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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狂人]

一、月光
见到小宛后的第28天，宋离终于练成了相思刀法。
宋离是个相貌平凡的花匠。但却是东京城里最有名的花匠。他种出的每一盆花都是美丽的。宋离家世代都是花匠，但只有到他这一代才算种出了名堂。他从小就喜欢种花，当别的孩子还在爬树摸鱼的年纪，他就整天把自己藏在满院的花草之中了。15岁的时候，他种出的七色海棠在斗花大赛上夺得花魁，从此京城皆知。到他 19岁的时候，种花技艺已经到了一个同行望尘莫及的程度。“宁无白衣词，必得宋郎花。”而这些对于宋离好像完全没有意义，他还是默默的种自己的花，过自己的日子。
没有人知道他会武功。那是他13岁的时候，一个外地客人到他家买花，当时他正在院子里专注的栽下那棵七色海棠，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中年男子在他旁边默默的看着他。直到他忙完，那个男子送给他一本奇怪的书和一把一尺半长的刀。他对这两样东西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那个男子告诉他，从他看花的眼神中就知道，他一定会练成这书上的绝世刀法。从那天开始，他他就一直在每天工作结束后练这个所谓相思刀法。可直到他21岁了，他仍然没有发现这刀法有什么惊人之处。有一次京城第一高手，天鹰堂的雷超偶尔看见他在练刀，笑的差点喘不过气来：“世上居然还有这么烂的刀招，莫非是修脚刀法？。”宋离陪笑应和着，但却没有放弃。因为，除了种花，他实在不知道还该干些什么。
小宛走进院子的时候，宋离正在为一株海棠修剪枝叶。那是他精心培育的一株七色海棠的变种，在日光下是蓝色的，而在夜里却会变成柔和的黄色。花刚刚绽放，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直到小宛发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太美了。”宋离回头的时候忽然有了一种错觉，好像整个院子的花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天地间只剩下了那个弱骨伶仃的女子，平生第一次，他的眼里没有花，只有一个人，一个象花一样的人。然而小宛却完全没有看着他，只是静静的看着那株海棠，痴痴的问道：“它叫什么名字？”宋离还没回答，她就把目光投到了宋离身上，带着几分急切的说道：“叫它月光好吗？它美的象月光般让人心碎。”那一刻，宋离的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痛：“它让人心碎，而你却会让花都心碎。”
从那天开始，小宛天天都会来这里看月光。小宛是白胜瓦肆中新到的歌女，首次演出就名动京城。东京的风流少年、王公贵胄无不倾倒于她天籁般的歌喉和天仙般的容貌。而她的眼里，却好像只有那株月光。她曾提出想重金买回它，可宋离拒绝了。他怕她买走了花，就再也看不见她。宋离练刀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每天在月光下，在月光旁挥刀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一尺半的短刀越来越沉重，每一刀挥出都显得笨拙无比，可刀中的威力却越来越大。在见到小宛的第28天，他劈出那一刀时，心中想起小宛那痴痴的眼神，心中又是没来由的一痛，那一刀的光芒似乎连天上的月光和地下的月光一起掩盖。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相思刀法。
看上去沉重甚至笨拙，内里却如烈火巨涛般啮心。相思的感觉岂非正是如此？
二、刀是刀，梦是梦
活了21岁，宋离第一次知道了思念的滋味。他白天见到小宛，晚上梦到小宛。如果梦到小宛而没梦到自己，他会整天茫然无措；如果梦到自己而没梦到小宛，他又会整天生自己的气。每次小宛离开，他都觉得所有的花都是寂寞的，寂寞的让人怜惜。他的刀法越发凌厉了，可那凌厉中竟带了一丝的温柔。
小宛还是每天来看月光，她看月光的眼神越来越温柔。宋离真的好想那样的温柔是对他的，哪怕只有一眼。她偶尔也会对他笑笑，那一笑就会让他一夜无眠，一夜无梦。他也想过去赎出小宛，但那也只是一个梦。小宛的价格不是他能承受的，他只是一个花匠，即使是天下第一的花匠，也仍然是一个花匠。久而久之，月光就成了他的另一种寄托，只要月光在，他就能见到她，只要能见到她，他就会心满意足。
