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往
蓝谖(湖北省天门市)
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这样,我会不会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直到最后期限到来。
当时我在水边折柳。杨柳青青,水波鳞鳞。
——题记
那年休了学,闲在家中。每天里自是闭门不出,临窗看望楼外的街景,些些的厌倦。仍是大数时候一个人在家。闷得发慌,心中时常紧缩的疼,整日郁郁。
父母知道了,便迁家。选了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虽然偏僻远离繁华,却正是心中向往。况,我的病,宜静养。
那幢房子,不大,但右隔一道小径,便是弯长长的河,只我不知那水,从何处流来,又要流向哪里去。
正是四月光景,路旁溢满盎然的绿色,河边两岸垂柳,宛如画中景致,一般的风情万种——然若细较那纸上的虚构描摹,其实是更胜一筹的。
沿着那条小径走不到百米,有片小松林,亦是依着水,风起时,润润的,尚带着植物的芬芳,清凉之极。加上林空稀疏的松枝交杂,给人一种恍然的,时空错乱的感觉。时常走到那里,一站便是几小时。风总要拂乱我刚蓄起未及披肩的发,氤氲的水气缭绕,让我疑以为,自己其实不在人间。
那时还没有配备电脑。整日介无事,便于清晨随手拿本唐诗,带了矮椅到林中,一坐便是半日。有时翻两页书,更多时候,不过坐着,听风,望水,发呆。
刚开始的时候,都没走远过,只在房子附近一百米内来去。因为从小便是个乖宝宝,除了学校,几乎从没有一个人去过什么地方。
到了后来,慢慢的走得远了。再远些,便发现在极偏处有大块青草地,紧邻农田,河水整好在那拐了一道,像个大大的“V”字,转折处又要圆滑许多。突出的河岸另成一格,上有数株年岁较老的垂柳,弯曲着枝干挺立。树下密密的浅草嫩绿,四周围还有无数荆蓟花,粉紫色,星星点点而又成片地分布在草地荒田中,风起时,一浪一浪的,极端雅致的美。
很欣喜的感觉。像是发现从没发现的,我一个人的珍宝。从此不再带矮椅,只拿一件长长的风衣,带上书独自去到那里,在柳树下卧看柳枝细细分割的云空,侧目便是柔绿与浅紫的旖旎。意致来时找几首恬静的诗,和着清风相看,便是半日过去。回到家做一两个小时的乖宝宝,就又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偷那剩下的半日清闲。
直到那一天。
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这样,我会不会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直到最后期限到来。
当时我在水边折柳。杨柳青青,水波鳞鳞。
是清晨。我还记得我那时着一套古式长裙,及踝,走动时,一身的淡紫摇曳。头发倒是一贯不加修饰,很随意地垂在颊边。
小径到河岸有矮矮的几级泥质台阶,铺满浅草与掉落的松针,蜿蜒向下。本是供人取水用的,但夹在松与柳的清幽间,别添一份韵致。
夜的露气本有些重,加上晨的雾气,小径上已有些微湿意,沿下河岸的泥阶更是滑了。我下到河岸扶住一株柳,有柳枝被风吹在脸上,微痒的惬意。一时兴起,我抬臂,伸手擎住那枝柳,轻轻折了下来。
就那一折柳。手还没放下已感觉身后有目光凝注,急急回眸,一个少年坐骑在单车上,侧身望着我,眼中写满震惊。
慌忙提了裙上岸,向小径外曲折的田梗上去寻我的桃源。
从小便不曾与外人接触。便是学校同学,也甚少说话。我本是极不善与人沟通的。走过一段路回头望,单车远远跟在身后,缓慢的,不容置疑。
更发慌了。从不曾有过这经历。还好要走的路极窄,根本容不下单车。再走一段路,回身已望不到那条小径。他没有跟来。吁一口气放缓脚步,却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抬头,蔚蓝的天,白云散落。四周大片大片绿色,高低错落,起伏不定。
寂寞感于这一刻如潮水泛滥,身边万物,莫不凄伤。我被包围在中央,心中只觉得悲凉,蓦无情由的,胸中一痛,眼泪便落了下来。
怔怔站了半晌,我折转身,回家。累,想休息。
走上小径时迎面见到单车,一愣,才发现他原来还没有离去,只停在原地。
低了头匆匆走过去,他却跟了上来。心中莫名急躁,厌烦得紧,却分明有些许期盼,连先前的哀伤也一并掩去了。果然,他开口和我说话,却是问路。哑然失笑,这招太过老套,书上看过不知多少回。更可惜的是,我哪里能知道,这里的路,哪条是通往哪条。
于是便将头垂得更低,脚步放快,只不答。他跟在我身后,也不再言语。
终于到家,我关了门,叹一口气,上楼。
然后便忘却了。是真的忘却了。只第二日晚上,窗外响起吉他和唱歌声。鬼使神差,我走上了阳台。
楼下,骑单车的少年斜身倚坐在车的后架座上,怀抱吉他弹唱。清幽的月光洒了他一身。见我出来,他眼睛一亮,声音也高了起来。
对他笑笑,我转身进屋,关了门窗。
楼下声音黯然不过一秒,又响了起来。这次更加炽烈。
父母还没有回来。
