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
作者 |
正文 |
美祉
澳洲彩虹鹦版主
加入时间: 2005/09/12 文章: 2110 来自: 澳洲悉尼 积分: 11072
:
|
|
《嬸娘》
毛象-四川省作協會員
翻遍所有的詞典,我找不到世間更惡毒的、更下流的詞語來形容或詛咒一個我的長輩——嬸娘。
嬸娘在沒有成為我的嬸娘之前,是如何樣一個人,我不知道。只聽我母親粗淺地描述過,感覺應該是一個面黃肌瘦、個子矮小的少女。這個少女在14歲之前的品行如何,我也不知道。聽母親說,她有一個極能吃苦耐勞的父親,母親好像腦殼有點問題,兄長倒是一表人材,只是頭上長了癩子,一年四季都扣一頂帽子在頭上,據說能雙手打算盤,是一個鄉的會計,待人十分不錯。我想,嬸娘在這樣一個家庭長到14歲,即使成不了淑女,也應該懂得一般的禮節和規矩吧?然而……
一
嬸娘嫁給我叔叔的時候,我們的那個大家庭由於我奶奶的仙逝,只剩下我爺爺和我們一家三口過日子。這三口人是我的母親、我的哥哥、我的姐姐。我的父親在鐵路上當工人,我的叔父還在部隊上服役,當時是西藏某部的一個營教導員。一個孔武而儒雅的軍官,一個我父輩七兄弟中人材最好的叔父,如何就娶了我嬸娘那樣一個衣服穿不撐抖,臉洗不乾淨,個子不到1.5米的女人,到現在都是一個謎。我曾在參加工作後回鄉問過一些健在的老前輩,他們也說不清楚,但他們都有同樣一句話:“老虎(我叔叔的乳名)這輩子什麼都好,就是婆娘沒找好。”據說,當年我叔叔回鄉探親,熱心的人問他是不是該找物件了,叔叔說是。於是,媒人們就忙開了。“奇怪,說了無數個,老虎都不答應,說小妹崽(嬸娘的乳名)他滕都不打一個就答應了。”多少年後,我母親說起來還詫異不已。
對於叔叔的這一奇怪舉動,是我常常思考又思考,困惑再困惑的問題。因為,我無法理解,即使叔叔人材不好又是一介村夫,要看上我的嬸娘,並把她作為妻子,終生不棄,也難上加難。但事實又告訴了我們,嬸娘和我叔叔有32年婚姻並有兩女一子的。
二
嬸娘是怎樣一個女人,又怎樣使我要用這樣不恭的語言來寫她?那還得從我剛有記憶時說起……好像是一年的夏天,特別的熱,我們村裏一地主的小女兒到我們家來找我姐姐玩。那時,嬸娘和我們已分開過,並且有了一個小我兩歲的堂妹出世。嬸娘因為在午睡後要加餐,又怕燒火熱,先叫我姐姐給她燒火,我姐姐不幹,她發現了地主的小女兒,一把擰過來道:“狗妹崽,幫婆婆燒火,一會兒挑根面給你吃。”小姑娘立即乖乖地幫嬸娘燒起火來。因為燒麥草,又因為想吃東西,那小姑娘工作特別買力,不到幾分鐘,嬸娘倒在鍋裏的油還沒等嬸娘把雞蛋丟進去,就聽得“轟”的一聲燃了起來,而那小姑娘依然使勁地往灶裏添柴。嬸娘著了慌,急忙中抓起一瓢水,隔了五米遠就扔進了鍋裏。“哇呀!”火倒是熄了,燒火的小姑娘就慘了,滾燙的油水潑了她一頭一臉,那一聲慘叫把左右鄰居都吼了出來。火熄了,嬸娘的火卻沒熄,她不但不安慰這個燙得滿臉是泡的小姑娘,反倒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腳,將人家踢出兩米多遠。鄰居們都只是看了一眼就迅速走開了。小姑娘的父親聞訊趕來,不但不敢責備嬸娘,反倒一邊拳打腳踢自己的女兒,一邊向喋喋不休的嬸娘賠罪。只有我母親看不過去了,說了一句:“小妹崽,你太不叫話了,都是養兒育女的人嘛!”嬸娘卻破口大駡道:“呵,那個小婊子婆娘差點把房子給老子燒了,要是燒了,我們坐錘子啊!你不幫老子罵她狗日的,還說我過分,你日媽的老癲懂了哇?”