直到多年之后，宋离仍然记得那天。那天小宛一早就来了，她在月光前站了很久。但眼神不是温柔的，而是带了一分凄艳。她走的时候，又向他提出想买下月光，他依然拒绝了。虽然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看到那里面的失望。小宛那天在月光前流连了很久，最后对他说：“好好照顾它好吗？不管它是否开花。”
他知道一定有事情发生了。中午他隔壁开茶馆的小周告诉他，北城帮的岳纵看上了小宛。虽然有很多人都看上了小宛，但瓦肆的白胜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他一直不肯卖了小宛，他还想留着这颗摇钱树。可岳纵不同。他是北城帮的帮主，不但权势熏天，而且一手五毒掌造诣极高，武功据说仅在天鹰堂雷超之下，他不是白胜能得罪起的人物。他还记得小周说起这事的一脸愤然：“下午他们就来接人了。那老王八蛋平时就无恶不作，而且都有17房姨太太了，可惜这样一个美人就要毁在他手里了。对了，他们说要拿你的变色海棠做聘礼，你可小心点应付啊。”
下午岳纵果然带人来了。对于他这种小人物，岳纵连话都懒得说，叫手下扔下100两银子，就要去搬月光。宋离站在月光前寸步不让。岳纵的手下大怒，上来要拖开他。宋离平生第一次对人拔出了那把短刀。在他砍倒第9个人的时候，岳纵终于亲自出手，在他一掌印在宋离胸口的同时，宋离一刀砍下了他的人头。到死他的眼睛里还充满了疑问。他不能相信，一个花匠怎么会有这样的刀法。
接下来的日子里，宋离开始了无尽的逃亡。那一掌的毒伤开始发作，每夜和相思一起折磨着他。最后那毒腐蚀了他本来就平凡的容貌，他的脸变得狰狞可怖。也因为这样，北城帮的追杀者就是面对面都无法认出那个往日的花匠。他终于可以重回东京。
他终于得到了小宛的消息，岳纵的弟弟岳横在哥哥死后迁怒于他她，欲置她于死地。最后还是雷超出面摆平了这件事。而小宛则嫁给雷超，成了天鹰堂主的二夫人。
东京的街头巷尾都在偷偷传诵宋离仗义除奸的故事，都在议论那一刀的风采。也有人认为他是花中之痴，因为不舍得那盆海棠而杀人。但他自己知道―――他是为了小宛。
他每晚还会偷偷练刀，也会每晚梦到小宛。但刀是刀，梦，也还是梦。（待续）

[北齐狂人]

三、相见更相思
再见到小宛的时候，已经是3年后了。
这三年来，宋离一直在小周的茶馆里当杂役。在东京城里，他只有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可以信任。他也想过隐姓埋名躲去一个穷乡僻壤。可心里始终不能说服自己。就算还是不能看见她，哪怕心里知道自己离她很近也好啊。小周告诉他，他逃走后官府抄没了他所有的财产，包括那盆月光。说这话的时候小周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因为他一直认为宋离是为了月光而杀岳纵。
相思刀现在成了宋离唯一的寄托。每晚他在城外的小山上练刀时，都在想着能一刀斩碎所有的墙垣，把她带到自己面前。可就算带到自己面前又如何。他是一个逃犯，一个穷困潦倒、丑陋不堪的逃犯。这也许就是咫尺天涯吧。他现在一刀挥出，已无半点风声，而刀势却越发凌厉。
相思到了深处岂非正是如此。
小周给他同时带来了月光和小宛的下落。原来雷超在娶了小宛后，重金从官府买下了那盆月光送给小宛。上个月雷超的夫人去世，小宛现在已经成了天鹰堂的女主人。她在天鹰堂的花园里种满了海棠，用来陪伴那盆举世无双的月光。为照顾这些花，天鹰堂现在正在招募园丁。宋离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一定要去应招。他也知道那样会很危险。又怎样呢？只要能见到她，就是死了又怎样呢？
他顺利的进入了天鹰堂。顺利的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中选的理由很可笑，因为他丑。雷超一眼看见他，就抑制不住的狂笑：“天下居然有这么丑的人。我拥有天下第一的美人和天下第一的名花，那么就用这天下最丑的人来服侍她们吧。”他没有在意雷超的嘲笑。雷超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留下了。他终于可以再见到小宛。
他看见小宛的时候小宛正在看月光。那一瞬间，宋离的心中居然没有半点的激动，而是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她在看花，他在看她。一切都显得平静自然。
小宛看见他后的反应很激烈。
