却没想到更觉得他可怜,“老癞子,哼,活该!”的话一到口边又咽回去,“没出息,竟然可怜这样的人!”的念头却许久萦绕在脑海。我很蹊跷,想弄清楚这是什么原因。我打量围观的人,有些在摇头叹息,有些“啧啧”地感叹着,有些说些“作孽!作孽!”之类我半懂不懂的话,有些干脆发出邪邪的嬉笑。五奶奶、十一爹爹、二十五婶、二十五叔、十七哥、十七嫂、和民哥、和云哥……我正要向和民哥打听,人群对面探出一个头来,朝我喊:“新中伢子,你还不回去吃饭。”那是我妈。这时我才真的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吃饭是头等大事,我才懒得管他“死癞子”是死是活呢!我没有再问和民哥,拔腿就往家里跑。我妈一定早给我这个次次在班上拿第一名、帮她在肖家大院诸妯娌间扬眉吐气帮她赢得全村人尊敬的宝贝儿子特地做了一个香喷喷甜丝丝的煎鸡蛋。想到这,我的嘴里口水汩汩,脚步更快了……

那天由于饿,我没有细究,为什么围观的人,包括我妈,脸上怪怪的,甚难为情?第二天,我终于听和民哥告诉我了。当日下午,肖大来正牵着自己养的猪郎子——他给它取名叫做“肖小来”,经常这样喊它,有时甚至喊它“弟弟”,时间久了这猪郎子也有灵性了,接受了自己这两个名字,偶尔肖大来不这样喊它它还不干呢——给二十五婶家的猪婆娘配对。二十五婶家好菜好饭好酒供肖大来吃饱喝足、又用好潲供“肖小来”吃饱后,人与猪便往猪栏开拔。肖大来迅速“进入状态”,“肖小来”也相应“心有灵犀”。这种事女人自然不好在场,只有二十五叔跟着。开始还好端端的,“肖小来”轻车熟路,顺利地趴上猪婆娘的后背,根本不用肖大来导引,目标明确,路线清晰,动作娴熟,姿势美观,交配很成功,肖大来只用在旁边把握局面与细节就行。猪婆娘似乎也颇满意“肖小来”这个“郎君”,配合着它让人羡慕的姿势、有节奏的动作,自己也有节奏地、舒舒服服地动着、哼着。等到“肖小来”下体一阵猛烈的悸动,射精结束,它一个漂亮的弧线,从猪婆娘身上跃下来,整个过程全部圆满胜利完成。肖大来轻松地说了一句:“好了!”

二十五叔高兴地感激不迭。等二十五叔一走,事情发生了。(前面的内容也许完全是二十五叔亲眼所见后的真实记述,和民哥只是将它表达得更准确、更精彩;后面的内容就大部分是二十五叔等人的合理想象、推测,以及和民哥等人的合理润色与加工了。)这时只见肖大来下面那个也早就硬挺挺起来,他赶紧把裤子褪到小腿处,伸出他的那个东西,学着刚才“肖小来”所做的,凑近猪婆娘的尾部,很快就要“行动”。这猪婆娘似乎不大看得起他,或许也要学做个“贞洁之妇”,乱扭身子,执意不从。募地,一直很顺从肖大来的“肖小来”迅速冲过来,蛮横地咬住他的裤脚,用力往后拖。肖大来的“阴谋”自然没有得逞,他很恼火,心想,他妈的平日白养你了,关键时候竟然跟你老子作对!看你过去还蛮听话的嘛,今天怎么这样了?他拿起我们家乡常见的“闹帚”(竹制品,长长的,棍状,但其中一头用刀劈成一条条的,赶牲口或吓唬小动物用),拼命抽打“肖小来”的脊背,打得它伤痕一条条的,铁烙一样红。而“肖小来”也是好样的,死死咬住他不放,直到把他拖出猪栏仍不松口。(这时二十五叔恰好回来,看见这一幕,挺新鲜也挺吃惊。不过他很快就猜出这是乍回事了。中国的老百姓,在这方面表现出超人的聪明。他根据自己所见的这一幕已经大致有所悟,再加上合理的想象、推测,当他给大家讲述时大家又帮他努力补充,于是这一切综合起来就与真实的全过程差个八九不离十了。)肖大来自然什么也不想做了、什么也做不成了,筋疲力尽的他把“肖小来”用绳子栓在猪栏外,捧着“挂彩”的小腿,自己也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和民哥的话我听不懂的还居多数,但好在我记忆力强,把这些话都记在脑子里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书本知识、社会经验逐渐多了,我就慢慢全部明白了。不过在当初,我即使听不懂和民哥的话,但我肯定肖大来所做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包括我在内,肖家院子的小伙伴们更加瞧不起他了,更加觉得他恶心,也就更加欺负他。我们欺负他的次数之多、手段之多,简直让我现在都不好说出口来。而且,许多事情我现在也忘记了。除了上文说的,骂他诅咒他、往他饭锅里撒尿屙屎,到他菜园子里偷摘黄瓜、长豆角吃,半夜去他窗子底下学鬼叫、做鬼脸……外,我们还把癞蛤蟆、死蛇、臭老鼠丢进他的被窝,寒冬季节往他“为北风所破之茅屋”里泼冷水,等等。

