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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卫星 · 时间: 2009-11-12 周四, 下午2:12 标题: [原创]称呼综合症

称呼综合症
付卫星

我家老爷子年近八十，留在农村生活多有不便。一来为尽孝，二来我现在混得还算可以，我就把老爷子接到城里，让他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再说，老爷子身板硬朗，思维敏捷，生活上一点都不累人，每天早晚溜溜步，看看电视。我们俩口也很开心。
然而好景不长。这天我回到家里，看见窗帘紧闭，电视也不开，老爷子独自坐在阳台上，眉头紧皱，闷闷不乐。我忙问老爷子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老爷子目光呆滞，也不作答。问急了，就生硬地来一句：“送我回家。”
起初，我们俩口都以为老爷子和大多老人那样一时不习惯，也没在意。谁料一连几天，老爷子都是少言寡语，你一问，还是那句：“送我回家。”夜里，老婆就对我说：“总这么也不行，得上医院看看。别耽误了。”
第二天，我们来到市里一家有名的大医院，为老爷子做了全面体检，啥病没有。医生建议我们去看心理医生。于是我又就近来到一家心理诊所。
接诊的是位文质彬彬的中年医生，戴一副宽边眼镜，说话柔声细语的，听来特舒服。他先向我询问了一些情况，然后才转过身去，坐在老爷子的面前。
“老人家？”中年医生双手抚摸着老爷子的手背，样子很亲切。
老爷子拿眼撩撩他，还是那句：“送我回家。”
“老同志！”
老爷子一惊：“你叫我什么？”
“老伙计？”
老爷子想站起来，被中年医生按住。他紧盯着老爷子的眼神，似乎想要从中看出什么。
老爷子神色慌乱起来：“不，你咋叫我老伙计，我还小，叫我小伙计就行。”
我在一旁看得糊涂，又不好插言。心想，心理医生就是怪，外人很难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想说什么。也许因此才被人叫做心理医生的吧。
“其实叫什么都一样，称呼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称谓而已。”
“不对。年轻人，你这可说错了。”老爷子突然情绪激动起来：“称呼可有讲究啦。那年我到城里学徒，才十二岁，人生地不熟，嘴也笨，没少为这挨打呀。你看，对有钱的达官贵人要称呼老爷，贵妇人叫太太，他们的儿子要唤少爷，女儿则叫小姐。你要是给弄混了，叫错了，那是要吃苦头的。”
我真佩服这位心理医生，短短几分钟，老爷子竟像个听话的小孩子，吐露起自己的往事来了。
中年医生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接着问老爷子：“想必你后来干得一定很不错吧？”
“那是。到后来我不是跟你吹，三教九流，黑道白道，我是应对自如，是那一带有名的伙计。”老爷子颇为得意。
中年医生抽空对我耳语道：“老人家得的怪病叫称呼综合症。”
“还有这种病？”我不解地望着他，但很快让我想起老爷子曾给我讲起的一段往事。
那是刚解放不久，做惯伙计的老爷子一时改不过口来，“老爷太太”离不开口，政府的人就语重心长地给他讲，如今解放了，平等了，咱们一律叫“同志”。老爷子当时觉得叫同志很拗口，很可笑。可没办法，从头学起吧，不论男女老少，统统称“同志”。偶尔说漏了嘴，还要挨批。有一次，一个造反头头到我们家来慰问，老爷子一时受宠若惊，脱口说出“老爷好”，那位造反头头立刻暴跳如雷，指着老爷子的鼻子厉声吼道：“你胆敢再称呼我老爷，搞封、资、修那一套，小心我敲掉你的狗牙！”
中年医生松了一口气，说：“这就对了。他是在这方面吃了亏，受了刺激，你回去好好安抚他一下，他会讲出真情的。”
吃过晚饭，老爷子果然心事重重地对我说：“我呀，这辈子就是吃了这个亏！你看，不叫老爷太太挨揍，叫惯了，又挨领导的批。这同志刚叫顺了口，城里的人又说你土老帽，有身份的人改叫先生了。上次我上商店转一转，见那个售货员挺年轻，就随口叫人家一声小姐，嗨，人家冲我是破口大骂：老东西，你说谁是小姐？！后来我一打听，敢情这小姐是卖淫女的别称。你看看，我活了八十岁，都快入土的人了，连称呼都不会打了。”
我的心一块石头落了地，老爷子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恰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局长有事找我。于是我对老爷子说：“爸，您先歇着，咱们有空再聊，老板叫我。”
老爷子一听，又惊恐万状：“啥？领导又改叫老板啦？！”
我心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