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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志富]

想起祖母
钱志富

对祖母的记忆在我的心目中差不多是对一个恶人的记忆。笔者小时候常常是在我的母亲和我的祖母的吵闹声中度过的，她们差不多是天天吵，月月吵，年年吵，吵得天昏地暗。关于我的祖母的许多传说都增加了我对她的厌恶和憎恨。
比如一位祖父级的长辈这样谈到我的祖母的懒。他说，你的爷爷，我的堂哥，天不亮就出门了，在地里一劳动就是几个时辰，可是你的祖母日上三竿还不起床，等你祖父筋疲力尽从地里劳作回来，连早饭也没做好。你祖父又气又急，因为赶着吃了饭还要下地劳动呢，不小心说了你祖母几句，她又哭又闹，还数落着说，她如何如何忙，早上起来，要穿衣服，穿完衣服要上厕所，上完厕所，要洗手，洗完手要梳头，梳完头要搭米，搭完米要淘米，淘完米要升火，升完火要吹火，吹完火要流泪，流完泪要揩泪，这不泪还没揩完，你就回来要饭吃，你饿死投的胎啊？！你的祖父是个老实人，勤快人，但命运不好，儿子不挣气，堂客又刁歪，天天急，天天气，最后终于用刀自己抹了脖子了。可怜可怜！说到他的儿子，就是你的爹，又是个败家子，小时候被你祖母宠坏了，十手不沾一，家里什么活都不干，还同你祖母联合起来欺负你妈，你妈真是命苦啊！这不你爷爷死了，你父亲死了，她还不改她的德性，还天天刁钻古怪的，我说过她多和少啊！
我又听说，我的祖母贪念所谓的荣华富贵，将自己的大女儿居然嫁给一个天天打家劫舍的土匪，她眼浅土匪家有肉吃，看不起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结果害了女儿一辈子。我的那个苦命的姑妈如今也死去多年，我亲眼见她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她的那个土匪男人后来在新中国虽然不再抢人了，还学会了骟猪，当起了耀武扬威的骟猪匠，但那脾气德性还活脱脱一个土匪，满脸横肉，一眼凶相，说话霸气十足，杀气十足，周围十几里没人敢惹。不仅乡亲害怕，连狗也害怕。一次，他从外面回来，披着雨衣，院子里一条狗正好瞎了狗眼，不知道是土匪光临，在雨里追着去咬他，结果这个土匪脚一蹬，一声吼，吓得那条狗在地上直打滚。我的那个土匪姑父不回来则已，只要一回来，我的姑妈全家都要遭殃。大家都得小心伺候，稍不如意，便要大打出手。一次，大约是黄昏的时候，土匪又回来了。结果在他自己家大闹，原因是我的姑妈给她烧茶烧慢了，他用一只硕大的秤砣硬是将一口大铁锅给砸了个大窟窿，我的姑妈胆子小怕打，只好蜷在一个角落里抹泪，任他闹了大半夜。又有一次，不知为何，这个土匪居然将自己家的房子也给掀翻了几个大洞。据说，这个土匪还在外面霸占别人家的妻女，无人能管。笔者小时候的记忆，每次这个土匪一回来，要不他自己大打大闹，弄得四邻皆知，要不就是他的大儿媳妇中邪，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每次都要请人划水，信信迷信什么的。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土匪要霸占别人，别人不愿意，但又恐惧异常，所以才这样。后来他的大儿子从大巴山修铁路回来，跟他父亲闹翻，是不是也是为这事。他的大儿子回来后没几年就得病死了，是不是给他的土匪父亲气死的，这都不得而知。大儿子死后，土匪外出寻找他的第二个儿子企图将大儿媳转房给找不到老婆的四处流浪的二儿子，但他的大儿媳恁是不从，最后找了一个姓周的贼娃子嫁了人了，终于逃出了他的魔掌。大儿子死了，大儿媳嫁了，这可能给我苦命的姑妈的打击也很大的吧，后来没几年我的这个姑妈终于也死掉了。姑妈死掉之后，这个土匪又结了两次婚，熬死了两个老太太，当然最后他自己也终于死了，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因为婆媳关系，我的祖母同我母亲的关系不好，经常闹分家。