特别是有一次,他到我家来吃饭,是带着“肖小来”来给我家的猪婆娘“踩貗”。我早一天知道了这事,告诉了伙伴们,大家准备趁机再次整整他。结果是铁桶出的馊主意,他交给我几粒“半野子”(这是我们老家杂长在花生地里的一种野物,外形很像花生,小圆球状,但人一不小心嚼下去后马上五脏六腑都麻了,非常难受,我就曾不止一次尝过这种滋味),让我在肖大来来吃饭时偷偷把它放进他的碗里。后来我“依样画葫芦”,给他盛饭便暗做了手脚——不过,我还算手下留情,只在他饭碗里放了一粒,但这也够他受的了。我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吃饭、夹菜、喝酒。我妈对我产生了怀疑,可她还没发现我到底想做什么。肖大来吃得很快,很专心,很惬意——我妈的菜确实做得很丰盛、可口,腊肉腊鱼炖鸡炒鸭……叫人吃前垂涎三尺吃时胃口大开吃后回味无穷。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是吃得很“爽”,哪里会想到我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孩正在算计他?突然肖大来的表情变得非常难看,连肌肉都好像扭曲了,筋脉往外胀,眼珠鼓起,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手急忙扔掉碗,顶住自己喉咙,仿佛里面卡着什么东西,然后低下头使劲地朝地上吐出刚吃进嘴里、喉里、胃里的东西。他全身痉挛、抽搐,看得出来极不好受。我妈也吓坏了,急得不得了,不断问他:“大来三哥,咋的啦?怎么办?”肖大来说:“我可能是吃进‘半野子’了,你帮我弄杯水来,多放点醋。”这老小子看来还是懂得不少名堂。万分歉疚的我妈(她以为是自己做饭或做菜时不小心)赶紧去找醋、倒水。我开始还感到好笑,有一种捉弄人成功后的快感;特别是这个人又是我平日里最讨厌的。但我越来越害怕,一方面害怕自己露出马脚我妈不会饶恕我的——尽管我是她的“宝贝儿子”她也会铁面无私,她毕竟是我们大队的妇女主任、是老党员、是公社干部的妻子、是肖家院子里唯一读过初中的女性;另一方面,我也被肖大来被痛苦折磨(而且这痛苦是我带给他的)得死去活来的恐怖样子吓怕了。但我这种害怕(包括同情)倒是很成功、很高明地掩饰了我的罪过与真相——尽管后来我这种害怕(包括同情)是真诚的。可真是这样吗?趁我妈去拿醋、水时,突然肖大来抬起头来,暂停呕吐,强忍难受,用洞察一切(当时确实是这样)的、清澈见底(当时确实是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像一颗钉子钉在我心坎,又像一面非常明亮的镜子照着我;嘴角闪过一丝勉强的、但又是宽容的微笑,轻声地说:“新中伢子,这是你干的吧?”轻声的、简单的一句话,在我听来却不亚于晴天霹雳,我就像是大白天碰着了鬼魅,眼睛瞪得大大的,非常惊恐、非常慌乱地死死看着他。我敢肯定,这时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可怕。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但光凭我那眼神,就已暴露无遗。说起来这么多,当时却很短时间,我妈就把醋、水送来了,她根本没想到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还在捣鼓,担心肖大来要给我妈告状。可我的担心落空了,后来什么事也没有,肖大来只顾喝那杯羼了醋的温水,然后吐;吐后再喝、喝后又吐……这样折腾了好半天,他的难受越来越减轻了,而我的担心始终未减退。当天,肖大来是没法给我们家的猪婆娘“踩貗”了。到第二天,他的难受彻底消失了,我们家再把他请来,再次好菜好饭好酒陪他,我又没捉弄他,他吃喝得很满意,才终于“踩貗”完成。而我与他之间上次的“秘密”,可能永远只有我们二人知道了。反正自此后,我不再与铁桶好;不再参与他们欺负、捉弄肖大来的行动,有时还搞他们的小破坏,让他们的诡计破产。但偶尔我又实在看不惯肖大来了,或又对他失望了时,会给他再来个“恶作剧”,不过这得我独自去做,且“恶作剧”是很小的、善意的,不会让他太难受、不会造成他太大的损失。因为每当想起那次,我仍心有余悸。特别是他那口气、眼光、微笑,使我永远难忘。他的大度、理智、英明,是他一生中我唯一见过的一次。我很难把这个他与平时那个他——疯疯癫癫、披头散发、又脏又穷,甚至精神失常到与母猪发生交合关系——联系在一起。

