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神

小邪

  我七岁的时候,或者将近七岁,有天晚上,父亲说我到读书的年龄了,他明天带我去学校报名。  我说,不读!我怕写字。  不学哪会?  不读,就不去!我怎么会写那些字。我不知道我的血液里,为何一开始对读书就产生一种恐惧感,及一股叛逆,直至今天也还没有完全被稀释。  那晚,先是母亲百般劝说,我就是不屈服。后来父亲生气了,很生气——拍起饭桌,大声对我吼:不读更好,我和你姆不用那么辛苦。从明天起,去帮你叔公养牛,反正他也老了。  养就养!  第二天大早,我真个儿自己爬起床,喝了碗母亲刚烧开的稀粥,就去放牛了。这样一连好几天,我们都没说过一句话,哪怕招呼也没向他打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我的,反正那时的我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我想父子之间反目成仇了。  突然有天晚上,他用很仁慈的语气问我,天天这么早起床,日晒雨淋,你不怕这样养一世的牛?还是读书好。我能感觉得到他怜爱的眼光注视着我。  他心疼了?才不会呢,他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瞪着他说,不读!我怕写字。我怎么会写那些字。  这么一说,他生气了,很生气。如果不是母亲的阻止,他会拿饭碗向我砸,肯定会的。  水牛一样忠厚老实的他,现在竟被他的儿子逼得快发疯了。他咆哮着,声音令他的妻子战栗;令他的大儿子三儿子小女儿颤抖,不敢大声呼吸。  然而,他的二儿子——我,并不为他的怒颜所震慑,瞪着他,我并没感觉到一个才三堆牛粪高的儿子,竟然敢与要他叫做爸爸的人如此对着干,对他的刺痛有多大。相反,反而有一丝的快感。  他叫我跪下,我也奇怪这次竟没有反抗的就跪了下去,并把手平肩高伸直。因为,已不是第一次,这是家法。或者说他是针对我而制定的,他的另外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很温顺,像羊一样。见我照他的话做了,他不再吭声,继续吃他的晚饭。一口咸菜一口烧酒喝着,外扒两碗白米饭。  放下碗筷,他卷了根烟,点燃。  沉默。  他一定感到很悲哀,为什么他的二儿子这般的叛逆,而其他的孩子却如此的听话?或许还有悔恨,在我出生时没有狠下心掐死我。他曾不止一次气极败坏指着我说,若知道我长大了专与他顶撞,在我出生时就把我掐死。报应,造孽啊。  他一定对我感到失望极了,不说话,一直坐在那儿不停地卷烟,划火柴,猛的吸,大口的吐。地上的烟头火柴梗已成堆,他还是不说话。最后,灌了一杯茶,抽身离席而去。  也许,真的是他上辈子欠了我什么,今生我是来讨债的。  母亲心疼我了,把我扶起来,满脸泪光地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硬,就像你爸。她让我把饭吃完就去睡觉。然而,她没有注意到,刚扶我起来的时候,我几乎站不稳:跪了一个多小时,手脚早已失去知觉。  第二天大早,他掀开我的被子,把我从熟睡中拉起来,赶我去养牛。母亲想劝阻他,但话尚未说出口就被他塞回:这都是你生的,教出来的儿子!他不干活,难道让他天天睡觉吃白饭啊?!  如果眼前这个男人是同伴,我非向前扑撕他的衣服不可。我是他的儿子,他可以骂我可以打我,但怎么可以对他的妻子我的母亲这样说话?!那一刻,我恨死他了。  那一刻,我发誓要与他搏斗下去,并且决不能输给他。这想法、类似这样的想法,往往一觉醒来忘了。但我却记得我今后每天要养牛。因为,我不能让他吼我的母亲,说我吃白饭。  牵着牛的时候,我会想起他骂我的话:你这硬头子,比牛还难教。  是牛都教会(犁耙田)了。你看你牛的。  我会继续往下想,为什么挨打挨骂的人总是我?我的兄弟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呀,他们却免于无事。  