吉他声一直不停。他唱歌,唱得累了,便歇歇嗓子,却不歇手地弹奏。迷迷糊糊我便睡着了。最后我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吉他与歌声便终于停了,我恍惚听见他骑车远去,车轴发出咯吱声。
然后,每天晚上,我都会听到吉他弹奏。那时青蛙也开始多起来,吉他夹杂蛙声一片,倒是很有些催眠的效用。
后来我无聊时便也搬上藤椅坐在阳台,呆呆地看月亮。他在楼下,呆呆地看我。
再后来的一天,他迟迟没来。那夜繁星满天,没有月亮。我坐在阳台上数星星,听风声带过蛙呜。
第二日清晨,我依旧带了风衣和书下楼,甫开门,便是一惊。门外不远处站着四五个少年,见到我,尽皆呆住。他在其中,却是微笑着。但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
那天我的裙,是浅绿的,头发用丝娟束起,与鞋一样的粉蓝调系。
那群少年中第一个开口的,是个高个子,他最先醒过神来,笑着向我打招呼,他说,早上好。
他笑的时候,黝黑的面容上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睛闪着光。
我眨了眨眼睛,也回说,好。
唿哨声。他们欢呼起来。我看着他们雀跃,有些莫名其妙加好奇。
后来我知道,那个高个子,叫李峄。
李峄告诉我,他们是听说有位极美丽的女孩子居住在这,特意来看的。他说话时半开玩笑半认真,我不觉红了脸,低下头去。
我们成了朋友。从此,他们五个没事时,便来找我。不说话,只陪着我,或看天空,或听风,或闻花香,或彻底地发呆。
我十七年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朋友。及至我现在回想起来,心中都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激动。
后来,李峄有一次,单独来约我。
我应了。是个黄昏。走在小径上,林荫遮得光线稀疏黯淡。走不多远,他牵住我的手。心跳得厉害,挣了一挣,他握得更紧,便低了头,任他去了。
几步就到了松林。他停下,更大胆些,拥我入怀。光线朦胧,我偷眼瞧他,英俊的面容泛着激动的光,目光炽热。
浑身瘫软无力。他却将我的脸扶起,右颊上吻下。我措不及防,慌忙推开他。他还欲来吻。我急避开,后退数步,双手护住脸颊,恁地恼怒。
他终于觉察,只问:你不喜欢我么?
我摇头,泪却落了下来。便拼命摇头想止住泪,哪知越发汹涌。
着了慌,他上前欲劝我,身后一声断喝,声音冷硬如冰:住手!
我徇声望去,却是他,那个骑单车的少年。便是如今,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们五人,我能记得的,只有一个,李峄。
骑单车的少年,他踏着暮色步步走来,瞪着李峄,目中怒火燃炽,要吃人的样子。我看着他,有些害怕,着惊却呼不出声,右手扯住衣衫袖子,才发现今天穿的,便是那日折柳,所穿的那套紫色长裙,头发也用粉紫丝娟束了,走动时,满身的浅紫摇曳。
他终于将目光从李峄身上挪开,走到我面前,问:你……没事吧?
我用泪眼看他,这个晚晚为我弹奏吉他的男孩。他显得急躁而愤怒,望向我的眼神,却份外柔软,犹带些湿意。我再看李峄,他的身影隐在树荫下,落寞的遥远。
又一次的悲从中来。
我究竟在想些什么!这两个男孩,他们都不可能懂得我的悲喜。而我,我的爱情,注定是没有结局的。我掩面哭泣,避开他们向后奔去。深切的哀伤促使,我从来便没跑得这么快过,甚至,无法停下。
我怕一停下,便再也受不住那折磨。那哀痛的心伤,泪断的悲凉。
那晚我不知如何回到家的。父母仍旧没有回来。我也不脱衣服,躺到床上蒙头大睡,不管一直跟在我身后,此刻在楼下大声喊门的那两个,男孩。
浅墨!浅墨,书浅墨!
他们喊,声音夹在慌乱的敲门声里,嘈杂而不清晰的遥远。
我只不理,泪却继续,湿了被褥。
第二日凌晨,趁父母还未出门,我对他们说,我想回去。这里太安静,安静得让人害怕。父母错愕对视一眼,答应了。他们在这,本就极不方便,我又执意不肯让他们请人来照顾我,此刻我要回去,他们自是合意的。只是不懂,以前我那末喜欢这处地方,为何如今又要回去。但这些,本是不重要的。
是的,全都不重要。便回去吧。如来时一样静悄。
不久我便发病。住院时百无聊赖,父母为我买来了电脑,便开始上网。
以前是不喜欢电脑这些东西的,骨子里便极端的怀旧。但终于喜欢上了,网络是虚拟的,而我,喜欢虚拟。
父母便也安然,放我在医院找个看护,他们倒乐得清闲,好专心忙他们的事业去。偶尔来看一看我,我也只是盯着电脑屏幕,并不大理睬他们。
就这样过了两年。我的病情重了三次,终究都抢救过来了。在医院时若懒怠上网,就对着白色墙壁发呆。腻了,便回到家里去,是粉紫蓝绿的多彩。只不知等着我的,还剩多少日子。
不被病痛折磨的闲暇,我时常会想,如果不是这样,我会不会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直到最后期限的到来。
作者声明: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著作权人。我同意澳洲彩虹鹦网站发表此作品,同意澳洲彩虹鹦向其他媒体推荐此作品。未经澳洲彩虹鹦或作者本人同意,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