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的祭奠
中國三峽/三峽縴夫
——獻給年邁的父親
我尚未出生,爺爺就趕去豐都報到了。不知是過早承擔門戶之責,還是祖輩人苦熬日子導致基因變異,父親及其子孫皆系瘦肉型“品種”。既然與“膀大腰圓”無干,卻偏生長在鄂南之窮鄉僻壤,這真是命運作弄。在壟田裏犁耙播種,憑力氣吃飯,遭罪的最主要部位,便是父親那柔弱的雙肩:從壟田裏擔起的是稻穀草頭,連泥帶水,一百好幾十斤,雙腳要在泥田裏艱難跋涉;從山坡上擔起的是麥草芝麻、黃豆、油菜、柴禾之類,樣樣重量都不會低於自身體重,那擔子不時地從左肩換到右肩,又從右肩挪至左肩……肩無言,卻脫皮、青紫、腫脹酸痛。小時候見父親挑擔子痛苦狀,就想哭,就恨不得一下子長成彪形大漢,用我的肩
去替換父親的肩。
哪能呢?這一晃幾十年,我也成為父親了,可我的肩仍舊替代不了父親的肩。沉重的生活負擔倒是沒能把父親的肩膀壓軟,但老人家年輕時畢直的脊樑,被歲月磨礪擠壓成了“彎弓”。時至今日,這張“弓”仍舊繃著,支撐著肩,擔水挑糞,忙碌不停。
父親的肩,其實犯不著忍辱負重的。最早的發現,我是在鄂南邱家煤礦的井下,那是1960年。那時,父親因“土改根子”的上好表現選派當了工人,每月有50元左右的收入。可他經不住“兩塊錢一斤大米”的考驗,怕一家老小挨餓,當了“逃兵”。到“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父親的肩便感到委屈起來:先是成片的桃園被沒收,碗口粗的桃樹被砍了;接著便是菜園地的萎縮、豬圈的由大變小由小變無……在10口人靠父母掙工分吃飯的年代裏,父親的肩和母親的肩碰撞後,父親的肩自動地作出了超負荷載重的選擇——誰叫他是丈夫、父親、男人呢?!
70年代初,我本已跳出“農門”,由縣京劇訓練班入伍。退伍時本可分配工作,因當兵時得罪過縣革委會副主任的舊帳人家記著哩,便被當權者下令逐回農村,在老家與父親一道,用雙肩在生產隊掙了十個月的“工分”。那時,我的肩常與父親的肩碰撞,父親的肩雖然很硬,但卻不能用“頭等勞力”替換我這個“二等勞力”。在疼痛難熬的日子裏,我深切地感受到了父親內心的隱痛和父親雙肩的神奇力量,也只有在艱難的歲月中,我才真正意識到做人,尤其是做男人肩上的責任。
而今,“常回家看看”的想法時而閃現,真動身的次數卻不太多。倒不是真的不孝,也不是交通不便,更不是經濟問題。不常回家緣自內心有著苦結,很難自解。自我參加工作,至今已逾30年了,家鄉面貌一如既往,老屋的容顏一如既往,侄兒侄女漸漸長大,父親母親和叔父,卻入老境,老屋的門楣上依舊懸著一個“窮”字。果真是歲月無情啊!
在未來的日子裏,父親譙悴的雙肩註定仍要為生活負重。做兒女的,何以為報呀?在已經消逝的日子裏,父親的雙肩經受了太多太重的磨難,兒女們縱然感同身受,又如何呢?苦日子的確熬出頭了,可我們能對父親的雙肩,作何表示呢?
就默默地,撫摸自己的雙肩,作一次虔誠的祈禱吧。這種發自內心的祭奠聲,父親的肩膀,一定能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