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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朝敏]

隐 语（黑童话阅读）


正如完美人生不是掌声四起、歌舞升平的喜剧，优美诗意的故事总是令心沉浮起落、吁嘘不语。小人鱼跃出麦子花瓣湛蓝明亮的海面。她有美丽无比的面容却无法摆脱鱼尾身子。
小人鱼不是凡人。当然她不来自地狱摆脱了鬼魅，她也无法飞天摆脱了神力。但她却施展出超凡的魔力拯救了坠落海洋的豪华油轮上濒临死亡的王子生命。她有限的魔力源自鱼王国生灵修行被神赋予超出凡人而又为神控制的灵异。小人鱼在鱼王国一年一年长大。精灵，频频地跃出海面，不过贪恋一个烙在心扉的面容。她将为她的贪恋拔去身上最后一个鳞片。
大概沸腾酷烈的火焰适于砥砺，柔滑至纯的水质适合哺育。在深锚无法抵达的水宫里的鱼精灵，集聚了水的波光潋滟和浩淼无方而异艳非凡。中国越剧《追鱼》里，鲤鱼精摇动尾身变成美丽女子，向书生张珍传情达意，哀哀切切地剖析心曲：我是千年修行在银涛碧浪，只因慕君才华绝世心真诚……我情愿打入红尘去，宁丢去千年修行，宁离却蓬莱仙境，我情愿忍痛苦拔下鱼鳞，换一个自由自在身……鲤鱼精渴望一段美好姻缘，她情愿为此丢弃前年修行的生命。这也是小人鱼的愿望，但她没有鲤鱼精的道行深，她不能将鱼尾变成正常行走的双脚，她去求巫婆帮她，为一双看似人形却行走如坠刀刃的双脚，她被巫婆掠夺走清脆美妙的声音。她忍受刀挫肉体的行走疼痛摇曳出夺人魂魄的舞姿，她用汩汩鲜血换取王子对她的爱慕，王子悲怜的说：“这个哑巴孤女，我爱你，但我要寻找那个救我生命的少女，我要娶她做我的新娘。”他不知道，这个哑女就是给予他生命的恩人。从来恩情就是天平两端无法平行的砝码，左右砝码已被抛出时间的平行线，前后翘成笑歪了无法合拢的嘴巴。一张恩情的门票几乎无法汇兑爱情的微笑。素昧平生、敬仰俯视、亲和平易甚至仇恨都有培育爱情的可能，惟独恩情很难。恩情总被物质的大手当作商品的砝码，无形中给予对方心理权衡的暗示——待价而沽或等价回报。王子阴差阳错地娶回自以为救他性命的邻国公主时，他被神秘地判出恩情的迷局，施恩的小人鱼自饮爱情出局的苦酒。
小人鱼睡在王子门外的地板上。她丧失了鲤鱼精灿烂的歌喉，也丧失了鲤鱼精一步三摇款款作态的自如，鲤鱼精穿着露脐装，媚眼放电，千娇百媚的呼唤：张—生—。声色肯定不是爱情，但谁也难保爱情不会是声色。小人鱼的王子沉溺于一个过去时态女子面容的追寻，而张珍被鲤鱼精紧攥着双手一点点开创自由的领域。鲤鱼精为张珍制造出宏大的背景音乐，热烈似火、忧伤如水、缠绵悱恻、铿锵顿挫。小人鱼在无声的世界，看王子一个注视，她就奉献整个海洋，看王子一声哀叹，她就奉献生命和尊严。
也许，心灵永远有无法抵达的冰山一角，遥远蒙昧得无法也无力接受异域的风和光，但有蚕食人苏醒后萌动的本能，使人漠然倦怠。如果爱情是一场战争，但绝不是一个人的战争，小人鱼输掉了精灵的法术，也输掉了她的身体。当小人鱼卑微得匍匐在凡人面前，她将失去被紧攥在手心的最后一滴水。小人鱼得不到王子的爱也得不到王子的灵魂，小人鱼将化作泡沫从海面消逝。
但诗意总是被神镀上光芒，小人鱼索性将悲剧进行到底，她若将爱情当作真理，而真理总要人肃然起敬的。小人鱼的姐姐们用美丽的长发向巫婆换取拯救小人鱼的法术——在太阳跃出海面前，刺穿王子的心脏，用王子的鲜血复原小人鱼的海洋生命。小人鱼在波光粼粼前，她化作了泡沫。诗意被她供奉出，她飞天成仙。