现在想起一件事，我父亲在的时候，他的那个土匪姐夫经常调拨他和他妈的关系，原因是我们家有几样比较像样的清式家具，比如雕花床什么的，土匪想要弄到手，所以常常到老太太那里搬弄是非，最后弄得母子不合，分家的时候终于将雕花床抬走了。我父亲气不过，天天写状纸告他自己的姐夫，状纸里不好说姐夫抢了家具，只能说抢了家母，结果家母是还回来了，可是家具还不回来。据说，父亲虽然懒，不愿意干农活，可是读书是个天才，他靠夜校扫盲班认的几个字借助一本新华字典，恁是读完了巨厚的《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说唐》、《小五义》等等古典名著，而且能够形象生动地一回一回地讲给乡亲们听。可是他的土匪姐夫在“四清运动”的时候为了表现积极捞取政治资本亲自将我们父亲的书给收缴了，据说他用来当柴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烧完。结果把父亲气得大病一场，后来耳朵也聋了。不能读书，不能说书，父亲可能为了发泄不论刮风下雨天天领着我的驼背的哥哥白天夜里在地里劳动，积劳成疾，加上他曾经给老百姓说书，别人说他宣传了封建思想，对他进行严酷的斗争，终于在文革中害了一场寒病死掉了。父亲喜好抽烟，死的时候鼻腔里流出许多脓痰，那样子十分令人恶心。父亲死后，母亲又被祖母闹着分了几次家，她的土匪女婿又弄了几件稍微值点钱的家具过去。当然，祖母也有不分家的时候，那就是她在女儿家受到虐待的时候，她一辈子争强好胜，结果在晚年在女婿家里成了干粗活的奴隶。记得有一次她跟我妈讲，她们让我砍猪草，我不想砍，但又不得不砍，我就死劲砍，结果将那簸箕砍烂了。我听后觉得我的祖母的心里也有明白的时候，她能够破坏压迫她的人的工具，这是多么可贵的革命精神啊！
祖母一辈子不相信儿子媳妇会对她好，最后死在大女儿家。祖母一辈子爱干净，最后死的时候，一身臭味，而且长满虱子，那头发蓬乱得像个罪人。祖母的娘家据说比较富裕，照理说，下嫁到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的确有些对不住她。她的确很爱干净，眼里容不得半点渣滓，我母亲出身贫困之家，小时候讨口叫化，跟这么一个恶婆婆斗，自然不是她的对手。但母亲善良，勤劳，尤其能够将我们几个孩子苦大，让我们今天有了出息，这应该感激她老人家的。而我的祖母，本来有一个相对殷实的家，结果今天跟丈夫斗，明天跟儿子斗，后天跟儿媳斗，弄得家破人亡。祖母死之前，给我母亲讲，还是我母亲好，有个善终，儿子出来会孝敬她的。母亲在婆婆最后的日子里，帮着洗，帮着收，有好吃的给她吃，也算尽到了一点孝心。可是我的母亲，长年累月被斗来斗去，父亲本来不成器，而且不到四十岁就死了，丢下我们兄妹三人。尤其我的残疾的哥哥，他小的时候无人看管，祖母说她老了不靠儿子媳妇，更不靠孙子，所以不管我哥哥的死活，当时正值“大跃进”，我的父母被驱赶着大炼钢铁和修堰塘，根本无法照顾自己的儿子，所以长年累月地躺在箩筐里，加上长年痢疾，使脊柱变成弓形，成了残废人，一辈子孤苦伶仃，连老婆也没有。我的二哥据说也长的不错，最后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给活活饿死了。我自己出生在“文革”爆发的那一年，幸好我的哥哥肯带我，天天把我背在他的驼背之上，所以算顺利成长起来了，但小时候挨冻受饿，那日子是不好过的啊！妹妹生于“文革”之中，出生半岁父亲就死掉了，她也很凄苦。当然，最苦的还是我母亲。