三
嬸娘對別人的孩子是這樣,也許可以理解,因為她根本不懂什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她對自己的孩子也是這樣,多少年來,我都無法理解。嬸娘的三個孩子,與其說是長大的,不如說是被捶大的。有人說:“老虎那幾個娃娃挨的打,可能比地主挨的還他媽的多。”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幾個堂兄妹挨打基本上是這樣:一個犯了錯誤(其實有點誇張,在嬸娘的法西斯專政下,不要說犯錯誤,即使產生過失的機會都不多),三個都跪成一排,全部實行連座法。常常是嬸娘手中的黃荊條打斷了,還得孩子們自己去找,長了不行,短了也不行;粗了不行,細了也不行。也常常是嬸娘自己打的不算,沒犯事的要替她履行打人的職責,輕了不行,重了也不行;打多了不行,打少了也不行。這樣的有規有舉的處罰,用嬸娘的話說,叫做“免得哪個倡狂”。嬸娘打人是最有板眼的,她一邊打,一邊罵,義憤填膺時,還要嚎啕大哭。她也最善於離間孩子們之間的關係,只要誰不順她的意,她就說:“嗨,老子喊你打59下,你敢打60下,來來來,你跪下,讓你姐姐(妹妹或弟弟)打回來。”或者說,“老子喊你找小條子,你給老子找根抵門杠來,想把你妹妹(姐姐或弟弟)打死哇?”只要她心情稍微好一點,這些問題在她處理起來,只在談笑之間。我母親常常是感慨萬千地說:“天哩,喜得好小妹崽沒文化,她要是當了官,那整起人來,鬼曉得她有好多板眼啊!”真是難為我那三個堂兄妹了。他們也奇怪,來到這個世上,好像是專門供嬸娘排遣的,他們的年齡都成等差數,大的大二的兩歲,二的大小的兩歲。他們三個都有點問題,大的腳杆有點瘸,小的耳朵有點聾,二的是全才,只是有時候腦殼不夠用。老二愛撒謊,嬸娘揪著她的耳朵問她是不是吃了撒謊藥,她說就是。後來才知道,這個傻瓜把他爸爸的避孕藥偷來吃了。她還在外面逢人就說:“我愛撒謊是對頭的,我爸爸花了一萬多塊錢買的撒謊藥回來,就是專門給我吃。嘿嘿!”別人問她吃了好多,她說吃了一萬多。別人說她像個特務,她立刻兩腿一架,做一個叼煙的姿勢,裝出一副壞人的樣子。然而,這些問題,都是我那嬸娘一手造成的。大堂妹的腳是在她還不到兩歲時,她爸爸回來探親出的事。一天,叔叔在看書,嬸娘不問青紅皂白,一把抓過書來就丟進烈火熊熊的灶孔,燒了,叔叔按住嬸娘將筲箕扣在她頭上,用刷把敲了一陣。這種舉動,在我的故鄉據說是專門對付愛無理取鬧的小娃娃的,不傷皮肉。可嬸娘不幹了,她爬起來就去抓叔叔,又被叔叔按在地上,用兩條腿跪住,搓了一陣耳朵。這種舉動,是小孩間玩的,傷不了骨頭,但也疼痛,尤其是在冬天,疼的鑽心。嬸娘兩次被叔叔當小孩打整,立刻惱羞成怒,順手抓起一把菜刀來搶叔叔。說時遲,那時快,叔叔不愧是軍人,側身讓過,一個反手,化掌為刀,擊落嬸娘手中的刀後,再右腳金雞獨立,抬起左腳就是一記長腳,將嬸娘踢出一丈開外。嬸娘氣紅了眼,卻拿叔叔沒一點辦法。順手抓過顛到她面前來扶她的大女兒,像手榴彈般扔向叔叔。慚愧的是,扔慣了手榴彈的叔叔卻沒接住。大堂妹掉在地上,沒有開花,卻折了一枝,右腳斷了,這一斷就給她今後的婚姻和人生都造成了無法彌補的遺憾。
