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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忠平]

死。也有好死。
赶上张家阿婆的时候，就好。合适。
在世时，阿婆她老人家虽饱经沧桑，也还是终究享受上了一些人间奢华，特别在她辞世前的那几年。
早先，兵荒马乱的。
十六那年同心仪的男人逃婚路上为躲“壮丁”，失了男人的命。
在那似乎连鸟儿都不愿多拉巴巴的山旮旯儿，饥寒年景拉扯一个遗腹子，阿婆她容易吗？
好在，阿婆的儿争气。
爱学、好学、会学。四、五岁上就开始特别地喜欢起描描画画。有钱的城里人爱花鸟鱼虫依山傍水，阿婆的儿来来去去画自家茅屋，画茅屋前的山山水水，画大山左右的沟沟岔岔。手里握的也不过是阿婆土灶旁原本用来引火的枝枝杈杈、柴柴棍棍儿。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这孩儿开始到三十里外的马家柳子堡学堂，算是读上了书，并且竟学会了画洋纸片上剪下来的天安门。城里有钱人家孩子用积木搭房，这孩儿则以茅屋、山沟沟等为临摹对象，开始在残墙破壁上描绘起向往着的院落。
或许是应了深山出俊鸟的那句古老谚语吧，等这孩子差不多到了三十岁的样子，注定了天将降大任于斯。
张家阿婆依稀记得，在自己还只是个捡柴、挖野菜的小姑娘时，好像听闻自己的太爷爷说起过，什么地方曾经出过那么一个秀才。
如今，阿婆这孩儿，竟然也史无前例地考取了京城一家赫赫有名的学府。
早几年，从老远老远的省城下来的几个城里娃娃，让张家阿婆学会了一个新词儿，“史无前例。”
省城里的那些穿绿军装戴红袖箍的娃娃回城时，勾走了阿婆孩儿的魂。
乡邻迎姑爷嫁闺女，阿婆的孩儿最多也就是当面儿看个热闹。
要不这孩儿也不会在邻人的娃仔尚开始能口诵“波、泼、摸、佛”时，有志者事竟成地到了北京读书。
这孩儿确实聪明。学业无可挑剔，继而硕士，后又博士。那时候好，读书不要钱。非但不要，还尽千儿八百地挣呢。专业好，大兴土木，处处工程，这孩儿自小练就的画画本领派上了用场。学的是造房子的专业，大学一读，八年，光他绘出的施工图，摞起来就跟阿婆的身高差不多。
即出校门，一脚迈进了特意进京选才的省长幕府，做了幕僚。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张家阿婆终于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
不出三年，省城广场边那座据说是当时全国最高的大厦就站了起来。这孩子的汗全化作墨水印在了施工图上。
后二年，幕僚不做，任了什么委的主任。
再往后，头衔也常换常新。时而规划局长，时而发展厅长。当这孩儿离五十岁还不足三个月的时候，张家阿婆看着电视里实况转播香港回归歌舞晚会的同时，也得知了自己的儿子，靠着辉煌的实绩，响当当地坐上了副省长的交椅。
张家阿婆是在儿子做了副省长后不久，又回到这山旮旯儿的。
人终究念着的是故土。
况且，做了副省长的儿子每每换回的某些奢华，阿婆她也并不十分受用。儿子是好儿子，也十分孝顺。
辣的，阿婆是不吃的。香的、鲜的不断有，好像要把年轻时不曾想过的美味一股脑装进阿婆迟暮的胃。
阿婆她可可儿的就患上了现代富贵病。血糖偏高，血脂偏高，血压也不低。她等了差不多有一星期，才找到向儿子辞行的机会。
“伲还是要回到乡下头去住的。”
所谓辞行，实际上也就这么一句话。
凭良心说，阿婆非常爱自己的儿子，她知道儿子也很爱她。话少并不表明缺少交流。任何时候的一个表情、一个微不足道的肢体语言，都能沟通母子间心灵的感应。
然而母亲和儿子还是都有了说不出的别扭。刚进城时，儿子带娘到馆子店里吃了碗三十八元的汤面，让娘惊得哆嗦着手里的筷子不知道嘴该怎么咂吧。
其实，就算几天没睡踏实，开明的阿婆想想也还是明白过味儿了。生活好了，穷了十几辈子的人有钱了嘛！莫说几十元的一碗面，阿婆打算返乡的前一晚，一位操鸟语口音的晚生后辈登门造访，儿子说应该是粤语，可阿婆偏怎么看那粤字怎么像是鸟。那造访的人就给阿婆奉上了真正用金纸包裹的糍饭糕。不过，这鸟语后辈离开的时候，阿婆也看到了留在茶桌上的几沓子人民币。
回想起总是不断有人把一沓沓的钱拿进拿出，阿婆反倒留恋起把这孩子拉扯大的山旮旯儿了。
阿婆让儿子用奥迪车把自己送到乡里，儿子执拗的又让乡人抬着轿子把娘安置到自家宅院。
就在儿子再次出访阿美利加的第二天，一早起来，乡邻发现张家阿婆已然悄悄地撒手人寰。
阿婆走了，她是知足的。
这些年，她忽然一下子腾越到了彩虹的顶端。儿子的成就，使她几乎就要忘记人还会死。即使回到了乡下，乡长一班人马也就立刻搬到了阿婆的家里办公了。宅基地上盖起了北京天安门那样屋顶的大瓦房，四周还砌起了一人多高的实心红色砖墙。
阿婆住正房，乡干部在两边厢房。晚上，乡长、副乡长、支部书记、安保主任轮流驻守，谁叫阿婆是咱省长大人七十花甲的娘呢。
就是安保主任驻守的那天早晨，当在电视上看到张副省长带队于前一晚飞赴阿美利加的省台晨间报道后，安保主任当即草草漱清了口中的牙膏沫沫，奔到正房。
可可儿的，阿婆她却已悄悄撒手人寰。
慈祥的脸上微微地挂着淡淡的笑意。静谧中透着的是安详、踏实。
张家阿婆根本就是喜丧。乡里为了缅怀，以她的名义，专门辟地修了老人陵园。最好的风水座留给了阿婆，且八十年不变更。当然，建陵园的资金由阿婆的儿子负责落实。
……
一日，忽闻阿婆的儿没了音讯。乡里人抓耳挠腮丢了方向。乡民们早习惯了看着电视唠嗑。于是，调省台、看央视，可可儿的就是没了张副省长的讯息。乡里人急呀，渴渴地盼着他们熟悉的脸出现在电视机里。
迎来了又一个阳历年，眼巴巴地过了春节。刚要把龙年的元宵煮进锅，央视女播音员的声音好似晴天霹雳般在全乡炸开了锅。
张副省长因贪污、受贿、非法占有国家巨额财产罪，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判决其死刑，剥夺政治权力终身。
乡人傻了。
娘，却已不会悲伤。先走一步的娘，走得好。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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