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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与谁共舞(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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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陈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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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 59
加入时间: 2009/02/13
文章: 244
来自: 江苏省淮安市楚州区教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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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9-7-14 周二, 下午5:15    标题: 今生与谁共舞(长篇小说) 引用回复

今生与谁共舞
陈 秀 荣

何剑雄的家乡有着美丽的芦荡风光。屋前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屋后是一弯清澈的溪流,不到一里路远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荡。
毕业在家,剑雄本想通过关系分到县城,怎奈找不出像样的亲戚,加上家中实在抖不出几个铜板来,一直未能如愿。近几年,他家连续办了两件大事:一是盖了两间新屋,二是给瘸腿二叔买了一位云南姑娘。虽然花了近万元,但剑雄一家人暗自庆幸这女人不像别人家买来的,只要有吃有喝就不想走了,去年还为他二叔生了个胖女儿。二叔乐得整天见人就嘿嘿地笑着。
离他家不远的二斜头也买了女人,没到两天那女人就被人偷偷地接走了。走时,那女人还撸走二斜头家藏在箱子底下仅有的五百元钱,据说这叫放鸽子。二斜头落得个人财两空,二斜头妈为此嚎哭了好几天。每当想到这事,剑雄他妈就会在别人面前自豪地说,二叔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暑假在家,剑雄最大任务就是看书,家中的划蒲、轧蒲、编蒲包这些活儿,父母不让他沾边。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在他父母的眼里,读书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啊!只要书读多了,一切好处似乎都会自动送上门来。
有时,书看累了,电视也看累了,他就走出院外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或者骑上自行车,来到荡畔那高高的堆堤上极目远眺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荡中芦叶青青,在荡风不停地梳理下,飘来悠悠清香,芦荡深处不时传来群鸭的欢叫声和不知名荡鸟清亮亮的婉转,剑雄惬意极了。
突然从芦苇丛中窜出一条小木船来,棹船的是一位头戴斗笠的老头。这情形总会让他想起小时候站在河边听小渔船上夫妻吵架的情形,那互相对骂的声调仿佛像刘三姐唱的山歌,简直就是一种享受:那女人向男人带着哭腔道:“你站船头,我站后艄,你抽烟喝酒有钱,我买梳头油就没钱?”想想那场景,总是别有一番情趣在心头。小时候,他有时会傻傻地想长大后也做个渔翁,找一个长头发大屁股的做女人,终日在荡中玩耍。
夏季的早晨,田野里、沟河中显得雾沉沉的,柳树枝上的蝉闷闷地鸣叫着,剑雄手中捧着《西厢记》,斜躺在沙发上打着瞌睡。母亲心疼地说:“别累着,咱家附近没啥亲戚可走动,就去同学家串串门吧。”
一听这话,他就想到师范时的同学李权生,忙给他挂了个电话。权生在家也闲得无聊,于是剑雄骑着车往他家赶去。路过镇上的新华书店,一眼瞥见店里悬挂着一幅古典美女的画。他忙把车架在书店外,走到玻璃柜台前仔细打量着这画:画中那女子穿着云裳般的裙裾,站在亭阁的栏杆前手执诗书眺望着远方山峦,若有所思。那高高的发髻、小巧的嘴巴、瓜子脸、一双醉人的眼睛更是散发出让人无法抗拒的古典魅力。他毫不犹豫地掏出钱来买下了,并且很仔细地用化学绳子扣在车后,这才跨上车向权生家骑去。
赶到权生家,只见权生正捺着屁股使劲地把一辆摩托车往锅屋廊檐下推,生怕客人的车被毒毒的太阳晒着。剑雄忙走过去给他加一把劲,权生回过头来笑着说:“天热,你到空调房间里歇着,我一个人能行。”剑雄还是帮他把另外两辆都推上来,这才和他一起走进凉气逼人的空调房间,几位村干部正在房间里搓麻将,每人嘴里叼着烟,烟味浓得呛人。待了一会儿,剑雄走出去找一个能吹着电风的地方坐下来,权生跟了出来找出一本没封面的杂志给他消遣。他随手翻翻,里面尽是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于是,把它扔在一边,走到书柜前寻找一些高雅的东西。
快到中午,权生他爸才回来。权生忙把剑雄介绍给他爸,他爸热情地握着剑雄的手寒暄好一阵子。他妈连忙摆弄好桌子,厨师也从锅屋里端出六道冷菜,他们俩人也争着帮忙。权生他妈热情地说:“孩子,你们歇着,用不着你们忙。”
在热菜上来后,村干部们才慢慢地走出来,每人手中捏着钱盘点着上午的输赢。盘点过后,他们走到水池边洗净手才围着桌子坐下,剑雄也随着权生坐了下来。权生他爸在征求他们喝什么酒后,跑到房间中拿出几瓶洋河大曲、两箱子啤酒。
剑雄见这阵势心里就生了几分胆怯,往日记忆中痛苦的一页立即翻了出来。那是个周末,月明星稀。他和一位在师范时的同学——恋爱高手孙彬,到孙彬刚认识的女朋友家作客,据说她爸在城里是个官,待人很热情。到她家时,她爸拿出两瓶洋河酒,一向不善饮酒的剑雄在她爸盛情地劝说下喝了不少。不一会儿,他就感到头晕乎乎的,脚底下软绵绵的,像在梦中舞蹈。他连忙回到宿舍,脚也没洗就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半夜醒来终究还是把酒和菜一古脑退赔了出来,宿舍里立即洋溢着酒香和菜臭,同宿舍的几位同学被醺醒了,忙捂着鼻子皱起眉头。一位平素与他关系好的同学给他倒杯茶,对此,他非常感激。后来他一连好几天没精打采的,像病了似的。这以后,剑雄见酒就怕。
当村干部们频频向他敬酒时,他吓得连连摆手高挂“免战牌”,然而权生还是给他斟满了酒,经过再三劝说,几杯酒下肚后,他觉得酒好喝多了,不知不觉中又多饮几杯。直到下午两点多钟,他们才酒足饭饱地散去。剑雄嗳着酒香爬到权生的床上,一直睡到四点多钟才醒来。醒来之后,权生忙给他泡杯茶,他喝完茶后又猛喝了两瓶矿泉水,才觉得心里舒畅多了。接着,他又让脸放到自来水龙头下使劲一洗。随后,他骑着车随权生一起到即将去工作的渔村中学,剑雄本不想去,因为曾在那学校读过三年书,太熟悉那儿了,但经不住权生再三劝说还是去了。
来到渔村中学,只见校园里野草疯长,上锈的铁门半关着,林荫道旁两排高大的梧桐树蓬蓬勃勃地长着。一位独臂老人见有人进来,忙从传达室中走出来问找谁。他们笑着说:“再过几天我们就是这里的老师了,今天没事到这里转转。”老人朝他们点点头,又走回传达室。
他们推着车走进去,站在学生时代的宿舍和教室前,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犹如昨天。同班的于小梅长得秀气而又水灵,剑雄曾那么执著而又痛苦的暗恋着她。她那双好看而又会说话的眼睛,他总会情不自禁地去捕捉它,而它却像兔子一样地躲着。权生为了她曾和同班的一位男同学大打出手。那一次权生吃了苦头,眼睛被打得像个大狗熊。有一次,梧桐树下剑雄曾和她撞个满怀,那情景至今仍温暖着他的记忆。要不是总是想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说不准他还会恋爱上呢。就连当时年青的数学老师也经常主动给她辅导功课,甚至把最好的复习资料也毫无保留地借给她。剑雄多少有点瞧不起她,然而对她那种清新自然的美感却又挥之不去,念念不忘,让他又平添了几分苦恼。往事如梦,梧桐如故,校园如故,只是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想到此,他禁不住伤感了起来。
或许是自行车的吱呀声,杂草丛中突然有几只野鸡扑愣着翅膀剑一般地窜上天空飞走了,他才从记忆中走出来。一阵阵哗啦哗啦的撸麻将声,立即将他们吸引了过去。昔日的教导主任、班主任以及两个不熟悉年轻教师正在“砌长城”。他们热情地欠了欠身子,主任忙吩咐着在一旁给孩子喂奶的女儿给他们倒茶,随后继续在两台电风扇的呼呼声中酣战起来。主任面前堆了不少块票,脸色也随着钱的增高而晴朗起来。他们相了一会儿呆,自觉斜阳西下,便与他们打个招呼告辞了。


回到家中,剑雄忙找来浆糊把古典美女画贴在床头,并用新报纸小心地把它覆盖起来,生怕妹妹瞧见会取笑他。随后,他顺手翻开闲置床头的那本《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一个霜凝露结的清晨,他一觉醒来,穿过迷蒙的白雾,惊喜地发现仿佛仙境被偷来人间——在碧水和蓝天之间,在茫茫苇花的呵拥下,出现一位美丽绝伦的女子,古朴风韵迎面扑来。她安静地伫立着,款款地低着头,只有黑色的长发和雾一般雪白轻柔的裙裾在风中说话-------。
“剑雄,来剪蒲包口!”母亲的叫声撵走他美好的想像。天气闷热,蚊虫又多,母亲和妹妹、叔叔想早一点收工。一脸不悦的剑雄也加入到编、剪蒲包口队伍中去。天已经黑了,母亲到屋后张望好几次,父亲的船才在黑暗中荡来。等船靠岸,她忙从剑雄父亲手中接过船的缆绳和竹篙。
他爸从船头拿出用荷叶裹着的几枝花心藕,纵身跳上岸。父亲说,藕的长势很好,荷叶碧绿,荷花稀疏,只是经常有人进去偷,实在是没办法。母亲在一旁淡淡地劝说着:“人家下藕田去掏两支消暑解渴,这也不能叫偷呀!”剑雄的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用刀切着花心藕。父亲则待在一旁默默地抽着烟,一声不吭。妹妹在干完手中活后,忙用脸盆到水池里舀满水朝院子里均匀地洒着,二叔和二婶则到锅屋里端出稀饭和粘面饼。一家人围在院心的桌旁喝着稀饭就着新鲜的藕菜,桌肚里、门口处、猪圈旁燃着蒲棒头,淡淡的清香飘浮在小院的月色里。
妹妹剑英突然说同村的童小凤伙她一起到苏州去打工,一个月能挣上个千元呢。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母亲的脸色,没等他们表态,剑雄就坚决地说:“不能随她一起出去,看她那个妖艳的样子,就知道她在外面没干好事。”随后一家人也跟着附和起来,剑英晚饭也没吃饱,就气鼓鼓地摇着芭蕉扇出去了。