二堂妹腦袋出的問題,是無法用儀器檢測出來的。嬸娘打孩子從來不分時間、地點和工具的,只要她脾氣來了,極刑開幹。據我推測,二堂妹的腦殼可能是被嬸娘用雨水淋出來的病。二堂妹還在搖籃裏,因為生了病而發高燒,晝夜啼哭,嬸娘被吵煩了,將搖籃提起來扔在正在下雨的露天壩裏,不知淋了多久,二堂妹不哭了,被路過的一位堂伯發現,抱了回去,先是抽搐了兩天,以為不行,都準備去埋了,哪知這傢伙命大,被一位路過的赤腳醫生灌了點粉粉藥,居然奇跡般地好了。二堂妹生下來特逗人喜愛,特別是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誰見了都說這女娃子漂亮,卻在那一場病後變得沒了光彩,木癡癡的。
我的堂弟和他的兩個姐姐相比,可能要幸運一些。在重男輕女的農村,他又是老么,自然也少挨了些打,但受害的程度也不次於他的姐姐們。單說他的那只右耳朵就特別不幸。在堂弟四五歲時候的夏天,他和他的兩個姐姐要在他母親吃飯時給他母親輪流打扇。大姐100下,二姐80下,他60下。那天,堂弟給他母親扇到50下時,大概是注意力不集中,一扇打偏了,將他母親面前一碗滾燙的稀飯打翻。打翻稀飯已是不可饒恕,還將他母親赤裸的上身(大概是因為我們兩家的長門人都在外,除了爺爺沒有成年的男人之故,每到夏天,嬸娘都是上身全裸,將兩個碩大的奶子暖瓶般掛在外面)。我的天,這還了得,嬸娘被燙得一跳八丈高,回過神來,就一把揪住堂弟的耳朵,將他提起來扔在豬屎坑裏。可憐堂弟的那個小耳朵遭了秧,只剩一點皮皮連著。從此,不但聽力不好,還只要一看見他母親嘴巴一動,無論好壞,就“叭”的一聲跪下,磕頭磕頭搗蒜地說:“媽呀,我錯了,我二天不了……”
四
嬸娘對孩子的殘忍找不出原因,對老人的不肖就更是一個謎,也讓人永遠不能寬恕她,如果真有地獄,可能閻王都不知道讓她下多少層才不冤枉她。嬸娘嫁過來時,我的爺爺已年逾古稀。因為叔叔是軍官,錢比我父親多,又因為嬸娘她單腳利手的,我母親卻生下了我的哥哥和姐姐。等我叔叔一回到部隊,嬸娘就立馬恨住我爺爺和我母親分家。分家時,嬸娘把她娘家的人請了幾十個來,自然占得不少便宜。分家時約定,我的爺爺在每個兒媳婦家吃一個月。嬸娘是個有辦法的人,她知道如何對付老人,卻叫老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輪到爺爺在嬸娘家吃飯時,每天早晨,她用很少一點米煮稀飯,煮好之後,用漏瓢把米撈得一顆不剩,自己吃了,把米湯端給爺爺。爺爺說,咋個全是湯?嬸娘說:“你兒子說哩,營養都在湯裏頭嘛!”也不管爺爺高不高興,吩咐道:“把碗洗了,我出工去了。”要是爺爺不洗碗,好辦,中午煮好飯後,嬸娘將自己的碗洗了,將爺爺沒洗的碗仍給他盛。爺爺要是抗議,嬸娘就說,你自己好腳好手的,連個碗都不洗,我一天都累死了,還要給你煮飯,你以為你是地主惡霸啊。在嬸娘家的日子,早晨的一頓爺爺吃不飽,中午嬸娘要麼煮得少,自己吃得狼一樣快,要麼煮個半生不熟,不是讓爺爺吃不到,就是讓爺爺吃不動,晚上就限定給爺爺小半碗吃的。爺爺抗議:“我一天三頓都吃不飽,晚上覺都睡不著。”嬸娘道:“晚上吃多了壓床腳哇?睡不著,起來搓球嘛!我還不是只吃了那麼一點點,哪個喊你兒子沒出息,不多掙點錢回來?”爺爺沒辦法,只好忍。但嬸娘卻不是她說的也“只吃了那麼一點點”,等爺爺睡了,她就悄悄起來煮東西吃,油煎火烹的。