爱情炼狱的熊熊烈火砥砺出普渡众生的神。无论小人鱼愿不愿意，她将被大神指引奔赴不息。

青豌豆的声音
《豌豆公主》无论是内容还是结构都使人大跌眼镜。一个投宿王宫的女孩睡在垫了十几层被褥的床上，早晨醒来说皮肤被什么东西硌了身体，这东西竟是一颗青豌豆。姑娘由此被认定为公主成为王子的新娘。
公主配王子，好马配好鞍，讲究的是体面堂皇。这姑娘究竟相貌怎样？不知道。她模糊如风的形容飘散她的心灵物语，但未尝遮盖她宏大的愿望。作为故事，完美的结局似是豌豆公主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她成为王子的新娘。她为什么要舒气？王子新娘的身份成为她抬脚落宿的目标，她停在了王宫外。她孤身一人怎么就到了王宫？她说睡觉时身体被硌痛是真，还是假？……
疑问被简短的故事廉价出卖，读者的目光成为情急下纷纷迎箭的盾牌。荒唐可笑的青豌豆被现实锐利的利箭戳得千疮百孔，即使它曾被位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当作身份验证的试剂，它还是无可救药地尸陈荒郊地终结泥淖。我们的爱情不仅仅需要娇嫩的肌肤，我们的婚姻不是被拴进皇宫里配金饰银的马匹。
青豌豆坚硬的遗核无法舍弃年轻的淡绿，柔软的淡绿成为一种必须从民间向王宫迁徙，它以柔软的质地逢迎了身份和地位，却背叛了青豌豆的初衷而落得比自然老去的豌豆更悲惨的下场。跻身于皇宫的戴安娜续写了灰姑娘的童话结局。查尔斯王子在电视采访中，当着1270万观众承认自己与另一个女人拥有25年之久的感情，戴安娜不禁掩面而泣。王妃的婚姻被另一个平民女子偷渡，她的最后一滴血也成了卡米拉婚姻的祭品。公元2005年4月9日，53岁的卡米拉守得云开嫁给了查尔斯王子。
寒假时偶尔看了几集情感剧，男女主人公的婚姻被阴谋四处伏击，失子的女主人角为情敌夺子诱夫的阴谋而失魂落魄，男主人公沉溺女人的陷阱一点点与妻子反目为仇，女人的口舌使他冠冕堂皇地忽略正误，他将为他软塌的耳根亲自葬送家庭……无聊的故事依稀荡漾生活的浪花。声色远比静默更易颠覆世界，纷繁复杂的事件是大海涌起的簇簇浪花，白色的水滴使人忽略隐藏的真相，层出不穷的浪花已要人淡然直至厌倦，厌倦得懒得伸手采撷，永沉海底是理所当然。世界充满涂改和抄袭。大厦将倾里，谁会长久有力地牵引习惯得近于呆滞的目光？平俗生活的传奇不是自然而然，心计借给双手起承转合的力量。民国才女张爱玲为胡兰成赞誉为“临水照花人”，风流才子扮相的他不过借张氏的“名水”照他的“花名”——许多年以后，胡的“但凡有一件事一句话是关于张爱玲，皆成其为好”的感情投资，被张嘲笑“胡兰成讲我的地方夹缠得厉害，他不至于老成这样”。
无声影像里，经典素材小人鱼一点点拔出身上的鳞片，仍得不到王子的爱，她不知道喧嚣的世界,声色永远是即将爆破的万花筒，每一次绽放都有意外的惊喜。她的无声像涨潮的海水沉溺尊严和生命——卑微生命已在对方的卑屈身子里虚妄了力量，他被夸张的眼界忽略了小人鱼的奉献（多么可恶的词）。她供奉出声音时，她被自己打败。豌豆公主只说一句“身子被硌痛”实现她的愿望。鲜血并不能浇灌鲜艳的花朵，它的苦楚被灰尘封杀而溃败。豌豆已经微服成传声筒，声音已经起来。
以 爱 的 名 义
童话版的灰姑娘被王子拥上辉煌的马车。这是众归所望的完美结局，以爱的名义，她和他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灰姑娘，在遇上王子前，她是服侍继母和姐妹们的奴婢，她的栖息之所就是灶房里的火灰堆。贫寒和低贱的压迫肯定刺激灰姑娘思变的愿望。国王为王子择选王后举行的盛大舞筵，引起年轻女子的趋之若骛。灰姑娘不被允许，她只有哭泣，她跑到她的亲娘坟前哭诉并祈祷，她希望拥有华丽的衣饰和漂亮的鞋子去参加王子的舞会。坟上的榛树满足了穷姑娘的愿望。