吃罢晚饭,剑雄洗完澡,摇着蒲扇走向离他家不远水泥大桥。城里几乎家家有空调,用不着寻找纳凉的地方,而在这小水村,水泥桥则成了纳凉的好去处,站在桥上比待在空调中强多了,所以人们都愿意在这里集中,这里还是全村的信息中心,上至国家大事,下至本村各种各样新闻,偶尔有几个淮剧爱好者兴趣上来还会亮起歌喉来一段淮剧。村里几个姑娘要剑雄把父亲的二胡拿来拉上一段,剑雄只是一个劲地摇着蒲扇说,今晚坚决做忠实的听众。
剑雄家确有一把二胡,那还是爷爷在三十年代讨饭时用的。后来,父亲也学得了这门手艺,走投无路时混口饭吃。父亲年轻时只要二胡一拉,很多姑娘都给他吸引过来。弄得村子里的书记和大队长都十分嫉妒,曾警告他不要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
父亲也不完全理解他们的意思,只知道他的二胡声让他们不快,他得学乖,让他们不高兴的事千万干不得。于是,他再也不把二胡拿出去惹祸了,只是偶尔关起门来教一教紧紧缠着他的剑雄。剑雄聪慧,一学就会,《二泉映月》被演奏得直让他想起小时候讨饭时的情景,甚至落了泪。等剑雄上高中了,小水村的事也不总是村长他们说了算,于是小水村人可以自由地呼吸了,剑雄的二胡声也经常在有月、无月的夜晚悠扬着,轻叩着少女们的心扉,美丽着乡村的夜色。
夜阑人尽,剑雄才从容地摇着扇子回家。家中所有的电风扇都令人心烦地呼呼响着,他走进房间倒头便睡,白天到学校转悠时的情景涌上心头,这偏僻而又荒芜的学校将是他长期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或许会陪伴他一生,就像许老师一样,从英姿勃发到两鬓苍苍。他真有些不甘心,一股怨恨从心底油然而升,但他该怨谁呢?父母吗?他们把自己拉扯大,又倾其所有供自己读书上学,还苛求什么呢?怨就怨家中没有亲戚当什么像样的官,心中烦了好一阵子,哎!儿子才分进城呢,这种阿Q式的安慰让他迷迷糊糊地入睡。
朦胧中,他来到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溪流潺潺的胜境,吟咏着一首优美的诗。忽然,一位穿着连衣裙的姑娘脚踏云彩、手捧玫瑰朝他飘来。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她,那柔软的腰肢、如水的目光、明媚的脸庞使他无比兴奋和喜悦,生出了难以抑制的妄想。一会儿,她手中的玫瑰变成了一本让人柔肠欲断的《西厢记》,脸上也泛起了妩媚的红晕,似枫叶、似晚霞。他们相拥着坐在亭阁前,一起研读着精彩的篇章,读到动情处,剑雄鼻子酸酸的,她的眼中也汪着一泓清泉。这时,他站起身来,高声吟诵了一段:如笑如呆,欢情丝不断,梦境重开------没等他念完,那女子突然露出狰狞的面目,伸出一对长长的獠牙。他惊叫了一声,拔腿便逃,怎奈腿脚如灌铅动弹不得------他好容易翻身起来,急忙拽亮电灯,用手一摸额头全是冷汗。他索性起身从书橱中找来《红楼梦》,其中的黛玉葬花真是千古绝唱啊!读来让人感慨万千,柔肠欲断。胡思乱想了许久,他睡意才朦胧起来。

父亲在锅屋中碾蒲发出的嗡嗡声,二叔家小女儿的哭闹声,把他从梦中吵醒。他慵懒地欠了欠身子,头晕乎乎的,浑身有一种酸痛的感觉,赖在床上好一会儿才起身,等他洗漱完毕,妹妹和二叔每人已经编完一只蒲包。吃早饭时,他说要下荡去玩耍解闷。父亲笑着说:“荡中有啥好玩的?那无遮无挡的太阳会把你脸晒疼的,还是在家看看书吧。”他把目光转向了母亲,母亲会意地走过来,一脸笑容地说:“他爸,你还是把孩子带下荡玩耍去,也不能老是看书呀?阳光太猛时,可以摘荷叶遮阳嘛!”见母亲这么说,父亲让了步,叫剑雄拖着竹篙,自己则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到了屋后,剑雄先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纵身一跃,跳进船的中舱,船像醉汉似的晃了晃,父亲则迅速地解下缠在老柳树上铁缆绳,也一脚跨上了船,站在后艄用竹篙往岸上一抵,船像乖孩子似的任他摆布。
船很快出了村子,太阳光也格外地强烈起来,不一会儿剑雄的脸上就感到火辣辣的,不断用手遮着阳光。父亲把自己的草帽扔给他,他接过来拿在手中把玩着,不好意思立即戴上。父亲看出他的心事,慈爱地笑着说:“戴上吧,没人说你娇气。”见父亲这么说,他就把有一股老油味的草帽戴到头上。
船游进荡中,荡风习习,水清见底,水藻、游鱼清晰可见,两边芦苇和蒲草在风中摇曳,悠悠的清香沁人肺腑,令人心神俱爽;滩涂上有一两户人家,他们不是牧鸭的,就是养蟹的,给人世外桃源的感觉。剑雄索性站起来贪看眼前的美景,禁不住自言自语道,住在荡中人家的日子真胜似神仙啦!突然,船游进养蟹人家地带,河道变得狭窄起来,两边站着一排排木桩拉紧着网,网上偶尔有一、两只蟹快速地爬行。
穿过蟹塘,水面立即开阔起来,踮起脚尖就可见到一望无际的藕田,碧绿的荷叶间绽放着无数粉红或者洁白的荷花,丝丝清香直奔鼻端涌来,通过喉头气管流向四肢百骸,流向大脑及他的神经末梢,而满眼充盈饱满的绿色,让他快意沉浮,直化成一朵风中摇曳的荷花,或者是叶下一尾游鱼,在或东或西或北或南中,自由地生活,诗意着人生。
假如有来世,他定投身为荷,“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格多么震憾人的心灵啊!剑雄高起兴来随手从水中摘了几个野菱角,剥掉那嫩绿的外衣放在嘴里一尝,甜滋滋、脆生生的,唇齿间留下菱角特有的清香。船很快就到达自家藕田,父亲一一地将倒在水中的荷叶扶起来,像扶起不小心摔跤的孩子,心疼地摇着头,近二十亩的藕田有多达十几处被偷踩过了,这个季节被偷踩一枝就相当于冬季十枝。剑雄头顶着一张硕大的荷叶兴致很高地采摘荷花,吃着莲蓬中鲜嫩的莲子,还不时地掬一捧清凉凉的荡水洗脸。
“剑雄呀,肚子饿吧?弄一枝花心藕来冲冲饥、解解馋。”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脱了衣服将身子沿着船帮探进水中,然后猛地沉下身体,像潜水运动员似的。一眨眼功夫,父亲就冒出水面,手里高高地举着花心藕,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连忙划过来。
上了船,父亲燃起一枝烟,剑雄则在船舱里探着身子把藕身上泥污洗干净,再把藕分成两半。父子俩一起品尝起花心藕,父亲的脸色多少有点凝重,而剑雄则尽情享受着。
快到中午,剑雄已饥肠辘辘了。于是,船在他的再三催促下飞快地游动着,约摸过了半个钟头,到家门口,没上岸就闻到从家里飘来蕃茄汤和炒瓜丝香味,让人直淌口水。那顿午饭使剑雄感到从未有过的香甜可口。
吃过午饭,他到屋后水杉林中转了转,有几个小男孩在小河中游泳,身上都穿着救生衣,河码头还站着好几个大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面,生怕水的深处突然冒出个水鬼把孩子拖走。
想起小时候父亲教自己游泳,就觉得有点野蛮和残忍。父亲把他往胳膊窝一挟,一手拖着竹篙,走到小桥上随手往河里一扔,他一边喝着水,一边扑腾着,甚至打起漩来,见他要下沉时,父亲才把竹篙伸过来,被水呛得晕头转向的他紧紧抱住它,怎么也不肯轻易放手,站在岸上的母亲有时看出泪来。就这样三番五次的训练,剑雄终于学会游泳了。后来,父亲把这教游泳的方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别人,有几户人家也如法炮制地教会了孩子。
剑雄正想回去睡觉,隔壁的二保一手拖着铁锹,一手拿着上锈的铁盆子找有蚯蚓的地方,见到剑雄忙喊道:“雄哥,钓鱼去?”二保的召唤,剑雄立即来了精神,睡意顿消,跑回家中找出细竹竿,随后又到桥头小店买鱼钩鱼线。一切准备好后,他随二保找一处能钓着鱼又有阴凉的好地方。浮子飘在清凉的水面上,有几只家鸭在远处嬉耍着,剑雄神情专注着浮子的动静,离他不远处的二保不时地甩着竿,却总不见任何收获。突然,剑雄的浮子猛地一沉一浮,他不慌不忙地把握住时机将鱼拎出水面,他的心啊,涨满了喜悦。一条小鳊鱼拼命地在黄豆稀疏叶子丛中蹦跳着,过好一会儿鱼才不动弹。他走过去把明晃晃的钩从那流血的嘴上慢慢地取出来,二保也赶忙跑过来分享着收获的喜悦。他把剑雄的鱼放进网兜后,才跑回原处。
二保的鱼竿不知什么时候被鱼拖进水中,他把屁股拍得山响,后悔不迭地说,肯定是一条大鱼。剑雄又一次把装着诱饵的钩抛向水面,水面上立即泛起几圈清亮亮的波纹,随后又恢复了平静。不知什么时候,两只墨鸭冒到他们面前,平静一下子被打破了。被激怒的二保随手找来泥团狠狠地朝它们砸过去。这时,从河道拐弯处棹来了一只乌亮的小木船,棹船的是小鸽子。剑雄见是儿时的同学,忙喝住二保,二保那捏在手中的第二块泥团极不情愿地放了下来。
船飞快地窜了过来,小鸽子哈哈大笑道:“咱们村的秀才今天雅兴不错呀?钓几条了?”二保急得扯起嗓门几乎是朝他吼道:“快滚,否则把墨鸭砸死。”“你别急,急也没用,今个就算钓不着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墨鸭往船上赶,一枝烟功夫墨鸭们全站到那船舷上。随后,他用竹篙使劲地往岸上一抵,船像离弦的箭飞了起来,他故意逗道:“剑雄,你要是不跟这倒霉鬼在一块,保准钓到更多的鱼。”二保气愤地朝他骂了一句脏话,同时又找了一块泥团扔向他,然而船早就没影了。二保又解恨地吐了口唾沫,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从兜中摸出烟来抽着。
小鸽子也是个可怜人,小时候就没了父母,父母留给他的财产只是滩涂上的两间小屋和几只墨鸭。他比剑雄等同班同学大五、六岁,一直到二十好几了也没找到媳妇。然而,在一个夏天的中午,他的两只墨鸭为合力擒拿一条大鱼一直追进芦苇丛中,一袋烟功夫过去了仍不见回来,急坏了的他使足力气把小船棹得像一条大蟒似的,蒲草在船身下起伏着。船游了老远,忽然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正拎紧湿漉漉的衣服挤着水。见有人闯来,忙用手中的衣服到处捂着,然而那对丰满而又光洁的双乳还是被他那火辣辣的目光逮个正着,他像触电似地呆在那儿,心中充满了慌乱和难言的喜悦。后来,这寡妇也就成了他的媳妇------
每当剑雄想到小鸽子有这样艳遇时,也多少有点羡慕甚至嫉妒起来。抽过两枝烟的二保站起身来拍着屁股骂道:“操他个寡妇女人的。”“二保,你连边都没沾着,嘴却荤得不轻啊,说不定啥时你也会遇着这种好事呢!”剑雄开心地笑着说。二保露出黑黑的牙齿笑道:“要是像你这般有才有貌,还会拉二胡,保证叫全村的女人想得睡不着觉。”他们说笑了好一阵子,才又钓起鱼来。
