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印象

朱庆和(江苏省盐城市)

 

有人说自从仓颉造字后,谴词造句当然就是劳动者的自由了。这话不假,十多年前,我在乡下镇上教书,曾经从一位学生家长那儿得到不少鲜活词语。每每忆及其人其事,印象颇深,历历在目。

当年,我所任教的那所学校是个纯初级中学,同学大多是住堂生。“管教”、“管吃”、“管睡”成了我们班主任的“大包干”。那一年,吴三的孩子刚入初一读书。一次,他来校看孩子。一见我,满脸堆笑,大有求人者俊貌。我示意请他坐下,他便坐到我办公桌对面,样子拘谨得很。过不多久,不好意思地向我提个建议:“老师,学生睡的‘楼铺’要在外口加一挡板,以防‘马叉’的娃掉地。”他的话音刚落,邻桌办公的老师忍不住拿学生的作业本挡住脸窃笑,我也觉得他的话十分有趣。等他走后,我仔细玩味。他把“双人床”说成“楼铺”,虽无此学名,然觉形象可爱。其时,我的脑海里不觉浮现出陆游“楼船夜雪瓜舟渡”的诗句来。早在秦汉时期,我国就有了作战用的“楼船”,这“楼船”说到底不就是上下几等舱构成的船么。这一想,秦淮河里的游舫、电影《泰坦尼克号》游轮都该称“楼船”。欲说此,火车上的“硬卧”,上下几层的小铺,实在该叫“楼铺”。再说吴三将孩子睡态舞蛮说成“马叉”,其小胳膊小腿舞动的情景栩栩如生。难怪白居易歌吟出“骄儿恶卧踏里裂”的诗句。从此,我对这个学生家长有了印象。

第二学期初夏的一天,吴三从县城卖完西瓜绕道学校丢些零花钱给他的小孩,遇见我,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卖西瓜的趣闻:“小城里的人不识货,说我种的瓜像娃儿玩的小葫芦。我说我种的大棚西瓜‘小金凤’,人家都嫁大上海了!”我听此话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事隔不久,同事指着报上的一篇通讯叫我看,他们说这标题妙极了。我一看《‘小金凤’嫁大上海》,这不是吴三讲给我听的故事?再看下文,果真是记者采访吴三,报道他种的大棚西瓜个头小,黄瓤,忒甜,是新品种“小金凤”,已成为上海西瓜市场的抢手货了。我这才明白:原来,记者拾得吴三牙慧罢了。

又有一回,秋雨刚过。吴三来学校送衣服和咸菜给孩子,他又坐到我的办公室。由于渐渐熟了,他讲话也随便多了。当谈起小城的新鲜事时,他告诉我们说:“时代变了,进城办事时髦坐‘街车’(他把“街”念成“该”;“车”念成“叉”)。”说这话时,神情自豪。他所说的“街车”,或许就是“的士”和公交“巴士”吧。但他特别看不惯“城里死人出殡时兴‘吹洋器’走街。”“吹洋器”那应该叫西洋铜管乐器——拉管号之类。至于后者他或许认为汉民族祭奠亡灵应该悲悲切切吧,这样的热闹非凡,阴灵如何受用得了。可他素不知,开放改革,衣食住行哪一点不与世界接轨。儒家“鼓盆而歌”的祭奠方式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了。但从他嘴里说出的这些新新词语,着实让人感到一个新式农民传统与现代碰撞、裂变后的怪味。

难以忘怀的一天傍晚,吴三手提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一团黑魆魆的东西。他告诉我,这是他铲沟帮肥土时挖出来的一只野生鳖。“好家伙,这野生鳖实在少了。目前市场上都是人工养殖的多。”我说。他取出后放到我厨房的塑料桶里,说:“这两年来,多亏我对他儿子的关心、辅导,娃成绩上得快,也懂事了。老师辛苦,这点心意无论如何要领下!”我怎么推辞他也不依。我掏出五十圆钱给他,他急得直跺脚:“瞎说,瞎说,你骂人,你骂人。”我被他扯得手足无措。他告诉我烧鳖的烹调方法,叫我清蒸或是煨汤。叫我不要用铝锅,用铁锅,最好是瓦罐,拿“釜冠”(事后我考证的)盖紧,用文火慢慢煨烂。我心里只觉得过意不去,他的话我似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不过,倒是有个名词“釜冠”,确实让我琢磨了好几天。那是我后来从“破釜沉舟”这个成语中悟出来的。“釜冠”,“釜”是“锅”;“冠”是“帽”,引申意不就是“盖”。对,“釜冠”,即“锅盖”的文言雅称,好斯文!

最后一次见到吴三,他的小孩在读初三。学校为了迎接模范学校的验收,决定让每位学生做一套“校服”。那天霜晓,吴三找到我早读的课堂,我看出他一脸愁容。他和我商议一件事:“两个孩子读书,一个高三,这个明年又要考高中,开支大。请老师免了给娃做‘校衣’吧。”我心想,全校师生统一校服,这是上级领导决定好的大事,我实在作不了主,但是,我心里想好了,这钱我可以为他垫上。所以,对吴三说了一些搪塞、安慰之类的话。临走时,他拉着我的手很激动。事隔一个多月的一天下午,学生活动课间,吴三的小孩流着泪来向我请假,说他父亲病故了。我的脑子里顿时轰的一下,眼窝禁不住发潮。原来,吴三患肝病,等查出结果已经是肝癌晚期了。然而,他从没有对别人讲过。怪不得他上次

把“校服”说成“校衣”,他是忌讳啊。

当回忆吴三的故事时,我忽然想到有多少默默无闻的劳动者通过他们的口语活化出脍炙人口的词语,成为千百年来传承文明的艺术。

——记吴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