她坚决不同意留下他。他太丑了。雷超却始终坚持：“在你和这盆花面前，如何事物都会黯然无光，根本没有东西可以配的起你们。那么就用这最丑的人来衬托你们的绝世姿容不好吗？”雷超的语气温柔的像个孩子，但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意味。看着他望向小宛的眼神，宋离忽然明白了：也许只有把自己这么丑的人放在她身边，雷超才会放心吧。她毕竟是幸福的。
小宛变了很多，从当初的那个天真少女变成了风情万种的成熟少妇。唯一没变的是她看月光时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还带着那种淡淡的忧郁。那种忧郁每天都在折磨着宋离。他忽然发现，自己在见到小宛后更痛苦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只要能守在她身边，每天偷偷看她一眼就足够了。而他现在每天都要用极大的耐力控制自己去拥抱她的冲动。“只要她幸福，只要她开心。”宋离每天都要反复的念着这句话才能入睡。他的相思刀法却又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也许当时创下这刀法的人都没有想到的程度。
原来见面争如不见，相见之后更相思。
四、大变突然来
雷超最近有点心烦。
他17岁继承父业执掌天鹰堂时，天鹰堂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帮派。在他的努力下，只用了10年，就成了东京第一大堂口。这一切除了他和朝廷上下良好的关系外，更得益于他那一身霸绝天下的剑法。他师从于武当门下，但剑法多来自于自创，是他在无数血雨腥风中自悟得来。他凭借一剑震服东京群豪，近5年来已无人敢挑战他。
但这次情况不同，自从去年岳横的妹妹嫁入相府当了相爷的小妾，北城帮的势力急剧扩张，已和他的天鹰堂不相上下。三个月前，岳横送来拜帖，约战于他。他本以为这是一个除去对方的大好机会，谁知岳横竟利用相府的关系，请来了孟别离。孟别离早在20年前就被称为天下第一刀。平生大小70余战无一败绩。雷超自忖并无战胜他的把握。他曾私下找过相爷，欲与北城帮和解。相爷很爽快的答应了，但却提出一个条件，要他交出变色海棠，因为岳横要毁了这间接害死自己兄长的名花。他没法答应，不仅因为这花是小宛的心爱之物，更因为他一旦交出花去，就意味着认输，从此天鹰堂再无法在北城帮面前抬头做人。他只有一战。为此他最近把多数时间都用来练剑。
大变突然来。
就在今早雷超练剑之时。忽遭杀手伏击。出手的竟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天杀组织。最后雷超虽凭绝世剑法击退了杀手。但也中了对方一枚喂毒暗器。在得到消息后，北城帮第一时间派来了信使。为示清白，他们主动提出把决斗之期延后，直到雷超伤愈为止。但雷超自己清楚，暗器上的毒药是最霸道的伤心草，他纵然可保住性命，可至少也要被削去两成功力。对别人或许无所谓，但遇到孟别离，自己此生只怕再无胜机。
他终于做了决定，他当着手下的面宣布，自己将回武当疗伤，如果他一个月后还没回来，由小宛将月光送去北城帮。他可以认输，但却不能当面去认输。这也许是自欺欺人吧。但又能怎样呢？他唯一无法面对的，恐怕是小宛那伤心欲绝的眼神吧。所以他宣布完之后甚至没有和小宛告别就匆匆离开了东京。
他能认输，宋离不能。
在听到雷超的决定时，宋离甚至不敢去看小宛的表情。他害怕自己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甚至没有多做思考就决定了，如果雷超不能赶回，他就要去刺杀孟别离。在逃亡的生涯中，他不止一次的听说过孟别离的名字。刀中之圣。而他宋离，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刀法到底算是几流。但除了那把尺半短刀，自己还能给小宛什么呢？
一月之期将到，雷超毫无音讯。小宛的情绪明显不对了。她甚至几次无故对他大发雷霆，要将他赶出天鹰堂。好在副堂主欧阳忘我说情，说他是堂主所聘，怎么也要等堂主回来发落。他不能再等了。他决定出手。
那晚天降雷雨。他练刀的时候，久违的刀声忽然响起，凄厉绝望的刀声甚至掩住了霹雳的巨响。那晚，他好像做梦都在醒着。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可以为她去死。

[北齐狂人]

五、一刀如蝶