过了个把钟头,西边天空陡然冒出一大片乌云来,二保惊叫起来,紧紧拽着鱼竿的身子像一张弓。看这情形,二保是遇着大鱼了,剑雄扔下自己的鱼竿跑了过去。二保紧张地将崩紧的鱼杆递把他,自己则慢慢地将身子沿着河边探了下去,经过俩人共同努力,终于把一条足有2斤重的鲤鱼拖了上来。不久,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点朝他们砸来,牛蜢和大黑蚊子对他们趁火打劫。他们赶紧收起鱼竿,拎着网兜往回跑,而闪电和雷声不依不饶地追赶着他们,当他们快到莫小红的养鸡场时,一记响雷在头顶上炸开,瓢泼的雨一阵紧似一阵。二保忙喊道:“雄哥!就在这儿躲一会雨吧?”剑雄点了点头。于是他们飞一般地钻进养鸡场,二保撞开门,小红刚要生气,见剑雄跟在后面,立即转怒为喜,客气地招呼他们坐下,还热情地倒两杯茶。
小红是剑雄母亲的干女儿,在小红家最困难的时候,剑雄家曾无私地接济过,而且小红不慎落水时,剑雄的母亲奋不顾身地救过。二保一边喝着茶一边拿眼瞅剑雄:“今个跟别人沾光呵。”剑雄涨红了脸瞪了他一眼,小红也被羞红了脸,急切找出话来岔开。小红是本村的养鸡能手,长得稍稍胖了点,但眼睛却大而有神,像盛了一汪清亮亮的荡水。因为她与村书记家二公子曾经谈过恋爱,还手拉手地去看过电影,所以尽管小红对剑雄有意思,甚至主动请媒婆提过亲,剑雄的父母也非常赞成,可剑雄怎么也不同意。他始终耿耿于怀的是这么一个质朴的女子竟跟那个流氓习气很重的家伙谈过,尽管在内心深处对小红仍有说不出的好感。为避免尴尬,剑雄主动找了一些关于养鸡的、钓鱼的话题闲扯起来。
一杯茶喝完,雷声也渐渐远去,剑雄急忙起身告辞,二保嘻皮笑脸地说:“雄哥,回家也没事,再玩一会儿吧?”剑雄没理他,拔腿就走,二保也只好跟在后面。快到剑雄家时,二保说:“雄哥,这鱼全归你了。”剑雄欲拒绝,二保嘿嘿地笑道:“你拿着,不然就是看不起二保,要是雄哥不好意思,以后给二保介绍个女人处处。”剑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全部拎了回去。到了家,只觉得肚子咕咕地叫,忙问小妹“晚饭好了吗?”“还没好,等你的晚饭菜呢。”妹妹一边笑着说,一边接过哥哥手中的鱼。母亲急忙把这些鱼拿到河边杀了洗净放进锅里,然后加上一些葱、蒜之类的佐料煮成鱼咸。这顿晚饭,剑雄感到鲜美无比。

下了一天的暴雨,河水涨高了,堆堤变矮了,稻田里响起了一阵又一阵好听的蛙鸣,剑雄的脑子里立即蹦出“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诗句。院子里、屋子的前后蹦跳着无数蚕豆粒大小的土褐色田鸡,真是个热闹无比的世界。
夜晚,人们纷纷走出来享受夏夜的宁静和凉爽。但剑雄却感到从未有过寂寞和莫名的烦躁,再加上电也突然停掉了,电视冷着面孔,往日热闹的大桥也变得格外宁静。等家里人都睡熟了,他才穿上雨靴,带上电筒,轻手轻脚地走出院子,朝南洼村那由村部改成的影剧院方向快步走去。路上,他突然渴望能碰到小红,如果真地碰上,说不准会偷偷地捏她屁股一下,甚至亲她一下,但事后他肯定会后悔的,真的!他走到有几座坟墓的堆堤时,电筒突然不亮了,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身上微微地冒着冷汗,此时他已进退两难了,真后悔没喊上二保。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坚信世上没有鬼神,如果有,也只在人们的思想里。这样一想,他的胆子又大起来了,用手使劲一拍电筒,它竟然睁开了眼睛。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影剧院,电影已经开始,外国电影,像是美国的敢死队营救什么人似的,青年男女几乎是两人一对挨得很近地坐着,还不停地发出嘻笑声。剑雄置身其中,心空虚了起来,浑身也莫名地燥热起来。电影没有结束,正好碰到一位熟人,于是他们俩人结伴而行走出影院。
离家一里多路远,就远远地听到阵阵吵架声,那哭闹声的位置大概在二保家附近。离家越来越近时,剑雄真切地听见从二保家传来女人的哭闹声。于是,他快步朝那边走去。到了他家,只见院外站满了人,几个女人使命地拽着一个披头散发、干嚎着嗓门欲拼命的女人,二保他妈也泪流满面地向那女人不停磕头作揖,剑雄妈和二婶都帮着求情,而二保早已不知去向。一打听,原来是二保听说这女人本来就不怎么正经,连本组的驼背王三麻也和她有过那事,所以今晚二保以找鸭子为名趁机摸了一下女人胸脯。这女人本来对二保逮鸭子就不高兴,二保还想讨便宜,她就大喊大叫起来,男人知道后立即强迫女人到他家来个干失火,以证清白。于是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披散着头发地朝二保家疯奔而去,二保吓得拔腿就跑,抓到手的鸭子也扔了下来。这女人闹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地没了力气,在剑雄妈和二婶搀扶下回去了,那男人还在二保家的院子里蹦跳着。因劝架的人多,所以这女人战果并不辉煌,二保家吃晚饭的小桌子、鸭盆子,还有两条凳子被摔坏了。
就在人们渐渐散去时,二保妈突然尖叫起来:“不好了,二保喝农药了。”只见二保瘫坐在房间里,手里还紧攥着农药瓶子,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刺鼻的药水味。剑雄一把夺过瓶子,把他扶起来,欲将他背上船送镇卫生院。村里人正要把他拖上船时,他坚决不肯,说没喝,只是为吓退那女人而在身上洒点儿药水。此时,剑雄他们只想着救人谁也不听解释,只顾把他往船上抬。
约摸过了一个多钟点,船终于在镇卫生院的码头靠了岸。二保想捺着屁股赖在船上,但还是被抬了上去。医生不问三七二十一地就给他拼命灌肥皂水,根本不理睬二保的苦苦哀求。灌过肥皂水之后,就赶忙输液,二保紧紧地拽住剑雄的手说自己一滴也没喝。剑雄说谁让你干出这种事的?现在受罪活该!剑雄嘴上虽这样说,可心里倒有点同情他。二保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农民,家中底子薄,再加上二保没什么文化,附近村里的姑娘没有人看上他,所以二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女人也没着落。一直到夜里一点多钟,输液才结束,剑雄他们把身子显得很虚弱二保扶上船。机帆船在电筒光的引导下,缓缓地在黑漆漆的河道里朝村子“突突”开去。

快开学了,老师要提前报到,这是学校多年的规矩。一吃过午饭,父亲帮剑雄扛着一床被褥、一只木箱,箱子里装满了书,母亲则拎着热水瓶和洗脸盆之类的东西,跟在后面送着,他推着自行车往桥头走去。到了桥头,只见那十多吨的水泥客船已经停靠在村米厂码头,父亲把东西一一抱到船篷上。等船从视野中消失了,他们才回家。
剑雄上船时,船上已有三个人,都是本村做小买卖的,要到集镇上批发些商品回来零卖,他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烟,船舱里烟浓得像早晨荡中升腾的雾,剑雄被呛得一边用手直扇空气,一边忙跑到船头站着,身后追来了愉快的笑声。哈!哈!真酸!不一会儿,一位戴着黑圈子眼镜 、头发稀疏的老头与剑雄搭讪道:“剑雄啊,做老师啦,以后孙子上学可要找你,到时你不要不理睬我这个老头子。”
剑雄答道:“哪能呢?都乡里乡亲的,只要我能帮上忙。”坐在老头旁边嘴有点儿歪、头发梳得贼亮的中年人一边吐着痰清嗓门,一边用尖得像女人声音说道:“现在人啦!都是狗眼,有权有势有钱才会有人巴结,就是亲弟兄亲姊妹也是这样。”剑雄本不想与他们再说什么,但一听他说得这么极端,也就忍不住反驳道:“现在重情谊的还是大有人在---”
剑雄的话还没说完,中年人立即举例说:“像村里的袁书记,和我是一起长大的,可他现在做了村里的一把手了,找他谈任何事,他只会说等等再说,这一等事就黄了,走在路上遇到他打招呼,他像猪哼一般。他女人说话更是轧死人,在我家桂花面前说,鸡汤真不好喝,喝腻了,你们听听,这话多气人啦!女人回来后气鼓鼓地对我说,下辈子一定嫁个当官的。剑雄啊,读了这么多年书没弄个官做做实在是可惜哟!”说完后,他又叹气又摇头,仿佛把一切都看透了。不一会儿,从口袋中摸出一枝烟抽起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提起村干部,剑雄对他们也没什么好感,整天把头梳得贼亮,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黄制服在村里招摇过市,身上整天散发着酒气,要是有老百姓责问他们时,他们就满不在乎地说,一年到头工资拿不到几个钱,再不弄几顿酒喝,干部还有谁做啊?再说他们家女人在村里都很蛮横,大事小事要占个上风,在他们心里男人做了官,自己自然就高人一等,可以随意地欺侮别人。其实,别看他们谈起村干部咬牙切齿,真正家里面有个什么喜事,还是要请村干部到家中去喝上两杯的,要是人家不去还认为自己没面子呢!就这样,他们一路谈着家事、村事、天下事,有时还互相争得面红耳赤的。听到他们争论,剑雄有时只好把脸别过去笑。
客船慢悠悠、稳当当地靠了岸,剑雄站在一堆东西面前发愁了,那中年人提醒道,去喊位拖平车的,不费劲就把它运走了。船主也过来插嘴说,东西放在船上,我给你看着,保证不会少。剑雄向他们说了声谢谢,随即推着自行车沿着陡陡的堆堤爬上去。他到了一家私人开的超市面前发现几辆平车停着,几个躺在廊檐底下的人见有人过来,都直起身子,先前半睁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放着希望的光,像渔夫发现了鱼,“呼啦”一下全都围了过来,目光似叉,直直地对准着他。剑雄认准一个看上去老实憨厚的中年人,并且和他谈妥了价钱,于是推车小跑着跟在后面。到了停船码头,中年人飞快地跨上船,一会儿工夫就把东西拾上车,然后他弓着背鹅着头拖着车向渔村中学走去。
不一会儿,中年人的后背上出现了一块块白花花的盐斑,豆大的汗珠在他那黝黑的脸上滚动着,这使剑雄想起父亲割麦时的情景,心中泛起股说不清楚的酸楚。剑雄把车子骑过去真诚地说道:“要不要帮一把?”他爽朗而憨厚地大笑起来:“不需要,这点东西算什么!”但剑雄还是下了车,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给他的车加把劲。约摸过了一个多钟头,学校终于到了,只见门前的水泥桥上飘着几面彩旗,三三俩俩的学生和学生家长在门口进进出出,中心路上曾经做过他班主任的许老师正微笑着和一位学生家长谈话。许老师热情地与剑雄打着招呼,剑雄也略带羞涩地点着头。他和平车在一排教师宿舍前停住,把东西全部拾下来。
剑雄向拖平车的付完钱感了谢之后,立即去找总务主任。总务主任喊来了一位胖胖的、嘴唇上有颗大黑痣的女人拿来一串钥匙,他随那女人来到一间低矮的屋子前,门上的锁已锈迹斑斑,她很热心地帮他把门打开。他推开门迎面扑来一股霉烂的气息,地面上几只老鼠夺路而逃。看到这情景,剑雄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气乎乎地去找主任。主任一脸灿烂地说:“学校就这个条件,将就着吧,马上叫人给你打扫一下,我正忙着呢!”