这些往事回想起来真是后悔、难过、自责。都怪自己当时年幼无知,缺乏爱心。如今斯人已去,唯愿肖大来——不,三伯若九泉有灵,过得比在人间好;大人大量,原宥小子则个,阿门。

我童年在老家乡下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过来了。关于肖大来的故事,还偶尔发生着,而成为肖家院子里大老爷们农活之余、烟酒之后的闲聊题材。人与猪竟然会交合,这种事虽然离奇、难听、罕见,但在节奏平和的乡下,那就像是波澜中的一朵浪花,人们也可以容忍它存在下去。各种各样离奇、难听、罕见的小事,构组成了一个具有独特风情的乡间小世界。除了肖大来的人猪交合外,譬如某某妇女被公公屡次“扒灰”(我们老家指公公想睡媳妇)逼得差点跳水自尽啦;某某妇女与许多公社、大队干部睡过啦;某某生个儿子没屁眼啦;某某家的孩子喜欢吃自己屙的大便啦;某某天黑才从山上打柴回来,遇到了狐狸精,后来一见到年轻漂亮的姑娘就暴露出自己的卵子(阳具),好不容易找了个巫师才治清爽啦;某某家的“白果树”(即银杏树)不能砍,一砍就会流血,而砍它的人会大病一场啦;某某人的女儿参加八次高考都落榜了,每次只差两分、一分甚至零点五分啦……这些故事,我们还是不时听说。

几年后,我逐渐长大了,懂事多了。十二岁时,我离开老家,以优异成绩考入县城读重点初中。大概就在那年前后,不知道是在一个什么场合,我妈给我讲到了肖大来、也就是我三伯的历史。这从根本上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我由对他鄙视到厌恶到敬畏到最终是同情,从骂他到欺负他到不敢欺负他到最终不欺负他也不让别人欺负他——但这时我已经没有多少机会了。(需要说明的是,其中很多内容与表述是我后来的加工,并非百分之百源于我妈的原话。但这些加工绝不是虚构与夸张,而是我自己的合理想象,并结合了村里另外一些人的讲解。)

肖大来家是赶种猪(“猪郎倌”)的世家,他是子承父业、父承爷业。(听我妈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肖大来不是与我们家同一个祖先吗?他是我的三伯,他的爷爷与我爸爸的爷爷同一个爷爷,也就是说他的高曾祖父也是我的高高曾祖父,那是个……“猪郎倌”,那么我也是“猪郎倌”世家了。果然,我妈说,我们的祖先分成了两支,肖大来那支一直家道凋零,贫困潦倒,只好继续做着“猪郎倌”这一行当;而我们这支则不知通过什么路径,如读书、生意、手艺、种田等,后来发达了,便不再干“猪郎倌”。)他干了一辈子的“猪郎倌”,这种浪漫而神秘的、在乡下不可缺少的职业,实际上很被人看不起。因为这种事脏且丑、干这种事的人又穷。这也说明了乡下人的世俗:既要利用人家又鄙夷人家。所以,像乡下其他所有的“猪郎倌”一样,肖大来久久地打着光棍,没有哪个姑娘肯给他做老婆的。