记得祖母死的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的高兴啊！她一辈子做了那么多不近情理的事，尤其对我妈极尽刁难，弄得一家子死的死，残的残，没有一天安身的日子。我还记得有一次，我跟着我妈赶夜工，夜工之后我妈弄了一些毛豆，准备煮着吃，当时黑夜头，水井又远，我们点着亮到祖母的房里去要一瓢水，结果祖母死活不开门，闹了半天邻居家看不过送了一瓢水过来才解决了问题。祖母威胁说，我们再闹，她就用镰刀割我们的手。小时候，我们常常挨她的骂，只要往门槛上一坐，她便说我们要死在门槛上。当然，我们几兄妹中，祖母对我还算是好的。她很少骂过我，有时候高兴的时候还带着我去上街买东西。记得有一次她跟我妈说，孩子这么大了，应该领着去认认同宗的亲戚了，不然今后在街上碰着了也不认识，我妈果然采纳了她的建议，所以四处让我们走一走，见到不少同宗的亲戚。夏天蚊虫多的时候，祖母也常常摇着蒲扇给我驱蚊子。祖母还告诉我，要记住辈分，今后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一定要按祖宗传下来的字辈，这些我都是听了的，而且牢牢地记住那一首20字的辈分诗。尤其是“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两句，这也应该是我们宗族的治家格言。
祖母还吃斋念佛，记得很牢，绝对清规。但祖母是矛盾的，她熟悉礼教，而且吃斋念佛，可是她在许多事情上都做得不近人情，这是为何啊？我们钱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没有出过读书人。可是我的父亲天生聪明，读书不要人教，而且过目成诵，他的聪明哪里来的。我想这应该归功于我的祖母的吧，所谓聪明有种，可是我们钱家多少辈人都如此平庸，想到这里，我似乎能够原谅我的祖母了。
祖母是个旧式的小脚女人。小时候经常看她裹脚，每次洗脚之后都要用剪刀将脚趾甲雕去，每次都雕得血淋淋的。由于生养过多，她还吊血袋。她一辈子都生活在乱世之中，1933年生下我的父亲，后面又生下几个女儿。丈夫早早去世，儿子也早早去世，白头人送黑头人，她也够苦的了。如今祖母已经去世三十多年，她的坟上早已乱草杂生，想想她们那一代人的命运，经历那样多的变故，尤其是家庭的变故，受人伤害，又伤害别人，我们这些后来人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们。
祖母其实是属于心灵手巧的那样的人，记得她收藏那样多精美的东西，我的父亲也很能干，什么事情都无师自通，这跟祖母的教育应该有很大的关系的吧。祖母床底下藏着一坛泡菜，里面有泡椒，记得母亲偷出来给我吃的时候，我是永远记得那美美的滋味的，那可是那个特殊年代少有的美味啊！
不记得是哪一年，卧病在床的母亲突然说，你去杀一只鸡吧，过年了，到时将你的祖母请来。那是我第一次杀鸡。我杀的鸡根本没长大，大约有几两重，要是现在谁忍心杀它，但母亲教我怎样杀之后，我果然杀了它。结果等我烧了开水要烫它的时候却找不到鸡，原来我根本没有杀死，鸡自己跑掉了。但母亲吃鸡过年的决心已定，所以只好把鸡找到后又补了它几刀，我终于杀死了一只鸡。我第一做了一个残酷的人。母亲挣扎着起来，将鸡弄得干干净净，炖成了鲜美可口的鸡汤。记得祖母愉快地享用我们的奉献之后赞叹道，哎呀，你们还能吃鸡过年啦，好多年没喝上鸡汤。祖母虽然跟着发财的女婿，可是也经常饥肠碌碌，所以发出这样的感慨。
祖母大约是一个生错时代，嫁错了人，娶错了儿媳妇的女人。她对我们家族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虽然她是那样一个充满矛盾的复杂的个体。她带给我们后人的无论好或者坏，我们都得用心珍藏。

[塔双江]

祖母大约是一个生错时代，嫁错了人，娶错了儿媳妇的女人。她对我们家族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虽然她是那样一个充满矛盾的复杂的个体。她带给我们后人的无论好或者坏，我们都得用心珍藏。

[星儿叶子]

祖母大约是一个生错时代，嫁错了人，娶错了儿媳妇的女人。她对我们家族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虽然她是那样一个充满矛盾的复杂的个体。她带给我们后人的无论好或者坏，我们都得用心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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