剑雄无奈地住了进去。他打开宿舍后面的窗子,一股熟悉的草荡气息朝他游来,宿舍中清新了许多。到了晚上,他从一位熟悉的老师家要来一瓶热水在水池边冲了一把澡,然后在中心路上逛了逛便走回宿舍休息。校园里突然静了下来,他关紧门窗,爬上床连忙放下帐子。他躺在床上时,一股孤独朝他悄然袭来,电灯则久久地亮着,头脑也出奇地清醒,听说新分来的除了权生还有一男一女,那女的长得蛮秀气的------他就这样想着,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正欲朦胧睡去,屋后突然响起一阵又一阵“嚯嚯”声,像蛇吟又像荡鸟的游鸣,他静听了许久也辨别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最终还是爬起来找一块砖头往窗户脚下压去,但叫声还是特别的清淅。这时,老鼠们也出动了,有的在屋顶上呼噜呼噜地窜着,有的在电灯线上玩着杂技,有的在地面上互相追逐,他气得猛地拿起拖鞋朝它们恶狠狠地砸去,这一砸只赢得几分钟安宁,不一会儿,它们依旧我行我素。这一夜,他睡得很糟。
第二天,他很迟才起身,推开门只见外面淅淅沥沥起来,中心路上、教室的走廊上站着不少学生。剑雄连忙洗漱完毕,匆忙赶到教务处了解自己的课务情况。此时教务处里已经挤满了人,权生也在。一个穿着天蓝色连衣裙、身材高挑、一头披发的女子把教务处照得无比亮丽,而且她长得特别像剑雄上师范时的一位女同学,尤其是那美丽而略带点傲气的眼神和小巧的嘴巴,剑雄的心情一下子明媚起来,等他看完自己的课务分工拿到了教科书后还是不想离去,要不是权生在一旁催,还要找借口赖在那儿再多待一会儿。在刚分来的青年教师中,剑雄的课务最重,教初二两个班语文,兼初二(1)班主任,用权生话说能者多劳嘛!而新分来的女老师赵美丽正好与剑雄搭班,这在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
一想起师范时的女同学侯红玉,他内心深处就会隐隐作痛,她是城里的女孩子,高傲得像一位公主,当时班里有几位男同学像苍蝇似地围着她转,但没一个能打动她。剑雄也在害着单相思,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心跳眼热,甚至在梦中也会经常出现她那挥不去的倩影。她还喜欢文学,擅长写诗,在校刊上经常发表,而她的诗像她一样美丽动人,剑雄崇拜她的诗像崇拜她一样疯狂。为此,剑雄也在文学方面狠下了一番功夫,后来居然有一两首诗也发表在校报上,同学们看后都觉得有一点徐志摩的味道。剑雄本想用自己的诗引得她青睐,但这一招无果而终。她依然那么矜持而傲气十足,根本没有关注过剑雄内心的痴情和痛苦。剑雄也没有勇气和决心向她表白,他害怕捅破那层纸就是捅破希望。从此,失望的心情和他如影随形。如今,这一切就像一块伤疤烙在他的心头,隐隐作痛。

刚开学没几天,剑雄凭着他深厚的功底和很强的语言表达能力赢得了学生们的喜欢和尊重,他也喜欢上这些好学上进的学生,刚分配时那种强烈的失落感渐渐淡化了,体会到做教师的责任感和幸福感。一堂课下来,他总是豪情万丈、幸福满怀,而这又进一步激发他花更多的心血去钻研教材、认真备课、不倦辅导。
一天上午,剑雄坐在办公桌前正在认真地批改作业,美丽突然气乎乎地走进办公室把书往桌上一扔,带着哭腔朝他喊道:“你班的课没法上了-----”话没说完就趴在桌上抽泣起来。老师们的目光一下子集中了过来,他怔怔地望着美丽,不知说什么是好。许老师说:“剑雄,你还是到班上去了解一下情况。”剑雄合起正在批改的作业本,锁好了抽屉朝班级走去。远远的就听到班级里乱糟糟的,他绷紧脸走了进去,学生们立即安静下来,胆怯地瞅着他,班长被他叫出来了解情况。原来是班上一位叫黄大虎的学生因没答上问题被美丽批评了几句,他不仅不服气还骂了两句难听话。于是他把这位学生叫到了办公室,责令他写一份深刻的检查送给赵老师。先前满不在乎的他在剑雄的教育下、在办公室教师们你一言他一语的围攻下,也流下了悔过的泪,并答应写检查。后来,剑雄劝美丽要注意教育学生方法,多揣摩学生心理,千万不能当众伤学生自尊。美丽听得频频点头,情绪似乎比上午好多了。
下午第一节课后,他刚要到班级去找黄大虎了解检查有没有写好,哪知外面突然吵闹起来。班长慌忙跑进办公室向他汇报说:“李老师和黄大虎打了起来。”雄急匆匆地向班级走去,刚走几步,就见权生与黄大虎互相抓紧对方衣领朝政教处跑,后面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学生。为了维护权生的尊严,剑雄跑过去大声喝令黄大虎放手,随后又把他带到了办公室。黄大虎眼泪汪汪地诉说着事情的经过:我正在班级里写检查,突然李老师从窗外把我叫了出去,问道你就叫黄大虎,听说你蛮横的啊!李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就给了我一个巴掌,接着我们就纠缠了起来。剑雄心里怪权生多管闲事,碍于情面又不好说他什么,但又不好过多地批评大虎。在这事上只是轻描淡写地批评了几句。权生对这个处理结果很不满意,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多少有点不满。美丽也没想到权生出此下策帮她,让她显得为难而尴尬。
天刚亮,剑雄刚起身洗漱就听到校长室门口前响起了一阵吵闹声。不一会儿,一位学生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告诉他说,大虎他妈到学校找老师来了,张校长叫你过去处理一下。剑雄一听这话立即跑过去把围观的学生赶走,请她到办公室。这女人怎么劝都不听,硬是要等权生来,发狠也给权生一个嘴巴。权生到学校来时也发狠要和这女人单打独斗,但在美丽温柔地劝说下终于躲了起来。后来,学校郝主任通过一些关系找出一个得力的人来才好不容易把她哄走。
开例会时,张校长狠狠地批评了剑雄那个班,却只字未提权生半个字,而这又是剑雄意料之中的事。因为,权生刚到学校没两天就请学校全体领导班子吃了两顿。前两天,剑雄又听说权生弄了两瓶好酒送给校长和主任,学校的所有领导对他的印象似乎都不错,就是语文组的老师们对权生的印象也坏不起来,因为权生请语文组全体教师也喝过一顿酒。
许老师曾好心地提醒剑雄道:“你看人家多会混事,剑雄啊!你可要向他学习呵!”剑雄表面上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甚至有点儿瞧不起权生和许老师。有时他愣愣地望着许老师,面对那花白头发和青色的脸,感慨地想这就是当年经常在课堂上抨击社会丑恶现象的许老师吗?是什么东西使人变得这么快?
例会过后,剑雄心情糟糕透了,本想去狠狠地质问校长一番,但在许老师再三劝阻下渐渐平熄了火气,然而这竟成了他内心一个永远的痛,他不时地在别人面前说上几句牢骚话。美丽心存关怀地劝过他几次,而倍感委屈的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后来他的这些话在别人的添油加醋下传到校长耳中,张校长对他的傲气十足也非常不满。剑雄的一些行为已经引起不少教师的非议,认为他不应该不分彼此地和学生打成一片。每到空堂课,他不是带着学生唱歌、就是带着学生到操场上打篮球,数学老师有时想利用空堂课补一会儿课总很难,为此对他很有意见。他常常在学生面前连一点教师样子都没有,更谈不上师道尊严了,许老师曾善意地提醒过他,但他依然我行我素。

权生分到了一间条件较好的宿舍,虽然剑雄和他是好朋友,但当他听到这消息时心里也不是滋味,况且还紧靠美丽宿舍。学校里的老师们也有议论,权生家靠学校这么近,咋还分给他?学校里宿舍本来就十分紧张,有的小家庭三、四口人挤在一间宿舍里。
剑雄凭直觉,美丽对他的印象肯定不坏,再加上近来和她在一起谈得很投机,无论是拜伦、雪莱,还是徐志摩、海子等。剑雄那一颗倍感空虚的心从她的身上找到了寄托。那个中秋月夜的师生联谊晚会上,她穿着乳白色的连衣裙在无数师生的目光中闪亮登场,靓得醉人,那《再别康桥》的朗诵,把在场的师生全部征服了,赢得一片掌声,齐声要求她再来一个节目,于是她又用英语唱了一首意大利民歌。剑雄的心涨满了喜悦,随后也即兴背诵一首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也同样赢得了师生们热烈的掌声。剑雄在背诵这首诗的时候,他仿佛就是苏东坡,面对着中秋明月,饮酒作诗,此时此刻心中只有这醉人的酒、如玉的月、苍桑的人生,还有长得如婵娟的美丽。所以,当他走下舞台来到美丽面前时,美丽还在为他鼓着掌。其实她也非常欣赏剑雄的才华和气质,尤其是他在学生们心目中的威望,每当剑雄写出一、两首自鸣得意的好诗时,也肯定找到她来欣赏一番,她现在都能背上最让她欣赏和感动的一句诗:走在街上/我常常把你的背影看错。美丽也隐约感到他对自己的好感,她静静地期待他爱的攻势。剑雄也在心中盼望着什么、期待着什么,但他却总在摇摆着、彷徨着,迟迟不肯有直白的流露,而且还时常表现出女性才有的矜持,甚至在内心深处想用自己的才华去吸引她,用时间和心进一步地观察她、了解她,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女人应该是纯洁得一尘不染,善良得像再世活佛,对爱情更应是忠贞不渝的。
权生本不擅长唱歌,但他还是十分大方地走到美丽面前邀请她一起唱一段《夫妻双双把家还》。美丽也没拒绝,甚至还在舞台上做出个手拉手的动作,引起台下观看的学生一阵喝彩。本来兴致很高的剑雄不知为啥,心中像翻倒的五味瓶。
中秋师生联欢晚会刚进行了一半,他就悄悄地回到宿舍,心情沮丧地躺在床上,眼泪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辗转反侧许久,剑雄突然想起宿舍里曾吊死一个女人,心中陡然生出紧张和惶恐,那个穿着素衣女人一双充满绝望的眼睛仿佛正注视着他,时而模糊、时而清淅,模糊中看到她闪烁的泪光,清淅中看到她柔柔的哀怨。听说那女人与他十分尊敬的许老师有点说不清的关系,难怪每当别人提到她时,他或者来个少有的沉默,或者来个“王顾左右而言他”,而且他从来都没到过剑雄宿舍坐一会儿。厨房里的肖师傅说那女人是南京的下放知青,男人在外当兵,很久才能回来一趟。她长着一双好看而又勾魂的眼睛,再坚贞的男人在她的面前也会败下阵来,许老师夫妻分居两地,女人凶得像个孙二娘,因为她是个正宗的城里人,所以她很瞧不起像许老师这样的土包子,夫妻俩感情本身就不好。在柔情似水的女人面前,许老师或许就无法把持住自己了。后来那男人转业回来后听到了一些风声,主动要与她离婚,她一时想不通就寻了短见。说到最后,肖师傅总会叹口气说,其实那女人对人真不错,整天有说有笑,不像个短命的人,在出事的前一天,她还和肖师傅说了几句笑话。那天的雨真大,人家说吊死的人都伸长着舌头,而她像一枚秋天的落叶,面容舒坦得像熟睡一样。唉!剑雄翻转了一下身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女人,这是一个让人柔肠欲断的女人,这是一个永远让人怀想的女人。
星期五下午两节课后,权生满脸喜悦地找到剑雄请他明天晚上到他家作客,剑雄惊讶地望着他问:“有啥喜事?”“没啥事,周末大家一起聚聚。”他一脸诚恳地说。听美丽说是为了那间宿舍请客的。校长、主任,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师都请了,美丽自然也包括在内。剑雄本想推说身体不舒服不去,但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当面推辞,再加上听说美丽也去,就不由自主地跟去了。
美丽是第一次到权生家做客,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地左瞧瞧右瞧瞧,眼神中流露出渴求和羡慕,有时竟情不自禁地抚摸起那柜式春兰空调、海尔冰箱、大屏幕彩电等等。剑雄把美丽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地感慨道,难怪莫泊桑的《项链》把女人的虚荣心写得那么入木三分,写得那么叫人拍案叫绝,写得那么万古流芳,生活中似乎处处都有路瓦栽夫人的影子,包括在他看来长得这么清新美丽而又让人怦然心动的美丽。
