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長深巷有我家
四川/朱僧
那是一棵粗黑的、虯結的、婆娑的皂莢樹,它是我故鄉的印記。涉過一條玉帶似的小河,登上那仿佛從歷史深處鋪設而來的石級,就來到了走遍海角天涯也使人一往情深的皂莢樹下。原來那綠生生遮天蔽日的強勁枝幹,雖曾被人用斧頭砍過,但它仍像亙古不倒的路標,堅定的指示著浸入我血脈骨肉中的家:向北100米,進小巷50米,再向西轉入另一小巷20米處,有一塊蠶食殆盡的小天井,其南北各一間房,相距約10米。這麼一個所在,就是裝載著我童年、少年一切愛恨情仇和夢幻抱負的家園。
幾十年前,一個靦腆害羞的少年,就在這幽深的小巷出入、遊玩和“拼殺”。無師自通製作的弓箭、大刀和長槍,你們現在安睡何方?被我用彈弓悄然打昏,繼又復活的雞,你們可曾記得我這個頑童作惡取樂的劣行?還有那被我捕殺的蚊子、被我“百步穿楊”的石頭擊中的小鳥,在天國的你們是否還記得我這個少年兇手?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孔子的感歎穿越了時空,讓我們回憶起珍貴的童年,心底就充滿了秋水潺潺般的惆悵。
走進記憶的深處,最令人難忘的是深巷中的“戰事”。與我們隔壁而居的二伯母,頗為蠻橫,經常無中生有地,或為一些雞毛蒜皮之事而指桑駡槐。一生要強的母親決不妥協,總是奮起還擊。於是,在小巷中常見唇槍舌劍中,年幼的我們只能蜷縮在一角,傷心而又艱難地盼望戰事的結束。奇怪的是,雙方當家的爹和二伯,卻躲藏在屋內從不出場,仿佛吵鬧與他們毫不相干。有一次,雙方又交上了火,先是吵,如刀似箭的言語,你來我往,“氣吞山河”,接著就是抓抓扯扯,推推搡搡,亂作一團。不知怎的,二伯母硬說母親把她打傷了,賴到我家不走,母親把她推出去,她又哼哼耶耶地賴過來。如此不斷反復,弄得深巷中那幾天充滿了騰騰殺氣,令人心驚膽寒。
二伯母的女婿也加入了戰鬥行列。他在我們那本來已經狹窄的南屋和北屋之間的階沿上,堆上了一捆捆的木柴,弄得我們從這屋出入那屋,也得要晴天繞道,雨天戴著雨具,才能穿梭往來,成為家居“一景”。後來他把事情做得更絕:請來木匠,大張旗鼓地要封住他屋旁那一段深巷。這簡直就是把人逼上絕路。這條深巷就是我家出入的唯一通道啊!父母實在無法可想——連用梯子上房出入都想到了。年輕氣盛的我,急了,手執斧頭大喊大叫,揚言誰敢堵塞小巷就以斧頭相見……此事當然就擱了下來,但那為封門而豎起的幾根木條卻一直立在那兒,像在示威,又像在嘲笑……
三四年後,我家在另外的地方修了新房。在新的住處,我們感受到了另一重天地般的美好:這裏天高地闊,樹木繁茂。遠,能觀青山白雲;近,可望修竹流水,令人心曠神怡。
悠長深巷中那兩間相距10米的房子早已調換給了二伯家,只在每年春節我們去看望二伯時,才重新走進深巷中那過去的家。每去一次,都要觸及靈魂深處的歷歷往事——它畢竟裝載了我們過去的一切啊:貧困之家的憂愁和奮爭,少年兒童的天真和困惑,稍懂人事的青年的痛苦和拼搏……那斜照的太陽,那一線的天空,那流動的空氣以及漂浮其中的塵埃,似乎都還留有我童年溫馨的氣息。
令人遺憾的是,長大成人的我從不曾與過去教過書的二伯交流過對人間世事的看法,對那段家族恩怨我們似乎都諱莫如深。如今,二伯已經過世,我走入故鄉那條深巷的機會怕也越來越少了。但深巷中過去的一切,就像故鄉那綿遠的白雲和悠長的小河一樣,永遠融入我的血裏,留在我的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