这时,我会往最伤心想:他一点也不喜欢我,他一点也不爱我。我一定不是他亲生的儿子,我是他捡回来的。  我伤心极了,我就放声哭。  牛走到跟前,它抬起头用鼻子闻我身上的气味。然后去舔我的小脚丫,提醒我该向前移了。我打赤脚,痒痒的。  夏天多苍蝇。我用树枝,在牛尾巴辐度以外的地方帮它赶苍蝇,等苍蝇赶走,它会抬起头,望望我:眼神流露出对我万分的感激。然后,它低头继续吃草。这时,我会很高兴。又暗自伤神,当牛要做苦力真可怜,而我爸爸不要我了,我也一样可怜。  在趁我不注意时,牛偷吃禾苗,我就抽动手中的竹枝打它的鼻梁。有一次,我刚扬手,它的头猛地向后甩,我被甩到水田里。爬起来,满身是烂泥巴。我气愤极了,扬手又要打它,它就站在那里不准备反抗,瞪着我。样子就像我被我爸打的情景:他要打我,我总是不躲避,瞪着他让他打。它的眼神充满恐惧,偎敬,还有对小主人的哀求。举过头的竹枝,终于软了下来。  他从不拧我的耳朵掴我的脸,而是用小竹枝打我的脚和手。竹枝打人火辣辣的,毒痛。同时,他像我以最大限度激怒他一样来激怒我,说,你怎么不跑?你跑呀,像你兄弟跑了我就不会打你了。你这瞎驴。  我为什么要跑开?我是他的儿子。他是我爸,是我生命中的神。他为人道,是最忠厚老实巴交的典型农民,是最仁慈的父亲。但他神起来,像鹰隼凶猛,强大。在我的上空盘旋,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狠狠的啄我一下。我一辈子也不会逃出他的天空,虽然他总是惩治我,但很多时候他都在荫庇着我。  他打我从不心软,几乎每次我都是遍体鳞伤。一条条青紫色的伤痕,好似我血液中对他的忤逆情绪暴涨到了极点,就要突破血管。但他浸泡有药酒,很灵用。打完后,他就帮我擦,用力柔柔的。擦着,他会突然问,痛不?  我说,有点!  他反而更用力。  有一次,我和同伴打起来,把牛弄丢了。我满世界的找,到天麻黑也不见牛的踪影。突然间,我感到害怕极了。不敢回家。我不怕他打我,怕他把我卖了,再换一头牛。我一直躲着:饥饿、恐惧、蚊子混合成一团黑,向我压榨。  月亮升得老高,我打赤脚摸回村头的大树下。惊魂甫定,看到一个模糊的熟悉身影走过来,脚步有些急促。我想他不是找我,是在找牛。我不由自主地转移到树的背后,月光下他的背影显得单薄而苍老。  我再抬头,发现母亲站在我身后。我不知道她站了多久,为什么陪我躲过她的丈夫后,才带我回家。扑到她怀里,“哇”地哭了起来。  洗好澡,母亲叫我快点吃饱去睡觉。  然而,他是神,总是在我快得逞时,突然站在我面前。他劈头就问我,为什么要与别人打架?他是绝不允许我们兄弟与别人打斗的。若谁打了,不管我们怎么有理,他还是要打我们一顿再训一翻。  我想告诉他:和我打架那家伙,骂我祖宗十八代——你祖宗十七代呀。  他突然拍桌:你哑吧啦?你说啊!  咽到喉咙的饭又喷出来,我委屈得大哭。  后来,我才知道,他整整找了一个下午,才找到牛。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他问了许多邻居,都是同一句话:你见到我养牛的儿子没有?  我终究愿意读书了。  然而,我不太喜欢上课,我还是那么热爱逃课到野外玩:捣鸟蛋,捉知了,窑蕃薯,到河里洗澡摸鱼捉虾……  奇怪了,期末考试我竟得了全年级第一名。我想我老子真有眼光,知道他的二儿子是块读书料。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是神。  我把奖状拿回家藏起来。晚饭的时候,他叫我把奖状拿出来。他接过奖状,对我那笨蛋哥说,你要勤力点。你看你弟比你厉害。其实,我哥也得了第三名。  转过头又对我三弟小妹说,你们俩要向你哥学习。  那晚,我第一次看到他为我而舒眉。  渐渐的,我不听母亲的使唤了,更为甚者会把她气哭。他知道了,就向我劈头盖脸:你认得几个字就了得啦,可以牛啦,是不是?  你再敢这样对你姆,看我没打死你!  我就会自动放下碗筷,跪下,双手平肩高伸直,并向母亲作保证。母亲怕他起性子,总是心疼的把我扶起来。他不再作声,他是爱着他的妻子我的母亲的。这种爱,像时间:有时候可以在计时器上看到;没有计时器,就需要用心去感受。