穷姑娘变变变，光鲜的衣着，绮丽的装饰，灰姑娘被华丽鼓舞了信心，她有破釜沉舟的决然，她要从根本改变，从衣着到饭食，从身份到地位。然而，我们还是看见她的卑微，尽管她极力奉上殷勤，但对象只有模糊的轮廓，王子被消弭了表情和言语，我们看不见他的高矮胖瘦，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性格和思想。又有多大关系。现实是王子的权位为这个男人支撑了俯瞰的高度，他有甄别美丽与否的权利，美丽被这个高度所依附，却并不与这个男人有关。试想，在诺大的舞场，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放弃向美丽耀眼的女人邀宠的机会--而这正是灰姑娘多日训练后如饿猫伸出的利爪。而灰姑娘适时的胆怯和慌张唤醒男人保护或照顾弱小的天性，却不能成为男人自信的佐证。在这个模糊而尊贵的男人轮廓笼罩下，灰姑娘理所当然的被剥夺了对话权，是她的羞赧？是她的有意蓄谋？还是别有其故？深究无多大意义，被拨掉枝叶的童话用现实告之--一个卑微而低贱的下层女人，她被剥夺了对话权，她的身体（或肢体语言）比所有话语更直接有用。
我们仅仅知道，灰姑娘的资质不错，她不是徒有其表的芭比娃娃。她深谙两性关系的实质，她为此奉上精心策划的爱情舞剧。第一夜的零点，她飘然而去，为王子留下美丽的悬念，有若猫和老鼠的游戏，灰姑娘自愿充当被俘的老鼠，而此老鼠要被区别于彼老鼠，她引诱猫不断追索，走走停停，没有言语，只有曼妙的舞姿给予对方暗示--拥在怀里的尤物突然消失，而消失就意味着寻找。可想而知，一次，两次寻而未果。第三夜，舞会已接近尾声，灰姑娘留下耐人寻味的线索：水晶鞋。
水晶鞋一定是双高跟鞋。凹凸有致的曲线，盈手一握的小巧，娉娉婷婷的姿态，闪光的水晶鞋是女人情态的缩写。我们隔着灰尘看见高跟鞋踮起或落下，想象会赋予我们比看见婀娜的舞姿更丰富的内容。饱含性的暗示。我们会想起中国古代小说里的小姐与情人的幽会，手执绣花鞋的男人被小巧玲珑的绣花鞋所鼓舞，乘着迷离月色越墙潜进小姐的闺房。《射雕英雄传》里浪子杨康在穆念慈的比武招亲会上，油滑地抓住念慈的右足，念慈羞恼的抽回右脚，鞋被杨康捏在手上，他们由鞋开始了一段孽缘。王子捏着水晶鞋，他接受来自心理的暗示--美妙刚刚开始。曾经的美突然消失，他要真正拥有，他必须起程。他被给予猎人去捕获的勇气。
故事还未结束，水晶还在闪烁。灰姑娘的姐姐努力试穿水晶鞋，她的脚板太大，但她勇敢万分，削断足尖。不要嘲笑--灰姑娘为王子处心积虑，难道她不可以有削足的勇气？一丝血迹为水晶鞋面蒙上凄凉：女人与男人的战争从来就是以女人的互伤为结局。灰姑娘为削足的姐姐怨恨终身，而灰姑娘的殚精积虑只为脱逃她们的虎口。悲怆的印记已被迈出的水晶鞋出卖，王子挽上削足而履的姑娘走上马车时，喜鹊唧唧喳喳地道出真相，而真相不堪一说啊--寻找的王子并未记住灰姑娘的面目。
现实是，喜鹊不会说话。以爱的名义，真相只好无足挂齿。童话里的灰姑娘终于坐上王子的马车。

[巫朝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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