爺爺人老了,耳朵不行,但嗅覺卻賊靈,聞到香味自然要問:“小妹崽,你在弄啥好東西,給我吃點?”“我早就睡了,是二嫂(我媽)他們在弄東西吃,你去要嘛。”嬸娘回答。爺爺興沖沖地爬起來,卻見我們家黑燈瞎火的不見半點動靜,嬸娘吃得油嘴油嘴的,氣得破口大駡。嬸娘也不客氣道:“人那麼老了,還好吃球得很,鴨兒耍長了,還找不到車茼子裝哩。”我爺爺年輕時是個有名的花花公子,吃喝嫖賭樣樣來,在嬸娘沒進這個家門之前,沒有哪個敢讓他受半點氣。這下好了,一物降一物。先是忍,後是吵,再後來嬸娘乾脆不要爺爺在她家吃飯了。爺爺哭了幾場,鬧了幾回,也就唉聲歎氣地作罷。爺爺在我們家吃,嬸娘又不服氣地要稱糧,卻又偏偏不準時,或者不夠數。嬸娘說,老頭子年紀大,飯量小。說不得,又惹不起,我母親沒法只好自認倒楣,即使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那場災荒年也是這樣。嬸娘還以稱了糧,養了爺爺為由,她的豬要爺爺喂,她的地要爺爺掃,她的……只要爺爺能幹的,決不放過。不然,她會罵半天,有時連我母親一起罵。也算爺爺自己爭氣,看破世間的善惡沒幾年就西歸了。
對別人的老人如此,也許可以理解,但對自己的親生父母如此,實在讓人費解。嬸娘生大堂妹時坐月子,她的母親來侍侯她。嬸娘開始是罵她母親不會弄吃的,後來是說她母親偷嘴。那年月,我的嬸娘因了我叔叔可以說比現在個別的有錢人過得滋潤。娘家的人自然很羡慕,順便吃點也許可以。但嬸娘不是這樣的人,她發現她母親嘴上的油漬,便會毫不客氣地問:“死老婆婆,又偷嘴了哇?月母子的東西吃了有罪,你曉不曉得?”如果實在是吃了,嬸娘的母親不會做聲,只是說:“我嘗嘗有沒有鹽味!”如果沒有吃,自然不服氣,於是就發生爭吵。一次,嬸娘發現魚湯裏少了一條小魚,就說:“嗨,怪球得很,耗子都看不到一個,貓兒還凶得狠呢。”她母親自然也聽得出來,就道:“么妹崽,你狗日的罵了老人要遭雷打。”“錘子嘛就遭雷打了,雷公又不是你煮稀飯喂到的。”嬸娘越罵越冒火,順手將魚湯和碗給老母扔了過去,這下好了,老母就是貓也吃不成了。好在老母還知趣,一邊罵一邊哭著回去了。嬸娘的父親老實巴交,見老婆被女兒欺負,一言不發,倒是她的癩子哥哥趕上門來,一句話不說,將嬸娘一把從床上拖下來,按在地上,一頓拳腳,叫嬸娘吃了個夠。癩子哥哥打完後走的時候斬釘截鐵地對嬸娘說了一句話:“么妹崽,你今後敢回來,兩個腳杆一起斷,我們家再也沒你這個畜生了。”嬸娘失去娘家的庇護,一度時間改善了和我母親的關係。到後來才發現,她是為了讓我們幫她帶孩子。等到她的第二個女兒出世時,就和我的母親反目成仇。因為大堂妹可以帶妹妹了,雖然只有兩歲多。
嬸娘對自家的老人萬般苛刻,卻喜歡“討好”同院的老人或長輩。我有一位堂伯,雙目失眠,力大無窮,推米磨面卻非常在行。我們村裏的一架大石磨,只有堂伯那樣大力氣的人才整得動。因此,嬸娘從不自己動手,她會非常及時地將穀子、麥子和包穀送去,讓瞎伯伯幫她弄好。瞎伯伯也因此經常受到嬸娘的“關照”。過年過節,嬸娘把瞎伯伯請來吃飯,欺他眼睛看不見,將不好吃的,自己不願吃的,一邊使勁往瞎伯伯碗裏塞,一邊笑哈哈地說:“瞎哥,這片汪實,快吃哈!”