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事、人、非

(随 笔)

西雅


这个周末的午后,天气阴凉沉郁。灰暗的光线和淡淡的清风,适合追忆往事,怀念旧物。而我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作为最后的一批观众,参观了成都画院举办的“茶马古道”百年老照片展览。
成都画院是一个具有浓郁四川风味的宅院。三进回字形深院,木雕花门窗,红色宫灯高悬。小小的天井中间摆着各式各样花草。进门的第一道院落里,还有假山和曲水。池水里游来游去的是通体彤红的金鱼,好几十条,悠然自得,正符合“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古语。而院落中的人与鱼相似,盖了一个“知鱼亭”,泡上一杯清茶,端坐银杏树下,看片片黄叶飘坠池面,银杏果沉落水底。人非鱼,亦知鱼之乐也。

走进展厅,工作人员说赶紧看吧,我们马上就收摊了。连门票也不要了。我赶紧如获至宝般投身那一幅幅百年老照片其间,倘佯漫步于昔年的时光之中。等我看完出来,工作人员已经拆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虽然意犹未尽,已经非常知足了。
这些老照片都是在1896年~1935年期间,由一个名叫方苏雅的法国驻云南的外交官拍摄的。方苏雅当年在云南、四川周边地区探险游历,拍摄收藏了2000多幅黑白照片。最后这些珍贵的老照片在方苏雅法国的乡间地窖里被发现,这也简直可以写一部有趣的小说了。百年之前的老照片居然拍摄水准不凡,且历经了时光的销蚀,既跨越了时间又跨越了空间,保存至今,弥足珍贵。
展览中对四川边茶的来由、藏族酥油茶的制作、赶马人一天的生活、马帮和商号的关系、马帮的构成等等做了详细的注释,还对茶马古道的形成、线路、历史意义做了简介。更可贵的是,有些老照片还有今天的照片做对比,那是“古道探险寻古摄影队”沿当年的路线,用今天的相机实地拍摄的彩色照片。黑白与彩色,古昔与现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从前的古道今天变成了没有路的山,从前的河道今天变成了石路,沧桑巨变,物事人非,不由人不慨叹。
更有趣的是,我居住和生活的地方就是西昌市马道镇,西昌在古代就是建昌,而马道这个名字的由来,和茶马古道有很大的关系。

黑白照片重现了百年前的茶马古道风貌:
浑圆大气但却异常荒凉、渺无人烟的大凉山腹地。沙砾遍地尘土飞扬的古道马帮。《路边饭店》其实就是茅草搭的小棚子,供马帮经过时歇歇脚喝碗水。越西古朴美丽的孝节石《牌坊》。状如贵州地坪花桥的《有顶的桥》。《富民县城》摩肩接踵的喧闹集市。《大渡河上的泸定桥》背后苍莽的覆盖着白雪的山脉。《马帮经过的到建昌路上的村镇》,尚在清晨依稀的薄雾之中。《沿蓝河大道向建昌府行进》,山崖下滔滔的河水,陡峭的贴山窄路……
老照片里的那些街道、城镇、房屋、桥、道路、山、河,全都弥漫着刚硬粗犷的气息。漫漫古道上的一程一程的艰辛,可睹可闻。茶马古道是世界上地势最高最险峻也最遥远的古道之一,照片里那些头戴斗笠,穿着褴褛的马帮们就以那么简陋的行装、那么坚毅的步伐,穿越了崇山峻岭、跋山涉水地行走在未知的路途之上。这一走往往需要耗费四、五个月甚至半年之久,这样漫长而艰苦的路途,他们究竟是怀抱了多么巨大的信念和意志才能上路?才能最终走到想要到达的目的地?难道仅仅是为了生存这样简洁的答案?难道这其中就没有其他的因素?或者是一种源自生命中原始的激情动力来驱使他们这样长年累月地奔走于这条道路。

黑白照片里最奇特也最美丽的是茶马古道沿途民族人物照片。那些异乡人不可思议地充满了柔和优美的线条和气质。
《西昌府的黑彝》是一对母女,从母亲手里向女儿递着一只碗,两人表情拘谨,却很娴雅。《泸沽镇的三个彝族妇女》都包着头帕,身披察尔瓦,神情宗教一般的静穆。《彝族武士》的手执棒状武器,腰上护着藤编甲胄,奇特的是他年轻朝气的脸上,竟然带着平和的微笑,那微笑没有一点尘世里血腥的气息。两个《康定的喇嘛》背靠门站立,年轻,光头赤足,淡淡的轻松自然的表情,酷似今天时装广告画里的男模特。《金沙江边的倮倮》一组四人,照片中间站着一个男子,其余三人围坐在他的脚下。构图比例恰到好处,四个人的面部轮廓不象中国人的轮廓,倒非常象希腊人,背景空无一物,更加衬托这四人脸庞和姿势的优美。四个人的手势各有不同,似在讨论某件事情,表情安闲。整幅照片真象希腊古画。
最令我心动的一幅照片是《倮倮妇女》。她抽着长杆烟,缠着头帕,胸前挂着几串美丽夸张的长项链,两只腕子都戴着光滑纤细的银手镯,有着越南女子的脸部轮廓。慧黠而诡异的微笑驻留在那么清新的一张年青的脸孔上,有着说不出的神秘气质,仿佛越堕落越天真一般。她就那么地笑了百年啊,那穿越岁月烟尘的笑容,有着某种宿命般的意味。我甚至觉得可以把她的笑容叫做,东方的蒙娜丽莎。