接近孟别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孟别离生性孤僻，所居之处不许人打扰。加上自雷超遇刺后，北城帮对孟别离严加保护，甚至请动官府力量对附近进行警戒。因此任何人想接近孟别离居住的天意小筑都非常困难。好在孟别离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饭，吃饭之后总要产生些不洁之物那就需要清理。而谁会去检查一辆粪车呢？即便如此，当宋离站在天意小筑里时，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不过他已顾不上那么多，面对孟别离，天下只怕还没人会不紧张。
他没想到孟别离是这样一个老人，或者说，是这样老的一个人。
孟别离原名孟捷，少年得志，与妻子公孙佳月并称：鸳鸯刀侣。公孙佳月不幸病故后，他刀法更是突飞猛进，三年内击败大江南北无数刀法名家，被尊为天下第一刀。算来今年也不过四十出头。然而站在宋离面前的这个人，看上去已是花甲老人了。只有那双眼睛清澈无比，象是看透了世上的一切。他看见宋离时，没有一丝的惊讶，好像眼前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然而当宋离拔刀后，他的脸色忽然大变。
“居然是你。久违了，宋离。”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可第一句话就惊呆了宋离。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从别人嘴中吐出这个名字了。孟别离好像看出了他的惊讶：“我并没认出你，只是认出了这把刀。因为，这是我送给你的。”宋离看着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当年那个男子早已在他的记忆中模糊，但刚刚12年的时间，岁月居然在他脸上留下如此深的印记，这实在让人无法相信。他如此吃惊，以致于孟别离从他手中拿走短刀时，他都没有如何反应。
孟别离看着手中的刀，象看着一个生命：“又见到这把相思刀了。原来有些东西，不是见不到就可以忘却的。”他抬头看了看宋离：“这把相思刀是亡妻当年所用，和我的别离刀是一对。当年我刚创出相思刀法就遇到了你，我看见你望着花的眼神，便知道你是至情至圣之人。唯能极于情，始能极于刀。故将相思刀传于你。后来听说你斩杀了岳纵，我就一直在找你，却始终没有你的下落。”他带着一种决绝的神情将刀递还宋离：“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但能练成相思刀法的人，只怕都是没有快乐的。纵然是绝世的刀法，也无法改变相思的结局。”
宋离木然的接过相思刀，脑中闪过小宛的身影：“遇到什么不重要，你为什么传我刀法也不重要。拔你的刀，今天我们必须有一个人倒下。” “我知道。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个结局。”孟别离站起身的同时，一把长刀好像凭空出现在他的掌中。：“相思刀法由我而创，我却从来未曾用过，今日与你一战，未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说这话时，孟别离白发迎风，充满了说不出的寂寞萧索。宋离的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相思催人老。
能创出相思刀法的人，又怎能逃的过相思的折磨。
残阳如血，刀气如霜，归巢的鸟雀为刀气所惊，绕树悲鸣。这一战已到了尾声。相思刀法纵然绝世无双，宋离的功力和经验又如何能与孟别离相比。他的刀已由厉啸而转无声，由无声又至刀风狂鸣，看似凌厉无比，但宋离自己知道，这已是强弩之末。再斗片刻，自己必将倒在对方刀下。这本来就是他想好的，他从来都没认为他能战胜天下第一刀。但他纵死也要让孟别离付出代价。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死了，也许就不必再受这相思的折磨。
秋风渐起，宋离忽然放弃了所有防守，身刀合一，向孟别离冲去。一刀如蝶。
六、一寸相思
别后天涯各一方。从交手开始，孟别离的长刀就将宋离的刀势封在三尺之外，宋离用尽相思刀法中所有招式，却始终无法近身。直到他使出这招“一寸相思”。这是宋离自创的招式，其实很简单，以人为刀身，刀为刀锋，将全身功力集于刀锋，对方即使斩断刀身，亦无法截断刀锋的冲势，最多求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一切如他所料，孟别离长刀将斩到他身上之际，他已越过了长刀的防线，刀锋离孟别离仅剩一尺的距离。他死，相思刀也必将插入孟别离的身体。