其实要是说句公道话,肖大来长得算蛮中看的,眉清目秀,他早逝的老娘倒是给了他一个不错的皮囊,用现在的话说是“帅呆”了。而且小伙子勤快、老实、能干,大家还是挺喜欢他。特别是他多才多艺,会唱山歌、唱花鼓戏、唱电影里的革命歌曲,一听就会;还会拉二胡、吹唢呐、吹笛子。周围村庄里爱他的姑娘多少还是有几个。问题是他穷,他所做的事又脏又丑,很实在的姑娘只得忍痛割爱了。再说,即使她们自己愿意,她们的父母也不会答应。因此,没有一个媒婆来登肖大来家的门。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他在重复、尴尬、单调(曾经在“肖小来”未出现前,确实是如此)的“踩貗”工作中,消磨着自己的大好青春岁月。直到有一天,做了许多年单身公(自然也做了无数回桃花梦体验了无数回遗精)、早已过了结婚黄金时期的肖大来,却意外地行起“桃花运”来。那次他到很远的谭家冲去给人家的母猪配对,从我们肖家院子到谭家冲有二十多里路,肖大来还是第一次这么远赶“猪郎子”。但他又是个很负责的“猪郎倌”,不管路多远、不管什么时候叫他、不管给不给他报酬,他都会答应人家。没想到,这次他真的抓住了一个天大的机遇。

一路上爬了九个山坡、过了五条河溪、拐了十四个谷垄,从晨曦未露、旭日未升、天色朦胧直走到正午时分,真是人困猪乏。那次也是肖大来刚买得“肖小来”,第一次让它做“猪郎子”。在此之前,肖大来已经换过多头“猪郎子”了,对它们均不大满意,嫌其或长得不够好看,或不够聪明,交配或力气不够或技巧不行,所以一个个让它们过早“下岗”,或转给他人养,或送到屠夫手中宰了卖肉。只有这个“肖小来”,他对它非常满意,在集市上一相中立即慷慨掏钱买回,天天好潲喂着它,同他说话,还给它取了这么个人一样的名字(肖大来是一个人过日子,他父母去世早,把这门谋生之技传给他不久便撒手人寰;而他又没有兄姐),从此一人一猪相依为命,且相伴终生。这“肖小来”也的确长得不错,粗黑的鬃毛,闪亮的皮躯,双眼神采奕奕,四条腿笔直有力,端的是种猪中的“美男子”。而且它似乎也有思想,与肖大来的人猪交流甚为默契。虽然在此之前它还从未“踩貗”过,但肖大来凭着它平时身体好不生病、胃口好能吃潲、灵性好接受快,相信它一定会很快上路,胜利完成任务的。不是么,这二十几里路,翻山越河的,“肖小来”才走了半天,换成其它种猪不累死才怪!不过要速战速决,让人与猪马上就进入工作状态,恐怕效果也不会太佳。所以当天便完成“踩貗”、吃过东西打道回府是不可能的了。谭家主人也说不急,请他们先安心在自己家住了,翌日再走。并当即好菜好饭好酒、好潲陪着“猪郎倌”与“猪郎子”吃过再罢。这一吃就是整个下午,主人与肖大来边吃边聊,“肖小来”则吃饱后还要好好睏一觉。等到将傍晚时,肖大来酒足饭饱,心情绝佳,而“肖小来”又得到了充分的休息,“踩貗”超乎意料地顺利。“肖小来”尽管是第一次交配,但在肖大来的指导与配合下,它的一系列动作完成得相当漂亮。它面对的是一头老猪婆娘,却也一点不怯场,只顾从容上阵,沉着应战,真是天生的“踩貗”高手。而且,它在做完后仍意犹未尽,与那母猪依依不舍,含情脉脉、耳鬓厮磨、上下腾挪的,似乎还想再做一次呢!

