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一叶总关情
朱庆和(江苏省盐城市)
竹子,虚心、有节,既刚劲有力,又风姿绰约。她和松树、梅花被喻为岁寒三友,历来成为画家的爱物。历代画坛上画竹大师不乏其人,唯独宋代的苏东坡、清朝的郑板桥独具个性:一个“胸有成竹”,一个“胸无成竹”。让我们来看看这两位大师是如何画竹的。
苏东坡曾经十分认真地也非常虚心地向文与可学习过画竹,并从文与可那里学到了“成竹在胸”的画竹经验。苏东坡画竹气魄极大,“从地起一直至顶”,线条和笔力都很强劲。他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说:“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比笋箨)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这里指出竹的性情,从萌芽到长成竹,它是完整的,是有生机的,画的时候,要把具有生机的完整的竹子成于胸中,要在纸上看到这个竹子的形象,才能把它画好。因为脑子里想的、眼里看的都是这个竹子的形象,忘掉了自己,所以“见竹不见人,嗒然遗其身”。从脑中、眼中到手执笔下到画到纸上都是这个有生机的完整的竹子,这就达到“其身与竹化”的境地,这才能使作品“无穷出清新”。竹子的形态无穷,是清新的,所以笔下的竹子也是“无穷出清新”了。这样集中精神,就达到“凝神”的境地了。“其身与竹化”,就精神说,竹与我合而为一,即脑、眼、手都集中在竹的形象上;就“见竹不见人”说,竹与我还是分而为二,分是“有我有物”。
“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意谓要画好竹,先得胸中有竹的形象。正如齐白石所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齐白石谈艺录》河南人民出版社)这里所说的“太似”,指的是拘泥于生活表面的“真”;所谓“不似”,指的是歪曲生活的“伪”。“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恰恰要求的是艺术家不局限于局部的真实,不要机械地抄录生活的底蕴,通过个别、独特的艺术形象,展示生活中具有普遍意义的美。当然,宋人是以写真为依托,所以,苏东坡的“胸有成竹”是强调把形象放在第一位,下笔之前已经有了竹的全貌。
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他曾在画竹题跋中写道:“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笔落倏做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眼中之竹也。”
郑板桥从画竹的体验中形象地描绘了认识的三个境界:“眼中之竹”是对自然物象感性认识的阶段;“胸中之竹”是对自然物象的理性认识阶段;“手中之竹”,即“画家之竹”是将自然物象与情感技法有机地融为一体的“二元统一”的艺术创作。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再到“手中之竹”,生动地概括了客观对象经由艺术构思化为主客观统一的艺术形象的演变过程。正如郑板桥所说:“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
一语道出了画家独抒“性灵”的艺术创新境界。
其实,艺术境界的高超,工夫在画外。一是郑板桥爱竹。他曾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这说明他身临竹境,此物烂熟于心。二是随心所欲,乃是高尚人格的精神写照。郑板桥在画《竹》上题诗云:“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可见,画中静、净的竹叶一变为动、响的凄凄诉说疾苦的百姓,这不正烛照出画家关心、同情下层百姓疾苦的真、善、美的心灵吗?当他有志难展,踌躇满志之时,他又在《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中写道:“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钓竿。”意思是说,画上一枝清竹来比喻自己的节操,以江边垂钓喻为归隐。
由此说来,“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人间词话》)它虽为文学作品赏析时所观照的,然而,艺术是相通的,画画是这样,赏画也如此。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由竹及人,借景抒情,把自己的人生态度融进了对竹子的生态描绘之中。
竹子在我国传统诗画艺术中得到如此厚爱不是偶然的,因为它具有“宁折不弯”的豪气和“中通外直”的度量,成为中华民族品格的一种象征。当代画家李苦禅所写“未出土时便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道出了中国竹文化的精髓。两位画竹大师得其竹子的形象与神韵,以形写神,形神兼备,达到了“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苏轼《书吴道子画后》)的艺术佳境,给我们留下了无穷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