就在这时，别离刀忽然不可思议的断为两截，孟别离手中的半截刀锋该撩为刺，迎上了宋离的身体。三尺刀锋中断后仍有近两尺的长度，比相思刀长了半尺，虽然仅仅半尺，但已足够在宋离近身前将他刺杀。一寸相思，却永远无法进入一寸之地。刀锋及体的一瞬间，宋离没有恐惧，反而忽然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别了，小宛。
宋离没有死。因为孟别离忽然变招，回转刀锋，改以刀柄重击，将宋离击飞出去。只是瞬间的耽误，相思刀已刺进了孟别离的胸口，一股血箭随相思刀一起射出，与宋离口中喷出的鲜血一起，将枯黄的草地染成了残阳的颜色。
宋离倒在地下，完全忘记了伤处的剧痛。呆呆的看着单膝跪地的孟别离：“为什么？”孟别离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远方：“屋后有条秘道可直通城外，你可以从那里离开。”说完这句话，他好像一个远足后终于到达终点的旅人，缓缓的躺到了地下，舒适的望着天空，悠然的说道：“其实有时候，死要比活着简单好多。”宋离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他早就死了，活着的，只是一具躯壳罢了。
回到天鹰堂自己的小屋，宋离已无半点力气。那一击孟别离虽然手下留情，但加上一寸相思本身的反挫之力，已使他的五脏六腑都受了内伤。但他并没有感觉到痛苦，他一直在想孟别离死前的神情，没有痛苦，没有留恋，只有解脱后的平静。他忽然明白了孟别离为什么会未老先衰。相思催人老啊。他从怀中掏出已微微泛黄的相思刀谱，挣扎着走到屋角，把它凑向火烛。就让这绝世的刀谱，和它那绝世的主人一起去吧。
小屋的门忽然被撞开。一个人影冲入屋内，带起的劲风扑灭了火烛，那人劈手夺下了刀谱，顺手一掌将宋离打倒。这一掌将宋离残存的一点力气完全打散，新伤旧伤同时发作，宋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宋离是被痛醒的。睁开眼睛，他骇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座石牢之内。全身上下如同散架般疼痛。而最痛的却是右手，他试图抬起手臂，却根本无法做到。他的右臂已被外力折断。他想喊痛，却发现自己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又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身边多了一碗清水和两个馒头。吃完东西，他觉得恢复了一点力气。开始思考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无论他怎么想，都毫无头绪。从石牢天窗里透进微弱的阳光，现在应是天近黄昏。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天渐渐暗了下来，也许不久后就有月光透入石牢。他无可遏制的又想起了小宛。她在做什么呢？是在用那微带忧郁的眼神看着那如月光般美丽的月光吧。
石门忽然被慢慢打开，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门口。

[北齐狂人]

七、相思局
当宋离的眼睛适应了灯笼的光线，他看见了雷超。雷超的脸上挂着一贯的微笑，略带着一丝抱歉的开了口：“对不起，我下手重了些。原谅我好吗？”
宋离隐约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阴谋之中，但他实在想象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雷超挂好灯笼，在室内唯一的一张凳子上坐下，好整以暇的看着宋离：“看我这记性，忘了你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都怪我，给你服用内伤药时不小心把哑药加进去了。不过我这人很公平，既然你不能说，我就会把所有事情都说给你听。不然有些事情总憋在心里也很难受啊。从哪里说起好呢？”他抬头想了想：“就从你杀岳纵开始吧。当我得到这个消息时，差点后悔死。这样的人才居然被我当面错过了。我随即派人四下打听你的下落，可惜一直没有线索。我没想到你会回来，虽然我一直叫人留意你家附近，但我没想到你真会回来。我立刻想到了一件事，你这花痴是为变色海棠而来。”