平常則是常常把自己吃剩下的或孩子們吃不完的,用一大大碗公和好,隨便加點油鹽就給瞎伯伯送去,還和氣地說:“瞎哥,我專門給你整了一大碗麵條,油泡泡的,你快點吃好!”瞎伯伯常常千恩萬謝。因為看不見,因為沒人敢給他說,不知道瞎伯伯吃了嬸娘和她孩子們的多少口水。只是每當我們聽道嬸娘說:“哎呀,把老子的肚皮都要脹破了,你們幾個斷命娃娃也不准吃了,二娃子,拿個碗來倒在一起,我給瞎子送去。”我母親聽到這話,是又好氣又好笑,她說:“嗨,瞎哥是不是頭輩子惹了小妹崽啊,這輩子要變狗來吃她的剩湯剩水。”
嬸娘是個絕對性情中人。為了討好某人,她會把她(他)說成是個仙人,要是一不高興,她會把這個人說得比狗屎還臭,還會罵你三天三夜不歇氣,而且不同花樣。也是我的一位堂伯,由於兒女多,窮得當當響。一次生病時向嬸娘借了10元錢。因為借了嬸娘的錢,堂伯的兒女們常常幫嬸娘幹些活,基本上是隨叫隨到。有一次大家都忙,堂兄們去晚了,嬸娘跳起腳罵了不算,馬上要人家還錢。人家當然還不起,這下不得了,嬸娘抽根凳子坐到人家門口罵了一個通宵。嬸娘罵人有一絕,那就是非常善於敍述。如她罵堂伯道:“借了10元錢給你烏龜,害得老子一個月都沒吃肉,你日媽的名義上是說看病,其實是把錢拿去割肉來吃了,你們爺兒父子吃得笑呵呵,我們娘兒母子潮得慌,你們吃了肉有勁了,就忘本了,就……”堂伯氣得沒法,來找我母親借了錢去還嬸娘時,嬸娘卻說:“這不是你的錢,我要你的錢來還。”這在當地成了一個經典笑話,只要某人借了某人的錢去還是,某人都要說:“這是不是你的錢啊?別人的錢我不要。”鑒於嬸娘罵人的招數奇特,人又特橫,村裏的人幾乎不敢惹她。老一輩人說:“老虎的婆娘就是武松。”因此集體合作社時,嬸娘遲到或早退,幹活磨洋工,隊長或隊幹部都只是象徵性地說一下,絕不敢把她說冒火。不巧的是,有一年,借過她錢的堂伯的長子當了隊長,這下她更是得意了。嬸娘仗著她是隊長的長輩,從不把隊長放在眼裏,別人不敢動的隊裏的果子,她伸手就摘,也不管隊長在不在面前,吃夠了還拿起走。堂兄臉上過不去,就說:“么媽,你還是稍微自覺點嘛。”“啊呵!”這下可麻煩了,嬸娘又哭又鬧,倒在地上罵道:“當了個雞巴隊長了,不得了了,是大官了,你么爹回來老子要說給她聽,啊,你就曉得欺負老輩子,你們一家沒一個好人。你老漢借了我的錢,還不起,去借別人的錢來還,咋個不自覺點?啊呸。”
五
嬸娘的為人處世絕對不是一個成年人的標準,說出來都不可理喻。我大哥十一二歲挑半桶水時就開始給嬸娘挑吃水,無論我母親高興不高興,我大哥都沒間斷過。後來我大哥到外地讀書,但每次走的時候,都要給嬸娘把水缸挑滿。我大哥結婚時,叔叔因為經常聽到嬸娘誇我大哥,就自作主張多送了10元錢的禮,我大哥特高興,在給嬸娘敬酒時說感謝他們的大禮。這下不得了,嬸娘立即當著眾賓客的面,將一碗酒潑在我叔叔的臉上,破口大駡道:“又不是你的娃兒,送那麼多錢,你狗日的打腫臉充胖子,老子在屋頭口省肚落的……”大哥見給叔叔為了難,當即把他們送的禮全部退給了嬸娘。叔叔實在沒面子,又不好發作,站起來要走,卻被嬸娘一把拽住道:“今天不說清楚不得行!”叔叔走不是坐不是,羞愧難當,當眾嚎啕大哭。