参观完展览,我认识了一个和我一样拿着笔记本不停记录着的成都女孩。她说,附近就是宽巷子和窄巷子,我带你去看看吧。宽巷子和窄巷子是老成都的标志,是成都明清时期建筑的遗迹。我们先进入宽巷子,这条巷子已经拆迁了很多,不过还保留了一部分老民宅:有一个叫“宽居”,黑色木门紧闭着,门上一对金衬黑的大铜环扣,很威武。想必里面真的非常宽,这样的住宅在人口密集的大城市里,简直让人不敢奢想。还有一个招待所,非常古朴雅静。进门是一个照壁,粉白的壁上画着花。庭院中间种了不少的花草。楼房每层都有廊栏,廊下挂着绿色鹦哥欢叫着。住这样的旅店,也是有点闲情雅趣的意思。设想一下,穿件宽袍大袖的衣裳,伏在廊栏上手里玩一柄团扇,也是一幅仕女图了。
深入到巷子里的一些静悄悄的无人的庭院中去,气氛还很诡异。那种荒废的气息从宅院的各个角落里弥漫出来,真的是说不出的凄凉。许多房屋几近倒塌,有的只剩下木头房梁和破败的泥墙面,门窗俱毁。女孩尤其好奇,甚至沿着一个又窄又陡的木楼梯爬到二楼上去看。我在下面仰着头,想起了海滨小城里老家的大宅院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木楼梯。小的时候,我总喜欢爬上去,到那个又闷又热的小阁楼里躲猫猫玩。
窄巷子的巷口就有一个很漂亮的宅门。高高的门楼,镂雕的文字都已剥落,青绿的藤萝在门楣上飘摇。有人用愤怒的对联表达了对将要拆迁这座宅院的不满。这使我想到,有很多时候,宅院和人的命运一样,未来不可预知,兴衰无法把握。这其实是人世间最平常的一种无奈。

在遥远的海滨小城里,我老家的老宅,想来也保留不了多少时候了。不知道我下次回去,它是否还会出现在巷子的拐角处,一如从前那样?那座老宅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从前据说是宗族的祠堂。宽大幽凉的正厅和狭窄修长的副厅,有前院和后院。庭院里种了葡萄藤和各种花草,石板铺的地面,都长了青苔。庭院里的石板地面和厅堂内的红砖地面,都已经被一代一代居住其间的人,踩踏得支离破碎,象时光留在记忆里的样子。还记得正厅中央的壁上是一幅百花图,是我爷爷亲笔画的,如今已经被熏得微黄微黑了,可我还是觉得它那么美,有一种和寻常日子脱离的出尘感。
我就出生在这座有着重重叠叠的历史痕迹的大宅子里。这里不知道迎接过多少个婴儿出生,也不知道送走过多少个衰老的生命离去。它见证过孩子的成长、婚娶喜丧,见证过岁月流逝,见证过富贵贫穷,见证过居住其间的每一个人的点滴经历。最后,它以屋顶上离离的衰草,以房梁的昏黑,以班驳的外墙来告知大家,它也已经衰老不堪了。它的未来就在眼前,那将是毁灭的被推倒和倾覆,它将尘归尘土归土地回到大地的怀抱。

在时光之中,有多少物、事、人,皆非的故事?这是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流经手上片刻的记忆,我们所能珍惜的也只是眼前的时光。
秋天的阴霾午后,微淡的光线里,小小巷子里,有人喝茶闲聊,有人专心画画,有人吃饭喝酒。头顶的法国梧桐树,青绿的叶片,微微返黄,有了一丝秋日的气息。在这里,时光也似乎放慢了脚步,陪着我们慢慢地走,隔绝了外面喧哗嘈杂的匆忙人流车流,以一种世外的姿态,来绽放最后的婉转。

这是一个周末的午后,天气阴凉沉郁。灰暗的光线和淡淡的清风,适合追忆往事,怀念旧物。而我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遭遇了一场物事人非的怀旧。不能不说,这是一次生命里的偶然,也不能不说,这是任何生命都要面对的必然。虽然,岁月往往比人类的生命悠远漫长,但是,也只有人类的短暂生命更能体会岁月的沧桑轮回。

 

西雅
写于2004年9月13日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