“等我找人寻得变色海棠，招募园丁时，你果然冒险前来应聘。我大喜过望，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掌握了变色海棠，手里就多了一个高手。虽然那时我还没想到要让你做什么，但从偷看你练刀中我就知道，你这样的高手一定会对我有用。”雷超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迷惑：“我很快就熟悉了你所有的刀式，但奇怪的是，以我的见识，却始终想不出这种刀法怎么会有如此威力。不过无所谓，现在我拿到了刀谱，以后尽可以慢慢研究。如果不是孟别离的挑战，我本想多养你一阵的。可惜，我实在没有战胜孟别离的把握。只有提前用你了。”
“要让你出手是件简单的事情。我只要放出风去说岳横要毁掉变色海棠就可以了。可怎么才能让我从这件事情里摘清呢？我思来想去，也只有用苦肉计了。”他瞟了一眼满脸震惊的宋离：“那些杀手当然是我自己找来的，我受伤当然也是假的。这一招连岳横都看不破，别说你了。其实你真的很好骗，你也不想想，岳横要毁这花，当年直接毁了就是，何必等到现在花到我手里才毁。要成大事，武功好没用，还要有脑子的。”他脸上浮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不过你的武功确实大出我意料之外。我没想到你居然能杀了孟别离。我原来只想让你消耗他的功力而已。”说到这里，雷超从怀里掏出了相思刀：“为此我专门在你的刀上偷偷淬上了无忧散，这是我费尽心思得到的天下第一奇毒，中者会在不知不觉中功力消退，继之以四肢乏力，最终在梦中死去。这是内服的毒药，淬在刀上效力大减，但却正是我要的效果。我一直都没离开京城，直到一月之期将到，我才安排你接近孟别离。不然你以为你能潜入天意小筑吗？我本想你会死在孟别离刀下，但只要孟别离受一点伤，就会身中奇毒，虽然没有大碍，但我在决斗中必可将他毁于剑下。只是没想到你居然真能杀了孟别离，连无忧散都没用上。这种刀法太可怕了，我必须毁了你。没想到的是居然还顺手得到了刀谱，看来真是连老天都在帮我啊。”
“你现在一定在奇怪我为什么不杀了你吧。因为我要用你做一个局。一个引岳横上钩的局。我已透过内线放风给岳横，杀孟别离的就是你宋离，而你已受了严重的伤势，有我当面为你疗伤为证。而我虽已返京，但也是毒伤未愈。孟别离一死，岳横赌局已输，他绝不会放过这个在决斗前毁了我的机会。我已得到消息，再有两个时辰，他就将率人来取我的人头。我已下令撤掉前宅所有防卫，让他以为里应外合之计得逞，而将所有精锐设伏于后堂，当岳纵发现我根本没受伤的时候，想来表情一定很奇怪吧。他死后我会把你当凶手交给官府。一个哑巴又能说出什么呢？相爷或许会很生气，但也不过是为了岳横的妹妹而已。他妹妹漂亮，我老婆可更漂亮啊。漂亮的女人如同绝世的刀客，能为我用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八、相思成灰
宋离从未如此刻般震惊，确切的说是愤怒。死对他而言并不可怕，死都无所谓，被人欺骗又如何。但雷超最后的一句话让他无法忍受。一直以来，他一直以为小宛是幸福的。他想站起来，但即使能起来又如何呢？相思刀不在他手中，他持刀的右手也也被折断。如果眼神能杀人，雷超已死了无数次。但，不能。
“慢慢恨我吧。我还有时间让你恨。每个敌人仇恨的目光都让我觉得全身舒服。谁！？”雷超忽然回头大喝一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宋离忽然发现门口多了两个身影。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男的是小周，女的，是他魂牵梦萦的小宛。
小宛好像大病初愈，整个身体全靠小周的胳膊支撑，显得全身无力，小周扶着小宛，望向雷超的目光有点畏惧，但腰杆仍然挺直着。而小宛的目光则一直在宋离的身上，那目光里有无奈，但更多的是痛惜。从看见她的时候，宋离就忘记了全身的痛和满腔的愤怒。好像又回到了小宛看着月光，而他看着小宛的日子。两个人就那么默默对视着。奇怪的是，雷超就坐在凳子上看着，一言不发。良久，小宛收回了目光，望向了雷超：“你是很喜欢讲故事的。那么，我也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这只是一个平常小女子的故事。她从小就父母双亡，刚刚12岁，就被狠心的舅舅卖进了瓦肆。在那里，她学会了弹琴唱曲，学会了诗词歌赋。她刚刚18岁，就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名歌女，被京城最有名的瓦肆买下，而且很快就红遍了京城。但她并不快乐，因为她寂寞。即使那些王公贵族为她一掷千金，可她在他们眼里，永远只看到赤裸裸的欲望。直到她遇到了那个男子。”