那天晚上,权生家同样叫来了村里最好的厨师,还请了几位村干部作陪。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菜,剑雄只觉得阵阵菜香飘来,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八点多了,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才赶来,学校领导和老师们都站起身来,只有剑雄坐在那儿没动。在大家的簇拥下,在权生他爸的再三邀请下,镇长大人才在上席坐定,他忙摆了摆手招呼大家坐下,于是校长、主任以及老师们才纷纷入座,老教师们对镇长更是倍加谦恭。这些都使剑雄很不是滋味。
美丽把权生家的殷实看在眼里,心中直发感慨,父母因自己念师范背了一身债,年近三十的哥哥连对象还没有着落,要不是她考上学校,没准父母有可能拿她为哥哥换亲。每当她想到这些,眼睛就湿润起来。面前的这一桌饭可能是她家几个月的伙食费,权生见美丽发呆连忙给她挟好吃的菜。剑雄似乎心情不好,只是礼节性地喝了几杯,菜也没吃什么,头就有点晕乎乎的,尽管这酒是他平时喝不到的好酒。这酒闻起来香、喝起来没苦味,不像街面上到处泛滥的假酒,甚至连镇长都啧啧称赞。镇长喝得多,他的话最有权威性,权生爸自豪地说要喝假酒就别到他家来。剑雄静静地坐在一旁盼望着酒席早点结束。然而,酒席上推杯把盏、你来我往,酒至酣处,大家都红光焕发,称兄道弟,不知谁在酒席上谈到目前社会上腐败的事情来,剑雄在一旁嘟囔道:“当官的十有九贪,剩下的一个是二百五。”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坐在他旁边的许老师却听得真切,忙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并用嘴往上席努了努,剑雄一脸不悦地低下头。
快十一点了,酒席在镇长和校长一起站起身来把一小碗酒干完划上句号。权生爸把镇长送走后又把以校长为首的渔村中学一帮老师送走,这才打着饱嗝、嗳着酒香回去陪村里几位干部搓麻将。
权生终于在学校里住了下来,而且一天三顿都在学校吃饭。那天中午,权生和美丽的第四节都有课,他们上完课跑到厨房时,师傅们说今天下雨,吃饭的人多,对不起,没饭菜了。哪知此时剑雄也赶来了,说在宿舍看书忘了吃饭。他们几个人都满肚子不高兴地望着厨房师傅,美丽更是把嘴噘得老高,仿佛能挂上油瓶。要不跟你们每人弄碗面条吧,师傅们征求他们意见。美丽端坐在食堂的凳子上默不作声,权生忙走到美丽身边殷勤拭探道:“到我家去吃个便饭?”他见剑雄有点不悦,随即又转过脸去征求剑雄的意见,剑雄坚决地摇着头。随后,他们到学校门口的小饭店胡乱地吃了一顿。
剑雄一边吃着饭一边发着牢骚,说学校领导根本不关心青年教师生活,权生说:“发牢骚有什么用,解决不了问题,现在这个社会到处都这个样子。”“好领导也有,只不过咱们还没遇着,古人尚且能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难道说共产党人还不如古人?”剑雄面红耳赤地争辩道。权生见剑雄认真起来忙一脸和气地说:“吃饭吧,算我说错了还不行么?何必为这事动肝火?”吃完饭后,他们各自回到宿舍。吃晚饭时,美丽突然兴致很好地提议道,我们几人一起搭伙怎么样?参加的请举手!她一脸调皮地高声喊着。权生第一个举起了手,剑雄始终低着头喝着稀饭不吭声。美丽主动征求他意见,剑雄不想拂她的面子也就勉强答应了。
开伙的第一天,他们还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邀请了在学校吃常伙的教师到美丽的宿舍做客。受邀请的老师也不好意思空着手去,大多带上两个菜。此后,他们似乎像一家人在一起过起了小日子,权生和剑雄轮流上街买菜,美丽负责烹饪,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权生还常常从家中带一些鱼、鸡鸭之类的东西来改善伙食,每当美丽吃着权生从家中带来的黄豆烧杂鱼时,总是赞不绝口,而且权生总是一个劲地跟美丽抢着做事,显得十分勤快,这让剑雄多少有点不快和尬尴。有时权生还从外面带些狐朋狗友来边吃边喝边海阔天空地吹着牛皮,仿佛他们只要伸出一只手来便可把湖荡镇的天空遮起来,美丽的宿舍变得乌烟瘴气,更让剑雄不解的是美丽对这些人不仅不讨厌,反而十分热情,真像位贤慧的家庭主妇。半个月下来,剑雄粗略地算一下每人开销的伙食费近一百五十元,他时刻想着母亲嘱咐他省吃俭用的话,因为他家是个大家庭,家中还欠外面一万多元的债务,他得想方设法节省钱来补贴家用。再加上最近学校领导和一些老教师对他们颇有微词,甚至见到他们聚在一起时还皱眉头,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有伤风化,于是剑雄心里逐渐蒙生了退意。
一次,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时,他主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这正是权生所盼望的结局,美丽也没执意地留。美丽的态度倒让剑雄倍感伤情。权生和美丽简直就像一对未婚的小夫妻提前过起了小家庭生活似的。一个买菜,一个做饭,特别是权生更是忙得不亦乐乎。老师们有时会当面给剑雄开玩笑,说他缺乏竞争意识,没有强烈“进取心”,语文组的教师们认为他应该向普希金学习,与权生展开决斗。面对各种玩笑,剑雄只是笑而不答,心里却是沮丧得很,每当夜深人静时一想到此便会鼻子酸酸的,有一次他竟然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写下了一首《谁让我流泪》的小诗,当他写到:“你那青春的笑容/在媚俗中不再清新绽放/今夜我该将谁放在心底哭泣/梦境的一角被无情地撕开/殷红的血竟然无人感动/一把锋锐的刀子欲窃取我的灵魂/我捂着伤痛怆然奔逃/”时,竟然动情地哽咽起来。这首小诗在当地的小报上发表后,权生和美丽都看了。权生看后心里有点不自在,美丽看后多少有点感动,然而这种感动仅仅是稍纵即逝而已。
下午连续上了两节外语课,美丽很累地坐在椅子上喝着权生给她泡好的茶,这茶叶的清香沁人肺腑,让人浑身舒畅。就在她正在享受着权生给她从家中带来的好茶叶时,王主任喊她到校长室去接电话。电话是家中打来的,叫她无论如何明天回家一趟,因为本村的一位媒婆给她哥介绍了对象,明天要到她家来看看,如果满意这婚事就定了。美丽是个非常孝敬父母的姑娘,也很懂父母的心思,所以她觉得事情重大便立即向学校请假调了课。因为这事还没有眉毛,所以她并没声张,包括权生在内都没有告诉,便急急地赶回家。
家中有一种久别的喜庆气氛,母亲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灿烂,父亲也穿得少有的干净整洁,哥哥的头发像刚到理发店里才修剪过,身上的西装虽已起皱但还算得体。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旁边站着一位看上去挺老气的姑娘,腿脚似乎有点不便。这老女人大概是媒婆,那姑娘就应该是给哥哥介绍的对象了,如果以后成了也就是她的嫂子了。她在母亲的介绍下,走过去一一地与她们打了招呼,望着母亲喜滋滋的搓着汤园,心中默默地祷告这次能了却父母的心愿,从此母亲再也不会为此整天愁眉苦脸的了。在回学校前,她再三对父母说如果有什么消息赶紧打电话告诉她。
这几天,一向有说有笑的她突然变得有点沉默寡言了,甚至吃饭时常会走神,权生关心地问她有什么心事。她只是笑着说没事,权生见她不愿说出真情也就没多追问。她觉得这几天的日子特别漫长,盼望那充满希望的电话能突然地来临让她有个惊喜。电话终于来了,她紧张而兴奋地抓起电话。但当她放下电话时,却又喜忧参半,因为那个姑娘提出要八千元的订婚礼金,目前就是把家底子全抖出来也不足三千,再加上东挪西借也不到五千,剩下的三千多成了美丽一家人的心病。经过再三考虑,她把这心事告诉了权生,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权生见她满脸愁容的样子笑了:“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呢!我帮你想办法。”她感激地望着他,目光异样地明亮。
第二天晚上,外面下起了雨,她撑着伞焦急地在中心路上来回走动着。许久,他才从黑乎乎的夜色中走来,她发现他满脸喜悦,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们相拥着走进宿舍,她撒娇地伸出手来,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权生一往情深地说:“你拿什么来感谢我啊?”“你说吧!”美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目光立即变成了一团火。外面的雨声更响了,他站起身来关紧宿舍门、拉下窗帘,身体内蕴藏在深处的一种渴望立即升腾起来,那么强烈、那么不可抑制,他干嗯着唾沫、浑身颤抖着冲过去紧紧地搂着她,狂热地亲吻起来。她柔情似水地醉倒在权生的怀中,权生把她抱到床上。她随手拉灭了灯,一阵愉悦的哼哼声和呻吟声被夜淹没,只有远处不知名的荡鸟躲在芦苇深处惊慌地鸣叫着,窗帘的隙缝间射进一丝柔和的路灯光。

学校的收发员拿着信递给正在备课的剑雄,剑雄接过来一瞧,原来是自己的文章在省级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他的心情一下子晴朗起来,一扫连续几天的阴郁。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省级以上杂志上发表文章,所以他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当然也包括美丽和权生。这时,同一个办公室的教师都闻讯凑了过来,纷纷与剑雄一起分享着喜悦。许老师一脸自豪地对别的老师死命地夸耀他的文彩。有几个教师嚷着要剑雄请客,他高兴地当场答应了。
一放晚学,他就邀请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师到离校不远处的小饭店,其中还包括校长和主任,这是许老师再三暗示的结果,剑雄起初并不想把这件事办得带有任何“官方”色彩。
那家小饭店几乎是他们学校定点饭店,它建在河边的滩涂上,门朝北开着,东西两边有一小片芦苇,南面窗外是一条弯弯的小河,不远处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荡。开饭店的是一位长得稍有姿色的中年女人,衣服的领口时常开得低低的,夏日里把该露的全都露出来,白嫩的胸脯招徕不少男人目光。她男人忠厚老实,再加上饭店收拾得整洁,所以男老师们都喜欢光顾这里。
快到她家时,那女人和摇着尾巴的哈巴狗一起迎上来。张校长坐下时,那狗竟然用前爪搭在他的腿上,张校长亲热地用手摸了摸它的头。“你看这狗就是和张校长关系不一般。”长得瘦小的李老师推了推眼镜开起玩笑。“它对谁都热情,就是看到鬼头鬼脑的人会恶狠狠的。”她边说着边开心地大笑着。
李老师知道这话的意思是在嘲笑他的瘦小,然而他并不恼,却把身子凑到这女人面前竖起巴掌假装要打她,她见他过来忙竖起杀鱼的手前来迎敌,像荡中螃蟹伸出的骜。张校长忙说:“好男不和女斗,堂堂的男子汉怎么和女人斤斤计较?”“我还没碰她一下,你就心疼了?”李老师更欢地笑着说。张校长连忙向正在拣菜的男人努努嘴。“他熟视无睹,不管你们闲事。”李老师得寸进尺地开起了玩笑。在他们说笑间,许老师忙请他们到里间去玩扑克。李老师似乎意犹未尽,悄悄地把张校长衣角一拉小声说:“我有一次看到你们在她家房间里亲过嘴。”一听这话,张校长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其实,李老师仅是一句玩笑话,他压根没看见过,哪知被他说中了。张校长只好把话题扯到了别的事上,而且掏出一包好烟来撒给大家,大概是想把他们嘴给塞住。
