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動?心動?

澳洲墨爾本/江有汜

 

誰的魏晉?誰的竹林?斯人已去,依舊風清。

夜已深沉了,他應該還在琴邊的。這琴已跟隨他多年了,比我跟他的日子還長。

日子,如同他的酒,喝下去了才慢慢的感覺到越來越強烈的後勁,令人沉醉,如同回憶。酒是黍米和菊花釀造的,五月的時候還有梔子。每一粒黍,每一朵花都是我親手挑選,採摘,浸泡,發酵,如同生活本身一樣溫婉細緻的流程。我總是輕揚起月白的袖,覆住他那只盛酒的瓠,嗔道:只此一杯,郎君豈可食言?他總是笑笑,默不作聲,將鬥微微的傾斜,漠然而凝神的等待那殘滯的酒慢慢的匯到角落,又是微微一笑,舉過唇邊,似乎怕被這最後的酒滴嘲笑自己,於是一仰而盡。

我不知道酒醉的感覺,他寫過很多酒醉的詩,我亦讀不懂,我只知為他釀酒,甘願將自己的一生釀成供他沉醉的酒。

當他飲盡最後一滴時,便慢慢的起身,望向窗外,遠遠的,起伏的,是那座叫作廣武山的模糊的影,模糊的山影,仿佛他的眼睛,悠遠深邃似醉非醒。每每這時,我多麼希望他不是這樣靜靜的佇立,而是輕輕的將我攬過來,任由我整齊的雲鬢在他的懷裏散亂。

可是,面對遠遠的廣武山,他只會輕輕的命道:拿過我的琴來。

他的琴,跟了他很多年了,長過了我和他的日子。這桐面梓背的琴身,斑駁的冰紋,象一種古老的圖騰,流淌著歲月的暗湧,亦如他難言的心聲。

不知道為什麼,每當他命我拿琴的時候,我心裏總是騰上來淡淡的酸楚,一種莫名的嫉妒。或許嫉妒一副琴是可笑的。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我已經跟了他很久了,久過他的妻。

能跟隨著他,供他將最深處的心聲流瀉於我的每一根弦上,我已滿足了,作為一副琴,有知音如斯,夫複何憾呢?

我的美比任何一位女子都更加溫婉,含蓄,古雅。我有著象天寓地的內涵,我的岳山勝過高貴的鳳冠,我的雁足勝過小巧的金蓮,我的冰弦勝過最細膩的心思,而我的心聲,則只為他而鳴。

這個窮途而哭的倡狂的男子,世俗指責他越禮違道,可是只有我,解得他的哭他的心和他的吟嘯。世間只有一個人,堪令他青眼相對,可是那個人,帶著一首其意未盡的曲子,匆匆的成了絕響。留下了深深的餘音和孤獨的他,從此再無人能讓他青眼以加。只有我和他朝夕相伴的酒。

我想,如果我能幻化成一名女子,那麼他肯定會對我青眼相加吧象所有的紅顏知音。或者象那位美麗的死去的女子,曾經擁有過他的眼淚。唉,我為何不能托生在那位美麗女子身上呢?成為他為之而哭的女子,又具有深知他的琴心,呀,若真如此,豈何止一個“愛”字了得!

有時候,理解是愛的分流。他需要有如我一般的琴來傾訴愛恨之外的孤獨。

這個挺拔的放誕的任情的男子,上天用了如此大段的歲月來姑息他的狂狷。整個魏晉,為他而存在。

可我只是他身後一張小小的琴,他用了極細的蠶絲張在我的心上,他喜歡這種微秒淺淡和韻味悠長。是的,他和我很多時候只是淺吟低訴,他說,與你,只為愉己,不為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