嬸娘一生可能只有兩大愛好。一是對錢的佔有,二是對吃的饑渴。叔叔這一生掙了不少錢,但絕沒有用到三分之一。叔叔從部隊轉業到國家建委,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南下深圳,掙的錢用嬸娘的話說是她幾輩子都用不完的。但有錢的嬸娘,絕不肯為別人,哪怕是自己的兒女,多花一分,上街下館子,她會不顧面子地說別人給她煮少了,吃完後,不是少給錢,就是拿人家的東西,大到一個碗一個碟子,小到一根蔥一顆蒜。拿不到東西,就把人家的醋或者醬油、油辣椒整一大碗來吃,哪怕受不了,回去睡三天也幹,從不讓自己覺得吃虧。因此,只要見到嬸娘進館子,館子的老闆就說:“喂,注意好,老虎婆娘來了。”嬸娘丟自己的面子無所謂,還要丟兒女和丈夫的面子。有一年,嬸娘帶著堂弟去叔叔那兒探親,為了節省汽車票和火車票,她肯動腦筋,也肯下力氣,將十歲的,已近1.3米的堂弟用娃娃背篼背起來,直到武漢。沿途在館子裏吃飯才笑死人,別人還在吃的東西,她就跑過去問:“你這位大哥(或大嫂)把剩下的東西給我們吃好?”別人問她幹啥子的,她說:“我屋頭遭火燒了,出來討口的。”別人給她吃,她就不客氣,背篼裏的堂弟被她捂得嚴嚴實實的,她居然像餵奶娃娃一樣,一口一口地嚼來吐給他吃。有意思的是,嬸娘一點都不忌諱,從叔叔那兒回來,她縫人就講:“我把壬娃子帶到他爸爸哪兒,來回都沒花一分錢。”別人問她為啥子,她就將如何要吃的,如何背背篼逃票,一個細節不落地說出來,將到酣處,還哈哈大笑。
如果不是看到嬸娘出嫁時的照片,我絕不會相信幾十年前的嬸娘和現在是一個人。一個是黃毛丫頭,一個是壯如牛犢的婦人。嬸娘能吃遠近聞名,且無人不羡慕。她一頓能吃掉兩斤大米的乾飯,還要喝兩大碗公的米湯,菜不以多少論。有一年,一位鄉幹部來檢查工作,中午安排伙食時,隊長考慮到嬸娘家的油水重一些,就讓那位幹部到嬸娘家吃飯。等到那位幹部去揭鍋蓋時嚇了一跳,問:“你煮幾天的飯?”“一頓!”嬸娘心平氣和地說。“嗨呀!比他媽個老母豬還吃得。”那一頓真的吃完了,嬸娘從此享譽全鄉。
嬸娘生氣的時候不多,無論天大的困難,只要暫時過去,她就能照常吃睡。等到堂妹和堂弟們長大一點,又包產到戶了,嬸娘說:“老子苦了一輩子,該享福了。”兒女們輪流煮飯、喂豬、掃地或做其他家務,她就睡夠了才起來。到了晚上,冬天要給她把火爐燒好,夏天要給她把蚊帳裏的蚊子一個一個捉乾淨。包產到戶後,嬸娘聰明起來,修好了與娘家的關係,老父親成了她的免費“秋二”。老人家八十多歲了,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給女兒挖土溝。
要說人生的幸福,可能在我的嬸娘身上體現得最全面。叔叔從工作到退休從沒敢把錢藏在身上。別看嬸娘大字不識,叔叔每月多少錢,該什麼時間寄,嬸娘瞭若指掌。只要看見她悠悠閑閑地往鄉上走,逢人就滿臉堆笑,那一定是叔叔給她寄錢來了。為爭得這一權利,嬸娘和叔叔發起過多少次戰爭,又如何由進攻到相持,又如何由嬸娘大獲全勝,只有叔叔最清楚。“我堂堂一個國家幹部,連他媽個文盲都對付不了。”叔叔曾感慨萬千地說。後來又無不解嘲地說:“一個人的天賦肯定是用來做某種事情的。”叔叔一輩子掙的錢,被嬸娘換成存摺用一個匣子裝起來,走到哪里提到哪里,據她自己說,隨便摸一張就夠一個“農翮皮”(農民的貶義)吃一年。叔叔退休不到兩年,心臟病發作辭世,嬸娘幹嚎幾聲後,就再也不傷心了。她說:“老烏龜該死!他享了那麼多的福,現在該老娘我清清靜靜地享福羅。”