那一顿晚饭虽然花钱不多,但气氛是融洽的,场面是热闹的,心情也是愉快的,所以剑雄也不知不觉中喝了不少酒。“剑雄啊!不是老哥说你,你这么有才华!怎么连美丽的心都没拴住?老哥敬你一杯,祝你在爱情的战场上勇往直前。”李老师一脸醉意望着他,显出少有的关心。剑雄立即尴尬在那儿,许老师连忙用脚在桌肚下把李老师轻轻一踢。桌子上沉默了一会儿,许老师忙说:“喝酒!不谈这些事。”这时,剑雄才回过神来笑一笑掩饰自己的窘态,忙举起杯子和李老师一饮而尽,感谢他对自己的关心。本就不胜酒力的剑雄更是喝得天旋地转起来。后来,还是在许老师再三劝说下,剑雄才肯把杯子放下来,剑雄几乎是失态地拖着李老师还要再喝几杯。张校长也怕他们喝多了会出事,忙高喊收兵。李老师把喝得踉跄的剑雄扶回宿舍,到了宿舍剑雄怎么也不肯让他走非要再喝,李老师忙哄着说去找酒,他连忙跑回宿舍用酒瓶装着小半瓶冷开水,哪知他一口就喝出是水。就这样,他硬是拽住李老师谈了好久,一直把自己最伤感的话语从自己的心窝里掏出来为止。李老师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下休息,可是等他走后剑雄爬起身来找来了稿纸含着泪写下了一首诗:我的情是一杯浓烈的酒/在夜里用泪将它点燃/我踉跄着身子踩着夜色的高跷/酒就是她那双小巧的手吗/不安份地在我身上乱窜/芦苇见我失落时/总喜欢在我身后掌声雀起/夜企图把我血色的心绪染黑/闪烁的星辰时刻煸动着我那愚枉的痴情。写完之后,他才感觉舒畅了一些,随即爬上了床稀里糊涂地睡去。
那天他起来特别早,运动场上空无一人,向来喜欢睡懒觉的人今天算是全校起身最早的了,连他自己总感到滑稽可笑。没跑两圈便觉得很累,头脑有点昏胀,身上也少了力气,嘴干巴巴的。他随意地散起步来,这时,权生和美丽也出现在草场上,剑雄想假装没发现他们悄悄溜走,哪知美丽叫住了他:“哎呀,今天诗人也来跑步了!”剑雄只得停下脚步,与他们客气一下,权生有点别扭地站在一旁。“昨天请客怎么把我们给忘了?今天补请。”美丽知道剑雄似乎故意与他们逐渐疏远,所以特意将他一军。剑雄听美丽这么说倒手足无措起来了,立即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见此情景,权生忙说就周末到你家去玩一趟怎么样?剑雄见权生这么说也就点了点头,随即朝宿舍方向走去。说定哪!身后追来了美丽动人的声音。
一转眼到了周末,权生用自行车背着美丽,随剑雄一起朝剑雄家骑去。到了他家,美丽只见他家屋后堆满了蒲草,他的父亲正在院子里划着蒲草,母亲和小妹正盘在地上编织着蒲包,见有客人来了,母亲忙站起身来,一边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一边不时地掸着自己身上的灰尘。母亲忙到锅屋去欲搓汤园,被剑雄拦住了,说这不适合。权生和美丽一个劲地说现在谁还吃节晌?再说我们的肚子又不饿,这春天的时光多好啊!浪费了岂不可惜?先下荡玩耍一会儿再说。
正在他们谈话间,二保走了进来:“嘿!雄哥带回个漂亮媳妇往家里藏,又不把人饱饱眼福。”听了这话,权生立即不自在起来,美丽羞红了脸,剑雄忙跑上前去制止二保不要胡说。这时,左邻右舍不少人过来看热闹,有的人啧啧称赞道,剑雄的媳妇长得真好看,弄得几个人都很尴尬。见此情景,剑雄又不好多解释,于是他把二保叫到一旁请他弄条小木船来,二保随即走回家中把木船撑过来。他们一行三人上了船,村里人都很奇怪这些知识分子,荡里只有芦苇和蒲草,有什么可瞧的!
船像水蛇一般在小河中快速地游动起来,二保非常愉快地吹起口哨。船游过了一段路程,才来到荡口。虽已是暮春三月,本应是荡鸟婉转、桃红柳绿,但他们只觉得荡风习习、凉气逼人,美丽缩紧了身子,漂亮的脸上陡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权生忙将自己的西装关爱地披在美丽身上,她也感激地说了一声谢谢。“都是一家人了,还说什么谢谢!”剑雄见此情景,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哎呀,我差点乱点了鸳鸯谱,我以为你是她哥呢!原来你是他男人。”二保连忙向权生陪笑道,权生也不知可否的点了点头。剑雄大声斥责二保道:“不许再胡说,看我马上不撕烂你的嘴。”“自古道佳人配才子,这姑娘长得这般水灵配不上你咋的?比小红还强,雄哥真要逮住机会呵!”二保并不把他的警告当一回事只管信口开河。“二保,你再胡说,下次再有姑娘来访亲,我非说你几句坏话不可。”剑雄在说这话时几乎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二保一听这话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鼓起嘴只顾注视前方不再言语。二保不说话,船上立即静了下来,各人都只顾欣赏着两边风景。
远远近近的滩涂上芦芽青青,成趟的鸭子嘎嘎不停地欢叫着,水面上偶尔有一两只不知名的水鸟见有人来,忙扎一个猛子逃走了。船至草荡深处,就看到那高大的扒土机昂起头威风凛凛地抱紧泥,卖命地垒着堤坝,框起蟹塘。因此荡水的路变窄了,芦苇和蒲草变少了,草荡中挤满了一个畦子一个畦子的蟹塘,荡畔人家都瞪起金色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荡,难怪他的父亲不时抱怨道,这荡变得都让人认不识了,说完之后便无奈地叹一口气。
船经过一家很大的鸭栏时,美丽突然建议上去看一看,顺便踏踏青,再嗅一嗅那青青芦苇特有的气息。她的建议立即得到他们附和,二保随即把船靠在滩涂旁。他们跳了上去,转了一圈既无鸭又无人显得很落寞,美丽轻叹道:“这地方好是好,空气清新,环境宜人,但若是呆在这一辈子,不把人逼疯才怪呢!”权生立即附和道:“这简直是一个原始社会。”
“这是一个返濮归真的年代,这是一个回忆农耕时代的社会,而这里的一切都具有一种质朴的美、天然的美、与生俱来的美,这是时下任何市面上买不到的,今天我们享受到了,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剑雄仿佛在对着这荡在作诗似的。权生和美丽听他这么一说立即笑弯了腰,美丽娇喘嘘嘘地说:“你看!诗人又在作诗了。”说笑一阵后,他们又上了船。
中午了,大家也都饿了,美丽说没什么看头了,于是二保便掉转船头往回赶。船似乎也饿急了,在水上飞奔起来,到了剑雄家已是中午十二点多钟了。母亲在屋后张望好几次了,弄好的菜都重新热了一遍。见他们回来了,忙回去准备把饭菜摆上桌子。美丽看到满桌都是水荡的特产:龙虾、鳊鱼、黑鱼等等,还有家中养的鸡鸭,散发出诱人的芬芳。
二保要回去吃饭,剑雄说什么都得让他留下来。父亲拿出了酒,权生推说胃口不好不想喝,使命地捂着酒盅不让斟。剑雄知道他还是喜欢喝两盅的,尤其是与他那些狐朋狗友在一起时,更是猛灌豪饮,今个是怎么了?是嫌这酒孬,还是情绪不好?正当他这样想着,哪知二保一边说着不喝酒还算什么男人啦,一边毫不客气地把他的手拿开满满地斟上。剑雄见状也劝道:“没有你家酒好,真不好意思,少喝一点吧!”美丽本想帮权生说两句,但怕说了反而对权生不利,所以只发好在一旁默不作声。权生一脸无奈地和他们一起畅饮了起来,二保更是频频举杯,直喝得歪歪扭扭还不肯罢手。
酒至酣处,二保舌头有点僵直地说:“雄哥,你家要是发了财,可别忘了咱穷哥们,听说你家舅爷从台湾来信了,明年开春回乡探亲,可有这事?”剑雄只是淡淡地说:“前几天听舅舅说多少年音信皆无的舅爷从台湾突然来信了,舅爷在台湾只是普通工作人员,并不是大款,手头也不阔绰。”美丽和权生都张大着眼睛望着剑雄,剑雄仿佛在刹那间变得高大起来。美丽的目光熠熠生辉,权生突然兴奋起来,频频向剑雄举杯表示祝贺。见此情景,美丽再三劝权生不能再饮了,权生也感到头昏脑胀,屋子有点旋转,于是连忙摆手说:“实在不能再喝了。”剑雄见状也就不再多劝,忙去盛饭。
吃过午饭,他们就起身告辞了。等他们走后,二保对剑雄抱怨道:“雄哥,怎没把握好机遇放走了这么个美人,要是换了我挖窟打眼也要把她弄到手。”剑雄见他一脸醉意,连忙把他连劝带拖地送回家,见他上床休息了,才放心地离开。可是他从二保家走出来时,才感到自己也有些飘飘然起来。

剑雄的教学业务能力、教学态度是得到学校领导和同行们肯定的,在学生中也享有很高威望,他以此为豪,特别是在酒后经常把它作为炫耀的资本,甚至还发表对学校领导一些不满的言论。个别教师还把它添油加醋地传到校长耳中,为此,校长对他多少有点看法,认为他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不像权生那样会混事、懂得人情世故。
校长和主任早就听说剑雄的课上得不错,但是由于他们太忙,很少有机会去听他的课。那天,剑雄刚准备去上课,卢主任突然找他说:“今天正好闲下来,我和张校长要一起听你的课,本不想与你打招呼,但还是事先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思想准备。”“欢迎随时来听!”剑雄一脸自信地笑着说。那节课上,他教的是周敦颐的《爱莲说》。他走进课堂时,教室里比平时安静多了。他似乎成竹在胸,学生也知道领导来听课了。他时而表情丰富、抑扬顿挫地朗读着,时而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地讲解着,时而和学生们谈笑风生地讨论文中精彩的地方。他带领学生完全陶醉在《爱莲说》那富有浓厚诗意的情境中,自由地徜徉在自己设计的意境里。教学思路新颖,处处闪烁着匠心独运的智慧,时时透出诗意的光芒,而且他仿佛就是那散发着清香的莲蓬,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在这节课上,学生们非常配合,张校长和卢主任以及一同来听课的老师都被他灵活的教学方法和深厚的文学功底征服了。一堂课下来,剑雄走下讲台时,身上已汗涔涔的,他迈着自信的脚步向办公室走去。到了办公室,许老师关心地提醒剑雄说:“你迅速找张校长和卢主任请求他们批评指正。”剑雄点了点头,随即从抽屉中拿出笔记本和笔向主任室走去,当他走到门口时只见他班的几位任课老师坐在里面,纷纷诉说着什么,见他进去又都沉默了下来。
卢主任见到剑雄忙说:“班主任也正好来了,大家一起来看看这位学生怎么处理?剑雄走了进去,听他们纷纷诉说,原来是他班的一位学生吴天,上课经常睡觉,作业又很少完成,课上还写了一首打油诗:老子名吴天,不怕地来不怕天,不少同学喊我叫爹------,甚至专门以摸一把长得漂亮的女生为乐,发誓要摸遍全校漂亮女生的脸蛋,像这样的学生干脆把他撵回去算了。几位老师都持相同的态度,剑雄知道吴天这位学生很顽劣,也多次找他谈过心,当时谈的时候效果似乎是很好,但是屁股一转就把自己在老师面前信誓旦旦的表态给忘了。
剑雄经过了解和家访才知道吴天的父亲是个忠厚而又老实的人,母亲长得有点姿色,因家中经济拮据就随本村一个工头南下打工去了,不到一年时间与一位做海鲜生意的老板勾搭成奸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吴天他爸去找过她,她很干脆地告诉他,家中那种穷日子是实在过不下去了,现在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你就是用绳子把我捆回去,我还是会再回到他身边的。吴天他爸无奈地含着眼泪回家了,临走时那女人欲给他一些钱,他当场就把这钱给撕了,说这钱会脏他的手。这一举动可能是他一生中的壮举了。