当晚,在谭家主人的挽留下,肖大来只好住下了。是时月亮又圆又大,地上亮堂堂的,他睡不着,想起白天“肖小来”那称心如意的活儿,这会它一定睡得死死的、香香的了。而自己呢?至今都没尝过一丝女人味,难道还不如一头猪?他又想起,谭家主人那个标致、可人的小女儿——他知道,他们叫她谭山秀,才二十岁,比自己小了差不多十岁。白天她出门干活去了,傍晚才回,她那美妙的声音、标致的脸蛋使他顿时怦然心动,失魂落魄。理智告诉他,自己条件这么差,比人家又大这么多,“癞蛤蟆吃天鹅肉”是错误的;可他又无法不想着人家。如此多、如此复杂的思想折磨着他,弄得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头晕心烦。他翻身起来,蹑手蹑脚打开门,坐在谭山秀屋前的晒谷坪里,掏出时时随身带着的一把小唢呐,对着头顶的月亮与四周的村寨,低声吹奏起来。他的唢呐声时而悠扬时而伤感,时而缠绵时而悲愤,并夹杂着一种粗犷与野性,谁听了都要被感染。

第二天肖大来起得较迟,很是感到不好意思,准备向主人辞行。主人已经做好早饭,让他吃了再赶路。谭山秀也早就起床但还未出门干活,两人打招呼时,她的清丽与天真再次烈烈地刺痛着肖大来的眼睛。他们昨晚还没说什么话。两人于是一起吃早饭,肖大来低着头只是不停地喝粥,连端碗夹菜他都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谭山秀问他:“肖师傅,昨夜是你在外面吹唢呐吧?”肖大来腼腆地笑着,点了点头。“吹得真好听。”谭山秀继续说,“你教我吹吧。”肖大来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以为她小姑娘说着玩的。谭山秀又问他哪里人,家里还有谁,为什么干上了这种事(她认为这种事挺好玩,并“格格”地笑着,笑得很爽朗,也很好听),大都是些普通的话题,肖大来一句一句地回答了她。吃了饭后,肖大来赶着步伐矫健规范的“肖小来”回家,谭山秀父母让她送他走,她干活顺路。一路上,两人说了不少话,彼此蛮投缘的。这时肖大来不再胆怯了,说话风趣起来,两人的话题也慢慢地深入、拓展了,比如乡下的一些传说、男女之间的一些故事。谭山秀觉得这个小“猪郎倌”还挺有意思,临分手时她倒舍不得他走了,于是两人又继续谈了许久,这才好不容易挥手告别。肖大来脚步缓慢,却不敢再回头去看谭山秀。但等到走了许久,他猜想谭山秀一定不见了时,又一步三回头地朝她那个方向望过去……

姑娘的天真、善良打动着小伙子,小伙子的正直、能干让姑娘有了好感。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姑娘美妙的声音、标致的脸蛋,小伙子的眉清目秀、风趣多知,也使双方彼此深深吸引着。当然,这还只是初级阶段。但有了这么好的基础,就很可能有更高的发展。肖大来一方面知道自己配不上人家,另一方面又抵挡不住这份诱惑,后来就多次找机会到谭家冲及其附近村寨给人“踩貗”,跋山涉水、沐风栉雨、舍近求远,目的就是想见一面谭山秀,与谭山秀说上几句话,逗她一笑。但他又怕谭山秀看不起他,在她面前很自卑,而且老是担心被她的父母亲戚晓得。

同时,谭山秀这姑娘心直口快、敢作敢为,她也逐渐爱上了肖大来,又明白他愿意与自己好,心想嫁给他蛮好的么,就主动捅破了这层纸。一次,他们又偷偷见面了,还没说上几句每次都非说不可的空话,她见肖大来萎萎缩缩的样子,欲言又止、怕这怕那的,不觉好笑,就冲口而出:“你的意思我还不晓得?你既然想这样做,又怕什么?你……就大胆叫人去给我父亲讲嘛。我……我又不反对。”一说完,她的脸也胀得通红了,竟怀疑这话是自己说出来的。她既后悔,又更感到欣喜。而这席话在肖大来听来,实不啻是一段最美妙的音乐。他马上把谭山秀的双手握住,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与一个陌生姑娘握手呢!在那个年代的乡下,这也是男女之间表达情感的一种最激动最热烈的方式了。