雷超的眼中忽然掠过了一丝怒意，但小宛仿佛毫无察觉，继续说道：“她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他正在照顾一盆美丽的海棠。那时天近黄昏，那花在夕阳下竟在慢慢变色，显出摄人心魄的美丽。但吸引她的不是花，而是那男子望向她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一丝的杂质，只有温柔、怜惜，只有爱。以后她每天都会去看花，或者说，她其实想看的是那种眼神。她也会在梦里梦见那眼神。可梦见又怎么样呢？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花匠，而她，是一朵他永远只能看着的名花。”
“后来，京城里一个有名的恶霸看上了那个女子。她并没有悲伤，因为这根本就是注定的命运。只是以后，她恐怕只能在梦里看见那眼神了。那个恶霸没能得到她，因为那个男子杀了他，他居然会武功。很多人都在猜测他杀人的原因，但只有她知道，他是为他拔刀。她觉得他好傻，他就算有绝世武功又能怎样，一把刀，杀了恶人，也毁了他一生，可又怎么能改变她的命运呢？”两行眼泪从小宛脸上落下，在灯光下晶莹闪烁。
“从那天起，她向所有认识的人打听江湖上的消息。其实江湖是什么，她根本就不想知道，她只是想知道他的消息。很快，他她嫁给了一个有名的侠客做妾。“她没想到，她又见到了那盆海棠，又看见了他。她第一次看见他，就知道是他回来了，虽然他变得让人无法认识，但那眼神却仍然一点没变。她当时唯一的念头却是让他离开。”小宛望向雷超的目光里忽然充满了恨意：“因为她知道，她所谓的丈夫是个禽兽不如的人。他娶她，只是为了用她当作他讨好权贵，谋取利益的工具。三年里，他不停逼她陪不同的男人上床，换得他所需要的东西。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收留那男子，但她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她不能再让那男子为她牺牲。”
“贱人！”雷超忽然怒骂出声。小宛却笑了：“雷大侠，怎么不起来打我呢？是不是忽然觉得站不起来了？无忧散不也是我用身体为你换来的吗？看来真的很管用呢。”宋离满是泪水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的震惊，他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小宛好像更虚弱了，但话音还是很清晰：“雷大侠，你确实聪明，但你只是禽兽，怎么会懂得人的感情。你利用了他，还得意洋洋的对我炫耀，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杀人是为我，不是为花。”小宛的眼里透出一丝决绝：“那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今晚我把无忧散下在酒菜里，并陪你吃完了这人间的最后一餐。然后借你调开守卫的机会，找来了小周，我不知道还能找谁。老天可怜我，小周果然是他真正的朋友。”雷超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努力想运功逼毒，但发现自己现在连提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宛愈加虚弱，小周扶着她走到宋离身边，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宋离说道：“爱一个人，为她死容易，为她生很难。我是女人，把容易的留给我好吗？。
北城帮夜袭天鹰堂，大获全胜。岳横手刃雷超，雷超夫人殉情服毒。这消息震惊了江湖，又在江湖中渐渐湮没无声，被人淡忘。而这些都与宋离无关。他现在只是在报国寺中种菜的一个哑巴和尚。每天除了干活念经，他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种花，他很想再种出一株月光。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那花都不开，但叶子却会变色，在阳光下是蓝色，在月光下却成了红色。象他那颗不停流血的心。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