剑雄从没有歧视过吴天,更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伤害过他,所以吴天对剑雄还是较尊重的。剑雄无论如何是不同意他们的意见,因为这样做就意味着对学生的放弃,意味着教育的无能和失败,而且他会恨我们一辈子的。剑雄富有同情心的性格是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逐渐培养起来的,再加上小时候家中很穷,人口又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没少受别人白眼,当时和他同班的村干部子女总能引起老师们另眼相看,尽管剑雄的成绩在班中比他们优秀得多,但还是常常享受不到那种特殊的待遇,现在想起来还时常在心中慨叹世态的炎凉。所以剑雄毫不犹豫地责问他们“假如是你们的弟妹或者是你们的子女,你们会不会这样做?”大家听剑雄这么一说,也都面面相觑起来,办公室里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抽完一支烟,卢主任才清了清嗓子说:“我看这样吧,请剑雄再找这个学生谈谈心,要求他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保证以后不违纪违规,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再犯错误就把他赶回去,免得日后再闯出更大的祸端来,到时谁也负不了这责任。”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卢主任加重了语调,目光锐利地扫向剑雄。剑雄见主任这么说也只好默认了,其他老师则悻悻而去。
等别的老师陆续走出办公室后,剑雄才认真地请教起主任来,但先前那愉快的心情现已荡然无存了。卢主任自然是对他所上的一节公开课先说了一番好话,然后再指出几点不足,尽管剑雄并不赞成,但还是诚恳地点着头。他知道这是评课固有的一种模式,也成了领导人一成不变的伎俩,几乎到了令人讨厌的程度。不肯定优点怕挫伤老师们的积极性,不提出些不足显示不出领导人应有的水平。然而剑雄对主任称赞他很有潜力,如果认真钻研下去以后说不定能有成就这句话很爱听、也很受用。
他很想把这份喜悦同谁分享,是美丽吗?不是。她已经有了权生,美丽只是一个影子。听说最近要举行订婚仪式,媒人还是镇里的一位副镇长和学校里的张校长,日子已经选定了,在本月二十八。他在心里默默地诅咒这个日子,这种心情愈来愈让他痛苦,他甚至很害怕这种想法,也很瞧不起这种想法。但它不时地闪现在头脑中,纠缠不清。有一天,他竟然在梦中拥抱着美丽,甚至还和她做出那种事来,醒来之后,觉得自己的裤头湿湿的,他揪紧自己的头发责备着自己、痛骂着自己。那一夜,他彻底地失眠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起身,急忙洗净裤头,并且把它晾在宿舍里,生怕别人从中看出什么秘密来。
许老师见剑雄脸色难看便关切地问,剑雄啊,最近莫非身体不好?得赶紧去看医生,工作也不要太劳累了。剑雄红着脸,感激地望了他一眼,默默地摇了摇头走开了。从那以后,剑雄越是不想在梦中梦到美丽,可偏偏经常梦到,并且总在梦中总会做起那个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来。有时梦中的女人不知是美丽还是和许老师好的女人,披头散发的,眼神哀伤得怕人。剑雄的身体日渐瘦弱了,脸色也灰灰的。
那一天真地来临了,剑雄的内心更加痛苦,但又无人诉说,只有许老师找些话来安慰他几句。那天,镇里特意安排了轿车,镇长给他们拎彩礼,校长放鞭炮,这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待遇,她打扮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清新自然,大方得体,就连给权生家拎彩礼的镇长也禁不住多看上两眼。当天中午和晚上,权生家在饭店摆了十几桌,宴请湖荡镇社会各阶层的大大小小人物,学校里平时和权生关系比较好的全都去出礼。这一次,剑雄坚决没去。
那天中午,食堂空无一人,据说搭伙的老师都到权生家吃饭去了,厨房里只有饭和烧给学生喝的上面飘着一层油花的汤,剑雄和厨师吵了几句,后来他居然说剑雄是因心情不好就原谅了他,否则跟他没完。剑雄当时真想用钵子里的汤向那张肥肥的脸泼去,但还是忍住了,只是狠狠地瞪他一眼,嘴里骂了一句粗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厨房师傅也不示弱,把头伸出卖饭的窗口恶恶地回敬了一句更粗的话,但剑雄走远了。
第二天,权生和美丽一起上班时,美丽喜滋滋地撒着喜糖,剑雄也得到了一袋子。他走回宿舍后打开窗子狠狠地把它扔到了水沟里。随后,他又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写下了一首诗《荷》:荷是一位清新的丽人/它的光泽曾经照亮我的日子/人生的梦渲染出一股悠悠的清香/当它化成盆景去攀附富贵刻意媚俗时/我受伤的心呵/禁不住为它流泪。写完了这首诗,他的心情似乎才好受些。后来这诗还在县报副刊上发了出来,权生看到这诗非常生气,因为这首诗有影射美丽的意思,所以很想当面责问他一番,但被美丽劝阻了。从此,他们见面时连个招呼也懒得打。有些好事者总是喜欢在背后编些关于他们之间一些子无虚有争风吃醋的故事来,成了大家无聊时的消遣。

剑雄在这场所谓的爱情竞争中彻底失败了,他不仅没有得到爱情而且还失去了朋友。但他还是逐渐从这场感情的挫折中走了出来,又一次重新振作起来。他处处严格要求自己,而且投入更多的精力去钻研教材,研究学生,学习钱梦龙、魏书生、于漪等人教学法,梦想有一天也能像他们一样在教育园地上有所建树,也让一些高傲得像公主般的姑娘主动青睐他。一时间,学校内外几乎都是众口一词,称赞他的教学水平和工作态度。他几乎是这所学校的一个品牌,无论是谁来到学校听课总是把剑雄推荐给人家,听后人家总是格外地称赞一番,这也成了他惟一的安慰。
有一天晚上,学校突然停电,于是他和许老师一起到校园的操场上散着步。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许老师犹豫许久,才开口对剑雄说:“剑雄,有一件事不知我当讲不当讲?”
剑雄知道这位昔日的老师一直在关心他、爱护他,见他说话吞吞吐吐的,似乎预感到老师有什么重要事情和他谈。于是他说:“老师你的心,我是了解的,有什么事尽管讲,我不会有什么看法的。”
“我真是还把你当成永远的学生加以爱护的,否则我是不会对你讲的。”他掏出一根烟点了起来,悠悠地仰起头呼吸着这如水的月色。
“请您多批评!”剑雄把“您”字说得很重又非常诚恳,屏着呼吸静静地望着这位一直令他十分敬重的老师,因为这位老师在教他的时候对他这个成绩非常优秀的学生是很器重的。
“剑雄啊,你有水平,责任心又很强,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但是领导都认为你很清高,甚至时常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还会在背后发一些牢骚,你发这些牢骚有什么用,要学乖,更要学会沉默,沉默是金啦!这是古训。你看人家权生,虽然他的业务能力和水平都不及你,但是在领导人心目中的印象却比你好,学校里无论发生什么不公平的事,他都一言不发,当然了他有家庭优势,小时候就受父母的耳濡目染,最近听说学校里要提拔他担任学校的教务副主任,你要向人家学习呵。”
“他无非是经常请学校领导吃吃饭,逢年过节再送点礼。我可学不来他那一套。”剑雄幽幽地说。
“你不要书生气太足,还是现实点好,身上多个头衔,份量自然就不一样了,说个难听的话,找对象都容易点。”
“我不反对别人做官,但我不想当官,一个再好的人一旦做了官就会变坏的,一位作家曾讲过这句话‘地位的改变能改变人的含义’。”
“你现在还年轻,等你上了岁数了,可能就要后悔了。我原来和你一样也天真得很,现在才知道当初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我不后悔,我觉得与学生待在一起,自己活得很踏实,心灵明亮,充满朝气,永远年轻。一旦做了官,我担心自己会变,甚至变得连自己都认不识了。再说,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墨客即使做官也不长久,大都辞官回乡,甚至归隐田园。”
“剑雄,你也太虚无缥渺了。人活在世上非常难,我非常欣赏陆游的‘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诗句,人的第一需要可是生存啊!你自己可要想好了。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可以替你到张校长那儿谈一谈,我和他关系还说得过去。人往高处走,水往底处流。我们回宿舍吧,天已不早了。”说完,许老师就转身往宿舍方向走去,剑雄跟在后面,忽然觉得月光下的许老师背驼得很厉害,再也找不到当初教他们时的一点影子,那时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爱憎分明的许老师哪去了?现在即使学校里一些领导者做出一些不公平的事来,也很难见他会说几句有正义感的话,在领导人眼里完全是“良民”一个。
回到了宿舍,剑雄倒同情起许老师来了,他为啥活得这么卑微?上个月发工资时,据说上面因为现金不够,每位老师要搭两条地产烟,人人要为发展地方工业作贡献,为增加地方财政收入出一点力,教师们一听这事就一片哗然,纷纷要求讨个说法。可许老师却一个劲地做一些闹得很凶的教师思想工作,其中自然也包括剑雄,剑雄本来要伙几个人去镇里向镇长讨说法,但碍于许老师的面子也就没去。可是这件事终于是纸包不住火,不知是谁写了一封人民来信到省里,后来镇里派人把烟收回去,工资又补上了。为此,张校长被镇里的主要领导狠狠批评了一顿,张校长也把这气发在教师的头上。他在一次例会上狠狠地骂了娘,认为老师们太不给面子了。据说张校长的修养蛮好的,一般不惹急他是不会轻易骂人的。
剑雄一个人待在宿舍里感到心绪很乱,加上宿舍里没有灯,他拉开了窗帘,一轮冰清玉洁的明月静静地照着这一片寂静的草荡。他索性披上一件外套推开门走进柔若轻纱的月色中,此时倘若有位知己能陪自己散步该多美啊!路过学校小店,只见里面的灯火依然亮着,剑雄便走过去买了一包烟,出来时迎面碰到了卢主任,卢主任手中拿着长长的手电筒,这是值班的标志。剑雄与他打了招呼,他急忙叫住剑雄,说有事和他谈。剑雄便和他一起在林荫道上散步。原来卢主任是想给他介绍对象,那女孩子是当地养蟹大户家的姑娘,叫秦彩艳,长得漂亮,明天星期六去她家看看。内心寂寞的剑雄答应和他一起去相亲,成与不成倒是另一回事。
事情说定之后,卢主任便到学生宿舍去转转,剑雄则又来到操场上散步。他吸着烟,悠闲地踱着步,仿佛找到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的感觉:“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不理。”朱自清先生美妙的句子已经融到他的血液里,随意地吐故纳新。他深深地呼吸着这夹杂着草荡缕缕清香的新鲜空气,身心一下子轻松起来,抬头望着天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想起了苏轼、想起了李白,想起了一如这美好月色的诗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真的对这些千古流芳的诗人非常仰慕。诗人的才情、胸襟、不媚俗的品性,以及那种与生俱来仙风道骨,这是凡夫俗子望尘莫及的。想到这里,剑雄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月色已经不知不觉地拉长他的影子,学生宿舍的灯光早已熄了,他感到身上有点儿凉,于是便走回宿舍倒头睡下,但即将要见面的姑娘是什么模样却总是在他脑子里像变形金钢似的,让他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站在宿舍门口,明晃晃的阳光格外刺眼,梳洗得干干净净的卢主任主动找上门来。剑雄的宿舍乱七八糟,而且还有一股脚丫臭味。一向有洁癖的卢主任立即跑了出来笑着说:“像你这样邋遢谁肯嫁给你?赶紧把宿舍整理一下,把头梳一下,换件像样的衣服。”剑雄见他这么说也脸红起来,迅速把宿舍收拾了一下,又用梳子蘸了蘸水把乱糟糟的头发梳得服贴了一些,穿上了一套一直没有舍得穿的西装。等一切停当后,他才骑着自行车随卢主任出了学校。他们先骑了十几公里的沙石路,过了八、九座桥,又骑了一大截土路,好不容易来到一条大堤旁。他们下车后把车放在一位看护堆堤老头住的小屋旁。卢主任拿出手机一边拨着秦老板的电话,一边说如果谈成了这秦老板就是你的泰山大人了。