很多时候,他都选择后者。因为,它长久,像坛陈年老酒一样厚醇。  我又逃课了。在路上撞见他,拔腿就跑。两耳生风。他大声喊,你这小子,我让你跑三分钟。  在无垠绿野,曲折盘回的田埂上,我们父子俩进行着一场情感的赛跑。我又像他手中高飞的风筝,在我以为可以彻底自由的时候,他突然收线。他钳制着我。  他扯住我的衣领,用力一甩:你跑啊,你怎么不跑啦?!  我不跑了。我跟着他屁股往回走。  他说,你想自由还不容易,有本事你就考到外地读书,我就管不了你啦。  我怎么没本事,你儿子我哪个学期少捧了奖状回家?  1999年,我考上了县城一中初中部。我不想他送我,说,有我姑妈,你儿子丢不了。他说,现在开学,搭车的人多,我帮你管东西。  晚饭在我姑妈家吃。我的心早就飞了,三口并两口扒。他说,你急什么急,你看你吃相成什么样。等我吃饱,跟你一起去学校。今晚和你睡。  我姑妈家没有地方睡啊?!  你的床铺好啦,你会铺床啊?!  挤在一张窄窄的床上,我无法入睡。他一定累了,呼吸显得沉稳而有节奏。是的,他是我的父亲。可我为什么要无休止和他搏斗,并且给他以最大的刺痛?  次日,天没亮他就起床了。他要赶车。他要赶回家干活。他尽量不发出重声,但还是踏破了我的梦。我闭着眼睛静静的听,听我生命中最沉重的脚步声。它会随岁月的流逝而衰老,但它将是鞭策我一生前进的响钟。  确定他走后,我拿被单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我觉得有点冷。呵,和这个与我像仇敌似的父亲一起睡,被窝是如此的温暖。  求学的日子,我会突然很想很想念父亲。即便是现在,高三学习再紧张,我也会腾出时间专心致志的想一些关于我们父子俩之间的事。我为我对他作出的忤逆,对他造成的伤害,而感到无比的内疚。这份内疚,随着时间的向前推移,越积越重。  他也爱他的儿子我的啊。无数个夜晚,我试图努力往记忆深处挖掘他爱我的证据。但在我幼小的记忆中,他始终是一个陌生人。从我哥出生后到我5岁,为家庭生计,父亲不得不外出奔波。他在家的时间极少,我们是母亲拉扯大的。在写作组诗《我和一个女人的春天》的时候,我把我的父亲写成陌生人。其中的滋味,是何等的难言。  我想补偿我对他的刺痛,抚平他心灵的创伤。唯一的办法是明年高考,像小学拿奖状,给他捧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然而,我不幸爱上了文学。记得高二寒假,我把发表的第一首诗给他看,他笑笑说写得不错嘛。我沾沾自喜。他脸色突然阴沉,把报纸揉成团,往角落扔:你看你现在的成绩有多差。  还花心思弄七搞八,写东西能当饭吃啊?!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回应他:怎么不能?但我学会了沉默。我把报纸捡起来,向他要打火机,烧了。我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不吭声,走开去了。  后来,我听母亲说,他对别人讲他那养牛的儿子会写文章,还上报了呢。  如果,我的文章能让他感到骄傲。我愿意放下手中的一切,为他写一篇文章或一本书,内容就是我和他的“斗争史”。当他年老了,我会耐心的念给他听。他听着听着,在某个细节上,突然哈哈大笑。然后,他指出我写得有失“史实”。我说,老头子,那您口述,我做笔录。他又说,这是儿子逼老子口供啊。  哈哈……                   后记我现在写下这些文字,不是要列数父亲“虐待儿童”的“罪状”,是在忏悔!在我生命中的神面前,忏悔曾经抗拒他旨意的“罪行”。  父亲高中毕业,懂得礼教。但我想,一个困苦的农民家庭的感情的好恶,是不能用“礼教”来衡量的。  “打是疼,骂是爱”,用来形容父亲对我的爱,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2004.10.12—10.17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