不过他的运气还真是令人吃惊甚至嫉妒的好。谭家冲比我们肖家院子更偏僻、封闭、贫困,但也比我们更淳朴、厚道,少了许多封建传统与商业气息。自肖大来托媒婆上谭山秀家说合几次后,还算懂道理的谭家父母经过几次犹豫与考虑,最终竟然答应了。既然年轻人自己愿意,而肖大来也是个勤快、老实、能干人,他们就不再嫌弃他的家境与职业了。不过,他们要求他俩在成亲前,肖大来必须到他们家“倒插门”两年,帮他们好好干两年活。对此肖大来哪有不愿意的?不但谭山秀肯定会嫁给他的,而且这两年他们还能成天在一起呢!让他在谭家当一辈子“上门女婿”(我们叫“招郎”,书上叫“入赘”)他都愿意。但好心的谭家父母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肖大来家就他一根独苗,而谭山秀还有兄弟姐妹十一人(五男六女)呢!于是,肖大来高高兴兴牵着他的“肖小来”去谭山秀家了,一边继续从事他的“踩貗”工作,一边很勤快地帮谭家种田种地做手工艺。成天与谭山秀在一起干活、说话、吃饭,肖大来尽管与她什么事也没做过,但那种愉快、甜蜜的心情是什么也比不上的。再辛苦,活干得再多,他都不觉得累。两年后,谭山秀嫁到我们肖家院子时,谭家父母还送了他们夫妻很多家具、炊具、衣服、粮食等生活用品,等于是把肖大来在谭家“服役”两年的收获全还给他了。所以肖大来非常感谢他的岳父母,他们不但送给他一个好妻子,还帮他撑起了一个行将灭亡的小家庭。

肖大来与谭山秀结婚那天,把从肖家院子到谭家冲方圆数十里的父老乡亲都惊动了。一个赶猪的“猪郎倌”竟讨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真是亘古少见。而且,肖大来在肖家院子里是许多年的光棍了,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如今他却从很远的地方娶到一个许多比他条件强得多的小伙子都追不上的姑娘。这个姑娘放着那么多好小伙子不嫁,却嫁给了这样一个老光棍、穷“猪郎倌”,真是天下希奇事!一帮老古董难免跌破老花眼镜。莫非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距离产生美”?

但好景不长。当时还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肖大来与谭山秀夫妻恩爱、男耕女织没得几个月,一次他又牵着“肖小来”放心出远门给人家“踩貗”去了,已有身孕的谭山秀独自在家。当晚,觊觎她美色多日的步云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张大海突然闯进门,醉醺醺的,趁着酒兴要与她睡觉。谭山秀坚决不从。张大海开始是讨好她、挑逗她、许她在公社供销社多得布票肉票油票、给她钱,继而跪下来求她,最后只好来硬的,强迫她做。谭山秀奋起反抗,尽管她力气不小,还是斗不过蛮横而粗暴的张大海。张大海终于强奸了谭山秀,扔下一把纸钞与票据,狞笑着看了痛苦无助的谭山秀一眼,满意而去。贞烈的谭山秀嘤嘤哭了几声,知道身子已被坏人玷污,无脸再见自己丈夫了,便在屋梁上悬起一根草绳,把脖子套进去,于是一命呜呼(临死前她还记得在墙上用手指使劲刻下“害我的是张大海”七个血字)。