不长时间,水荡里响起了小机帆船的“突突”声,船像一把刀子把清澈见底的水面刺成一道道洁白的浪花,很快靠了岸边,开船的是位中年汉子,头发被荡风吹得乱糟糟的。剑雄拽住堆堤外坎上的一棵小柳树,一挺身子一脚跨了上去,另一只脚也利索地拖上了船,而卢主任在剑雄的帮助下才将笨拙的身体挪到船上。船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又“突突”地响起来,然后才慢慢地回转着身子,冒出一阵浓烈而又乌黑的烟向蟹塘冲去。船拐过了几块滩涂,几家鸭栏,才在一个上百亩的蟹塘旁息了气。一位满脸络腮胡子、黑红的脸膛、五十岁左右的汉子站在蟹塘上朝他们挥着手,卢主任用胳膊把剑雄一捣,小声说他就是你未来的岳父大人,一旦谈成了就能和你经常来这里吃蟹了,说完便嘿嘿地大笑起来。当他们下了船,秦老板就俯着身子迎上来,伸过他那粗大的手热情地与卢主任紧紧握着。卢主任把剑雄介绍给了他,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朝剑雄望了一眼,随即向他们做出请的姿势,于是他们就跟在他身后,向蟹塘边一个大屋子跑去,屋子里有冰箱、电视、空调等等,透出一股现代化的气息。
正当他们坐下吸烟时,两位女人说说笑笑,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一个中年女子体态稍胖,衣着时髦,浓装艳抹,另一位女子则身材苗条,清新自然,那一双大眼睛像荡水一样清澈明亮,虽不是心目中的偶像却也生得不俗,剑雄想她大概就是秦彩艳吧。她发现剑雄在定定地注视着她,脸稍微红了一下,但随即就大方地走过去与剑雄打招呼。不一会儿,两人就谈得非常投机,仿佛一见钟情。卢主任见此情景禁不住会心地笑了。在卢主任的鼓励下,他们站在鱼塘边谈起这荡、这蒲苇、这鱼蟹、这水面上漂浮着嫩绿的荷叶,还谈起了各自小时候生活在荡中有趣的往事,他们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彼此有点相见恨晚之感。
不知不觉中,太阳光无遮无挡的向他们泼下来,脸皮火辣辣的。这时,那中年女人朝他们高声喊着吃午饭,剑雄小声地问她这女人是谁,只见诡秘地一笑,暂时保密,以后你自然会熟悉的。剑雄心中似乎隐约地感觉到了什么,这感觉是从她爸对这女人的眼神中读出来的。他们走进屋子,剑雄只见桌子上摆满了螃蟹、龙虾、青鱼、鲑鱼、鸡鸭等,秦老板指着这菜爽朗地笑着说:“这些都是荡中产的,除了油盐之类的东西是买的。”在剑雄看来这哪里是什么宴席,简直就是草荡水产品的一次微型展览。卢主任很客气地与秦老板互相谦让着所谓的上席,最终还是卢主任坐了下来。卢主任大块地吃着菜,豪爽地饮着酒,像回到了家,同时还不断提醒一旁作愣的剑雄搛菜吃,说这些菜尽管放心吃,都是绿色食品,不像饭店中的菜让人不敢吃,时刻担心自己吃了带农药的菜或者是用激素喂养长大的一些动物-----卢主任酒喝得多话也就多了起来,几乎是包场,根本没有别人说话的份,只有秦老板偶尔插两句。
酒席散后,卢主任已是醉眼朦胧,但在临行前他还是再三握着秦老板的手说下次约个时间再来作客,秦彩艳用船把他们送上了堆堤,并且还随他们一起上岸,依依不舍地站在堤上用那如水的目光把剑雄送出很远,剑雄也忍不住回头看上一眼,卢主任在一旁笑道:“刚接触就粘乎上了?呵!呵!以后成了你老婆随你怎么看。”
十一
剑雄恋爱了,而且是与螃蟹大户的女儿恋爱的,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学校。她几乎每个晚上都骑着摩托车来到学校和剑雄约会,剑雄很喜欢甚至很盼望她的到来,但剑雄始终坚守着理智的门槛,顽强地抵挡难以抑制的诱惑,因为他对此向来是认真的,对方一旦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他,他就得对人家终身负责。在这点上,同校的几位青年教师都暗暗地笑他太迂,跟不上形势。剑雄还不时地对她的情况进行认真打探,他真希望对方是一片透明的玻璃,一眼就能望穿该多好!他真希望对方是高山上一眼清泉,圣洁、清澈而又甘甜;他真希望对方是一朵水荡中的荷花,纯洁、甜美而又芬芳。有几位教师曾教过她,都夸她长得漂亮,特别是那一双顾盼生情、火辣辣的大眼睛更是让人怦然心动,而且她家又很有钱,他们都说能谈。
剑雄关心的不仅是漂不漂亮,更不是关心她家中经济状况,最重要的是生活作风是否有问题,在这方面他是特介意的。他悄悄地向与彩艳同村的胡老师打听,胡老师犹豫了半天,才对剑雄说:“婚姻是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剑雄是聪明人,知道他话中有话,急切地问到底能不能谈?而他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你最好再认真地访一访。”剑雄再想追问时,他连连摆手说:“这种大事别人不好多说,你自己拿主意吧!”话没说完拔腿就跑远了。
这几天,他几乎是寝食难安,再加上听说她还和街上的一个小混混恋爱过,他决心去找卢主任问个明白。卢主任把胸口拍得山响,说不会有这事,尽管她爸包了个二奶,但他对子女的要求向来是非常严格的。剑雄疑疑惑惑地从他家中走了出来,还连声地说着感谢主任关心之类的话。然而学校里的闲言杂语像铅一样灌在心中,剑雄的脸上很难见到灿烂的笑容,在权生面前更是自觉惭愧。剑雄很想当面问个明白,可她真地来到自己面前时就怎么也问不出口。考虑再三,他决定骑车回家征求父母意见。
进了家门,母亲就问道,听说你谈对象了,他点点头,小声地说这次回家就是为此事征求你们意见的。他母亲正色说:“那个姑娘我打听过,不是什么好女孩子,咱可是正经人家,千万别让人家说闲话,在背后戳脊梁骨。本生产组贺长根家的媳妇就和她家在同一个村。她说这姑娘风骚得很,已经和好几个小青年谈过恋爱了,据说还曾堕过胎,像她这样的姑娘无论如何是不能谈的。”剑雄的母亲几乎是给他们的爱情在判死刑。母亲的一席话简直把剑雄给弄懵了,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向来是信任母亲的,就像雀巢中嗷嗷待哺的雏鸟,相信飞向自己的母亲嘴中总是衔着食物。母亲是他一生中最敬重的人,所以禁不住微微地点着头。
回到学校后,剑雄郁郁寡欢起来,看到权生和美丽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样子,内心深处更是涌起了无限惆怅。自做教师以来,他在课堂上第一次骂了学生,而且还骂一句非常脏的话,事后想起来有点后悔。那位学生在日记中竟然还提起了这件事,他说何老师骂人太出乎全班同学的意料了,真替他惋惜,这件事有损他在同学们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剑雄看了之后,在他日记的后面写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老师错了,对不起。这位学生见老师的态度竟这么诚恳,就又一次激动地写下了一行字:老师,您是好教师,您真棒。还在这行字的一旁俏皮地画上一个大拇指,剑雄看后禁不住会心地笑了。
连续好几天,剑雄过得很不开心,烟抽得格外地凶,许老师发现他的情绪有点不正常,便主动找他谈谈心。他把许老师当成了知己,遂将这些情况就如实地向他抖了出来。说到伤感处,剑雄的眼中竟漾起了泪花,声音也有点颤抖。许老师静静地望着他,一根烟接一根烟地猛抽,屋子里弥漫着烟雾和伤感。沉默了许久,他才发自内心地劝道:“剑雄啊,你是把我真正当成自己人才愿向我敞开心扉的,我要告诉你,像这样的姑娘千万不能谈,婚姻可是一辈子大事啊;但是我听别人说,你对对象的条件要求很高啊,说什么要长得漂亮,最好是瓜子脸、丹凤眼,还要纯洁无邪,像这样的对象到那儿去找啊!到梦中寻找吧。谈对象关键要找准位置,恋爱如此,工作和生活也是如此。”剑雄被他的一席话说得无言应对,只是耷拉着脑袋坐在许老师的对面一个劲地抽着烟。晚上,剑雄思绪万千,一夜无眠。
第二天,剑雄瞅卢主任一个人在办公室时,走进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卢主任瞪大着眼睛望着他:“剑雄啊!你再考虑考虑,她各方面的条件是很不错的,追她的小伙子可以组成一个排啊,再说,时下有哪个姑娘是十全十美的?能将就就算了。”剑雄不自然地笑了笑:“卢主任,多谢您了,麻烦您跟她说一声,我们的关系到此结束吧。”说完,他快步地走出教务处,生怕卢主任会伸出无数只手紧紧抓住他似的。
当天晚上,正当他备课时,忽然响起敲门声,他站起身来开开门,只见秦彩艳站在门外。他愣愣地望着她,半天才请她进来。走进来时,她的眼里流下了泪,但他尽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害怕自己的意志在她的眼泪面前突然变节。她几乎是含着眼泪问为什么时,剑雄尽力显出一副冷漠的表情,残忍地说:“什么也别说,你心里最清楚,我们的关系应该结束了------你的戏也该演完了,这好比一场恶梦,迟醒还不如早醒好。”她呆愣地站了好久,见他没有丝毫回心转意的迹象,于是,满腔哀怨地转身走出他的宿舍,很快消失在黑乎乎的林荫道上。剑雄把身子无力地靠在门旁目送着她。此时,她假如回转身来,说不准他的心会软下来——他非常害怕她回一回头,真的。可是她真走了,他的目光无助地漂浮这漆黑的夜里。推开窗户,呆呆地坐在窗前,一阵清凉的荡风挟着缕缕清香扑面而来,他吸着烟写下一首诗《恋》,当他写到“恋是苦涩的/那是五月眼泪的记忆/林荫道上那甜蜜的背影让夜抢走”的诗句时,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到稿纸上。
她从此再也没来找过他,后来有一位朋友告诉他,幸亏剑雄没和她继续恋爱下去,否则她生下来的孩子还不知父亲是谁呢?据说剑雄和她断绝关系不久,她就和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头子结了婚,没两个月,就生下一个儿子。听到这个消息,他既感到庆幸又感到深深的遗憾和伤感,尽管她已经是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他仍然希望这个消息是假的。
恋爱失败的阴影笼罩着他,他几乎对女人已经没有任何信心了,这种无法向别人启齿的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并把它转化为工作的动力。然而,他在工作上几乎又遭受到像恋爱失败一样的打击,当期中考试揭晓时,他所任教的两个班语文在整个年级中变成倒数第二、第三,滑到了罚款教师的行列。这对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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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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