叔叔走了,兩個女兒遠嫁他鄉。嫁出門的女兒們都曾咬牙切齒地說,再也不踏家門半步。因為,她們懂事後專門記了一筆帳,是嬸娘如何把她們當敵人一樣想消滅而後快的。堂弟因為貪戀家裏的鉅款,娶了當地一位女子為妻,沒過三天,就被嬸娘以“懶得他媽燒蛇吃”和“不孝順”為由分而過之。老實說,那女的是看不上又聾又帶幾分傻的堂弟的,是因為看上嬸娘的錢多。一點好處沒撈到,還背了個惡名,自然要生些事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仗,有時候一天吵三架,天尤不黑。後來,叔叔退休回來,架是少吵了,矛盾卻增加了。嬸娘和叔叔弄好吃的,從不叫兒子和媳婦,兒子和媳婦也從不幫父母。叔叔仙逝後,嬸娘和兒媳由吵架發展到打架,嬸娘自然不是年輕人的對手。但嬸娘絕不會讓自己委屈,帶著傷到鄉政府哭訴,說兒子如何不肖,媳婦如何要謀她錢財,害她性命。治安隊把堂弟和他老婆銬去教育了一回,嬸娘就更得意了,常常故意當著兒子和媳婦的面大把大把地數錢,還口中念念有詞,做鬼臉。堂弟恨得沒法,常常說:“要不是看在她把老子生出來的分上,老子把她狗日的殺了。”堂弟這輩子也實在可憐,母愛和父愛于他不知為何物。在我的記憶中,堂弟不光挨打成了條件反射,就是思想上也被嬸娘整出了毛病。讀小學的時候,因為偷了嬸娘幾毛錢,被嬸娘攆出門,因為怕嬸娘,沒人敢收留他,小小年紀,就睡過人家的豬圈、牛棚,吃過野草、樹皮,最後流落街頭乞討。我母親悄悄把他帶回家,一住就是半年。我母親發覺這樣不妥,感覺嬸娘氣消了,就讓堂弟回去,可小傢伙一聽要他回去,立即“叭”地一聲給我母親跪下,磕頭如雞啄米似地說:“二媽,你不要攆我嘛,我比小哥哥和三哥哥吃得還少。”我母親只好眼淚汪汪地說:“壬娃,你就在這裏吧,我們吃孬點。”我上高中時,堂弟有一回半夜三更跑到我的學校,兩隻腳腫得像饅頭一樣,臉上全是手指甲印,我嚇得不得了,問他咋個回事,他說:“是我媽打的。”我當時血氣方剛,連夜趕回去找嬸娘算帳,哪知嬸娘道:“我的娃娃,想打就打,你叔叔都不敢說,你娃娃算哪把夜壺?”興師問罪不成,反倒被搶白一頓,現在想起來還不舒服。堂弟有此遭遇,讀書自然不會有好的成績,連續讀了四個五年級還小學畢不了業,就回家務農。其實,半文盲的還有我的兩個堂妹。叔叔走了,女兒遠嫁,兒子和兒媳雙雙外出打工,嬸娘是大解放了,逢場必趕,在館子里海吃海喝。
六
我常常想,叔叔是一個有文化有教養,也有一定地位的人,為什麼能幾十年地容忍一個近似流氓的惡婦?那年,我得知叔叔突然去世的消息時,就覺得這命運太不公平了,為什麼死的不是嬸娘呢?而今,嬸娘也快近古稀了,我不是希望她早點死,但一聽到老家來的人說,她依然還是那副德行,天天抱著存摺匣子,這場趕那場,好吃好喝,越活越滋潤,我就對中國那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老話,產生懷疑。 _________________ 美祉
【《澳洲彩虹鹦》网络版】
与澳洲前总理约翰·霍华德先生在任时合影 |
|
|
返回顶端 |
|
 |
美祉
澳洲彩虹鹦版主
加入时间: 2005/09/12 文章: 2110 来自: 澳洲悉尼 积分: 11072
:
|
|
返回顶端 |
|
 |
|