第二天,肖大来兴冲冲回家,一路上原本一直憧憬着“小别胜新婚”的情形,不免喜滋滋的;他还好不容易在屠夫肖五十二叔处买了半斤腊牛肉、一斤猪小肠(在那个年代吃荤是很困难的),准备与爱妻好好庆祝一下。一进门,他看到这悲惨的场景,马上肉从手中掉落,当场懵了。他先是震惊,继而悲痛,再是愤怒,最后是极度震惊、悲痛、愤怒交织在一起。他大声痛哭,喊叫,像野外的饿狼一样发疯般狂嗥。然后——他彻底疯狂了。他不敢报仇,人家张大海是公社干部;况且纵使砍了张大海,他的谭山秀还是不能复生。(不过几年后,“文革”结束了,作奸犯科、恶贯满盈的张大海被人民政府判处死刑,执行枪决,当时在步云公社一带可谓大快人心。)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癫子,精神错乱,人事不省,披头散发,时哭时笑。

后来的肖大来,就是我前文中描述的那样了。他是个老光棍;更确切地说,他是个老鳏夫。他又是一个从事又脏又丑的“猪郎倌”职业,家境极穷的疯疯傻傻的怪老头、坏老头。他会像个幽灵一样在我们肖家院子及其附近随时随地出现。他成天带着他的种猪“肖小来”去给人家的猪婆娘“踩貗”、偶尔又旧病复发本人与猪婆娘睡到了一起甚至有了人猪交合这种背悖人伦之举……据说他与猪婆娘睡到一起有了人猪交合之举时,他已是恍恍惚惚然把猪婆娘看成了他的故去爱妻谭山秀,因为他会喃喃地喊猪婆娘为“山秀”。而有时候,他又迷迷糊糊然把自己看成了他的“猪郎子”“肖小来”,因为他会喃喃地对猪婆娘说“我是小来呀”。

是谭山秀变成了猪婆娘,还是“肖小来”变成了他肖大来?这对他而言真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这道难题,早在两千多年前就一直困惑着先圣庄周。

此后的十几年里,我一直在城里念初中、升高中、上大学、工作、成家,很少再回乡下去看看。都市的繁华、事务的繁忙,使我远离了养育我的那方独有的水土,以及生活在那方水土上的各种各样的乡亲们。今年初,因为一场春梦乍醒我突然想起久违的肖家院子、那充满奇异色彩的往事,我于是心血来潮,带着刚新婚的娇妻,奔位于湘中地区的老家去了。我虽不敢自称“衣锦还乡”,其实就是这样。在家里与我妈聊天,我还只是在不经意间,才轻描淡写地问起了大来三伯。

“你大来伯?他两年前就去啰!”我妈不免啧啧连声,一阵唏嘘,“他一辈子真是很惨。”听我妈说,他死时只有五十六岁,这个年龄尽管不是早夭,但也绝对算不上高寿。他死时还发生了一件怪事: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他的那只种猪(即“猪郎子”)“肖小来”的猪栏门口;他的双眼紧闭、面部安详,表明他走得很平静。更怪的是,他的种猪“肖小来”躺在他旁边,也死了;“肖小来”脖子上的绳子已经被谁放掉。后来乡亲们分析,这一定是肖大来见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把“肖小来”的绳子解开(因为平日肖大来担心性情狂野的“肖小来”出去生事,时刻把它紧紧栓在猪圈中的栏杆上),还其自由,或者说任其自生自灭;但“肖小来”并没离开他,而是陪着他一起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真是一只名副其实的‘义猪’啊!”我暗暗赞叹。这只猪,跟着它的主人大概快三十年了,在猪们中这该是“老寿星”了。它的子孙遍及周围乡村,它也该够自豪、够满意了,可以无憾而逝矣。而其主人呢?

我从“外面”的大城市回来,见到了自己没有活力与生气的家乡,真是恍如隔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天地很繁华,处处锦绣时时进步,大都市里日新月异沿海地区不断翻新,就是我们的县城与乡镇也已发展得与“外面”的差距不远了。而我的老家肖家院子却仍一潭死水,二十几年来根本没什么变化,我回到这里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历史中。对过去的面貌(包括物质与精神上的)无须借助回忆,用眼看用耳听就是了。而肖大来这多年来也是照样穷、脏、带着“肖小来”给人家的猪婆娘“踩貗”、偶尔又旧病复发与猪婆娘睡到了一起甚至有了人猪交合这种背悖人伦之举……没有什么变化,与他周围的大多数父老乡亲一样,与整个肖家院子一样。

我轻轻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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